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制诰仍故我依然
言职事多老生常谈
一是因为忙这忙那,二来也有个职责所限的问题,自打上了《万言书》,安石就再没有机会回到这个题目上来了,到做了知制诰,终于又有了一次机会。
契丹与大宋,不是经常有使节互相来往吗?每次使者到了对方边境,主人一方都要派人迎接,回去时再送出边境。这负责接送的,就叫做接送使者。安石做知制诰不久,就做了一回伴送使者,一直将契丹使者送到雄州白沟边境上。一路所见所闻,无限感慨,自然又要想到变法图强。伴使回来,仁宗要在垂拱殿召见他。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上殿单独面见皇上,能不抓住机会吗?他将《万言书》的主要思想缩成一个劄子,揣在了怀里。仁宗的召见,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垂询多少东西。几句话之后,他就献了劄子下殿了。可他心里仍觉着满足:毕竟亲手将劄子递给皇上了!《万言书》即使没读,这几百字的短短劄子,皇上总是要读的!
又是一个泥牛入海。
安石的心情,更为痛切郁闷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又给仁宗皇帝上了一本,话题自然也更沉重了。奏折一开头,他就猛敲警钟:长久执政的皇帝,只要没有心忧天下的至诚恻怛之心,即使睿智英武,没有暴政酷刑,也一样会弄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晋武帝司马炎、梁武帝萧衍、唐明皇李隆基等三个人,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们都算得上是明智有功之主,都在位几十年,天下似乎也都没有什么事情;又全都一样忘乎所以,以为天下真的歌舞升平,江山真的金汤永固,一味因循苟且,得过且过。好梦还没做完呢,天下已经大乱,宗庙毁辱,膏血涂野,连自己的性命也差点儿搭进去了!总以为不至如此,却偏偏或然沦到这个地步,最是触目惊心!
为什么没有至诚恻怛的忧虑之心,就会弄到这种地步呢?这是因为,天下是至大之器,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守。而没有了至诚恻怛的忧虑之心,就不能询考贤才,讲究法度。一个社会,不用贤才,不修法度,只知道苟且时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时间长了,能不出乱子吗?以古论今,皇上谦恭节俭,聪明睿智,仁民爱物,长久享国在位,也正是到了以晋、梁、唐这三个皇帝为鉴,至诚恻怛心忧天下的关键时刻。
这可不是虚言枉论,那危险是实实在在的。且看朝廷职位,不能说得了贤才;政事施为呢,不能说已合法度。放眼内外,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渐浅薄,财力日益穷困。这是何等的危险!而陛下高居深宫,却没有一点讲究考校、以求变革的意思!一想到这个,怎能不叫人心急如焚,扼腕浩叹!
从来因循苟且,犹豫无为,只能侥幸一时,决不能旷日持久。以古准今,天下安危治乱,仍然大有可为。只要充分认识问题严重,从现在起就有所作为,大明法度,广揽贤才,前途仍旧无限光明。有为,莫甚于今天。过了今天,则连懊悔都怕来不及了!
安石说的三个皇帝,司马炎在位二十七年,死后不久宗室就造反,有了“八王之乱”,西晋王朝从此一蹶不振;萧衍执政四十八年,还在台上就有了侯景之乱,子孙争位,梁朝很快就完了;李隆基当了四十六年皇帝,弄了个安史之乱,躲到四川,连个宠幸的妃子杨玉环都没保住,生生被兵将们在马嵬坡勒死了,大唐朝也从此盛极而衰。史实确凿,血肉横飞,惊心动魄。整篇奏折,理更清楚,话更痛切,可照旧石沉大海,连个水泡儿也没溅起!
怎么会一点儿反响也没有呢?安石指陈时弊的话,什么朝廷没得贤才,政事不合法度,官乱于上,等等,不是说得相当刺激吗?刺激不假,可都是泛指,朝廷大佬犯不着对号入座,找他理论。要是这种泛泛而论的话他们都要认真计较,他们那位子就一天也坐不住了。这既犯不着理论,因循了几十年的大政方针,更不是一招一式所能触动的了!安石的上书要不再次石沉大海,还能怎样呢?
下面一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宋承唐制,皇帝的诏令文书等都是由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执掌的。翰林学士专管免罪的赦书、降恩的德音、分封皇亲等的册文、发布大事(诸如大政方针、大赏罚、大除授等)的制书与制诰等;中书舍人,则一般只管朝廷百官的封拜事宜。前者称为“内制”,后者称为“外制”。不是翰林学士的知制诰,通常就是中书舍人。安石还不是翰林学士,自然只能主管有关百官封拜的文字。虽不过是皇上的高级文秘,但身为近臣,也有顾问参谋的权利与义务,至少不完全是个文字机器。朝廷的旨意清楚不清楚,正确不正确,知制诰至少可以问一问,抑或略作改动;实在荒谬,还可以封还词头,拒绝草诏。这种不成文的习惯权利与义务,实际上是预设的一道防线,虽然极其脆弱,至少可以多少起一点制约校正作用。朝廷与任官者本人,往往都心照不宣,各自守护着各自的疆域,既不剥夺,也不僭越,都遵守规则,这游戏才能正常进行哪!
可有一天,中书突然传来一个诏令,说是从今往后,中书舍人只能奉命行事,照章转录,再不准申请改动任何文字。几个中书舍人一接到敕命,当时就炸锅了。因为激愤,说什么的都有,可临到要上书较劲,谁都不伸头了。中书现在是韩琦为首相,也只有他才有胆识魄力,敢破坏习惯,另搞一套。要较劲,就是直接与他对着干。这,不仔细掂量行吗?
安石没有说话,却直接上书皇上。
第一本不行,又上了一本。
话也直截了当,决不转弯抹角:这是执政大臣要为自己为所欲为大开方便之门。否则,决不会这样立法。
对于朝廷的充耳不闻,安石也动了真脾气,一条一条认真清算起来。不外乎三种可能:一是,皇上以为朝廷的敕命正确,不必改;二是,知道不对,但条例为执政大臣所建,不好改;第三,皇上未置可否,执政大臣坚持己见,不肯改。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不能成立。考察历代与本朝典籍,从来没有治世政治,像这样闭塞近臣言路,害怕他们发言的!知道不对,仅仅因为事出执政大臣就不改,是泯灭义理是非,一味顺从大臣。皇上没有意见,而听任执政大臣为所欲为,是人主失权,政出私门。不是全无道理,大家又何至于一再喋喋不休呢!
顺着这条思路,安石渐渐又推广开去,公开说出他一向挥之不去的隐忧。近几年来,皇上将天下大事全都交给七八个大臣,举国上下也都以为从此可以积弊尽除,臻于大治,事实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一帮大臣,有强有弱。弱者,只知道持禄保位,讨好谏官、御史,做梦也不敢得罪他们,为陛下守法办事;强者则又太强,完全颠倒过来。他们挟圣旨造法令,不管义理是非,为所欲为,天下就没他们不敢干的事情,而谏官、御史看到他们,则像老鼠见猫,连大气也不敢透,哪里还敢说三道四!对这两种人,皇上都是不管不问,放手让他们各行其道。照这样下去,时间一长,不出乱子反倒怪了。从来致乱,并不都因为君臣大奸大恶。只要没有至诚恻怛的求治之心,不能审择利害,早辨是非,不改小过,不为小善,喜谀拒谏,最后都会积小错而成大恶,失尽民心,酿成大乱。酿乱于不知不觉之中,这才是最可怕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退路。安石最后提出两种选择:要么收回成命,仍旧维持游戏规则,保留中书舍人的那么一点可怜的权力;否则,自己谤讪朝政,罪责难逃,应当严加贬斥。究竟如何,专等朝廷定夺。
安石既然一扫帚扫倒了所有的中枢大臣,连曾公亮、欧阳修他们也在劫难逃,中枢震动,是不是保留中书舍人的些许权力,已经不重要了。
两个首席大臣富弼、韩琦,首当其冲。而且,只要稍微了解一点朝政的人,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安石所谓弱者,指的正是富弼;而那强者,即是韩琦。
当年庞籍,不就曾指责富弼除了做好好先生以市私恩,别的什么都不做吗?有个汪辅之参加制科考试,被御史攻了一下,什么也没捞着,更直截了当,写信骂他身为宰相,只知道奉行台谏的风旨,天下还能有什么指望!可既是弱者,不愿多事,即使胸里不痛快,大半也就忍了,不过苦苦一笑而已。富弼心里多了一种认识,第一次知道王安石还有这么金刚怒目的一面,认起真来,丝毫不留情面,自然也是一种收获。
韩琦就不一样了。他一向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没做之前,早就准备有人骂他了。只是,这话由自己一向颇为看好的王介甫说出来,他多少有些吃惊,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看见介甫的直觉印象,更觉着一种逼人的压抑。但很快就摇头一笑,从压抑中摆脱出来了:“说得容易!软又嫌弱,硬又嫌强?到你上了台,再做着看吧!”
曾公亮也是看好安石的人之一,他是个温厚长者。骂到自己头上虽然叫他难堪,却心悦诚服。“不能不承认人家介甫骂得对!光靠我们,要想大治,移风易俗,真是不行哪!”他对欧阳修说。
欧阳修比他更激烈:“不错。不是介甫,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骂到点子上,能有这样的气魄胆识一脚踏倒所有的中枢大臣!要真正刷新政治,怕也只有介甫了!”
曾巩前两年不是已经中了进士吗?做过一任外官之后,已回到京城在史馆任职,与安石朝夕相处。他更多的则是担心,埋怨介甫说:“你这事做得太孟浪!是非且不论,目下几个中枢大臣对你我可都有知遇之恩,怎么能不管不顾,指着鼻子骂他们呢!你就一点不怕得罪他们?”
安石没说话,只大睁双眼望着子固。
子固被他望得莫名其妙:“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安石反问道:“你我做事从来只问是非曲直,什么时候变成先不论是非了?说到先后,难道不该先公后私,先国家后人情?你说说,我的话究竟哪儿不对?”
子固的脸尽管有些发红,但他们两人之间是不计形迹的,仍然辩道:“我没说你话不对,只是担心你过于直白,得罪人!”
安石轻松一笑:“这你不用担心。我说的是为国为民的大实话,他们会理解的,不会怪罪。要是有人真不理解,怪罪我,他大体就是居心不正。要真居心不正,你我迟早总要开罪他的,倒不必争这早晚。”
根本不怕疙瘩,想没想到疙瘩就一点也不重要了。既是这么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子固只好摇头干笑了:“介甫,我真服了你了!”
司马光一向是忠于职守的,卖什么吆喝什么。早先做礼官,总要上书谈礼;到知了谏院,是个名副其实的言官,如何能不找些事情说道说道呢?
言谏官虽然什么都能说,但也不能没有选择乱说一气!说什么好呢?这可是个问题。
细想起来,事情不外大远小近两端。大的远的,汪洋辽阔,却难切合实际,想着朝夕得利是不成的,透着迂;小的近的,得利是快,却又无关大局,琐细烦屑,总不能尽拿这样的鸡毛蒜皮来麻烦圣上,那叫烦琐!两者各有利弊,又完全对立。到底怎么好呢?
可怜君实,日思夜想,食不安,睡不眠,前后整整折腾了半个多月,总算定下心来:与其提些鸡毛蒜皮让圣上心烦,不如说些大而迂阔的事情叫皇上畅想:哪怕想通小小一点,也会比天大一片鸡毛或蒜皮有益得多!又过了几个月,他到底磨成几篇文章献给皇上了:一篇说君王之德;一篇说御臣之道;另一篇更大,名为《五规》,说的是五件事情。
据他看来,帝王都应该有三大道德,就是仁、明、武。仁是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明是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武是以道为准,决断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三者兼备,国治民安。缺一则衰,缺二则危,三者俱缺,就要国破家亡了。
御臣之道也是三条:一是任官,二是信赏,三是必罚。任官是要举贤任能,不止于论资排辈;有功加爵而不挪位,使他们久专其职。信赏,必罚,自然是指言必行,行必果,善必赏,恶必诛;还要循名责实,不搞虚招。
《五规》,由五篇文章组成。
一为《保业》,是说祖宗好不容易打来江山,作为子孙,一定要好好守护。君实下的是死工夫,熟悉历史,账也算得特清楚:自有文字记载到大宋,上下一千七百多年,而天下一统,拢共加起来,不过五百多年;就这五百多年还有各种小混乱,闹得人仰马翻,多得数也没法儿数。这账一出来,谁还敢托大,不好好儿护着祖宗留下的基业?
《保业》之后是《惜时》。阴阳更替,盛衰相承,祸乱相生,是天地之常。因此,当着国家隆盛,要好好珍惜。这也和大户人家守产保业一样。只要谨守祖宗的成法,不贪恋逸乐,不堕入谗谄,做好子民、礼法、公卿、百吏、将帅、甲兵六件事,就会世世相传,没有穷期。
第三是《远谋》,也就是人无远谋,必有近忧的意思。灾荒、边警,平常不做准备,一有问题又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全都因为不能远谋。上至公卿,下至皂隶,只要不是忧公忘私的人,谁都只顾眼前,真要远谋,唯有指望皇上自己才成。
接下来是《重微》,提出许多史实,中心只有一个:防微杜渐,将罪恶祸事消灭于萌芽状态。
《务实》是《五规》的总结,要求先实后文。所谓实,专指仁、孝、礼、乐、政、刑、求贤、审官、纳谏、治兵等十件事;每件,他都提出了自己的标准。比如,安国家,利百姓,是仁之实;保其绪,传子孙,是孝之实等等。由这些标准出发,他进而又指责当今天下文具实亡的一些现象,请求扫除浮文,敦本求实。
皇皇巨论,连篇累牍,虽然偶尔也有针对时弊的闪光,大体却都是老生常谈。用他自己的话说,全都是皇上“耳所厌闻,心所素知”的。为什么还要来啰唣呢?他自有他的道理:它们都是治国的根本,没法儿替代,而且知易行难。那么,再怎么多说,也都是应该的了。
要说君实只是空论迂阔,那就太冤枉他了。他始终忠于职守,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事情。只要看到或者想到了,再小的事他也会抓住不放,说上一说。
外面有了灾荒,皇上还在饮宴享乐,他赶紧上书请皇上罢去宴乐,连御幸后妃也要请皇上节制。
元宵节的时候,皇上驾临宣德门与万民同乐,少不了歌舞助兴节目。内中有妇女相扑一项,就是摔跤,实在有违礼教,应当取缔。不但要取消相扑,今后妇女在大街上的任何聚众表演,都应该取缔。不仅取缔,他还请求追查组织者的责任,给予严惩,以儆效尤。
十三公主死后,出葬晚了,宫门城门都留到深夜才关,这可不得了!不防微杜渐,要出大事的!能不说道说道吗?
过去大臣上殿奏事,内侍们都在门外面待着。现在可好,都跑到板门里面待着了,离皇上、臣僚不过几步远。君臣哪怕叹口气,他们都能听得真真儿的,这还有什么机密可言!应当请他们离得远远的,站到门外台阶上去;还要另派人随时检查监督,有敢进门偷听的,要严厉处罚。
言事的御史们总好攻讦老臣,使这些老人不安其位,这不是尊老之道。国家尊贤,不在大小。只要贤德,老一点有什么关系?周文王不是连九十岁的鬻熊,也照用不误吗?老臣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应当受到尊重优待。
还有,近来相关官员喜欢吹毛求疵,以小事罪人。当官的拿公使钱买点酒食送人,不过好客之道,什么大事?可愣是要以贪赃枉法论处。圣主讲究忠厚恺悌,这么干,实在有伤圣道,也不符合人情,应当制止。
而对于罪犯,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让他深恶痛绝的,是朝廷一再赦免罪犯。赦免罪犯害多利少,从来就不是善政。古代虽然也有赦罪一说,但赦的都是真正无罪被冤屈的好人,怙恶不悛的人从来有多少杀多少,哪里有不问有罪无罪,一概赦而不问的?例子嘛,多的是。譬如,东汉大司马吴汉临死,光武帝刘秀问他遗言,他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话:“唯愿陛下慎无赦而已!”东汉名儒王符也说:“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赎。数赦赎,则恶人昌而善人伤矣!”蜀人称赞诸葛亮贤德,也只说他“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不但赦免要少,即使有,也要严谨周密,不能让罪犯预先心存希冀。要不,就不啻是鼓励犯罪了。照他这么干,一旦不幸当了犯人,要想出头之日,可就难了!
要么空洞无物,要么琐屑细小,怎么着都不会伤筋动骨。说的听的既都无伤大雅,也就皆大欢喜了。
韩琦夸奖说:“君实,忠厚道学之士,谈的都是堂堂正论。就是小事,也都无不往礼义仁孝上接引,最有益于治道。”
富弼也一样夸他:“不错,君实从来不说办不到的事情,靠这个邀名求赏。做谏官,可不就该这样吗?”
欧阳修自己是风风火火过来的,为着锋芒太露,吃过许多亏;上了年纪之后,世情也看得透,看得淡了。一方面知道人的行为,往往为才情禀性所限;另一方面,也很理解人的无奈、妥协及顾左右而言它的忙碌。自己虽不赞成,不提倡,但到底宽容了,再不会去口诛笔伐,横加指责,不过一笑了之。那心里,自然依旧明镜似的,知道这样决不能挽救颓风,扫除积弊,只是不说罢了。
君实虽然做京官的时候多,但也在地方上待过,国事民情,不是一无所知;且专攻历史,通晓典籍;又好殚心竭智,玩命地琢磨问题。由此,他当然不会始终隔山撞钟,有时也真能咂摸些问题出来。只是这种机会不多,而且也没有太大的准头,有时更难免张冠李戴,开错药方。说他完全浑浑噩噩,好像只会说旧话、废话,倒也不完全符合事实。
且看他封过天章阁待制兼侍讲后上的《谨习疏》,说的现象样样都有,但那药却几乎完全抓错了。
他刚升官时,感激涕零,思绪也陡然活跃起来,奏折一泻如水,大论天下大势。他拈出故实,旁征博引,得出一个结论:从来治乱的关键,只在一个“礼”字,循礼而上下分明,纲纪严正,就天下大治;否则,必陷于乱。太祖鉴于历史的教训,重文约武,收尽兵权,又设转运使管束州县官僚,重礼节,严上下,朝廷才能一直长治久安。现在呢,皇上常常拱默无言,事无大小,全都委托臣下;边疆因战事而设的经略安抚使,管着几十个州军,权力大得连唐朝的节度使也没法儿比,仗不打了也不撤;出京管州、军的将相大臣,因为地位高过转运使,常常根本不买他们的账;还有,朝廷只图因循省事,往往姑息养奸。凡此,都是违礼而导致的纲纪不振,上下不分,正好与太祖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长久以往,必将大权旁落,要想不乱,难了!不能说他说的不是事实。可大宋的弊病之一,恰恰在过于专权,而不是相反。想来,怕是因为过于感激皇上,替他着急过了头,以致杞人忧天,反倒将不足夸大为危险了。既非对症下药,不过随口而言,说得虽邪乎,也就没有什么人去计较了。要是真有人对号入座,怕就免不了一场麻烦了!
他上的《论财利疏》,也大体是这样:有一些真知灼见,但君臣颠倒,总药方还是开错了。
在他眼里,古代君王都藏富于民;实在不行,才藏富于仓廪府库。朝廷不足可以取之于民,百姓不足可以求之于朝廷,上下相保,所以平安无事。如今呢,老百姓穷困潦倒,朝廷又仓廪空虚,如果再不引起注意,将来国家就会因为财力枯竭而不可收拾了。
国家正面临严重的财政危机,此前已经有许多人看出、并指出来了。尽管如此,能重申这一点,也还是眼力。其余,就颇成问题了。
首先,古代是不是都藏富于民?上下相取有没有那么方便?这都值得疑问。认真说来,怕也就是他一厢情愿的抽象理想罢了。而就现实而言,藏之于民,主要不过是藏之于兼并之家。兼并之家已经富得流油了,还怎么藏?他这脚跟,一上来就站错了地方。此外,藏之于民也好,藏之于官也好,要取出来方便对方,根本不像说话那么容易!兼并的雪球越滚越大,国家税收却越收越少,就是明证。
总论如此,要开药方,就难免根本相左了:不是抑制兼并、富国强兵,而是宽恤民力,正好南辕北辙。如何宽恤民力?他只相信人治,不相信法治,明确提出:宽恤民力,在于择人,不在于立法。管理百姓的父母官要是选择得当,想不宽恤民力都不成;而守令不得人,法律苛严,只能扰民。择人固然重要,可人根本就不能完全超脱于法律之外。而且,不求助于法律的约束,只寄希望于官员个人的道德良心,根本就是没准头的事,更难以推行四方。这显然又是一种偏执。
接下来开的三味药物,却头头是道。
一是要求随才用人,用懂经济的人治经济,让他们专职久任。经济官员只在经济部门之内升迁;升到尽头实在无官可升,就加爵加俸,让三司使等同两府宰臣。
二是养其本源,徐取有余。也就是发展生产,缓取余利,反对竭泽而渔的意思。他主张重农,让农民在租税之外,了无负担。衙前重难差役,应当花钱雇人去做;还不够,可以让城里的上等富户承担。农民顶多只去做一些轻小差役。
开源之外,就是节流了,主要是要减省浮冗,节约开支。除了节省冗官、冗兵的费用,宫廷减少滥赏、糜费,大开朴素俭约之风,尤其重要。
最后,他又提出一条具体措施:请求重新设立总计使,由宰相兼任,三司使管的一般财用与宫廷专管的内藏财用等,统统交给他全权掌握。小事由专任官员处理,大事非经总计使不可。每年还要向他交账,让他能够把握全局,量入为出,将三分之一留作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所有这些意见,大体也都是人家早就说过的。像总计使,就是太宗淳化四年设立的,只是后来又被取消了。但能赞同它们,且特特地重新提出来作为救急之用,也还是要独具眼光的。这,自然又多半要多得力于他在三司几年的生活了。
君实与安石,这时谁也没有执政,都不过空论而已;又是各说各的,难得知道对方说些什么,连对话都谈不上,自然谈不上冲突,要不,怕是早就较上劲了。他们唯一的一次对垒,是因为官制而起的。
司马光上了一本奏折,叫做《乞分十二等以进退群臣》。不是冗官太多吗?他这本奏折,就是要专门解决这个问题。古代职、衔是分开的,现在却完全弄乱了。之所以官冗事废,全因为这个。只要在现行的九品官制之外,将职、衔分开,列出十二等,就能一了百了了。具体就是:宰相第一,两府第二,两制以上第三,三司副使、知杂御史第四,三司判官、转运使第五,提点刑狱第六,知州第七,通判第八,知县第九,幕职第十,令禄第十一,判司簿尉第十二。其余文武官员,比照序列。官员升替,一级一级排班儿来。
这能解决冗官,怕也只有君实才这么看!朝廷这次倒认真,将他的奏折发给两制官员们议论,看看是否可行。有人说他这一套怕很难施行,另作了补充:可以让知州三年一任,知县则六年再补通判。安石也是参加议论的人之一,也说了话。他认为两者怕都无补于事,最好都存而不行。要真正大修法度,解决任官问题,最好以至诚恻怛之心,广泛征求朝野意见,反复讨论,真正有了好主意,而且切实可行,那时再实施也不晚。
意见虽然完全相左,可仍然各说各的话,司马光未必知道。说是对垒,其实还是夸张了,顶多也就是看法不同罢了。比较起来,当然是安石的意见更求实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