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台纪文解龃龉
试长安策问见端倪
凤翔府历史悠久,且不说是周的发祥地,秦的故都,唐的西京府等等,光是三国时候成为魏蜀交争之地,那渊源就相当的深。西向有五丈原,东向是八百里秦川;争夺激烈的阳平、陈仓、斜谷、郿坞等等,无不都在境内。过了渭河,往南就是终南山。辖境之中,自然、历史、文化等各种景观真可以说不胜枚数。只要方便,或专程,或随职务就近,子瞻差不多全游遍了。心襟虽然有所廓清,可与陈公弼的关系还是没有一点儿松动。一想起来,他就免不了战战兢兢,总有一种危机感,没法儿轻松。
怕着怕着,到七月十五中元节,还是出了一档子事。
朔、望,就是初一、十五啊,属下照例要参见长官。中元节原是道家过的节,渐渐成了普遍的民俗节日。真宗皇帝最崇尚道教,在他之后,中元节就变得更隆重了。除了属下参见长官,有时还有集体祭奠活动等。大概也是因为心里不痛快,子瞻头一天晚上喝了许多闷酒。第二天日上三竿,他还鼻息如雷,在那儿穷打呼噜!等到醒来,又躺在床上犯了一会儿傻,这才爬起来要水洗漱了,煮上一壶浓茶,美美地呷了几口。几口下肚,神清气爽,这才发现:糟了!今儿是中元节,该到府上挂号参见知府大人!
他站起来就往外冲。到了屋外,风一吹,有点儿凉。一摸头上,光光的,没戴幞头,这才知道没穿官服!三步两步又跨了回来,进门就嚷:“快快准备衣服,快!我要到府里去。”
夫人王弗听见他吆喝,出来笑道:“你还在做梦吧?未时怕都过了,你还到府上去!”
子瞻一瞧太阳,都从二门照进厅堂了,可不是未时都过了吗!“你们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夫人笑道:“你睡得那么熟,我们叫醒你找骂啊!”
子瞻也苦笑了:“倒也没什么,只怕免不了一场误会!”
夫人见他有些懊恼,自然关切:“怎么,是要倒霉?”
子瞻摇摇头:“没事。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管他呢!”
夫人料着也没有什么大事,不再问了,只说:“我们还等着你一起吃饭呢?是不是一起吃一口?”
子瞻点点头,又要了一壶酒慢慢地斟着。微醺之后,胆气也渐渐壮了。想起去年重阳节,府里举办酒会,阖府的人全都请到了,独独漏了自己一个!今儿不去凑热闹,也正是礼尚往来,该!
他在这儿清账,公弼也没闲着。一查点,只缺子瞻一个。这还得了?连中元节参拜都敢不来,他要狂到什么程度?没有我这个三品知府不打紧,连朝廷也都不放在眼里了吗?不整整这小子,再下去,还真怕要翻天了呢!公弼当时就给朝廷打了报告,请求从严重罚。批复下来,同意罚铜八斤。
大宋用的是铜钱,罚铜八斤,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是丢了大面子,在府里更难抬头了!可到了这个时候,也真没辙。胳膊拗不过大腿呵!不能抬头就不抬,反正已经很久不抬了,且仍夹着尾巴做人吧!
好歹,很快就有一个出气的机会了。
知府的后院,远对着终南山。公弼在院子里散步,一抬头就能看见树梢上的山峰。有时不注意,往往会产生错觉,竟将那树梢、山峰,当成在围墙外来往的行人的发髻了。因着这个地势,他叫人挖了一口方塘;挖出的土方,就紧靠围墙垒出一个高台——比屋脊略高一点。上台看山,山就显得矮了,台倒像凌空飞起似的。公弼给它起了个很有气势的名字:凌虚台。为了表示庆贺,竣工那天,他在院子里露天摆了几桌酒,将所有在讲的僚属全都请来了——也包括子瞻。酒酣耳热之后,他端起酒杯走到子瞻跟前,笑道:“子瞻好文才,一向埋没得苦,老夫抱歉之至!幸而今天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请子瞻不吝赐笔,为老夫这凌虚台写一篇专记,如何?来,干。”
做客的官僚一听知府这话,全都端起了酒杯:“知府大人好主意,咱们一起干了!”
子瞻也有了几分酒意,心里想道:你老小子到底承认我了?我正要找机会吐出一腔晦气,让你老小子也触触霉头!便端起酒杯,说道:“大人有令,下官敢不从命?只是酒后乱道,有不如意的地方,还要请大人多多海涵!干。”
于是,几十个人全都一仰头,一起将手中的杯子干了。干罢,子瞻要了笔墨纸砚,略一凝思,就动起手来了。
他先从凌虚台的缘起写起。写着写着,心中的愤懑压抑与千古兴亡的感喟浩叹,就勃然而起,互相裹挟,推波助澜,不能自已了。他索性敞开胸怀,率意写去。只见他头上冒着咝咝的热气,手飞笔舞,一行行文字,行云流水一般汩汩而出。那纸上写道:
轼复于公曰:“物之兴废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
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侧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祚,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垄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大家一见,全都吓傻了,只管盯着子瞻看!台才刚刚建成,就拿已经倾圮倒塌、灰飞烟灭的秦汉隋唐的陵墓、宫殿作比,说它一定也要塌倒烟灭;进而,更说到不仅台不足恃,人事更屁淡筋松,不值得傲人。这哪里是写记祝贺,明明是诅咒骂人嘛!他怎么就这么贼大胆?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盯罢子瞻,大家又盯着公弼:这个一点就着、既严厉又暴躁的凶老头儿,不跳天才怪呢!
公弼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大家汗毛都一根根竖直了。他人虽狂笑不止,那一双利剑似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子瞻。大家自然都捏着一把汗。子瞻呢,反倒不在乎了:是疖子总得出头。反正文章已经写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只嘻嘻地笑着,也拿眼睛瞅着公弼。
这么着对峙了片刻之后,公弼到底说话了:“子瞻,牢骚不小啊!”
子瞻朝他一叉手:“子瞻不敢!”
公弼一挥手:“年轻人敢作敢当,何谓不敢?”大家都等着朝下看雷霆震怒呢,公弼却悄悄调开了话题。“写得不错,一个字都不要动,明天就请人刻石立到台下。年纪轻轻,刚入仕途就能看破红尘,好!只有看透千古兴亡,才能不汲汲于功名利禄,不沾不滞,进退自如。说起这个,不是老夫一番折辱,让你一帆风顺,再过十年,你怕也难达到这个境界!老夫一向视明允为子侄,你是他的长子,与我即为孙子辈人,我怎么会处处刁难你呢!从今儿起,一切恢复常态,你就放着胆子为事做人吧!”
情势如此急转直下,所有的人都蒙了,面面相觑:拿不准公弼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只为自己找个台阶,不至于戳在那儿下不了台?但不管怎样,至少字面上,知府说的是很堂皇的。官场上混油的官僚,只略略迟疑了片刻,就纷纷鼓起掌来了,且一起夸道:“大人宅心仁厚,爱人以德,我们深受教育!”
子瞻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天的乌云,眨眼工夫全都消散干净了!他不由得感激涕零,向着公弼深深一揖,谢道:“大人的栽培爱护之德,子瞻没齿难忘!只有勤劳王事,以补报于万一了!”
公弼也点头赞道:“好,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来,为我,为子瞻,请大家痛饮一场,不醉不休!”
大家果然个个沉醉,直到都快不成模样了,才陆续告退了。
就打这一天起,子瞻真的成了公弼府上的常客;他那日子,也过得行云流水一般。
公弼的这一份关爱深情,成了子瞻心上的一份沉重负担,总想着能有一份实在具体的东西报答他才好。
有人慕名送来吴道子的三幅尺方绢画,画的都是佛像:一幅,为如来盘腿在莲花座上打坐;一幅,佛作行走状,有几个侍者前后相随;另一幅为演讲佛法,天上洒下一片花雨。虽然形态毕肖,确实有些像是道玄的亲笔,但究竟没有把握。他只好先留下来,事后拿给元空看了:“大师,请您给我掌掌眼。说是吴道子亲笔,不知是不是?”
元空瞅了半天,肯定道:“我看是道玄的真迹。线条衣着什么的且不说,您看佛祖头上那光轮。道玄画圆从来都是徒手,所以流畅、圆浑。再看他的着色,简淡且不论,他在绢上着色,喜欢先用焦墨起轮廓,然后傅色微染,色彩能够透出绢素。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吴装。您看看,是不是这样?”
有理有据,子瞻如何能够不信?当时就作了价,买下了。人家原是要相与他这个州官才子,并不在钱,等于是白送,只是怕子瞻见外,才象征性地略略收了几贯铜钱。子瞻当然也知道,只好装傻。要拿实物感谢公弼,吴道子的这三幅佛像,该是最大方的礼品。可父亲好的是这一杯。当初起意留下它们,原是想着父亲的。现在割爱给了公弼,对不住父亲。勉强给了,心里会永远是个疙瘩。再说,公弼是不是个雅士,欣赏这一套,也很难说。要真欣赏,他是知府,比自己官儿大了不知多少,会没有人投其所好?那么,他也就不会特特稀罕这几幅绢画了。要是他压根儿就没收藏,说明他根本不好这一杯。既不好,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了他,不是明珠暗投吗?
这么想着,到底不拿道玄做人情了。可这情怎么感呢?一时没了主意,不由得就走了神,由画又想起了元空。这老和尚真是个怪才,对绘画那么精通!俗家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由他又想起他赠的那份秘籍,神秘兮兮的!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放着也是放着,为什么不献给陈大人呢?这才是最珍贵、最实惠的礼物!可一想到元空给他包裹时的那份郑重与期待,他又犹豫了:我们之间是有承诺的。不是相信我不会轻易传人,他怎么特特传我呢?不过,很快他又觉着这没有什么了。传给知府大人,朝廷三品命官,该是传得其所,怎么是轻易呢?元空既传给了我,支配权就在我,只要问心无愧也就得了。顾虑别的,不是庸人自扰吗?得,就这么定了。
他从书柜的夹层柜板下掏出小包裹,径直去找公弼了。见到公弼,子瞻先毕恭毕敬,双手捧上包裹:“大人,这是子瞻的一点心意,请大人务必笑纳!”
这么郑重其事,倒叫公弼吃了一惊:“子瞻,这是什么?”
“是一位得道高僧送给子瞻的一份特别厚礼。子瞻感戴大人一片厚爱,实在无以为谢,特意将它转献大人!”
公弼见他说得这么神秘兮兮,不再问了,伸手解开了黄绫子包皮。里面是一本蓝绸封面的线装书,当中篆书写着《精金秘籍》四个大字。打开一看,除了文字,还有丹炉坩埚之类的插图。书边还躺着一个小黄包袱。用手一捏,圆里咕噜的。一定是金丹了!公弼心里,大体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是个方直、认死理的人,一向视方外之术为歪门邪道,当然很不以为然。可嘴上却只装傻道:“是本秘籍,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子瞻并没注意公弼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屑,仍然诚恳地解释道:“化金子用的,能将淡金化为精金。一两淡金,不足十成的,每少一分加一钱丹砂,再配上几种药物,放到坩埚里一起烧炼,到熔化了再倒出来。这时的熔液,色彩斑驳,还不是纯金。将它放到坩埚里再炼一次,看着色泽均匀了,就不要再烧了。一等凝固,就成了十成十的赤金。丹砂一粒不少,下次还可以接着再用。不过两个时辰就成了,再淡的金子也能化为纯金!”
“有这么神?你试过吗?”公弼问。
“没有,我用不着它。想着大人或许有用,特意转送给您。上面还记着其他一些仙方。那位高僧原与我有默契,不叫我轻易送人。我想献给大人,不为轻易。您可一定得收下啊!”子瞻说。
这倒叫公弼为难了!收吧,太荒唐;而且,传出去也难听,人家会说陈某人贪财哪!不收吧,又拂了他的一片心意;而且,留着这东西在手里,子瞻会常常琢磨它。这算个什么事呵!反复权衡了半天,公弼还是一咬牙收了:“既然你如此诚恳,老夫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谢谢了!”
“这就对了,大人。我是专为这件事儿来的,没有别的事,我也就告辞了。”完成了心愿,子瞻心满意足,转过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公弼拿着包裹,想想,不踏实,到底又追上子瞻交代道:“子瞻,这件事哪儿说哪儿了,可千万不要在外面张扬!”
子瞻回头一笑:“放心,不会的!”
看着子瞻远逝的背影,公弼摇了摇头:“嘿,怎么想得到,他居然相信这个!”
复返身又来到
客厅,拎出那个小黄包裹进了厨房,将它一下塞到灶门里头烧了。
子瞻做了一件大事,心里特别高兴,一直很兴奋。兴头还没过去呢,就接到刘敞刘大人的通知,请他去长安出题策试永兴军与秦凤路的举人。他因为兼着凤翔府的府学教授,这是分内的事,推脱不得的。阅卷的还有张璪及其他州的一些官员,商洛县县令章惇章子厚也在其中。子厚是个豪士,虽与自己同年,却阴错阳差,从来没见过。这次能在试中一会,实在是一大乐事。接到通知,他就积极准备了。
关键是试题,出个什么题目才好呢?
自打和解,子瞻早对公弼另眼相看,自然不再小觑,许多事情,有意无意,还常常找他商量。临去长安的头一天晚上,子瞻来向公弼辞行,说了几句,就谈起了试题。
子瞻请教道:“刘大人这次抬举我,要我出题。依大人看,该出个什么题目好呢?”
公弼皱起眉头,一面思索,一面说道:“这个我没经验,怕谈不出什么意见。就我想来,无稳不治。治政如此,做人如此,这策试,怕也得如此?要稳,除了安于守成,言行合道,是没别的办法的。你初做试官,出题也以稳妥为是,不宜别出心裁,惊世骇俗。我想到的只有这些。说到具体,我就再说不出所以然了。”
这话,似曾相识?
子瞻想起二伯父苏涣的告诫。
父亲这一辈是三兄弟,父亲行三。三兄弟之中,只有二伯父苏涣,中进士做了官。子瞻向他请教为官之道,苏涣说:“做官,其实没什么。能像你做《刑赏忠厚之至论》那样,就行了。”
子瞻不懂:“文章是文章,做官是做官,两个怎么会一样呢?我会写文章,做官却一窍不通。”
苏涣笑了:“看似两回事,实际没有两样。我问你,在考场上拿到题目,你怎么办?”
“自然是先审题,想好了,再一挥而就。”子瞻说。
“着呵,做官也是这样呵,傻小子。一件事情来了,没想好主意,就不要贸然动手。直到想稳妥了,有了万全之策,再动手去做。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苏涣说。
二伯父那意思,核心不也是一个“稳”字吗?
子瞻朝公弼深深一揖,衷心地谢道:“谢谢大人的教诲。大人的话,就好比官箴,我这一生都会受益无穷。”
揖让之间,子瞻对于究竟如何出题,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了。
子瞻与张璪一起来到长安,直接去了京兆府府学。考场设在府学里,子瞻与其他考官的食宿,也都安排在那里。等一切就绪,子瞻才独自去拜见了刘敞刘原父。这倒不只是出于礼节,原父也是个饱学之士,又是主政官员,试题的事怎么能不请教他呢?
可刘敞却谦虚:“请你子瞻来主试,就要你全权负责,我再插手,不就多事了吗?你就大着胆子办吧!”
“可我究竟没有经验,好歹得请大人指教一二!”子瞻也很诚恳。
“办事总是从没经验到有经验,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嘛!我既委托你,就是相信你一定办得来。否则,我也不委托你了。”原父是真要彻底放权。
“您总得说几句什么?”子瞻还是请求。
原父见无可推脱,只好沉吟道:“说什么呢?稳妥一点吧,有益于治道就行了,不要哗众取宠。”
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话,子瞻心中那主意,也就越发坚定了。
参试的书生,被搜查整肃一番之后进了考场。一看那策问题目,赫然写着:《汉唐不变秦隋之法,近世乃欲以新易旧》。正文则是:
昔汉受天下于秦,因秦之制,而不害为汉。唐受天下于隋,因隋之制,而不害为唐。汉之与秦,唐之与隋,其治乱安危至相远也,然而卒无所改易,又况于积安久治,其道固不事变也。
世之君子,以为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病其说之不效,急于有功,而归咎于法制。是以频年遣使,冠盖相望于道,以求民之所患苦。罢去茶禁,归之于民;不以刑狱委任武吏;至于考功取士,皆有所省益。行之数年,卒未有其成;而纷纷之议,争以为不便。
嗟乎,此特其小者耳!事之可变,将复有大于此者。
今欲尽易天下之骄卒以为府兵,尽驱天下之异教以为齐民,尽覆天下之惰吏以为考课,尽率天下之游手以为农桑,其为拂世厉俗,非特如今之所行也!
行其小者,且不能办,则其大者又安敢议!然则,是终不可变欤,抑将变之不得其术欤?将已得其术,而纷纭之议不足恤欤?无乃其道可变而不在其迹欤?所谓胜残去杀者,其卒无效欤?
愿条其说。
这份策试,大概也只有子瞻这样随心所欲的人,才想得出来!大前提就错了,几乎完全有悖于事实。什么叫汉因秦制,隋因唐制,无所改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概括吗?果真这样,秦隋就不会亡国,汉唐也不能取而代之了。别的不说,汉难道也焚书坑儒,也严刑峻法,也重役重赋?果真是,汉高祖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汉相萧何的刑律九章,其他轻徭薄赋等等,就该全是假的了?唐之与隋,政治、经济、法律等各种大政方略的区别,同样也犹如天地!而且,什么叫“又况于积安久治”?指的不就是大宋朝吗?可大宋朝果真“积安久治”,子瞻又何至于“不胜愤懑”,写那么多策论?而且,几年之前写的这些策论,竟还明明白白写着:“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此臣所以大惑也。”还大声疾呼:“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怎么转眼之间,国家竟又变成了积安久治,根本无须变法呢?先前所写的东西,他一定全忘了!
接下来,关于变法种种,多半也同样是信口而言。庆历以来几乎所有已行或设想的变革,全都入了靶心,而且,也大体都被变了形。
好歹书生们是来博取功名的,只要文章写得水灵,能得着考官的青睐就成,谁也不来较这个真,自然相安无事。果然较起真来,子瞻倒也不是一时发昏说胡话,不过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罢了。
在明允那儿,他就认为治理天下,关键在于确定崇尚什么。崇尚一定,千万年不变,老百姓耳目归于纯一,治理天下就易如反掌了。后来有弊病怎么办?只需略变小节就成,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子瞻自己看重的是仁德礼义。在他看来,三代以来,取天下,守天下,都只有一个东西,就是仁德礼义。把定了这个源远流长的东西,天下就可以永远臻于治道。其他一切,大体都是乱弹琴。
有了这个核心,他又是那样一个有机会就要率性而为的人,要他与变法主张不发生冲突,可能吗?而他进京以后的所见所闻,又恰恰刺激、强化了这种冲突。庆历新政虽然已成明日黄花,但许多人对他还记忆犹新。明允给欧阳修的第一封信,不还大赞特赞庆历新政的气势、举措吗?变法的潜流仍在暗中涌动,那是许多人很容易就能感受到的。正因为如此,安石的变法主张在宫廷尽管无声无息,在社会各阶层却反响不弱。他之所以在朝野呼声很高,除了人品、学问、能力,这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凡此,都叫子瞻觉着有些格格不入。接到签判敕命的时候,他不是还嘲笑过安石吗?不过,那时他还没有真正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有想法,也不过是潜意识中的东西,并没有升到层面上来。到出试题,有了表示政见的机会,又觉着受到几个上司的鼓励,他还能不有所表现吗?
几个上司,似乎并不那么关注策试命题,或者,这种命题也许正迎合了他们的暗中需要,要不,就是考官一向都从自己的立场、角度出题,这已经成了官场的习惯。不管什么原因吧,总之,谁也没来认真考校子瞻的命题。阅卷的试官,也大体如此。他们之中本来或者可能有人发难,但到底谁也没有说话。考试,平平安安地过去了。除了落榜的书生,皆大欢喜。
是不是哗众取宠?不好说。但这是子瞻第一次以考场为舞台进行政治表演,该是事实。以后,他还弄过多次,战法当然也越来越娴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