误入花丛独蝶奋飞
喜就险境孤胆惊天
章惇章子厚原籍建州浦城,到父亲章俞时搬到了苏州。章俞也是个官儿,做到兵部的职方郎中,就致仕退休了。职方郎中只是个从六品闲官,不过管管地图典籍而已。传说他们是已故宰相章得象的族人,大抵该是以讹传讹也说不定。章得象世居泉州,似乎与子厚家并不相干。子厚生在建州,长在苏州,却与这两地出来的人都不大同:生得人高马大,白皙俊俏,风流之中又透着一股轻捷飘逸的方外气息。
子瞻第一眼刚见着子厚,就叉手叫道:“您是章惇章子厚!”虽说是问,更多的却是吃惊。
子厚也是一叉手,笑道:“苏轼苏子瞻!”
叉过手,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邃明与子厚早就相熟,不由得也打趣道:“你们两位倒比我还熟络,连介绍都不用介绍了,真是怪得很!”
子瞻笑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心既相通,还用介绍吗?”
邃明道:“这话倒也不假。告诉您,子瞻,子厚可是个真正的道友。您那些有天无日头的话,这下算是有了知音了。放你们三天假,你们且昼夜神侃去吧!”
子厚不大明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道:“我不明白,什么叫有天无日头的话?”
邃明笑着解释:“您不知道,我在凤翔府真是受了大罪了!”
“为什么?”子厚益发懵懂了。
“您问子瞻啦!”邃明只卖关子,并不解题。
“是我给您罪受?没有啊!”子瞻也不明白。
“还说没有?是谁一天到晚拉着我龟息啊,服气啊,吐纳啊,绝谷啊,全是些着三不着两的事情,差点没把我烦死,还敢说没有?”邃明终于数落开了。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这怎么会是有天无日头的话呢?”子瞻反诘道。
子厚也笑道:“子瞻,且等我来问他。”
“怎么,要来三堂会审?我可不在乎。”邃明说。
“不是审,是要您回答几个最简单的问题。”子厚说。
“只要不是龟息吐纳,随您问什么?”
“那好。《庄子?刻意篇》您自然读过?那上面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颈鸟伸,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您大人给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子厚搬出了庄子。
邃明摇摇头。
“装傻不是?只要读懂文字,谁都知道说的是呼吸导引的养生之术。再看《楚辞?远游》,您总不能说没读过吧?”子厚又追问一句。
邃明嘻嘻笑道:“那干吗?有这个必要吗?”
子厚点头道:“先别说嘴。屈子在诗中说:‘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娱戏!食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兮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您说,他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虚无缥缈、莫须有的事。”邃明说。
“那是您说的。告诉您,王乔的食六气之法,就是当年广成子教导黄帝的那一套服气成法,实实在在,一点也不虚。我还指个实在东西给您看。战国时的十二棱玉佩,上面刻的那一幅‘行气铭’——”说到这儿,子厚突然停住了,问邃明道,“您见过这东西吗?”
“没有。”邃明承认。
“那我也就不说了。就这两条,也足以说明吐纳之术绝非胡说八道,前人早行过千百万年了。您还有话说吗?”
“没了没了。一人难敌四手,何况还是你们二位高手!我且告退,让你们好好切磋吧!”说着,当真一叉手告辞了。
子瞻笑着调侃他道:“坐下来听听,也长道行啊,干吗要走呵?!”见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这才转过身来,对子厚道:“没想到子厚的道学如此深厚,佩服佩服!您是哪年生人?”
子厚道:“子瞻过奖。我是乙亥年生的。”
“我是丙子年,您还长我一岁呢!可外面瞧着,您怎么着也要小我三四岁。不瞒仁兄所说,我瞧着您的形态举止,总有些方外之气。您是服外丹呢,还是炼的内丹?”
子厚笑道:“不是在下唐突,老兄这话,多少有些隔。别的不算,光大唐天子,因为服外丹而死于非命的,就有六位之多。除了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还有唐宪宗李纯、唐穆宗李恒、唐敬宗李湛、唐武宗李炎、唐懿宗李漼等。不是找死,谁现在还敢服外丹!说到炼内丹,谈何容易!先要筑基。古人讲究以精炼精,以气炼气,以神炼神。必须精、气、神三宝合炼,以精补精,以气补气,以神补神。三宝俱足,基才筑成。有了根基,才勉强有资格修炼入关。第一道是百日关,要化上一百天炼精化气。初关通了,进入中关。至少十个月的炼气化神,才能出关。最后是上关,炼神还虚,又叫炼道合虚。吕祖师吕洞宾说:‘九年火候真经过,勿尔天门顶中破。真神出现大神通,从此天仙可称贺。’已经没有丝毫的意念功夫,完全归于虚无,是至上无垠的境界。祖师说是九年,只是约数,实际根本没有尽头,大部分人终生都没指望。咱们官场上的人,不要说没那么多工夫去耗着,这筑基的第一条要求清心寡欲,就难做到。您说是不是?”
哪里想到炼内丹竟会这么复杂,子瞻真有些失望了!过了老半天,才闷闷地道:“内丹也这么难?那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子厚叹道:“是呵,要想达到极致,几乎不可能。不过,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
“什么叫退而求其次?”子瞻赶紧问。
“从最容易的事情做起。虽不能达于极致,养生保颜,延年益寿,总还是可以的。”子厚又显得轻松了,仿佛很有把握。
“我正要请教您呢,快请说说!”子瞻有些迫不及待了。
“不过做些服气吐纳的功夫。夜深人静,或黎明清晨,澄心静虑,一念不生,花些时间调神,调息,调精。”
“具体怎么做呢?”
“简单。不过仰卧在床,闭上两眼,双拳虚握——拇指关节蜷在掌心里,叫做握固——,再将舌尖抵住上腭,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要均匀细长,如流水轻风。再逐渐延长每一次呼吸的时间。以数数息,一数一息,达到二百多息,差不多就可以了。要让气息周流全身,由身后督脉经头顶泥丸宫,再过身前的任脉,下归丹田——就是肚脐下面。如此生生不息,就行了。”子厚一边说着,一边也就随手演示开了。
“一天大概做多少次?”
“不拘多少。三百次不为多,十次二十次不为少,关键是要持之以恒。”
“您是不是也辟谷呢?”子瞻又问。
“偶尔也辟。不过,谷不能轻辟,而且也要循序渐进。辟谷也有药养,要喝水。这事儿更复杂了。怎么,仁兄兴趣蛮大,已经到什么地步了?您也指教指教我,不要光进不出呵!”子厚见子瞻问得很细,以为他也进入状态了,便反问起来。
子瞻赧然一笑:“我哪里敢,只是徒然羡慕而已!您是过来人,当然觉着简单。我们门外的人行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您能不能给我指点几本书读读?”
“书嘛——”子厚沉吟着说,“不过是那么几本吧,您或许都已经读过了?《素问》、《内经》不必说了,有那么五六本吧?就是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葛洪的《抱朴子》,魏华存夫人的《黄庭外景经》,陶弘景的《养性延命录》,再有就是唐孙思邈的《千金方》与司马承祯的《服气精义论》;本朝嘛,当然唯有王钦若、张君房主编的《云笈七签》了。您肯定都看过了。”
“没有,只读过一部分。”子瞻坦白说。
“一部分也差不多了。书上说的办法很多,哪能全练?不过结合自己的情况选行一两种罢了,全看也没用。”
子瞻站起来朝子厚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谢谢仁兄教诲,您就是领我入门的恩师了。”
子厚赶紧也站起来回了一揖:“这怎么敢当!彼此切磋罢了。”
两人谦让了一番,子瞻又问道:“仁兄是什么时候练功的?没有十几年的修为,恐怕很难达到今天这个程度吧?”
子厚哈哈一乐:“连头连尾,也不过五六年罢了,是从咱们考进士那年开始的。那时候身体差,也是被逼无奈。”
子瞻不再问了。那年的故事,他已早有耳闻。
对于子厚,那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与子瞻一样,子厚那年差不多也是头一次进京,一切都觉着新鲜,总是逛不够。到考完试,已经高中第七名进士,除了等着分官,再没有什么特别事情,他便开始漫无目的地神逛起来。有时这儿有时那儿,有时带人有时不带人,全没个准头;倒也一直没出事。
那天吃过午饭,略靠了靠,交代了仆人一句,他又一个人悄悄溜出来了。他住在外城东南角的双喜客栈,一是图它喜庆;再就是图它离贡院不远,方便。印象中,是沿着小街,先上的中央御道。这条御道,前接皇宫正门宣德门,一直往南经里城朱雀门,直达外城南薰门,是所有御道中最宽阔气派的。东西有两百多步,一百多米;两边是御廊。中间为皇上专用,他人不得僭越;行人只能走御廊。紧靠御路中间,一边有一条砖石砌的御沟,沟里种着荷花,岸上栽着杏、李、桃、梨。正当春天,荷花虽没有发动,可桃红梨白开得一片云霞似的,夹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最叫人看不够。子厚一面走,一面欣赏,不知不觉已上了州桥,拐弯向西了。
为什么向西?他自己也不大清楚。
由州桥向西,是通郑门、新郑门的另一条御道。向东,也是一条御道,通宋门与新宋门。最后一条御道,由大相国寺往北,通封丘门、新封丘门。四条御道子厚已经逛过三条,就向西的这条还一次都没逛过。他转而向西,潜意识里,或许是想逛逛这条御街吧?
这条大街本来就没什么特色,从中央大道出来再逛,就更没意思了。街上很冷清,没什么行人,店家都打烊了。加上已近黄昏,有些地方都有些黑魆魆的了。子厚正想往回走,背后却听见有人喝道。他闪到一边双眼一瞄,有那么二三十个随从簇拥着几乘轿子,咋咋呼呼地过来了。等这帮人过去,他正要返身往州桥方向走呢,最后一乘轿子的轿帘却忽然掀开了一角,有双眼睛忽闪了一下。再一瞅,有个漂亮女郎正冲着他直招手,脸上笑得像朵花。本来人已经累了,多少有些恍惚,轿里的美人又那么神秘兮兮的,他来不及思索,迷迷糊糊,跟着就走了。
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远,天渐渐黑了。突然,轿子停了,轿里的美人猛然伸出手来,将子厚一把拉上了轿子。子厚更晕了,下面的事,竟无法记忆了。隐隐约约,仿佛到了一座高门大院,被人裹挟着进了一座宅门;又被引到一个独门深院里。进了小院,就被人“咔嗒”一声落了锁,锁起来了。
这里正不知怎么好呢,锁开了。有人给掌了灯,看出是小小三间住房,一明两暗。跟着又有人进进出出,摆上了一桌酒席。
“恐怕是碰到我的什么远房亲戚了,造化!”子厚心想。
又过了片刻,摆设酒宴的人都撤了,轿上的美人才又带着一个侍女出现了。她显然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头上梳着向后斜倾的小盘髻,插着飞鸾走凤的金钗与珍珠翡翠首饰;稍一动弹,小盘髻与金钗首饰就袅袅娜娜颤动起来。原本俏丽的一双大眼,描了细细的长眉,打了浅浅一道眼影;鸭蛋形的圆长脸上,淡淡敷了一点胭脂,微微扑了一层薄粉。上身着的粉红锦罗直领绣花夹袄,里面露出葱绿轻薄罗衫,粉红葱绿之间,更衬出脸与颈部的白皙细嫩;下身着的石榴红裙长至足踝,裙下是绿绸无裆长裤。绫罗素袜从脚尖向上略略挑起,外套一双大红凤头绣花丝鞋。灯光底下,顾盼之间,益发显得美丽绝伦,风情万种,将个子厚看得眼都直了。
那美人见着子厚,深深福了一福,抱歉道:“有些小事需要料理,让公子久等,实在抱歉之至!还请公子原谅!”
子厚也叉手回了一礼:“哪里,夫人客气了!”子厚是根据她的发型,胡乱称呼的,并没有多大把握。就她的样子,他倒是宁愿称她小姐。
好在美人并不计较,依然很殷勤:“公子一定饿了,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请胡乱用些吧!”
侍女听到发话,当即过来替子厚满满斟了一杯,也给美人同样满上了一杯。
美人端起酒杯:“先干为敬,干。”干过酒,朝子厚亮了亮酒杯,又满满斟上了。
子厚见她如此,自然也痛痛快快地干了。品那酒味,倒很醇厚;一尝那菜,色香味也都颇为上乘。
三杯下肚,子厚到底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敢问夫人,小可现在何处?小可与夫人素昧平生,夫人何以如此盛待小可,叫我受宠若惊?”
美人却嘻嘻一笑:“见面就是缘,又何必问什么来龙去脉?来,干。”
子厚见她说得蹊跷,虽然益发疑心,可她不愿说破,也只好暂时装傻了。他原是海量,酒是不在乎的。到第五杯,美人可就有些醺醺然了,连眼都有些饧了:“公子海量,多用一点儿,我陪不起您了!等下还要打起精神陪您,容我稍稍歇会儿吧!”
子厚客气道:“夫人请自便,我略用一点也就好了。”
夫人并没走,只隔着桌子饧饧地瞅着子厚。子厚又喝了几杯,吃了几块点心,也就不吃了。
美人见子厚停了筷子,吩咐侍女:“公子既不用,就撤了吧。侍候休息。”
侍女出去叫人撤了席子,又打水侍候子厚洗漱了,这才将他引到隔壁的卧室里。里面红烛高照,奁台精巧,锦帐绣被富丽堂皇,显然是个女人的卧房。子厚正纳闷呢,侍女又引着美人进来了。
美人说:“公子怎么还不就寝?可以安置了。”
子厚道:“这是小姐夫人的闺房,我在这儿怕不合适吧?”
侍女与美人也不说话,只是嘻嘻地笑。侍女一面笑着,一面就替夫人解起钗环首饰来。解完了首饰,又一件一件替她脱去袄裙鞋袜来,一直脱到里面的大红抹胸,露出一片白玉胸脯与两个雪团似的乳房,这才转身过来侍候子厚。子厚早已头脑发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了。
侍女只是笑,默默替子厚脱了衣服,又推着他上了床,这才熄了灯,只靠床边留下一支短烛,反手带上门,出去了。侍女这里一出去,床上的美人贴着身子就过来了。触着那身子,似乎满把都是温润柔软的香玉。子厚浑身出火,那活儿虽已雄赳赳地挺起,身子却仍旧抖个不停,连牙齿都有点儿发颤了。
美人在底下安慰子厚:“公子别紧张,松弛一下。”
子厚也想入港,只是始终不得其门。到美人移船就篙,又用双手紧紧扶持,好不容易,终于进门了。可刚进门,就一泻无余了。子厚虽已不再颤抖,却扫兴懊恼极了。
美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双手轻轻摸着子厚的背膀:“公子怕是第一次吧?别急,且趴着别动,接下来就好了。”
渐渐,子厚果真入了轨道。一战再战之后,益发上劲了,倒是美人反而挂起免战牌了。
到子厚再次醒来,美人已经不见了,太阳斜斜地照在妆台角上。他看了一眼,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到再次醒来,太阳已经不见了。
一个没见过的侍女,过来侍候他穿着洗漱了,又给他端上酒食饭菜吃了。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是一场梦!吃饱喝足之后,很快,他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盼着尽快见到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位美人了。
“夫人怎么没来?我想见她,请你替我叫她过来。”他吩咐侍女。
可侍女仍然一句话也没有,默默地收拾完毕,又影子一般退出去了,而且在门上加了锁。
晚上,子厚没有等到昨夜的美女,却等来另外一位同样天仙似的美人,也是一样的酒宴款待,一样的肌肤之亲。子厚有了经验,轻车熟路,两个人都很尽兴,皆大欢喜。子厚自然免不了要问问来龙去脉。可这一位更绝,索性连话也不说了,只在身下婉转呻吟;完了一回,又来索战,桩桩都极其投入、圆满,就是始终不说一个字。子厚酣睡醒来,美人也同样不知去向,只有帘幕低垂,院落紧锁。
一连七天,天天如此,每晚都有一个新美人前来索战。因为知道问不出名堂,子厚索性只管恣情享受,根本不管别的。对他这么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人,又是初入其中,这毕竟是杯永远饮不够的醇醪,除了痛饮狂欢,他一时也真想不到别的。
第八天晚上来的一位,稍微年长一点,显得丰腴、成熟,更富有风韵,手法也更细腻到位,叫子厚欲仙欲死;她自己也胶糖似的黏在子厚身下,不叫子厚出脱。直待两个都大汗淋漓,像是马上就要虚脱,这才极不情愿地罢手了。
休息了一下,美人说话了:“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好过,真要谢谢您了,公子!”
子厚也道:“哪里,是我要谢谢您,让我这么尽情欢乐!”
美人叹了口气:“唉,别说傻话了!我们这是在要您的命,哪里是让您享受!”
子厚笑道:“夫人说笑话,这么两情相洽,怎么是要我的命?这种要法,我还巴不得给呢!”说着,又想来劲了。
美人却一把将他推开了:“公子,您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吗?”
子厚这才有些迷糊了:“这是怎么说?”
美人道:“实话告诉您吧,这都是我们家老爷的主意。您别问他是谁,知道了,对您没有好处。他因为不能生育,就让我们勾引年轻貌美的公子替他引种。已经有好几个死在这儿了!明知这样缺德,不是人做的事情,可我们身不由己,有什么法子呢!”说到这儿,美人竟轻轻地啜泣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有这样的好事!可眼下怎么办呢?
美人哭了一会儿,止住了,说:“我看公子模样,像是有些来历的,不像一般轻薄子弟。这儿决不能久留,枉送了性命!”
子厚趴在枕上就给美人叩头:“我是当朝第七名进士,正等着派官,是误撞上的。请夫人一定救我。大恩大德,我一定好好报答!”
美人欠起身来拉住他:“公子,快别这么着,看着了凉,不是玩的。我刚见您时就想救您了,好为自己积点阴德。这么说,我更要救您了,不只为积德,也为我们一家免祸。我哪里敢想您的报答!”
说着,美人已经起来穿上了衣服,子厚也不敢睡了,也起来穿了衣服。美人又交代说:“怕已经有二三更了吧?我去安排一下。老爷今儿要上早朝,待会儿,您且照我的吩咐行事。老天有眼,保佑您混进跟班。出了大门,您就自己奔命去吧!院门我不锁了。”
子厚想请教她的芳名,说一声谢谢,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匆匆而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女送来一套女装:“夫人请您立马换上。”
见子厚换好,侍女就引着他出了院门。落了锁,又引着他前前后后、拐弯抹角地乱走起来。除了偶尔有几盏灯笼照亮,到处都黑沉沉的。走到一处,侍女又拿出一套衣服叫子厚换了。待他结束停当,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外面也有人应了一声。
侍女悄悄对子厚道:“外面有人接您,一切听他安排。能不能出去,就看您自己的造化了。”说完,就悄没声儿消失在黑暗里了。
子厚出了门,就被个人一把拉住,拖着向前走了。好歹没出事,到底混进跟班出了大门。一出大门,他瞅准一个机会就悄悄溜了。汴京的街道,已经没了坊墙坊门,横七竖八,大白天也难认出个子丑寅卯来。混走了一回,他再不敢走了。直到天亮之后,他才慢慢走回了双喜客栈。
仆人都快急疯了,正打算报官呢!见他人变得又黑又瘦,仆人像捧住一颗星星,一把抱住了他:“少爷,您上哪儿去了,我都急疯了!”
上哪儿去了?没法儿说。一是说不出口;二是自己也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是哪儿。黑里来黑里去,想找都没法儿找。对他自己,这也始终是个谜。
这事,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有各种版本,越传越离奇。子厚先还计较,后来也就不闻不问了。就是因为这次掏虚了身体,偶然经人指点,他这才迷上了内丹。子瞻既有所耳闻,还好意思再来问这些难于启齿的事吗?
考试一完,试官们就没事了。年轻人凑在一起,自然要想到出游。可自打唐末朱温坐镇汴梁,胁迫唐昭宗李晔迁都洛阳,又令长安居民按籍迁居,长安城元气丧尽,已经不成其为都城了。此后,更是每况愈下。不要说所有的宫殿、
豪宅全都毁于战火,就连外、里、宫三城的次第规模,也全都荡然无存了。幸亏还有个佑国军节度使韩建,在废墟上重建了一个小小的新城。虽与原来的都城长安,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又有了一座城市。眼下的长安,仍然大体是韩建时的模样,不要说宫殿园囿没处找去,就连曲江池与乐游园等也没法儿找了。只有南城的大雁塔、小雁塔还孤耸天地,仿佛在独自凭吊千古兴亡。而这两个地方,几个人全都去过了。勉强去了一次,回来都很扫兴。
子瞻终于有了一个点子:“子厚,这儿实在没什么玩的。您要是没什么急事,干吗不随我与邃明一起到凤翔府走一趟?沿着终?spanclass=yq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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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厚一听,果然来了兴致。第二天,几个人就动身了。入了凤翔府,由盩至沿着终南山一路行去,峰峦叠翠,绿水潺湲,几乎步步移情换景,叫人目不暇接。子瞻先前来过,邃明与子厚都是头一回,两个全都赞不绝口。尤其是子厚,更像个孩子,乱跳乱嚷。
子瞻笑道:“没想到子厚与我竟是一样的禀性:逢高必登,遇险必涉。”
子厚也笑道:“真是。我打小就喜欢涉险,越险越刺激。真得好好感谢您给了我这么个机会!”
邃明也凑趣道:“你们且别吹嘴,险的怕还在后头呢!”
子瞻道:“我是来过的,您吓不倒我!”
过了黑水河,路果然越走越险了。邃明脸上先已有了难色,子瞻、子厚仍旧兴致勃勃。
又走了一里多路,前面赫然一方深潭挡在面前。有一道丈来宽的木板小桥,颤颤悠悠地横吊在潭上;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闪着冷冽的寒光,叫人瞅着不寒而栗。潭对面危峰独峙,绿树葱茏,隐隐有座寺庙,还有一座玲珑宝塔高耸在屋脊之上。隔潭瞧着,真有些西天佛境灵山的味道。
子厚叫了一声:“太棒了,走,过去!”
大踏步正要向前跨去,却被子瞻一把拉住了:“子厚,这是仙游潭!危险,就在这边看看吧!”
子厚哈哈一笑:“哈哈,刚刚不还说要涉险吗,难道只说不练?”
子瞻也笑道:“涉险不是要玩命!”
子厚道:“宽着呢,没事。你们先看我过去,然后再过。”
子瞻见他执意,只好松开手,他还真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随从没办法,只好也大着胆子跟他上了桥。
一过桥,他就返身招手叫这边的人了,看见谁也不动,就自己先逛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子厚才带着随从回来了,将那边夸得无以复加,特惋惜子瞻他们没能过去:“仙游寺,半悬在空中;七级宝塔倚在峭壁上。幽僻险绝,精工极巧,八个字都占全了。生平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精舍!你们不过去看看,实在太可惜了!”
惋惜归惋惜,却没有一点办法:毕竟不敢过桥呵!子瞻只好自我安慰道:“好歹这边还有两个寺,也很好,可以多少弥补一点遗憾。歇歇呢,还是就走?”
子厚有的是兴致,丝毫不觉着累,一纵身跳上马:“歇什么,走吧!”
子瞻一扬鞭子,领着大家在崎岖的山道上跑开了。
正跑得欢呢,前面却跌跌撞撞冲下几个樵夫,嘴里也乱叫乱嚷:“去不得,去不得,有虎!”
子瞻一听,连忙勒住马:“你们是说有虎?”
樵夫们一边猛跑,一边气喘吁吁地答道:“是是是,有虎,去不得!”
子瞻一犹豫,子厚却早跑到了前头:“就是有虎,也得看个究竟!”
子瞻与几个随从,只好也跟着向前跑去。邃明却勒住马,再不走了:“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在这儿等你们吧!”
又跑了一两里路,马突然止步不前了,只管不停地喷着响鼻,在原地尽踏碎步。抬眼一望前面,黄灿灿的,可不是一只老虎蹲在那儿是什么?
子瞻勒转马头就要往回跑:“马都惜命,咱们干吗还去送死?!”
子厚却朝随从嚷道:“快,给我沙锣!”
沙锣原是喝道用的,子瞻的随从始终带在身上,赶紧解下来交给他。子厚接过沙锣,猛抽三鞭,那马负痛,顾不得害怕,箭一般向前冲去。大家惊得魂都没了,提着嗓子,硬是出不来一声!突然“哐当”一响,像平地陡然炸起一声春雷,大家全震傻了!连马,也全都惊跳起来,浑身打战。
到定了神再看,老虎已经无影无踪,只有子厚在一个劲儿地招手:“老虎跑了,没事了,都上来吧!”
大家将信将疑赶上子厚,子瞻还在懵懂,问子厚道:“子厚,您做什么呢?”
子厚一笑:“没做什么,不过将沙锣掼到岩石上吓它罢了。它还真吓跑了!”
子瞻怅然若失,半晌才伸出大拇指,冲着子厚夸道:“惭愧,惭愧!仁兄的定性天下少有,佩服,佩服!”
子厚一摆手:“不过是情急生智,哪有别的!且去看看沙锣吧。”
找着沙锣一看,已摔得七零八碎了!大家自是又惊又喜。邃明听到报告,也赶了上来,少不得又是一阵感叹。略歇了歇,大家就一起往半山腰的寺里赶了。当夜,也就在寺里住了。
第二天,一行人又上了山顶。极目四望,群山峰起,满眼苍翠,人人心旷神怡。脚下靠左有一面陡壁,正好题词。
子厚道:“这次这么尽兴,不能无题,正好这儿有一堵峭壁。这次该您了,子瞻,您的字好。”
子瞻扭头一看,立马就摇头了:“那么陡的峭壁,上哪儿立足去?”
子厚道:“这我盘算过了。可以拿根绳子吊着,顺着岩缝,会找块石头落脚的。”
子瞻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这我干不了。”
子厚又瞄了陡壁一眼,道:“那就只好由我献丑了,总得留个纪念哪!”
子瞻劝道:“纪念也不在这上头。咱们写诗、写游记,不一样是纪念吗?仁兄还是别太弄险了!”
邃明也劝道:“子瞻说得对,这险冒不得。跌下去就粉身碎骨,不是玩的!”
子厚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到底叫人去庙里找了绳索、大笔、墨漆,将自己绑着吊下悬岩,在峭壁上写下“章惇苏轼张璪来此一游”十个斗方大字,这才彻底心满意足了。
子瞻看着子厚那么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禁感慨大发,上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子厚,您一定能杀人!”
子厚一愣:“什么意思?”
子瞻道:“自己敢拼命的,才敢杀人哪!”
子厚一听是这样,不由得也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