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做使楼台近水
整冠纳履避嫌当先
张方平在益州荐过三苏不久,也入了京,做了三司使。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做三司使了。两入三司为主,朝廷看重的该是他理财能干,别人大抵这么看,他自己也因为这个多少有些自负。偏偏说嘴打嘴,重入三司不久,他可就栽了跟头了。
他这个人有些怪,做的与想的总是有些拧。
他不是进士出身,走的不是制举一路吗?而且,连中两次:先中奇才异行,后中贤良方正。制举不同于科举,只要有人推荐,就可以直接上京城应考。所谓考试,也比进士简单,只要献上一篇策论就行,诗赋等有时一概都可以免了。自己既不用诗赋做敲门砖,按常理就该不重这一道了,可他偏不。庆历新政,范仲淹不是重策论轻诗赋吗,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那逻辑也怪怪的:“俗话说,‘水到鱼行’。诗赋都做得的人,怎么会连官都做不好?绝对不会。真宗皇帝的时候,考进士只考诗赋,天下书生只知诗赋不知其他,官不都做得很好吗?改什么,根本是没事找事!”
大概因为制举出身,那皇恩比一般入仕的更来得隆重,他感谢起来,也要比一般人更出格:无论什么时候吃饭,从来都衣冠楚楚,不敢有一点懈怠不敬。越是盛夏三伏,越是如此。不是不热,他另有道理。女婿与他一起吃饭,见老丈人不解衣帽,只好陪着不动。他却劝道:“脱了衣服,脱了衣服,你们比不得我。我由布衣发达,一粥一饭都是皇上的恩赐,一时半刻也不敢不敬!你们吃的是我的饭,就不必拘这个礼了。”女婿这才脱衣解带,痛痛快快吃饭了。
这样讲究礼仪的人,却还是连一个“情”字也割舍不下。也许是家里三妻四妾不耐看,时时总想着拈花惹草。还在当右谏议大夫时,他就因为买一个漂亮小妾被贬了官。这个小妾,原是托户部判官杨仪买的。杨仪要巴结言官,分文未取,贴了买身钱不说,还贴了一身衣服行头。到杨仪倒霉,带出他来,人家参他一向禀性奸猾,欺下罔上,身为言谏官,不但不能正人,反倒以权谋私,除了贬官,没受到其他处分,已经很幸运了。辗转做了益州知州,故态复萌,又挂上了一个官妓陈凤仪。大宋律令规定,官员嫖妓是要吃板子戴枷的,自然只能偷偷往来。到离开成都,更不敢带了,只好写些诗词书信来搪塞。凤仪却被撩得肝肠寸断,恨不得当时就为张大人抹了脖子。分开之后,两个人全都牵肠挂肚。凤仪想的是卿卿我我,剪不断理还乱的那一腔柔情;方平则又怕又悔。自己有那么多文字在她手里,只要泄漏一丝一毫,不仅一生名节全完了,那仕途也跟着要泡汤了。说不清他们两个到底谁更痛苦,但率先解脱的,却肯定是张方平。
王懿敏去做益州知州,上任前先来和张方平告别。临分手,特意问道:“安道兄,有什么要我在成都办的?再不说,可就晚了!”
方平一笑,拿出一封信:“还真有一件事要托您,别人我不放心。”
懿敏一瞅信封,早明白了,调侃道:“托我替您了却风情债?”
方平脸上一红,搭讪道:“拜托,拜托!虽说食色性也,毕竟荒唐,传出去总不好看,还望仁兄成全。”
懿敏见他尴尬,也正色道:“人人都打这么过,有什么?仁兄只是多虑罢了。放心,我一定做得漂漂亮亮,让您再没有后顾之忧!”
方平当胸就是一揖:“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先谢谢仁兄!”
懿敏也回了一礼,笑道:“小弟也有求您办事的时候,只要到时候不装傻就成了。且等我的消息吧,告辞。”
方平将懿敏一直送出大门之外。问清什么时候动身,又打发人送了礼物、宴席;当日,自己又亲自赶到城外驿亭相送。虽是殷殷多情,那多半是为了友谊,摆平陈凤仪的事,倒是绝口不提了。
懿敏到了成都,稍稍安顿之后,就穿着便服,让个心腹引着溜到凤仪住处去了。凤仪听说是知州大人驾到,自然诚惶诚恐。可她那风情万种的样子,却让懿敏先吃了一惊,再没法儿严肃了。定了半天神,才勉强开口道:“你就是陈凤仪?”声音里已多少透着一丝轻佻。
凤仪敛衽行礼道:“贱妾就是陈凤仪,大人有什么吩咐?”
懿敏说:“我倒没有,只是你的老情人巴巴地要我问你好。”已不只是轻佻,更带着轻薄、挑逗了!
凤仪早红了半边脸,低头说道:“大人不要取笑!”
懿敏越发不能自持,不禁有些手舞足蹈了:“看你那小样儿?安道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装相呢!”
提到张方平,凤仪顾不得羞涩,抬起头问道:“张大人他好吗?”或许是想起先前的恩情与此后的相思、冷落,问过这一句,凤仪就再不说话,只在一旁默默流泪了。
懿敏见她不仅漂亮,而且多情,上来抱住她的双肩,安慰道:“天下并非只有张安道一个人多情,本大人也一样能关照你。你就别发愁了,啊!”
凤仪睁着一双泪眼瞅着懿敏,无限凄楚地叫了一声:“大人!”这声音合着那眼神的哀怜与乞求,叫懿敏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不能操之过急,且办了正事要紧。这么想着,便转出一种庄重口气,说:“差点儿忘了正事了。安道是不是有一些书信在你手边?”
凤仪见他严肃起来,知道不是玩笑,赶紧擦了眼泪答道:“有,都是他写给我的。”
“我能看看吗?这也是安道的意思。喏,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信。”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递了过去。
凤仪接过一看,行草亲切而又流畅,正是方平久违了的手迹,禁不住又热泪盈盈了!拆开一看,不过几句闲话,简单而又冷漠。撇开圈子,只有一个意思:朝中不比成都,凡事难以自便;逝者如斯,当时的书信,也让它如飞灰流烟,一去无迹吧,一切都以珍藏心底为好。凤仪将信一连读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误会方平的意思,终于梦醒了!不仅眼泪早已干了,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坚毅、冷漠。她复返身走进房里,拿出一个非常精致、绣着鸳鸯的五彩锦囊,递给懿敏:“张大人给我的诗词信笺。全在这儿,请大人过目。”
凤仪这种大义凛然的样子,反叫懿敏踌躇起来,接过锦囊也不打开。好半天,才嗫嚅着说:“凤仪,你不做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安道立朝清正,朋友少,仇人多。这些书信只要有一封落到仇家手里,他就完了。你不要怪他。且让我来做个恶人,将这些书信全都烧了吧!”说着话,已随手将锦囊四下都点着了。
凤仪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懿敏看她冷若冰霜的样子,更多了一种冰清玉洁的风情,想调侃几句,说自己不像方平那样寡情,完全可以代替方平,给她应该得到的东西,到底没敢开口。看着锦囊完全烧成了灰烬,终于悻悻地走了。
懿敏熬不住,后来还是过来兜搭了两次,可凤仪不冷不热,总是入不了港。第三次再来,却已人去楼空,再找不到凤仪了。官妓私逃,原是可以下令缉拿的,因为有所顾忌,空喊了几声,到底不了了之了。
凤仪没有牵连方平,可他到底还是叫另外一个女人拖下了马。这次,不是为情爱,而是为财产。
大宋朝的酒业,实行的也是榷卖制度,私自贩卖要受严刑。榷卖有两种形式:一是,从做曲到酿酒,到酤出等,一切皆由官家操作;一是,官家只做酒曲卖给商人,再由商人自己酿酒出卖。反正酿酒离不开酒曲,酒量多少也是由酒曲决定的,控制酒曲也就控制了出酒,不怕商人弄虚作假。酒务由相关的曲院经营,统归三司管辖。榷卖就有专利,经商的自然人人都想插一杠子。能不能得到专卖权,得到之后是不是如数向朝廷交钱等等,交关大大的,名堂也就多了去了。
汴京与西京、南京一样,都是由官家卖出酒曲,叫商人自己酿酒酤出。东京酒曲,一斤值钱一百五十五文。所酿的酒,分为两种:一是小酒,打春天到秋天,现酿现卖;另一种是所谓大酒,冬天酿了,要搁到来年夏天才卖。酒是陈的好,越陈味道越浓,大酒自然要比小酒卖得贵。酒曲既都是一样的,酿大酒当然要比酿小酒更赚钱。可有一样,它需要时间,占有的资金显然大得多了。因为隔着年头,各种变数增多,风险自然也大多了。承包东京酒务的是个大商人,叫刘保衡。他是个做生意做老了的人,不仅账算得倍儿精,具有一般大商人所必备的魄力与胆识,更有一种别人无法望其项背的老辣干练,使他与官府打交道能够如鱼得水。这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要在京城经商,而且专做榷卖的酒生意,没有它,根本连想也甭想!光要击败各种竞争对手脱颖而出,就比登天还难了。榷卖一到手,他就大开大合,以大酒为主,小酒为辅,将个酒卖弄得花团锦簇。那钱,自然也就流水一般流向刘家了。
钱一多,衣食住行自然也要往上飙升。好在大宋朝正崇尚奢靡,对于上下尊卑各色人等所能有的物质享受,始终没有一个严格的界限。保衡钻了这个空子,正好为所欲为。别的不说,他在仁孝坊的那一套府邸,甲第连云,亭台楼阁,花园池沼,早成了汴梁城里的一道亮丽风景,不仅公侯侧目,连凤子龙孙差不多也都要垂涎三尺了。冯京冯当世与他隔壁邻居,既是
状元及第,又是宰相富弼的女婿,官也做到知制诰、知州一级,可那房子比起他来,就像厢房与正厅,根本没法儿比!要不,又怎么能说公侯王孙都要侧目垂涎呢!
可刘保衡的钱里,也有许多泡沫。
一个毫无背景的商人,要跟官府打交道,除了靠钱开路,还能靠什么?光从竞争者手里夺过榷卖权,他就费了很大一笔。此后,正常运营的各种关节,哪一样也都得花钱买路,再广的财路,也经不起四下里流水一般花钱呵!何况,京城的榷卖,就算有利,除了各种捐税,也总有限呢。一账算下来,刘保衡差不多只是花钱赚吆喝罢了!水一般涌进刘家的钱,有许多不过是该还的曲钱与税金等暂时挂了账,因为他刘保衡玩得活,管事的官员得着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哪里真是日进斗金呢!
既是泡沫,就有瘪下去的时候;而瘪泡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三司使张方平。方平先前已做过一任三司使,这不是第二任吗?既是二任,其间的诀窍,自然桩桩门儿清。这里一到任,住处还没落实,先就下了一道死命令:凡各处场、坊、榷卖等处所有积欠,一律在一月之内偿清,违者依法重处。
夫人杨氏老大不满,数落他说:“窝还没有呢,先倒急着这件事,真有你的!”
方平说:“你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先有国,后有家。国事办好,自然不愁无家。”
杨氏听了正想摇头,一想到老爷一路当官,也真没放什么空子,话到嘴边,到底咽下不说了。
方平又交代管家冯实:“找个妥当干办,有卖房子的咱买它一处。要好。价钱嘛,你们斟酌就行了,不必问我。我看,十天半月之内,准会有人要卖房子,好歹不要失了机会!这话,你明白吗?”
老管家了,一点就通,岂有不明白的!冯实答应了一声,当时就下去瞅空子操办去了。
接到新命令,第一个慌了手脚的,是曲院官员孙宁;那一头跳天的,自然是刘保衡了。
孙宁当晚就找到保衡家里通报了情况:“保衡,我查了一下旧账,光曲钱你就欠了一百多万了。加上税钱及其他挪借等,一共怕有小三百万吧!”
保衡先还不以为然:“是了,我还能不知道!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有你孙大人在,我还怕欠不起吗?且喝酒。”
孙宁推开酒杯:“啊呀,我的刘老板,你还做梦呢!我孙宁是那不待事的人吗,咱们谁跟谁?大凡能够扛得过去,我还来找你吗?这是头一回?”
保衡这才觉着严重了,不由得问道:“这张大人是个什么来头?”
“能软能硬,就看对谁。硬起来,天王老子他也敢拧,最是一个欺上罔下的恶货!我看这一回,他是有备而来,不像只说空话。”
保衡傻了,半晌没有说话。喝了几杯闷酒,当时就散了。
风声越刮越紧。都有传言,说三司已经准备动帖子拿人了。
孙宁又找了一次保衡:“总得想点儿办法呵!要不,我们两个都要玩完了。”
保衡只是叹气:“不是小数。有办法,我还要你说吗?”
孙宁也叹气:“你总得有所表示。不然,这关是没法儿过的!”
保衡一摊双手:“救急,只有卖房子了!”
孙宁满腹狐疑:“真到了这个地步?”
保衡又叹了一口气:“唉,说来连我自己也难相信。这榷卖实际不过是花钱赚吆喝,早贴得山穷水尽了。”
孙宁迟疑了一下,说道:“要卖房子,眼前倒有一个机会。”
保衡问:“谁要买?”
“就是三司张大人啊!今儿,他家总管还找我谈这件事来着。”
保衡一听是这样,顿时来了气,张口骂道:“他娘的,难道竟是冲着老子的房子来的?”
孙宁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开导道:“保衡,甭管他是不是冲你房子来的。眼下要过关,求他买还求不来呢不是?”
保衡毕竟是商人,知道利害所在,不争辩了,只叮嘱孙宁:“这事就拜托大人了。只要了事,你看着办吧!”
下面的事,就简单了。
孙宁找到冯实,说刘保衡现有房子等着出手,冯实却一拍手:“啊呀,不成不成。”
孙宁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不成?”
冯实道:“是房子咱都能买,就他刘保衡的房子咱不能买。”
孙宁问:“那为什么?”
冯实道:“你想啊,刘老板的房子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要多少钱!我们老爷可是个清官,能买得起吗?”
孙宁一笑:“平常或者买不起,现在绝没问题!”
冯实一脸迷糊,问道:“那我就不懂了,这为什么?难道他是急着脱手,不顾死活?”
孙宁也不动声色:“管家老爷好眼力,他正是饥不择食。”
冯实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谁不知道他是京城首富,榷酒赚了多少钱,他能着急卖房子?”
“这叫外人不知内里事。我因为管着酒务,知道的实:他早已欠下一屁股搭两胯子债了。”孙宁仍然不厌其烦地解释。
“这倒也是常事,尤其是商人。外面看着轰轰烈烈,实际早已亏空百万千万了。可有一样,他欠的是公款,还是私款?”
“公款、私款都有吧?”是揣测的口气。
“那又不成了,我怕的就是这个!”冯实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又为什么?”孙宁已经不大耐烦,但还是不得不周旋。
“咱们老爷现管三司,榷酒正在辖下。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买他的房子,再公道,也说不清楚不是?咱们干吗花钱买不是呢!”冯实竟推得一干二净了。
孙宁一笑,已经多少有些狰狞:“管家老爷,您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迂呢?实话告诉您,不是您家老爷,他这房子还不卖呢!他是非您张老爷府上不售!您买了他的房子,等于救他一难。不然,他这一关没法儿过。”
“这倒是一说。救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冯实沉吟道。
“所以哪,都是买卖,干吗不做这一件呢!”孙宁继续递着梯子。
“你孙大人倒是个实在人。我也实话实说吧,房子自然是想买的,怕的就是人言物议。”
“不相干。三司管的事多着呢,除非您根本不买卖东西,否则,哪一样都免不了闲话。您要管那么多,简直就没法儿活了!”
“那倒也是。”
“一切由我。咱们公买公卖,谁说也不怕。您就放心吧!”
犹疑既释,买卖也就成交了。时价至少一二千万的房子,卖了三百多万,冯实与孙宁的外快不在其内。保衡得了钱,先交给曲院清了曲欠,欠税等交过一些后暂时缓征,算是躲过了一劫。方平搬进新居,自然说不出的高兴。只有一样,保衡的房子碍于僭越,临街一面及门楼、车道等都较为狭小,与整个房子极不相称。方平让冯实找人重新修过,这才真正气派堂皇,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流府邸,连吕夷简、文彦博等人的宅邸全都有些相形见绌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出事了。
保衡有个姑母王刘氏,七十好几了,身体却还硬朗。老人家住在金鱼巷,与仁孝坊隔着好几个街区。因为路远,虽说硬朗,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平常与这个侄儿也不多来往。那天也是心血来潮,突然动了念头,要去看看这个几乎半年没见的侄儿。下了轿子正要进门,却被几个看门的家人挡住了:“老太太,您找谁?”
这话问得怪!王刘氏白了他们一眼:“找谁?还能找谁?你们都瞎了眼,连我这老婆子都不认得了!”
几个守门的一听,好大的口气!可到底怕认错了人,只好耐着性子问道:“小的们失认,您是——”
“姑太太都不认,你们是要找打!”说着话已抡起拐杖,眼看着就打下来了!两个年轻家人也火了,横道:“哪里来的野婆婆,敢冒充我们大人的姑太太,还要行凶打人!将她拿下。”
王刘氏一听不对,手也就软了。有那老成的家人,也悟出不对,喝住了两个愣头青:“不要莽撞,先问清楚再说。”又转身问王刘氏道,“老人家,您不要着急,有话慢慢儿说。我们这儿是三司使张大人的府邸,您说是姑太太,该不是走错门了吧?”
王刘氏还是不明白:“明明是我侄儿刘保衡的家,哪儿又来了个什么张大人?”
大家一听,全明白了:敢情卖房子的事,这刘老太太还一点儿不知道呢!两个愣头青嘴损,张口就嘲笑道:“您老人家还做梦呢?刘保衡早将房子卖给我们张大人了!您也张开眼瞅瞅,这门楼车道可是原来的样子?再看我们这些人,有一个是您认识的吗?”
老太太睁眼一瞅,可不是吗?不仅眼前的人没一个认识,那房子也早变了样了!门前的石狮与木戟什么的,也是官府才有的,保衡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呢?老太太一顿拐杖,骂了一句:“这天杀的保——”还没骂完,人已晕过去了。
随行的人,好歹将老太太抬回了金鱼巷。老太太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才逐渐康复了。这里一康复,她就去开封府喊冤告状,状告刘保衡不是刘氏宗子,冒亲败产,请求官府将他逐出刘家,收回被他非法卖出的家产。开封府一查:不是宗子,没有根据;房子虽卖得贱了,却一应手续俱全,也动弹不得的。只好驳回上诉,让刘老太太呼天抢地去了。
刘老太太虽然败了诉,御史们却胜诉了。他们一得到消息,就纷纷上书,告张方平以权谋私,低价强买管下商人住房。既是铁证如山,房子即使手续合法动不了,三司使是断然不能当了。一纸诰书下来,叫他出知陈州,后来又改成知应天府。接替他的,是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吏部侍郎、集贤殿修撰宋祁。可宋祁位子还没坐热,就落职知郑州去了。
原来,宋祁也不干净。
他知定州时,让家人白借了好多公使钱用了,州治也搞得不像样子。到调益州当知州,还是老毛病,纵情游宴,吃喝玩乐。这都是摆在面上的事情,人人看得见。御史们当时就上章弹劾了,说他根本不配做
理财官。加上他老哥宋庠正做枢密使,弟兄俩不能同在中枢,他需要回避。最后,到底被调到郑州去了。
要找个干净的人做三司使,可真不容易。找来找去,合适的唯有阎罗老包包拯。他不还在做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吗?一道命令,便改成了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他虽然清白,可还是挡不住有人说话。
这次,问题出在包龙图自己的嘴上。原来,上书扳倒两个前任,都有他包龙图的份儿。他是言官,一向又耿直好事,眼里揉不得沙子,他要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说张方平,是直接去的中书,大骂宰相用人不当,竟将这样少廉寡耻的东西放在财政大位上!说宋祁,平和一点了,只是上书,既提他益州游乐无度,也说他弟兄俩不能同在中枢。既然攻走了两个前任,自己李代桃僵,却连假心假意推辞都不推辞一下,就那么理直气壮地上了班,这是什么事儿呵?
他这里一上班,攻的人就摇旗呐喊,蜂拥而上了。包龙图是个直肠子,缺的就是弯弯绕。否则,只要稍微绕个弯儿,他也会想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躲还躲不及呢,怎么冲着三司使的位子,就那么直截了当去坐了!不是没事找事吗?可他愣是想不到!
起先,他仍然理直气壮。到欧阳修也上书攻他,他才悟出问题的严重了。
欧阳修打的旗号是:全包拯名节,保朝廷风俗。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治理天下,重在用人。用人之法,各有所宜。将士先才能,朝臣先名节。为什么呢?军旅要成功,唯恐将士们不趋赏争利,自然只能以才能为先。朝廷主教化,臣子们的行为,直接关乎风俗厚薄、政治清明,自然只能以名节为先。既是这样,做臣子就应该自尊自重,做君上也应该处处爱惜、保全臣下的名节。包拯逐其人而代其位,就是无心,也说不清楚。你把手伸到人家口袋里拿东西,嘴上再说不想要,也没个人信你不是?而蹊田夺牛,又岂能无过!这都是因为包拯尽管峭直,却不太注重学问,所以临事不能处之以义,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朝廷要真正爱惜包拯的名节,就应当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拉他一把,不管让他做什么,就是不要让他做三司使!
除此之外,欧阳修看得还要深远,竟看到了这件事的未来影响。道理也很简单。有所不取才是廉,有所不为才有耻。从来言谏官说话都不带有个人目的,这已经成了风气。现在叫包拯这么一闹,取其不当取,为其不当为,不管怎么说,也会诱使人跟着起哄,将带着个人目的说话,当成正当行为。那么,已经形成的好风气,不就要毁于一旦了吗?这实在太可怕了!
说得这么义正词严,理直气壮,任你是阎罗老包,还敢再无动于衷吗?他躲在家里再不上班了!
也不知道朝廷是顾不上,还是不以为然,竟没有解除包龙图的职。不但不解,连包阎罗辞职也不准。既然这样,总不能老躲在家里,最后还是上班了。可经过这么一折腾,就是包阎罗,还有多少心气儿去理事,也不能不打个折扣了。他这三司使到底没当长,很快就改了枢密副使。不久,便一病而亡了。朝廷虽褒奖有加,赠了他礼部尚书,谥号孝肃,毕竟都是虚的,指望他大刀阔斧去张罗经济之道,再也甭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