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达后至途径有自
你辞他让才性所宜
安石到三司任度支判官,司马光已先在三司任度支员外郎了,只是主管的部门不同而已。他不是随庞籍到并州去当通判了吗?那是早几年的事情了。他在并州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纰漏,早调过好几任了。
当通判当得好好的,怎么会闯什么纰漏呢?这话,说起来就稍微有点长了。
早在庆历八年正月,争天夺地的西夏国主元昊到底挣不过命去,一命呜呼了,死的时候才不过四十六岁。他虽然死了,可国势已经确立,西夏国仍旧稳如泰山。他们也是长子继承制,由长子谅祚继承了皇位。谅祚小名叫宁令哥。“宁令”是西夏话的译音,翻成汉语就是“欢嘉”,一样透着吉祥喜庆的意思。跟他一起执掌山河的,是他舅家的讹庞。谅祚从小是在舅舅家长大的,自然母舅一族的人来得亲热。这一亲热不要紧,有两个人可就倒了血霉了!谁?就是左、右丞相张元、吴昊。
讹庞的理由很简单:“咱们鲜卑人的家,怎么能叫两个汉人把持?要是这样,咱们干吗还要立国?在赵家皇帝手下做顺民,不更省事?”
谅祚觉得不错:“是呵,早该夺权!只是,拿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也做过不少好事。”
讹庞自有主意:“皇上不必担心。也不是要将他们怎么样。先皇帝早就托梦给我了,他那儿正缺大臣!左右丞相不去辅助他,怎么成?请皇上加封他俩为王,赐他们自裁,追随先皇去吧!”
于是,两个人一个成了石王,一个成了韦王:石王封地在石州,韦王封地在韦州。两个人正为封王加爵高兴呢,讹庞又宣布了皇上的旨意:“现有御赐琼浆两杯,着两位新王立饮,好侍奉先帝。先帝托梦给我,一定要两位大人去,只好有劳二位了!”两个人这才傻了眼,吴昊很快就号啕大哭了。
张元到底比吴昊痛快大气,不但没哭,略傻了一会儿,就劝吴昊说:“甭哼哼唧唧的了,上路吧!我叫张元,你叫吴昊,去了姓,加起来就是元昊,正合了先帝的名字。我们与先帝一场,风云际会,该是因缘凑合。他既去了,我们还能久吗?国舅爷的梦,哪里会虚做呢!体体面面地死去,不比不招人待见,满门抄斩,血溅法场强多了!哈哈哈!”
吴昊还在发木呢,张元又突然高歌起来:
中土无缘,缘在外边。夷华两违,有泪空垂。
中土无号,号在毡包。胡汉成仇,有泪空流。
唱到“胡汉成仇,有泪空流”,张元再也忍不住,到底涕泪滂沱了!一面流泪,又随口吟道:
叛离中华,难入胡夏。风云叱咤,做鬼无家!
吟罢,又是哈哈一笑,朝讹庞一拱手:“国舅爷,请了!”端起赐酒,一仰脖子就干了。喝毕,又找补了一句:“但愿皇上将来也能梦见国舅爷,咱们地下见吧!”
吴昊听了张元的解嘲,蓦然想起大觉寺的住持觉踪,似乎也明白什么了,破涕为笑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国舅爷请了,洒家也去了,等您!”也端起御酒干了。
也许是这最后的悲壮打动了讹庞,讹庞竟没有计较两位的期待,朝他们一一拱手:“朝廷也有苦衷,请二位大人原谅。二位这也是为国尽忠,皇上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不仅要厚葬,也会照南朝的规矩谥以尊号;你们的亲属,也会受到应有的关照。”
可两位新王已经蹬腿而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为了掩人耳目,讹庞又建议谅祚,下令全境改服汉人衣冠,还巴巴地将这事专门报告了大宋。虽然如此,可那政策方略却一点儿也没改变:还是与大宋朝明争暗斗。麟州州城朝西七十里,才是边界。可西夏人的耕地,却过了窟野河,愣是耕到了麟州西城门门楼底下。西夏人为了保耕保收,常常还要派军队过来护卫。麟州的官员与将士,早有人想乘西夏人退走的时候,跨过窟野河筑两座城堡,派兵守卫,一来增强边防,二来阻止西夏人前来耕种。庞籍不是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嘛,麟州正在辖下。司马光受庞籍之命去巡边,他们又说了。司马光想想,很好嘛!回来就竭力怂恿庞籍。庞籍对君实从来言听计从,终于拍了板,跨过边境,离窟野河二十来里,修了两座新城堡。西夏人自然不干,跑来挑衅,用的还是老办法:诱敌深入。一仗下来,大宋将军死的死,俘的俘,兵士、物资损失惨重。司马光这才悟出自己当了冤大头!这么多年,守边官员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没看到问题,而是边衅根本就不可兴!可事情已经出了,懊悔也晚了。
朝廷追查责任的时候,战场失利的军官及相关责任人,首先被贬了官;跟着,庞籍也被贬到青州去了。庞籍死活不提事情是由司马光挑起来的,连他的上书都隐而不报,全由自己兜了,好歹将司马光保了下来。司马光不过意,也上书请求处分,可到底没人动他。不但没动,很快,朝廷还赐了他五品官服,升他做了开封府的推官。
奇怪吗?一点也不。朝中无人不做官哪!
庞籍毕竟是做过宰相的人,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下台去位,眼下又因为直接责任被贬了官,可那影响、势力毕竟还在;老于仕途的人,得意失意,从来都不将事情做绝。留一线,好见面啊!说不准什么时候,乾坤颠倒,自己反倒要求着人家了。所以,很少有人根本不买这下台宰相的账。庞籍不但竭力保住司马君实不受处理,还要乘着辩护的由头,鼎力举荐他升官晋爵。自然只有大官僚,才会有这样丰富的想像、胆识与马力;一般的官僚,甭说想,连做梦也做不到这一点。有庞籍这样的后台玩命出力,司马君实早已有了五成胜算。
还有五成,就是君实自己的修为了。并州出事,他的恩公贬官,他没有推卸责任,而是也要求承担自己应有的一份。不管这种行为出于主动,还是出于无奈,它比一推了事,文过饰非,落井下石,总要好得多。在官场上,这就是一种难得的品格了。见惯了官场险恶的人,谁不愿意将这样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网罗到自己的麾下?
二五得十。有了十成胜算,不可能的事也就可能了。再不可能,反倒怪了。
庞籍走的是富弼的路子。他不是说过富弼的坏话吗?没错。可谁说自己看不上的人,就不能求他呢?要是那样,官场也就不叫官场了。不但求了富弼,他还认定这位好好先生一准会帮这个忙。
果然,富弼对送信的人说:“告诉你们庞大人,请他放心。司马光这个人,朝廷是要用的。不但要用,还要大用。是人,谁能没个错?知道错了,能改,就行了。何况,并州这事,司马光责任虽有,也很有限。”
不久,就用了敕命,任司马光为直秘阁、开封府推官,赐五品官服。
司马光却有些诚惶诚恐。他的老家不是陕州夏县吗,他想的,是到离老家不远的虢州或庆成军去做个州官什么的。离家近了,一可以慰解思乡之渴,二可以照顾祖上坟茔;而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则是并州的事叫他害怕,他想找个事少任简的地方息息肩。开封府的官本来就让人谈虎色变,推官管的又是刑狱诸事,事繁任重,张嘴就可能得罪权贵,连并州都没法儿比,这不是往坑里跳吗?这么想着,当时就上书推辞了,直接请求去知虢州或庆成军。可朝廷不准,他只好勉强上任了。
见了富弼,他还想请他帮忙:“丞相,您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来愚笨,根本不是吏治的材料。开封府推官事繁职重,更弄不来了。这么着下去,于公于私都不好。请大人关心,还是让我去虢州或庆成军吧!我已经上过折子,大人是不是看到了?”
富弼一笑:“君实,庞大人既将你托付给我,我能不关照你吗?折子早看到了,你的难处与想法我也理解,熬一熬就过去了嘛。越是难做的官,才越容易出彩!尤其是京官,天子脚下,近水楼台,你打个喷嚏,就顶得上边远州郡炸个响雷。老夫的这一番用心,你该明白?”
这是掏心窝的话,君实能不明白吗?除了感谢,也真说不出别的了。
好不容易熬了半年,连身体都顶不住了。这么熬下去,哪儿是个头呢?顾不得许多了,他又去找了富弼:“丞相,您老救救我!再这么熬下去,不等出头,我怕就要干了!”
富弼是做过开封府推官的,并没觉着什么,哪里会弄到这个地步?可看看他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像是假话,便问道:“哪里就到了这个份上?你想去哪儿?”
君实说:“最近身体精神都不好,我只想找个闲散地方。听说虢州有缺,我还是想去虢州。如果虢州已经派了人,让我去判登闻鼓院或尚书省的任何一个闲慢司局,都成。大人的爱护栽培我不是不知道,实在熬不下去了!”
富弼想想,或者真是禀性所系,不能强求的?便安慰君实:“你上个折子吧,我来设法给你挪一挪。”
君实回去就上了个折子。批复下来,升他去三司判度支局院。
理财?又是一个让他头痛的差事!他当即上了一本,除了请求改派虢州、登闻鼓院或闲慢司局等等,怕没有空缺,作为替补,又提出陕州附近的绛州、乾州或者在京的任何一个闲慢差事。
说给富弼,富弼这回也烦了。虽还是笑嘻嘻的,话却没有仔细掂量:“君实,多一种繁难,不是多一份历练吗?这也怕难,那也嫌烦,你干脆别出来做官好了!无官才一身轻哪!既当官,哪有不烦的?好好去做一段时间,再说吧!”
跟着朝廷也批复不准,君实没辙了,只好去三司当度支员外郎了。这一当,就当了两年。安石来时,他还在任上呢。
两人虽同在三司,除官职小有不同,还有一个区别:一个带馆职,一个不带。司马光从庞籍任枢密副使推荐他任馆阁校勘,后来升任集贤校理,到任直秘阁、开封府推官,是带馆职的。他的新任,全称是:度支员外郎、直秘阁、判度支局院。而安石只是度支判官、祠部员外郎。倒不是没机会得到馆职,是安石自己愣是不要。从签判
扬州任满开始,他不是就多次拒绝馆职了吗?影响最大的,当然要数通判舒州前后两次拒绝集贤校理了。好在,这些朝廷都没忘记。他进三司不久,中书就上报皇上,说他多次不任馆职,请命他为直集贤院。皇上也点头赞成。安石辞了几次,朝廷到底不准,只好认了。这样,他头上到底也有了一个馆职。而且,与司马君实一样,都是直阁了。不同的只是一个直秘阁,一个直集贤院罢了。
原来,大宋立国之后,仿照唐制,曾设有集贤院、昭文馆、史馆,号称三馆;因为地方狭小,为了储存它们的藏书,专门另盖了一个三馆书院。太宗又赐了它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崇文院”。后来,又在崇文院里建了一个高阁,专门珍藏善本图书与书画极品,就是所谓秘阁。为便于管理及为国家储备人才,这几处都设了直阁与校理等官员。直阁得由有资格经常入朝上殿的朝官充任,校理则由不能经常上殿朝参的京官充任,大都是兼职。这些直阁、校理与其他殿阁的修撰、直阁等,统统都被称为馆职。因为馆职是登龙宰辅的捷径,有没有它自然大不一样。
很快,区别就出来了。
与君实起点近似的安石,又得到了新的任命:要他升任同修起居注。大宋制度:门下省设起居郎,中书省设起居舍人。两个人职责相似,都是记录皇上的言行,处理相关的一些文字事宜。兼职的,称作“同起居注”。事关皇上身前身后的毁誉荣辱,这种官,要求当然非同小可,从来都只特选文采宏富、品学兼优的馆阁之士来担任。照习惯,同修起居注的官员,往往直接过渡为知制诰,专为皇上起草内外诏令等;做到知制诰,离执政大员,最多也就一步之遥了!既如此显赫,人人要趋之若鹜,就毫不奇怪了。可也有一样,所谓伴君如伴虎,记录皇上言行,烦琐细屑,责任重大,容易见罪;而一旦得罪,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有见地、有实力的人,也有根本不愿走这条路的。
安石这一次又顶牛了,而且一顶就顶了个死角。
安石接到敕命,当时就草表上奏辞谢。一本不准,再上一本。一连上了八九本,一本比一本坚决。主要理由,是自己去年刚到集贤院任职,在诸同事中任职时间最短。朝廷用人历来讲究资序,自己任职既短,又没有什么特别过人的才干,不敢僭越众人,贪冒宠荣,以干朝廷公论!与他过去辞集贤校理,大致还是一样的心胸:进退以时,宠与功等,决不妄动苟得。后来则又说到,先前既然已经辞了,一等朝廷不准,自己就觍脸上任,原先辞职不就成了假的吗?果真这样,忠信何在?将来朝廷若是循资擢用,自己一定应命就职;像现在这样不次升用,自己则宁可得罪朝廷,也决不受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该行了吧?可朝廷还是不同意。皇上竟派了一个阁门内侍,拿着敕命找到了集贤院。安石却愣是连敕命也不接!内侍想着要塞给他呢,他又一扭身子走了。
内侍只好一路跟着作揖:“王大人,您要是不接受敕命,小的们回去没法儿向皇上交代呵!”
安石也一面走一面解释:“不关您的事。这敕命我说什么也不能接受。我上了许多本章,朝廷知道实情,不会怪罪您的。”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厕所,传命的内侍只好站住了。想想,不交出敕命,回去如何交代?干脆返身进了集贤院,将敕命放到安石的办公桌上了。正待转身出来,又被他撞个正着。
安石拿起敕命就塞到内侍怀里了:“您怎么那么不懂事?有这样下敕命的吗?您且回去,有事,有我呢!”
内侍自然觉着天大的委屈:没我这样下敕命,也没您这样不受敕命的啊!不全都是您逼出来的吗?可这理是没法儿讲的,只好悻悻地走了。
闹到这个份上都不愿接受敕命,朝廷也真没辙了,只好收回成命。传扬开去,安石的淡泊虚静、固志自守,更教士大夫们五体投地了,能见他一面,都觉着无上光荣。
司马光也是一起任命的,一样是同修起居注。司马光也一样上了本,辞而不受。理由主要有两条:一条也是说前面尚有很多先达之士,论资排辈到不了自己;第二条就不同了,是说自己性识庸昧,学术空浅,循序而进都觉着惭愧,哪里还敢贪荣冒进!朝廷不准,他也一连又上了四本。能说的话,大体也都说到了。
他想着哀兵必胜的道理,翻来覆去都是哀求。先历数自己从来唯命是从的事实,从入仕到校勘等等,只要力所能及,从来没有说三道四过;就是到开封府任推官,到三司任判官,也不过一辞而已。一旦朝廷坚持成命,自己就勉为其难,走马上任了。这次不同,实在是力不从心。打小虽粗读经书,略知史籍,可一说到写文章,就鲁钝枯竭,捉襟见肘了。要是勉强接受任命,只能贻笑大方,不仅自己蒙羞,也会让朝廷丢尽脸面!都哀求到这个地步了,可朝廷还是不准!
实在没辙,到第四本,只好捧出王安石做说辞了。他觉着很亏!当推官与三司判官,都是一辞而就,不为别的,只想着朝廷的敕命不能屡推不就,不敢再说其他话。及至看到王安石为辞去同修起居注一连上了八九章,而朝廷最后居然同意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朝廷不许,只是自己辞而不坚而已!这一次自己吸取了教训,一定一辞到底。就是因此而受到重诛,也决不回避!说到王安石,他学识渊博,文采宏富,独步天下,无与伦比。普天之下,没有不佩服的。连他都一再辞让,我还敢伸头任职吗?但凡只要有他的一二分才情,我都不会辞职不受。实在是连这一二分都没有,怎么敢觍脸做他都自谦不做的事呢!说得诚恳谦逊极了,可还是没用。
上到第五章,到底没用,司马光只好就任,再不辞了。
王安石这次是辞准了,但他也有顶不住的时候。
这次任命不过几个月,朝廷到底又下了一道敕命,还是要他任同修起居注。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安石接到敕命就上了一章。这回,别的理由不算,又说到久住京师,亲老口众,经济困难;自春天开始就病了,至今未愈。末了,干脆请求调出京城,让自己到无论什么闲慢州军去当知州或知军。
他说的,也倒都是实情。
母亲是一年老于一年了,这两年身体也越来越差。几个妹妹倒是已经婚嫁;弟弟中除了安礼刚中了进士,还没任官,其余几个依旧全是白身;几个孩子也陆续大了。亲老口众,原是大实话。京城生活本来就不易,既亲老口众,除了官俸,又没有别的额外收入,不穷,又能怎么样呢?
说到病,早年的头晕病一直时好时坏。自春天起,又多了一项便血。自然是贫穷与思虑过度所致。他连吃饭都常常因为想事情,往往食而不知其味。淑贤心细,留心看他老是伸筷子夹什么,以后就仿着样子,总做他爱夹的菜。等有一天摆菜,一时没注意,将爱夹与不夹的颠倒了位置:爱夹的反摆远了,不夹的倒摆得近了。结果让淑贤大吃一惊:爱夹的一筷子没动,不夹的被夹了许多!又试了几次,屡试不爽。淑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完全用错了心思:他哪里有什么嗜好,不过只挑近的夹罢了!她虽难过,知道安石是劝不转的,也只得罢了。这样整天魂不守舍,再好的身体也得垮呵!
便血不是小事。幸亏找到名医陈景初,他说属于热盛,得寒凉、辛温数药并用,才有疗效。当时开了一个方子:
生地四两小蓟、滑石、通草、蒲黄(炒)、淡竹叶、藕节、当归(酒浸)、山栀(炒)、甘草(炙)等各五钱瞿麦二钱加水一盅半煎,空心温服
连服几剂,虽说控制住了,总是不敢拿大。要是没事,当然可以撑着;有事,就不失为很正经的一条理由了。
欧阳修自将修完的唐书献给朝廷得到嘉奖,已经做到副枢密使。他对于安石的进退,自然很关心,知道他除了困难,怕也还有难言之隐。找到安石一问,安石谢过之后,果然回道:“大人,朝廷所以突破常规提拔我,总是认为我有过人之处,想要我有所作为,是不是?”
欧阳修说:“那是自然。要不,怎么会三番五次要擢用你呢?我知道你肯定有想法,说说吧。”
安石道:“大人,您比我更清楚。当今天下,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因循守旧;最重要的当务之急,莫过于改革,革除因循之弊。朝廷不次用人,首先得有特殊才干,能够革除积弊。这样才会深孚众望,才能一扫积弊。您是知道我的,无才无德一个人,治身、居官,没一样有过人之处。虽然也知道好学,学的东西却没一件能够得到实施!提拔我这样的人,除了增加笑料,贻误国事,还能有别的结果吗?除了辞免,我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啊!”说到最后,安石已经慷慨激昂,不能自已了。
安石一向很沉稳,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慷慨激昂,欧阳修自然有些吃惊。可他毕竟是了解安石的,就是安石上过《万言书》之后的郁闷他也略有所知,何况,官场的历练也比安石更为通透,略一迟疑之后,也就莞然一笑了,安慰安石道:“介甫,你说的我都理解。什么都不能急,只能慢慢来。因循既已成弊,这因循之力就不是短时间所能改变的了。不然,它又何至于成弊呢?还有一条,你有没有想过?不在位置上,你就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有了位置,就有了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你就可以大刀阔斧,有所作为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安石愣了半晌,才说道:“大人,您说的固然有理,可僭越同列,贪冒宠荣,总是不妥当。将来如果朝廷循序用人,轮到我,我再当仁不让吧。这次,还是要辞的。”
欧阳修笑道:“这次不比上次,朝廷也没有退路了。还是走着瞧吧,实在不给退路,你只能权变了。”
安石又连着上了四本辞折,朝廷到底不准,他也只好勉强了。朝廷这次真是有备而来,一到他上任,跟着就将他转升了知制诰。朝廷原有这个惯例,辞又纯粹是走形式,安石也就不再饶舌,当他的知制诰了。
安石的问题解决了,本来已经没事的司马光,却又骑虎难下了。
安石是嘉祐六年夏天做的知制诰,司马光还在做他的修起居注、知谏院。来年春天,朝廷也要升司马光与吕公著做知制诰了。不过,他们不能像安石那样直迁,必须先到中书考试,合格后才能升用。考试的程序其实很简单:最主要的,不过根据虚拟的题目,试着替皇上拟几道敕令、诰命而已。司马光喜滋滋地去试了。很快就传来消息:考试合格,朝廷不仅要任他为知制诰,还准备要他兼侍讲——专给皇上讲书。他更高兴了。可很快又传来消息:人家吕公著根本就没去中书考试,更甭说当什么知制诰了!而且,朝廷已准了他的辞折,升他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了。君实一听,当时冷汗就下来了!这个吕公著,也不打声招呼!这不是有意要我难堪吗?他也没想想,自己又什么时候想着要和他去通气?
吕公著不去考试,原是事出有因。
安石当群牧判官的时候,欧阳修不是曾举荐过几个官员吗?除了安石,还有包拯、吕公著等等,他们后来都陆续升了官。安石回京当上度支判官不久,原来的天章阁侍讲病了,朝廷下令要吕公著升任。吕公著借口身体不好,改荐司马光与安石代替他。朝廷没理这个茬,还是由他做了天章阁侍讲。才几年,自己还在天章阁与皇上消磨时光呢,安石早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就是淡泊,不计较也就得了。可现在是要他追着安石的脚后跟跑;而且,为了得到这追脚后跟的权力,还要先通过考试取得资格!这已经不光是升官任职,而是对人格尊严的一种侮辱了!不要说自己堂堂宰相之子,就是平人之后,也不能这样去捧臭脚啊!这试要是能考,天下也就没什么事不能做了!
司马光哪里能想到这些,他也顾不上去想,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解羞办法,洗刷自己名利熏心的臭名声。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有上书辞免。他先从自己当初之所以坚辞起居注说起。那不是因为自己不能记录皇上的言论行动,怕的就是顺序升迁知制诰,写不来文章叫天下笑话。为什么又应命而试呢?原是怕辞不掉,又招人闲话。直到知道吕公著辞免,升任待制,自己才悔恨不迭了。只要能辞免,也就顾不得一时的难堪了。
这次是有进无退,他只能一辞到底。上到第九章的时候,好歹才算如愿以偿了:朝廷让他做了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仍知谏院,赐的是三品官服。那敕命,还是安石写的:
扬雄曰:“周之士也贵,秦之士也贱;周之士也肆,秦之士也拘。”盖言先王以礼让为国,士之有为有守,得伸其志,而在上不敢以势加焉。朕率是道,以君多士。以尔具官某,文学行义有称于时,故明试以言,使司告命,而乃固执辞让,至于八九。改序厥职,以伸尔志。是亦高选,往其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