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使去难说高抬
折之以辱恐非关爱
不仅苏家父子,朝廷也在考虑,该给子瞻、子由授个什么官好?
几个中枢大臣,富弼、曾公亮、韩琦等,全都接过小兄弟俩的信与所献的文章——就是献给欧阳修的那五十篇文章。只是有的给全了,有的只给了一部分:不是不想全给,一是没工夫抄写;二是真怕付那纸墨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哪!信呢,大抵都是一样的:将对方大大恭维一番之后,就开始毛遂自荐;自荐时自然免不了说些大话,时不时露出些纵横家翻云覆雨的气势。大家都是过来人,对于小兄弟俩的为官心切,急于求进,倒都能理解,不过报之一笑。但到具体任官,分歧还是出来了。
欧阳修已经升了枢密院副使,他是看好小弟兄俩的:“苏轼、苏辙,才思敏捷博洽,看问题也还求实独到,最好能留在朝廷,随时备用。”
韩琦另有想法:“都太年轻,又急于进取,不到外面锻炼锻炼,恐怕很难长进。弄不好,还会躁急狂傲,受不得一点挫折,那就等于毁了。我看还是让他们出去历练历练好。”
曾公亮想起当年的王安石,那时也是刚二十出头,行事的风格却完全不同,也就赞同韩琦的意见了:“韩大人的话,叫我想起当年的王介甫。同是才高八斗,那风格却迥然不同。这人的禀性,真是一点也勉强不来的。小年青的,出去锻炼锻炼有好处。”
一句话提醒了欧阳修,他也想起介甫当年的淡泊疏远了。可不是吗?这么两个人,比自己年轻时还要气盛呢!不出去经历一番,始终像个刚出壳的小油鸡,将来怎么能够应付官场的险恶?自己不是贬到夷陵之后,才多少悟出一点官场的道道吗?安石远比一般人高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清醒淡泊,那么年轻,就看得那么通透。越是看不透的年轻人,越应该下去历练哪!自己想不到,别人就得推他一把,击他一掌。这么想着,也就笑了:“韩大人说得在理,是该让他们下去。”
富弼原来就不大喜欢别人张扬,到处挥戈舞剑,早觉着这样的文人侍候文字可以,要处理政事,就不能不打个问号了。他一向是做好人的,自然乐得顺水推舟:“韩大人的意见是爱护他们,最好不过。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叫吏部找个地方,且让他们下去做做,京朝官有的是时间呢!”
吏部一找,找到了陕西的凤翔府与商州,准备叫子瞻去凤翔府任签书,子由去商州任军事推官。报请中书,中书也同意,就等着报皇上下任官劄子了。
原想着金马玉堂,平步青云,怎么着也能弄个京朝官留在京城!这倒好,跑到陕西那鬼不生蛋的地方去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待在眉州老家山清水秀呢!何必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再拐个弯儿去陕西受罪!
弟兄俩当时就去找了欧阳修:“欧阳大人,听说要分发我们出去,有这事吗?”子瞻问道。
欧阳修看见他们那么急急忙忙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们消息还挺灵通?急着当官了?”
子瞻更急了:“不是。我们根本不想去。”
“知道是哪儿吗,不想去?”欧阳修问。
“不就凤翔府、商州吗?”还是子瞻在说。
“这就奇怪了?凤翔府虽是次府,好歹是个府,节度使驻地,管着十一个县呢!说到过去,更不得了:周的王畿之地,春秋时秦国首都,唐的西京府。商州小些,也是个望州,管着五个县。第一次做官,就能这样,不是很好吗?”欧阳修有些弄不懂了。
“我们千里迢迢打四川跑来,可全是冲着京城来的。要是跑那儿去,还不如待在老家读书写文章自在呢!”子瞻说出了心里话。
“哈哈哈!”欧阳修禁不住大笑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笑够了,才说道:“傻话!哪有一辈子做京朝官的!锻炼锻炼,不就回来了吗?”
兄弟俩虽没再说话,心里还是不痛快。回来给明允一说,叫明允臭骂了一顿:“混账!这种事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混跑一气?也不怕人笑话?欧阳大人说得对,不历练怎么做官?一做就是州官,多好的事,你们还想怎么着?难道现在就让你们两个做丞相?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好歹?你们不当回事,有人一辈子都想不到呢!再不许说这种话。真有朝命,给我老老实实当官去。”
兄弟俩没话了。朝廷命令下来,果然子瞻做了签书,子由还是推官。子由却有招,说父亲修礼,身边没人照顾,自己愿意留下来侍候。这理由堂皇得很,谁也没办法驳回,连明允也只好默认了——要是不准,不就将子由给卖了吗?子瞻没辙,只好准备赴任了。
子瞻的官称,全衔为“将仕郎、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将仕郎”与“守大理寺评事”,是子瞻已有与现有的京朝官资格。宋不是承的唐制吗?实行的也是九品任官制度,官阶从大到小分为九等,同等之中又有正与从的上下区别。将仕郎为从九品,是子瞻分配做福昌县主簿时的官衔。判官的官衔为从八品,而大理寺评事的实际官资应当是正八品。子瞻官阶不到,所以在“大理寺评事”前面加了一个“守”字。这也是习惯。在大宋,低一级的官员就任高职,除了有时在前面加一个“权”字,也常常有加“守”字的。“签书”云云,也同样是习惯使然。大宋,凡京朝官出任判官,都是这么称呼的。子瞻的那份敕命是王安石写的。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敕某。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其使序于大理,吾将试尔从政之才。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可不勉哉?可。
子瞻看了敕命,心里不是很舒服:虽然也夸奖了自己几句,总觉着不到位。比自己一向听到的,不仅低,也似乎有点儿冷。人家传言,欧阳大人是怎么夸自己的?“三十年后,别人再道不着我了,只有子瞻、子由!”连欧阳大人都要退避三舍,仅仅“已能”、“亦足以观”几个字就打发了?而且整个口气高高在上,咄咄逼人。我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教训吗?什么“知要”、“不违于道”?难道我不“知要”?我的政见文章,哪一条不是堂堂正道?没做到,才要告诫。敕命写这些,不是骂我吗?从来敕命用的虽是皇上的名义,行文还不是执笔者的意思!这个王安石,朝野呼声那么高,到底有多大本事,那么高高在上?满朝文武都对我们弟兄极口称誉,从来没听到他说我们什么好来?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看过他的上书,那才是不“知要”,有违于道呢!不过,到冷静了一想,以皇帝的口吻说话,难道也能将自己抬到天上?不这么着,一面褒奖,一面告诫希望,还能怎么样呢?这么想着,禁不住一笑,也就算了。
子瞻是由旱路,经郑州过河南渑池,先到长安。说安石不该在常州挖河的那个
扬州知州刘敞刘原父,这时已经做了永兴军路安抚使兼知军府事,驻节长安,而凤翔府正是属下,子瞻理该拜见。刘原父是个好古的人,也爱子瞻年轻有才,一连留他住了好几天。见他眉宇间不怎么开朗,不像刚入仕途的年轻人那样志得意满,不可一世,还以为是他深沉。随便一聊,子瞻却认真叹了一口气!
原父不禁一惊,问道:“怎么,新官上任,您好像不高兴?”
子瞻皱着眉道:“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能高兴起来吗?”
原父一笑:“是想留在京城花花世界?”
子瞻也不隐瞒:“乡下出来的,自然最留恋大地方。”
原父点点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呢,凤翔虽远,却并不寂寞,全在你怎么看。”
“寂寞就是寂寞,再看不还是寂寞吗?”因为先就听说过原父,也读过他的著作,这两天相待又厚,虽不过初交,子瞻却早认他是个朋友,所以只管直说。
“凤翔是周代的发祥地,秦朝故都,唐代西京府,不说地下,光地上就该有多少东西!要是认真淘起古来,还会寂寞吗?而人一入古,千载兴亡,就不会再心浮气躁,忧乐于旦夕之间了。”原父说得那么专注、动情,并没有多少感慨的子瞻,也不能不受到感染了。
“你要是有兴趣,不妨随我来看看。我的这些东西,有不少还就来自你们凤翔府呢!”原父又说。
说着,人已经站起来,子瞻只好跟着他走了。原来,书房的隔壁是一间陈列室,里面全放着古代的钟鼎彝器,在阳光下折射出斑驳陆离的光彩。原父好古,有不少收藏,这是早就听说的,可没想到有这么多!
正要张口赞叹几句,原父已抢在头里,商周汉唐地介绍起来。子瞻虽然话多,不懂的东西却不敢胡乱插嘴,只听原父娓娓说去。他原是个什么都想涉猎的人,自然听得津津有味。虽并不全懂,也不能朝深里再想,可原父那一种陶醉专注的神情,却让他刻骨铭心。一股思古的幽情,也跟着油然而生了。
有钟鼎彝器这么一熏陶,子瞻的心情开朗多了。可一到凤翔府,看着那光秃秃的山峦与浑浊的雍水,想起家乡滴翠见底的山川,子瞻的心又沉下去了。可不愉快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呢!
他本来是个眼空无物的人,除了欧阳修及中枢几位大员,天下几乎就没有让他折服的人;又是带着一腔委屈,到这边远州郡来的。一向大抵又好率性而为,地方上呢,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两试出身的少年才俊?连朝中大佬,都对他推崇备至!大家自然处处抬举恭维他了。台上台下,许多人根本不称他的官职,只是一口一声“苏贤良”。子瞻中的不是特荐的贤良方正科吗,而且是第三名,像他这样中第三名的,开国以来拢共也不过两三个人,全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子。称“贤良”比称“签判”,自然要尊贵许多倍!已经高高在上,好率性而为的人,还经得起人再处处抬着吗?自打上任,子瞻很快就如鱼得水,飘飘然了,每天都像生活在云里雾里。不该说的话,他要说;轮不到他出头的,他强出头。而且,那口气,那做派,全都咄咄逼人,不容商量。
很快,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子瞻办完了一件事,与个小吏一起到府衙去交差。那天恰好初一,满府官员都在知府正衙集会。
小吏说:“贤良大人,您恐怕还不大知道我们知府老爷?他可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厉害着呢,您可得小心点儿!”
知府老爷,就是陈希亮陈公弼大人,一个又瘦又黑的矮个子老头。子瞻嘲讽地一笑:“有多厉害?比老虎还厉害?”不就是个三品大员吗?能比得了皇上与中枢大臣?一个小吏,见过什么世面?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这陈大人长于吏事,是个干臣,不过行为方直些,不苟言笑,不大给人好颜色看,有什么厉害的?就是厉害,对自己也很尊重呵,小心什么?笑话!
说着话已经进了大堂,小吏上前跪倒在地,禀告道:“禀告大人,您差小人带苏贤良苏大人办的差事已经了了,特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惊堂木就响了,“啪”!跟着,就是那四川乡音了:“大胆奴才,满口胡勒!签判就是签判,哪来什么贤良?朝廷有贤良一职吗?来人啦——”
底下衙役如狼似虎一声吆喝:“在!”
“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说着话,已掷下令签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呵?
子瞻斜着眼扫了他一下,那么一副瘦、黑、老、弱的猥琐模样,居然会这样威风!这不全是冲着自己来的吗?要不是爱听他一口纯正的四川乡音,自己真连理都懒得理他,居然敢有意发难?真正岂有此理!可光气也不行呵!满厅的文武官员都看着自己呢,总得找个台阶!这么想着,只好吸口气,跨前一步,拱身一揖,道:“凤翔府签书判官苏轼,参见知府大人。您交办的事情已经了了,特来交差。请看在下官的分上,暂且饶过这——”
“不关您的事,签判大人!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不能让他给坏了!还愣着干什么?打!”陈希亮毫不留情,一面朝下扫了子瞻一眼。子瞻立马觉着脊梁上透过一股凉气:那一双眼,竟像两把利剑!这个老家伙,真不该小瞧了他!
“是!”几个拿板子的答应一声,可就动手了。
有一个与被打的有些交情,一面使眼色让哥儿几个手下留情,一面悄悄安慰趴在地上的:“孙二哥,委屈你了,忍着点儿吧!”
不委屈,又能怎么样?子瞻比他更难受:无缘无故一顿下马威,还不能不认!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只好装傻,像个钉子似的戳在那儿!
接下来的事儿,就几乎桩桩不顺了。
签书判官,说是朝廷命官,实际不过知府的助手,除了参谋,还要帮他料理一些文字事宜。打这一天之后,子瞻提的事件,几乎就没有不被驳回的。起草的文字,哪怕不过是张祈雨的祷文,只要子瞻经的手,到了知府大人那里,没有不改的!有时,甚至改得面目全非!
子瞻简直气晕了:我苏子瞻的文章还用得着他改!而且,我连祈祷献神的文字都弄不通吗?!
可希亮根本不管,仍然照改不误。有时竟当着子瞻的面,吩咐手下:“来人啦,研墨铺纸,我要上一道表章。”
役吏们赶紧过来,一个磨墨,两个抻纸。他也真有能耐:提着笔,刷刷刷,手不停挥,纸无滞留,一篇文章就那么写完了,连改也不改一下!搁下笔,看也不看,就哈哈笑道:“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写文章的事,也值得傲人?哈哈哈!干了,直接送往朝廷,由进奏院转奏。”说着话,人已经扬长而去了。
子瞻偷偷看过他写的文字,虽不属上乘,也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自己只好一点儿脾气也没了。
官场待人,有一条不成文的习惯:往往只看最高长官的眼色行事。长官高看的,人人都会奉承;长官不待见的,你可就成了瘟神,人人都要躲着你了。公弼是在初一满府官员晋见的时候折辱子瞻的,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以后,谁都不再捧他了,不仅不捧,就连兜搭,都不大愿意与他兜搭了!子瞻仿佛从火炉一下掉进了冰窖,甭提有多委屈、压抑了!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做官吗?实在太可怕了!
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个同年来,现在本府做着户曹参军。那人叫张璪,字邃明,滁州全椒县人,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也是个少年得志的。平常虽套过近乎,只是一般应酬。眼下心境不同,再没有第二个更亲近的了,顾不得许多,只好拿他当个贴心知己。邃明虽然年轻几岁,却比子瞻早进官场;祖上是个显宦,先期的官场教育也比子瞻丰厚。他看不得子瞻的癫狂,却能理解;少年心胸,也不想拒绝他这样一个朋友。眼见子瞻一脸晦气地来了,知道他是要讨安慰,邃明先就笑了:“怎么,又受了老爷子的气?”
“真正晦气!也不知道中的是哪门子邪!他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不中他的意?”子瞻一脸的无辜。
“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待我不也一样?叫什么呢?老年憎恶症,看不得青年。越有才,就越憎恶您。”邃明说。
“听说他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怎么会呢?”子瞻有些疑惑。
“那又怎么样?问题是现在,除了三品官职,什么也没有。起步越早,会越恼火呵!”
“怎么会这样?”子瞻弄不懂这是什么逻辑。
“他比欧阳修大人出道还要早些,可欧阳大人已经是一代宗师了,门生故吏遍天下。他呢,有什么?”邃明很老到地说。
“他好像不大看得上写文章的?”
“这倒也是事实。我比您来得早,这几年我冷眼瞅着,他真是重吏治,不重文章。言谈之间,对于以文章名世的还透着轻蔑,说他们虚言误事。可这并不妨碍他心底里看中文章呵!人心复杂得很,哪能说得透呢!“
这话,子瞻同意。可怎么与这样的大人相处呢?
“您说怎么办?我总不能辞职不干吧?实在可恶透了!”子瞻真是一筹莫展。
“解铃还得系铃人。既然摆脱不了,还得应付,您去看看他,套套近乎。你们不是地道同乡吗?”邃明替他支招说。
陈希亮也是眉县人,确实与自己地道同乡,这还是自己告诉邃明的。是个招儿。子瞻站起来一叉手,谢道:“邃明,到底先入山门为师,谢谢了。我这就去。”
吃过午饭稍歇了会儿,子瞻就往公弼府上去了。门房说:“这会儿老爷正午休呢,谁敢现在去通报!愿意呢,且在这里等着。不愿,改日再来。”
子瞻这几年奔走权门,没少受门吏的气,也不怪他。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特意解释道:“我是本府签书判官苏轼,是知州大人手下的属官——”
话没说完,门房就张口了:“不就是叫孙老二挨了二十板子的苏贤良嘛,知道!不是您,我还不说这话呢!”
这么一抢白,子瞻还能说什么,只想找地洞了!走吧,显不出诚意;要是再叫这门房添油加醋说上几句,更扯不清了!不走吧,架在这儿多尴尬!想想,还是忍了:谁叫自己当官呢!当官而不能受气,只好免了。这怕还只是开始呢!一个奴才,懂什么,也值得与他计较?这么想着,也不说话,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门房瞅着子瞻,白白胖胖,脸圆耳大,一副弥勒佛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苏贤良,好脾气?”
子瞻也苦苦一笑:“不好脾气,又能怎样?”
门房调侃道:“这叫一入公门,身不由己。”
子瞻望着他那一副油滑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也斗口调侃道:“这才叫棒槌摆在衙门口,三年也会说话。”
门房哈哈一笑:“贤良有趣,骂得好!我这就去通报。”说着还真去了:不是犯贱,就是着实有趣了。
可很快他就回来了,一副丧气的样子:“贤良大人,实在对不起!老爷说,私府不谈公事,有事请到衙门去谈;不是公事,本府从来不接待属下私拜。还将我臭骂了一顿。说是门房当老了,越发不懂得规矩了!您还是请回吧!”
待了半天,还是闭门羹,连人家门房都挨了骂,还有比这更难堪的吗?子瞻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邃明得到消息,主动跑来安慰他:“算了算了,他就这么个德性。跟我出去溜达溜达吧,这儿有的是古迹,散散心再说。先领您去看看石鼓。”
一听石鼓,子瞻立马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道:“是韩愈诗中说到的那种石鼓吗?”
邃明说:“您先别兴头。是不是不敢说,可一色的蝌蚪文,又漶漫缺损,几乎一个字都认不出来了。”
“那是自然,都几千年了嘛!走,看看去。”子瞻并不扫兴,拉着邃明就走。
孔庙门前,果然躺着一块巨大的鼓形石头。近了一看,漶漫残缺,斑痕累累,但刻的是一些大字,好像四个一行,仍然能看得出来。子瞻用手在肚子上描摹了几下,却一个也不认得!他奇道:“奇怪,既不像隶书,也不像蝌蚪文,这究竟是什么字?”实际那是籀文,就是大篆。
邃明更不懂了:“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字,怕是天书吧!”
子瞻说:“我这次来,刘原父刘大人还提到这件事呢!这石鼓,唐代在这儿发现了十块,韩愈的《石鼓歌》说得很明白。可眼前剩的,怕也就这一块了!这可是个无价之宝!”一面说着,一面又绕着石鼓不停地转动,右手也在衣服上描描画画。看着描着,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邃明,您来看,这不是‘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吗?”
邃明凑上来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八个字!这一下,他也来了兴趣,也认真瞅起来了。很快,他也叫起来了:“子瞻,我也认出八个来了。您瞧,是不是‘其鱼维何,维�NC23F�维鲤’?第六个字,像是‘鱼’字旁一个‘与’字,是吗?”
子瞻瞅了半天,也赞成道:“没错。”
可后来,谁也没有再认出任何一个字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比什么都高兴。后来,子瞻一个人又来了几次,到底将石鼓上的文字全都勾下来了。
跟着,邃明领子瞻又去了一趟开元寺,那里有吴道子、王维的两幅壁画。
王维的画,在院内东边的一个砖塔底下,画的是佛祖在祗园说法的情景。门前一丛翠竹,霜节挺直,接叶交柯,听讲的子弟,全都鹤骨龟颜,一派心如死灰的样子。整个画面,就同他的诗一样清空脱俗,没有一点烟火味儿,最叫子瞻向往。邃明虽来过不止一遍,也一样留恋不舍。
吴道子的画,是地狱变相图,叫人惊心动魄。
闻讯赶来作陪的住持元空,也是一副鹤骨龟颜的样子,声音则空洞而悠远,仿佛是在祗园深处说话。他指着画面解释道:“当年,画圣一共画了三百多幅壁画,但存留于世的真迹,怕只有这一幅了!不是稍微偏远一点,加上气候干燥,怕也早已毁于战火,或洇湮难觅了。更幸运的是,这一幅恰好是他的力作,尤为珍贵。也是二位大人有缘,能有幸一见。”
子瞻看那画面,虽然略有些模糊,却没有过分的洇湮或脱落,线条色彩无不清晰可见,确实难得。画虽是好画,可吴道子的大型壁画从来没见过,自然难免怀疑。正要开口,邃明已经问出来了:“大师,上次我就听您说这是吴道玄的真迹,我当时就纳闷有什么证据没有?能不能请大师指点一二?”
元空微微一笑:“张大人问得好。贫僧这就给您说出证据。你们该听过斐旻斐将军的故事?”
“就是那个剑舞得特别好的斐旻斐将军吗?”子瞻问。
“正是他。他那时在东京洛阳居丧,请道子画一幅壁画,为他母亲祈求冥福。送了好多金银丝帛,道子统统都退给他了,只说:‘我已经好久不画画了,手都生了。听说将军神剑,能不能为在下舞上一曲?那样,没准幽冥相通,我也能像张旭幸会公孙大娘剑舞一样,灵感豁然而来,走笔如飞!’斐将军二话没说,当时就脱了丧服,结扎停当,在院子里风驰电掣一般狂舞起来。末了,突然一脱手,将那剑掷向万丈高空。大家惊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却稳稳地伸出剑鞘。”
“怎么样?”邃明急不可耐地问道。
“只见一股寒光从天掣下。‘咔嚓’一声,那剑已稳稳入鞘了。”
“呵,太神了!”子瞻说。
“道子说了一声:‘好,画画!’当时就画开了。那画鬼使神差,画得痛快淋漓,八面生风,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一幅杰作。他的画风,也就从这一天起变得酣畅淋漓了。本寺的这幅,正好是他继洛阳之后的第二幅大型壁画。”
“怎么正好是第二幅呢?”邃明问。
“本寺的澄心长老,一得到消息就千方百计将画圣请过来了。硬是用一坛御赐的龙朔老酒,烘出了他的灵感,让他走笔如飞,画出了这幅力作。你们看看这整幅构图,大气磅礴,神满意足。不是看过剑舞之后的画圣,谁有这气势?”
能那么惊心动魄,不是大气磅礴,是什么?
“道子画变相图,从来不搞刀山油锅、牛头马面吓人,讲究的是真切动人。如灯取影,如镜照形,逆来顺往,横斜平直,无往而不合乎法度,又看不见点滴痕迹。不见狰狞,而阴气袭人,让你不寒而栗。您看那些鬼怪,毫发丝丝直立,谁见了不倒抽一口冷气?”
真有一股冷气透心而过,子瞻与邃明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再看线条。不说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吗?道子中年之后,用笔磊落,就像莼菜条;衣带一律圆转,有似风飘。还有色彩,他喜欢简淡。你们自己仔细看看这用笔设色,有一点不是他的吗?”
可不是吗?那线条真像一根根莼菜,衣带也都圆转,色彩全都简而淡。
“道子虽然狂放,可画佛经故事从不乱来,桩桩有案可稽。这幅画的是地狱变。你们读过佛经变相故事没有?可以翻一翻,看看有没有一件是经书上没提到的?”
他们两个虽没读过相关的经书,但早已彻底服了。邃明深深一揖,说:“大师,我们都服了。心服口服,再不敢怀疑什么了!”
元空这才伸出单掌,点头一笑:“善哉,善哉!”
子瞻见这住持不仅学识渊博,人也有趣,当时就留心了。过后,有事没事,就总爱往开元寺跑。
有一天,子瞻又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悄悄进了开元寺。元空与他聊着聊着,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子瞻,您也是个有佛缘的人。看来,这东西非传您不可了。”
子瞻莫名其妙,傻呵呵地笑道:“不瞒大师所说,我小时候真想出家呢!要不是家父不准,恐怕这会儿我早拿到度牒,穿上僧袍了。”
元空越发开心了:“是吗?那这东西越发该传给您了!”
子瞻这才听出是要传什么东西,不由得好奇起来:“大师要传我东西?是什么呀?”
元空说:“您随我来。”
子瞻跟着他七弯八拐,进了后院一间小屋。元空从一个小佛龛里抽出一包东西,郑重其事地交给子瞻:“这是一个秘籍,记着淡金变精金的方法。只要将金丹放在坩埚里,如法烧炼,不过两个时辰就成了。”
子瞻一听是这个,大吃一惊:“啊呀大师,这万万使不得!我要这个干什么呢,没用呵?我又何德何能,敢受大师如此恩宠!”
元空微微一笑:“知道您不用,我才传给您呵!急着发财的人,我敢传给他吗?这是缘分,谈不上恩宠。传了您,我就去了一份心思,了了一份责任,我还得感谢您呢!”
既这么说,子瞻也就不再推辞,行过大礼,老实收下了。其实呢,不过弄鬼罢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几粒金丹,就能提高金子的成色,叫低合金变成赤金,十八K或不到十八K的东西一律变成十成十的纯金?顶多也就在面上镀一层薄金,哄人罢了。可子瞻从小就在道观里拜过道士为师,脑子里什么都有,爱信这个,有什么辙呢!
有了这件事,子瞻更觉着元空深不可测,就问起自己的休咎来了。
院子里,一片荼�NB253�开得正火,白雪似的。元空顺手一指那荼�NB253�,遂口吟道:
荼�NB253�如雪,芬芳馥郁。蓦然回首,阶下空绿。心像若佛,眼像则欲。天涯海角,是回头日。
头几句还勉强可懂,后面就不知所云了。
子瞻还想问,元空道:“说了您也未必懂,到时候自己了悟去吧!”
子瞻只好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