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苏洵父子三人虽然着实风光了一回,却什么实际好处也没得着。苏轼、苏辙不是中了进士吗,怎么着也会有个一官半职,怎么会什么好处也没有呢?有官不假,可两兄弟赴过琼林宴正等着分配呢,却突然传来噩耗:母亲程夫人去世了!母亲去世,儿子得守孝三年,官自然做不成了。苏洵得到消息,一时没了主意,连各方面招呼都没顾得上打,就匆匆回家了,只留下两个儿子替他向各方面知会一声。很快,两兄弟也跟着西行了。
两个儿子一举成名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苏洵的心情,既悲痛又苦涩。
程夫人是个贤德聪慧的人,自己及两个儿子能有今天,她功不可没。她娘家本比苏家富有,嫁到苏家已经有些委屈。自己先是荒唐混世;后来知道折节读书,还是诸事不问:不是闭门读书,就是游学在外。苏家门庭,多半全靠夫人给撑着。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两个儿子的言行学问,也是靠她把关指导的。古人说相夫教子,她又岂止于这四个字呢!可除了两个儿子还算差强人意,自己一事无成,竟不能给夫人带来点滴荣耀幸福!而她,总是那么宽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不说,就没听她疾言厉色说过一个“不”字!她心里或者也是很忧郁的吧?要不是郁闷外加操劳过度,五十不到的人,怎么就会去世了呢!
是我无能,亏待了她!
想起这一道,他的心已不仅是悲痛苦涩,转而至于难堪愤懑了。
这次赴京,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欧阳修,自己的二十二篇主要著作,也是首先献给他的;给他的信,更是字斟句酌,几乎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第一封信,先从庆历新政谈起,那是要将自己引为同调。而后便说到自己最佩服的六个人:范仲淹、尹洙已经死了;蔡襄、余靖远在外地为官;富弼现做丞相,高不可攀;只有欧阳修一个人,是自己唯一可以指望的。跟着,就抬举欧阳修是与孟子、韩愈并驾齐驱的当代第一伟人。最后,才说到自己如何治学献书。信写到这种地步,也真是无懈可击了。
第二封信写得更机智。先说天下文章,只有孟子、荀子、扬雄、韩愈四家独步天下。接着,就以调侃的语气,说张方平谬奖自己的文章犹如司马相如;又误听传言说欧阳大人夸奖自己能与荀子媲美,实在愧不敢当。到屡次登门求教,原来欧阳大人太忙,还没工夫看自己的文章,这才知道传言是假。这样也好,自己反倒轻松了:因为自家的文章要欧阳大人谬奖,而让天下人议论,自己于心不安哪!特特地将传言拿来煞有介事地咀嚼一番,不就是要将欧阳大人一军,好引起他的关切吗?为求引荐而做到这步田地,实在叫人羞愧难当!
说起来还是人家欧阳大人,不愧文坛领袖。他恐怕实在是忙,并不是有意怠慢。一旦读完自己的文章,立马就上书引荐了。可朝廷平安无事,哪里会想到平步青云,用一个普通书生!自然石沉大海。
欧阳修因为是文坛盟主,还好见。别的人,可就连见一面都难了!
韩琦当时正做枢密使,虽不是自己最佩服的庆历六君子之一,到底还是要见的。自己的十篇《权书》,全都论兵,是最好的敲门砖。再难开的门,一敲,相信也都会开的!门,果真敲开了,韩琦也接见了自己。可接下来的事,却全都办糟了。
因为看着韩琦虚怀若谷,自己也就托大,下深水说话了。打听他正想整顿不成体统的军纪,当即给他写了一封直信,说:士兵都是不义之徒,久而不用,就会生事害民。如今的士兵,更是骄狂无比,非严法狠治,不能奏效。请韩大人一定代天子立威,狠治三军。即使因此得杀掉无数士兵,也要在所不惜。
韩琦一接到这封信,立马就傻了,骂道:“这穷措大!他以为他在三家村学堂,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传出去还得了吗?而且,想做官也不能唆使我杀人哪!告诉门房,苏洵再来,一律挡驾!”
是呵,这当权与不当权,怎么会一样呢?从来没当过权的苏洵,做梦也想不到马屁会拍到马腿上,一封信竟有这么些利害,从此永远关上了韩大人家的大门!留下的,自然只有羞辱。
不远千里万里地赴京,不就是为了官吗?富大丞相高不可攀,也还是要攀他一次。要攀丞相,自然不能屑屑于琐事,得来点儿真格的:直言径谏,或许能收到奇功?于是,给富弼也写了一封信,指责他过去为相默默无为或者可以理解,到做了首席丞相,还什么都不做,怎么着也说不过去了!请他一定吸取范仲淹的教训,忍小忿而为大事,能为国家真正做出一点事情。末了,自然要说到自己:我也是个有志于大事的人,希望能见到宰相。这一次呢,正像他儿子后来的词所说的,是“多情却被无情恼”,愣是连见也没见着一面。
张方平是举荐他父子三人的恩公,可与他相交也还是一把辛酸。
苏洵到京之后,像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有那知道底细的好心人指点说:“真有张方平张大人举荐就行了,还求别人干吗?听说他马上就要离开成都来京任三司使,马力大着呢!”
张方平会有特大马力,可是头一回听说!他过去曾推荐自己做益州府学的学官,始终没有结果,从此就不敢再多想他了。这次,他只将自己荐给欧阳修,并没有直接荐给朝廷,自己也认为他是无能为力。既然这样,近水楼台,如何能不先用!好在还不算晚。
打听着张安道第二天要由郑州来京,当天夜里,苏洵就带着两个小兄弟连夜往郑州赶了。一百多里地,又是雪后,到天亮好不容易赶到郑州,一进旅店人就瘫了:又冷又饿不说,满脸死灰色,连嘴唇都裂了。烤了烤火,刚有点儿缓过来的意思,派去打探的小厮又十万火急跑来报告:“来了来了,前面两匹快马已经到了。”
父子三个只好又慌忙上马。刚到大路口,就有十来匹马风驰电掣地过来了。父子三个赶紧下马,毕恭毕敬立在地上,等着导骑与大队人马过去。因为冷,外加紧张,不仅鼻涕眼泪都稀里哗啦一股脑儿下来了,人也全身都抖动起来。及至一百多号人马过完,他们才想起一件事:要是张安道张大人,怎么会一个招呼也不打呢?赶着叫小厮追上去一问,原来是宋大人打道回京,哪里有什么张大人!张大人呢?早在昨天就到京了!
苦等的情况,一字不落、绘声绘色地写信报告了张安道,他究竟是否感动,不得而知,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安道这次,一点也没帮他们的忙。先前举荐石沉大海不说,他既已离开益州,再举荐就得等待新的名分了。这新名分,不是一时半时就能等到的。更主要的,还是一到京城,张安道自己就忙成一锅粥,也没那么多闲情来关心他们的破事了。很快,安道不就因为买卖房产被人劾走了吗?想管,更管不着了。
不管是谁,有了这些经历,心里都不会好受。幸而还有一个杜甫,当年乞食长安,也有过类似的辛酸,甚至还要惨,竟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自己怎么着,也还没落到这步田地!那原因,杜甫也解释过了:“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对,就是儒冠多误身。那么,既顶着个儒生的帽子,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这么想着,心里也就多少有些平衡了:毕竟,天下有几个人能与诗圣一起共同休戚呢!
平衡虽然平衡了,雄心壮志却一去不复返了。进京之前,因为抱着希望,虽不敢像李白那样狂傲,大唱“仰天长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毕竟还以为平步青云唾手可得。现在,竟完全铩羽而归!又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再说什么,也只能是笑柄了!钓鱼的姜尚八十多岁才得志,虽然不假,可那是要打江山。天下既早已太平,就是姜尚,也只能老死荒野了!明允这次回来,一下竟像老了十多岁。夫人去世固然是个原因,更多的,多半还是因为这从来没有过的颓唐。
幸亏还有两个儿子,要不,明允恐怕真会一下子全垮了。夫人的葬事刚告一段落,明允就将子瞻、子由叫进了书房:“都坐下,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子瞻、子由两个就着凳子坐了,明允却不说话,只望着院子里的假山与翠竹出神,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我今天找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为父这次是真的不行了!今后,全都要看你们兄弟两个了!”
这话来得这么突兀,小弟兄俩都有些茫然。明允大概也觉着话说得太陡,转而又惨然一笑,说:“不瞒你们说,我这次多少是抱着希望进京的。不仅对你们抱着希望,对我自己也抱着希望。想着凭自己的这些学识文章,怎么着也会有个一官半职,好让我有生之年能好好报效朝廷。到回来,我才知道,这全都是梦了!”说到这里,明允已经泪眼依稀了。透过丛竹假山的夕阳,照在他的泪花上,折射出几丝光斑,房间里更显得阴沉了。子瞻、子由都觉着压抑,也都无声地落泪了。
停了半晌,明允到底稳定了情绪,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转换话题道:“好在,父亲还有你们这两个儿子,就是一无所有,也可以死而无憾了!你们知道欧阳大人见到你们之后,怎么和我说的?”
子瞻看了子由一眼,没回话。
“他说:‘明允,我读了您的两位公子的文章,不觉出了一身大汗!老夫从此该息肩让路了!人生能有这么两个儿子,可以休矣!’”
“我也听人说过,欧阳大人说什么,‘苏家这两个小兄弟,老夫也要放他出上一头!’”子瞻说。想起那人对欧阳修的描述及他传话时的表情,子瞻忍不住也笑了。
明允睃了他一眼,训道:“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到成才,还早着呢!”
子瞻赶紧答道:“是。”
“我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专为这事。中个进士,其实不算什么。以你们现在的影响,估计服满回京之后,欧阳大人他们肯定会推荐你们两个去应制举。不早做准备,你们将来拿什么应试?”
这可是小兄弟俩从来没想到的,两个人真的抓瞎了,面面相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在明允并不要他们回答,接着说道:“咱们家里别的没有,藏的这几千卷书好歹还没散失,大体够用了。就是历来收抄的当代名人章奏,也不在少数。你们俩仔细着好好研读,每人给我准备五十篇文章,策论与一般论文各二十五篇。题目我不限制你们,可以自由发挥,还是老规矩:要关系兴亡治乱,不准尽说空话。欧阳大人推荐我的表章,说我‘论议精于物理,而善识权变;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可见,我平常对你们的要求不错。准备好这五十篇文章,进京后献给朝廷,不仅欧阳大人他们好说话,你们的制举也能算中了一大半了!”
子瞻、子由原是好读书的,又有甜头在前面等着,还有不玩命准备的吗?不到半年,文章就全齐了。再经明允一修改润色,花团锦簇,就等着见好了。
父子三个在家里一待,就待了一年多。到十一月里,终于有了消息。州里的两个差人,咋咋呼呼地跑来报喜,离着几丈远,就嚷嚷道:“苏先生大喜,苏先生大喜!天大的喜事,怎么也不出来个人接喜呢?”
接进去一问,原来是眉州转来朝廷的敕命,说朝廷已经接受欧阳修的推荐,要苏洵十万火急赶到朝廷参加舍人院的馆职考试。差不多一个月前苏洵已经得到消息,自然不至吃惊。原来就不大高兴,更谈不上欣喜了。可差人还得应付,好歹安排酒饭让他们吃了,又赏了几贯铜钱,他们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子瞻虽是哥哥,却是性情中人,比弟弟嘴快。见父亲没有一点喜色,觉着奇怪,就开口问道:“父亲进京献书,不就盼着这一天吗?我怎么瞅着您好像并不高兴?这是为什么?”
明允叹了一口气,伸出五个手指头,一只一只地扳着数道:“从欧阳大人上书到今天,一、二、三、四……一共是七百多天,两年多了。两年多却只有这么一个结果,我能高兴起来吗?就算我去应试,赶到京城,得几个月吧?再住那儿等着人家考试,考过以后等着人家阅卷,是不是又得一年多?就算取了,等着派官又得一两年。为父已经年过五十,这么折腾,还折腾得起吗?再说了,我的文章早献给朝廷了。我的政见、思想、学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朝廷应该很清楚了。那么多文章,不比仓促间应试所写出来的那么一两篇东西,更能说明问题?用与不用,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用得着再试吗?这试我是不能应的,应试是你们的事了。”
子瞻见父亲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也想不到别的话了。倒是子由冷静,劝道:“父亲说得有理。只是,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完全不理,怕也不好?”
明允点头一笑:“那是自然。这我已经想过了。我辞谢之后,估计朝廷还会再下敕命,那时看形势再说吧!”
明允不愿参加考试,固然有他说到的原因,也还有他没有说出的一面:他压根儿就有些怵考试,或者说反感考试。他这一生已经有过三次考试,两次进士考试,一次制举考试,全都铩羽而归。如果说进士考试是普遍撒网,命中率本来就低,不取还说得过去,制举却是特别推荐应试的,大体十发九中,连它也试而不取,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不是命里注定与试取无缘,就是自己实在无法应付考试。五十多岁的人了,再试而不取,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与其他子侄辈的人,也无法交代呵!还有那考试本身!制举考试他可是经历过的。考场在秘阁,得从皇宫东门东华门绕进去。半夜就得起来,带上干粮,跌跌撞撞摸黑赶到那儿,门还没开。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开了门,搜过身,排着队伍进去,还得屈膝跪在地上就那一张小案桌,这才轮到磨墨写稿。那情景,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冒汗!五十多岁的人了,再找那罪受,不是太贱了吗?普天下的山林逸士,不笑掉大牙才怪!这丑,万万丢不起了!
再有,就是那种无法抑制的委屈与愤懑了。
自己的两篇《几策》,一审势,一审敌,对内与对外俱全:对内主张用刑尚威,克服软弱苟且;对西夏、契丹主张拒贿攻战,战而后胜。没有一件不是针对时弊、有感而发的皇皇宏论,有宋至今,有几个人能见得到,说得出?《权书》论兵,有人将自己视为孙武子转世,那价值更无须论证。还有自己的十篇《衡论》,广论将相人才、兵制法律、限田;《六经论》、《洪范论》、《史论》等,泛言学术、历史,等等。击中时弊之外,见解、学思、哲理等等,也无不都是上上乘之作,也同样不是人人都能作得出来的。而对自己这样的人,竟然还要试而后用!果真同意就试,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可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他没想到,从来文章无定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朝廷里的人,只是承认他文章通达纵横而已。至于见解,人家有自己的是非,认为他说的压根儿就不是正宗的儒家言论,更多的倒是战国纵横家的庞杂习气。大宋已非战国,尽说那些无的放矢的话,不是迂腐,就是偏执,或者懵懂。对这样的人,不通过考试,怎么能贸然录用?
明允斟酌之后,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除了致谢,就是算那一笔年龄账,不过,多了一层铺垫。他说人要做官,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为穷。那可是孟老夫子的话,说是:“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自己还没穷到没饭吃的时候,做官自然不是为穷。不为穷,就是为道了,要为自己的理想抱负能施之于天下。而要能行道,就得官做得顺,最好由两制官员一直做到宰相。接下来就是那笔账了:由推荐而获得考试权,都花了七百多天,再算下去,我这五十出头的人还等得及吗?既不为穷,又不为道,这官就是有,做,也没趣味了。
这不是将路封死了吗?明允是不要做官了?别急,下面还有话,转过弯儿之后就接上了。明允说,做官虽无趣味,但王命如果再来,我也不好拒绝。要是再拒绝,人家就该骂我沽名钓誉,要挟朝廷了。所以即使不感兴趣,还得接受皇命。好在两个儿子很快就会服满,要进京等候分配职务,我也要一起进京,到时候什么都好办了。这不是又挪回来了吗?
给别的朋友写信,明允就说得更富有尊严了:自己衣食不愁,俯仰草野之间,静观天下太平,是何等快乐,哪里想去做什么劳什子官!说到闻名当世,我的议论文章,难道还不足以沾沾自喜,还要有求于世俗吗?可欧阳大人不弃微寒,硬是要拖我出去,州县又紧催不放,说不得,恐怕只好勉强上路了。他也不想想,假如朋友问他:既然这样,当初您又何必千里迢迢去献书求荐呢?他该怎么回答?或许他早已料到,朋友也是官场上的人,知道凡有志于官场的中国文人,从来就有这么多张致、矫情,这样的问题别说问,连想都不会想到!
对于朝廷的第一道敕命,他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复书辞免了。与辞书一起上奏的,还有一封专门上给仁宗皇帝的信。信中条列了自己想到的十件大事,大抵都是替皇上支招。一是,为了改变吏治的弊病,无论升官降官,都要明举功过,不能含糊其词。二是,为了制止侥幸之风,一定不要因为官荫而任子。三是,请专设御史考校官吏,可以事半功倍。四是,尊敬下级官吏,州县官吏不必像奴仆一样通名赞拜知州太守。五是,请求恢复武举,为国家储备将才。六是,法治不足以治理天下,皇上御臣不能用法。说到具体,就是要准许大臣们退朝后互相来往,科举考试也不必糊名防止作弊。七是,不要轻易升人官职。尤其是中过进士头两名的,升官太快,不到十年就可以做到宰相,实在太过分,得真有大功,才能升迁。馆阁官员,也非得有举荐才成。八是,出使夷敌的应当有专人,还要放权,不要过分束缚他们。这样,既不会误事,也能震慑敌人。九是,不能滥赦滥赏。最后,是请皇上疏远小人,不要让宦官太监们专权。他很清楚:朝廷之所以招他,不是看中了自己的政见方略,不过是觉着文字尚嘉,略有可用之处罢了。至于方略,一定都认为是迂腐之论。所以,最后特特以汉代的贾谊作比:贾谊的意见出来时,也都被指责为迂腐,汉文帝不用,到汉武帝时才用上了。言下之意,是请皇上不要冷落了他这当代贾谊:下一代皇上果真用了自己的方略,那多尴尬呵!
这些招,有些相当肤浅。朝好里说,不是他无能,只能归罪于他远离政治权力中心,只好想当然。另外一些,则早被人讲过十遍百遍了。靠它们,自然不能解决问题。既解决不了问题,也就只能成为嘲笑三家村学究的新笑料了。靠它博官,当然也不行。
到朝廷的第二道敕命下来,明允就带着子瞻、子由两个上路了。谁都知道这次踏的是一条不归路,自然难免伤感。好在是去任官,前程似锦,伤感不过留恋故土而已,很快就过去了。房子是带不走的,家具等笨重东西也得舍弃,带走的只是书与衣着细软。既是搬家,东西多,只好走水路,不能再像上一次进京那样从剑阁走了。由眉州而嘉州,过三峡一直到江陵,才下船陆行。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惬意,写了好多记游诗文。一路的风土人情,自然又叫子瞻、子由大长了见识。
为了节省或免于应酬起见,明允带着家里的人,在京城东边七八十里的雍丘县租下房子住了,没事也不大往汴京城里去,只留子瞻与子由两个,在城南的怀远驿驿站里住着。接下来的事,出乎意外地顺溜:朝廷居然接受明允的请求,免试让他做了秘书省试校书郎。校书郎,不过只是校勘馆阁藏书的小小文职官员而已;带一个“试”字,大体是说没经过考试,并非正式任命,不过试用而已。就这,除了欧阳修的保荐之力,还得力于另外一个人,就是赵抃。赵抃自从与范镇闹过一场,调出京外知州,几经周转,已经做到成都府路的转运使,回京的时候专门荐了明允。明允得到消息,自然又去信向二位道谢。
试官比不官固然叫人高兴,可究竟还有不顺心的事情。主要是两条,一虚,一实。
试官是没有薪水的,怎么着也得有个实衔,才能领到薪俸。没有薪俸,天长日久,生活怎么办?这是实。虚呢,是怎么和欧阳修他们这些人相处?一做了校书郎,就入了公门,与人相见就得分等靠级了。要命的是,这个校书郎差不多是个等外的弼马温,而欧阳修他们已是一二品大员了。要论官场规矩,自己见了他们,不得将头都叩肿了吗?可自己一直以道取人,是将欧阳修他们这一干人完全当朋友看的。这头,怎么能叩得下去呢?这可是比没饭吃更重要的头等大事!入了官场,还看重尊严,他也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径直去找欧阳修,向他提出这个无法自处的难题。欧阳修先是弄不明白他的弯弯绕,明允又解释了一遍,这才清楚了。那么一个胸怀韬略的人,居然计较这些虚头小事?欧阳修忍不住想笑,可到底没笑,只一丝不苟地问道:“依您之见,应当如何?”
“我想请您不要将我当作属下小吏,仍然以宾客之礼待我,免得我难堪。”明允坦白地说。
“哈哈哈!”欧阳修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笑罢,才说道:“行,就这么定了。不仅我这样,凡朋友们我都要一一打招呼,让他们仍旧以宾客之礼待您!”
明允深深一礼,谢道:“谢谢欧阳大人。”谢罢,又隐约觉着有些蹊跷,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欧阳大人为什么发笑?难道有什么不对?”
欧阳修这才知道有些过分,连忙掩饰道:“没有。我只是好笑,你我之间,早已不存形迹,还有必要巴巴地为这种事专门跑一趟吗?不要说您已经在朝为官,就还是布衣草民,我欧阳修难道还敢小觑您吗?”
明允这才不尴不尬地笑了:“那是,倒是我多心了!”
薪俸的事,明允找的是韩琦,他已经升了丞相。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没敢再登门,只写了一封信,请他关心,授个实职,好有个实实在在的饭碗。这种小事,韩琦是愿意帮忙的。解决起来也很简单:委他做了霸州文安县的主簿,有个拿实薪的名目。朝廷正好修礼,又顺便安排他和另外一个闲官修纂礼书去了。
子瞻、子由的事,也进展顺利。他们本来已经得了官,都在河南府,只是地点不同:子瞻授的是福昌县主簿,子由是渑池县主簿。明允说:“且不管它。你们献给欧阳大人的文章,很快会有消息的,到那时再说吧!”
从来献文章求荐的不是没有,可像子瞻、子由这样,一献就是五十篇,而且自成体系,各有见解,实在是头一份儿。考进士前,子瞻献的文章就得了个碰头彩:欧阳修与人争论什么是正统,子瞻连作了三篇《正统论》,篇篇向着欧阳修,为他辩护。再正派的人,叫人搔着痒处,也忍不住要笑的。由此再看子瞻、子由的文章,也就难免色彩、处处见花了。他们两个考进士的策论文章,欧阳修确实讲一口夸一声。子瞻以第六名、子由以第十五名得中进士,哪里是偶然的呢?这次的文章,瞧着比先前又长进了许多。
每人都有五篇经论,分论《易经》、《尚书》、《诗经》、《礼经》、《春秋》,文字完全一样;子瞻另多出三篇《中庸论》。或者是两人合作的,不然为什么完全一样呢?欧阳修突然想起明允的文章,也同样有几篇经论,不由得笑了:乃父帮忙,也是可以的嘛!
接下来的史论,可就各有千秋了。子由虽是老弟,写的却都是总论,夏、商、汉、唐等等,论的是各朝的兴亡成败,提纲挈领,思虑详密,很见功力。子瞻却只论人,秦皇、汉武、贾谊、诸葛亮等等,侃侃而谈,率意而为,更见性情。策论大体都一样针对时事,一事一议;子瞻还多出一篇总引,有意将自己的策议联为一体,像是在着意表现做老哥的成熟的一面。虽然大体不过坐而论道,为说而说,难免人云亦云,甚至幼稚,年纪轻轻的,到底也不容易了。欧阳修想起明允的那些史论、策议文章,不由得又笑了:明允不容易!
能想会写,最好的去处当然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那儿要的就是嘴皮子利索。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又叫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两科名异实同,足见大宋是如何高看言谏官员:嘴皮子利索的人,也一定才识兼备,体用都行。要不,嘴皮子怎么会利索呢?欧阳修也就这么荐了。他们献书的另外一个学士,也一样推荐了。制举考试,有两个侍从近臣推荐就可以参加。既有两个人推荐,他们就有了资格,剩下的只有考试了。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他们还怵这个吗?
制举考试,共有两轮:先要在秘阁考论文,通过了,才能到崇政殿接受皇上的御试。每次大致有三分之二的人过不了第一关,能参加殿试的是少数。子瞻、子由早已准备在先,自然不难通过。他们照规定各写了六篇短论。崇政殿御试,一向都不打稿子。可他们弟兄俩有的是工夫,全都打了稿子,再誊得干干净净。不仅文章好,卷面又一清如水,考官能不高看他们吗?
殿试要针对题目写一篇策论,子瞻、子由心里没底,跑去请教父亲。明允说:“再没有比这简单的了,怕什么?不是能言直谏吗?抓住题目,朝死里驳。越骂得它狗血喷头,越会讨好。”
策问的题目很一般。不过是说朝廷做了不少事情,可件件都没到位,以致至今未能达到大治,问他们有什么看法。弟兄俩想起父亲的教导,全都朝死里去骂了。
子瞻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说:从来,天下有事,皇上才会重视公卿大臣的意见;没事,公卿大臣的意见就连鸿毛也不如。如今天下太平,皇上哪里会求言施行?自己因为要来试官,只好虚应故事,说些不中听的废话。接下来,就针对策问中所说的问题,一条一条反驳了:朝廷说已经做了很多事,只是做得不够,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要么压根儿就没做;要么,做了,却是南辕北辙,整个儿一个横拧。驳完了,也就搁笔了。虽然驳得激烈,却真是虚应故事,花枪而已。比起来,子由就不如他老哥明智了。一样是反驳,他却只图痛快解渴,乱说一气——连皇上好色贪淫的事也捕风捉影,大骂了一通。结果,子瞻顺利通过,子由却被试官晾在了一边。人家说他出言不逊,胡言乱语。但最后,还是通过了。多数人奉行的是明允早就料到的逻辑:能言直谏,就是要让人讲话,越切直越好。考能言直谏,却因为人家话说得激烈而不取他,朝廷还有体统吗?只将子由降了一等,取在四等次;子瞻则是三等。制举考试,这已经是最高的了。
明允入朝做官,子瞻、子由中了制科眼看也要有职务,在雍丘住着已很不方便。明允索性在朱雀门外、太学前面,买了一处房子,称为南园,领着一家人在京里正式安家落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