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度监牧推举薛向
度支题壁善法择吏
唐代户部下设四司:一为户部,一为度支,一为金部,一为仓部。各司官员有专任,也有兼任。到了唐末,四司改成了盐铁、度支、户部等三司,各司官员仍是或专任或兼任。直到后唐明宗李亶,才专门设了一个三司使,全权掌管三司的事情。大宋承继五代制度,虚户部,实三司,天下财政经济全归度支、金部、仓部等三司主管,三司使则统管一切。度支司,主管量入为出,掌握天下行政、军费开支等各项支出。安石身为度支判官,有他的一摊子事要惦记,《万言书》的事,暂时只能且听下回分解了。
这不,那天刚上班,户部员外郎、度支副使吕冲之就找上门来了。见过礼,冲之先问候安石道:“介甫,到三司还习惯吧?”
“纯粹外行,也只能将就了。”安石答道。
“我不是也一样,什么时候当过
理财官?既来之,则安之,慢慢就习惯了。”冲之这话倒也不是假话。他名叫景初,冲之是字,先是沾父亲光做了秘书省的校书郎,中进士后做了几任州县官,再进京,就一直当着言谏官;就是现在,还兼着侍御史知杂事呢!可不也是个门外汉嘛!
“大人说得对,慢慢学着做吧!”安石赞同说。
冲之点点头,转了话题:“介甫,今天找您,是想请您出一趟外差。”
安石有些意外,问道:“外差?去哪儿?”
“群牧司欧阳修大人,推荐您与吴中复、王陶等一起帮他们考察牧马事宜。喏,这是中书转来的劄子。”
原来,欧阳修已由权知开封府,改调做了群牧使。像其他事情一样,大宋的马政也是人见人摇头。虽然人人都觉着非改革不可,却谁也没法儿真正动作。到欧阳修上任,又有人大声疾呼,朝廷也就顺水推舟,要求群牧司派人相度改革。安石不是做过群牧判官吗,欧阳修一接到朝廷意旨,当时就找安石商议了。
“介甫,朝廷想措置马政,你做过群牧判官,有什么想法?”
安石想起杨伟“由来已久”、“只能慢慢来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欧阳修见他没说话先叹气,倒忍不住笑了:“怎么,难道已经不可救药?”
安石仍然拧着眉头:“虽不是不可救药,确实难办。”
“说说,究竟怎么个难办法?”欧阳修鼓励安石。
“您知道,本朝的监牧制度,是打唐朝继承过来的。制度本身虽没毛病,可本朝条件却与唐朝不同。因为不能因时而变、因地制宜,本来没毛病的制度,也就不能不弊端丛生了。”安石的话说得相当沉静。欧阳修知道他早有考虑,也不来打搅,只默默地听他往下说。王安石道:“唐朝设的牧场,全都沿着从西北到东北的漫长边界线,那里水草丰茂,气候适当,最宜养马。所以唐朝官牧,有得无失,马不仅多,也好。到我朝,所有这些适宜养马的地方,大多沦为契丹或西夏的疆土,除少数外,目下许多官马场根本就不适合养马。再加上管事的人因循渎职,要马政好,怎么可能呢!”
“依你之见,该怎么处置才好?”
“可以双管齐下,买养并举。对现有的马场,最好全面普查一次。适宜养马的,要保留,加强管理。不适宜的,干脆退牧还耕,招人耕种。不但省了钱,还可以创收,补贴买马费用。这是大端,解决了,马政也就成功了一大半。至于侵占牧地,鲸吞公款等等,都是小事。只要派人彻查,不难解决。”
“说得好,咱们就这么办!”欧阳修由衷地赞成。
安石却并不乐观,仍然平静地说:“问题虽简单明了,要办,却不容易!”
有这瓢冷水,欧阳修也清醒了,问道:“你这些想法,该是在做群牧判官时就有了,也和他们说过?”
安石点点头。
欧阳修虽有些扫兴,但很快又充满信心了,安慰安石道:“现在群牧司是我主政,朝廷也有措置的意思,未必不是个机会!且不要悲观,咱们来试试。”
安石自然举双手赞成。临了,欧阳修又问道:“你熟悉马政,到时候少不了请你过来帮忙,你可要帮我一把哟!”
安石满口答应:“只要大人下令,我立马就到。”
说是这么说,怎么也没想到欧阳修办事会这么利落,眼前就上马动作了。好歹,安石在度支上班不久,需要交割的事不多,当时就办了交接,去群牧司报到了。
吴中复、王陶都是言谏官,请他们来考察牧马事宜,主要是起个监察作用。安石是度支判官,又做过群牧判官,自然要管一些实事。到群牧司不久,欧阳修就委托他去了一趟陕西,专门考察陕西一路的马政。
陕西的马政没有专管,一向由转运副使薛向代理。薛向字师正,因为祖上有功,荫封为太庙斋郎。大宋仕途讲究出身,大凡有些志向的,即使有父辈的荫封,怎么着也要考个进士,以后仕途才会顺畅。像吕公著、司马光都有荫封,却全都考了个正经出身,就是明证。薛向却是个异数。他只脚踏实地去做官,从来没想着要去考什么出身。他的思想方法,本来就与人两样:别人重视的儒学圣教,他根本就不大在意;而所有读书人不屑一顾的经济之道,他却奉若神明,且悉心讲究,身体力行。因为这样,他做的大体都是与经济有关的官了。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他却乐此不疲。而他在这一方面,也确实真有见地,真有实绩。
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搞经济的材料。人很清瘦,前额宽平,颧骨微突,双眼灵动有神,随时都能说话,光看外表,也与商家那些管账的师爷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一般长处,他还有一种能耐是无与伦比的:凡上手的东西,他都能在转眼之间将它化为数字,并在眨眼之后给出最后的答案。由斋官而做到一路转运副使,靠的大体也就是这一身功夫。
有两件事他做得最出彩。
前几年解决茶引问题与解禁榷茶,其中就有师正一份功劳。河北“入中”粮草,一向行的都是三税法。所谓三税法,就是前面提到的,商人将粮草运到边界供应军队,朝廷给他们交引兑现盐、茶及象牙、香料与其他杂物,作为交换。茶法大坏,就是被这三税法滥开虚价等弄的。有个盐铁判官董沔别出心裁,要改三税法为四税法,就是:除用盐、茶、象牙、香料、杂物等外,也给一部分现钱。师正正做榷货务的监官,当时就上书阻止,说四税不如三税,四税既费物,又费钱,公私都得不到好处,只要堵塞三税的种种漏洞就行了。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专门将历来推行三税及用现钱的利弊情况,编成年历,上报朝廷。可当时朝野上下都说四税法好,没将他当回事。不久,朝廷现钱费了许多,交引的问题依然如故,“入中”的粮草也越来越少,这才知道还是他薛师正对。跟着他又算了一笔账,除去边境十一州本地的赋税,需要的粮草等相当有限,建议停止“入中”,用实钱收买粮食,只将草、豆仍用茶叶等实物充抵。到底被朝廷采纳了。朝廷根据他的建议,在大名府设了一个便籴司,派他做了河北提点刑狱使,兼管便籴司的粮食买卖。边州粮食贵,他就从附近的澶州、魏州等地买了运到边境上去。不仅有了军粮,老百姓缺粮还可以平价出售,解决粮荒。到边州粮食多了,军粮有余,他又坐地收购,作为储存。一举数得,既省了钱,不被商人从中盘剥,又实际解决了边境的粮食问题。结果自然看好:升了官的董沔被降了职,他则一举成名,从此仕途顺畅。
另外一件漂亮事情,是在陕西做的,他任的是转运副使、制置解盐。大宋的盐,也有海盐与池盐两种:海盐叫末盐,池盐叫颗盐。池盐的主产地在解州的解县与安邑两县,所以称为解盐。盐为榷卖,什么盐在哪儿卖,都有专门的地域标界。不仅私自买卖犯法,就是官卖,越了界也同样有罪。颗盐与末盐一样,都是雇盐户生产的,由朝廷供给薪俸食粟。师正到任去盐场一看,两县的成盐堆得像一座座大山,当时就皱起了眉头:“你们生产的盐真多啊!”
“是,大人,历年都有剩余,可不就多了嘛!”管事的官员答道。
“嗯。你们知道现在究竟有多少存盐吗?”师正问。
“这得查账,大人。”
“给你们三天,细算一下,看看有多少存货?照现在的销售水平,可以供用多长时间?”
三天以后,账出来了:粗略码算,现货至少可以供用十年以上。
师正一笑:“存了这么多货,难道就没人想到减产或停产什么的?”
“没有。谁敢啊?”管事的答。
“为什么?”
“谁也没朝这方面想。再说,朝廷明令生产的东西,谁敢多事?”
他说的是实话。大宋朝官员从来因循守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师正太清楚了。他叹了一口气:“商业生产,从来都是以销定产。既是榷卖,就与经商大同小异,怎么能不问销售一味生产,劳民伤财?朝廷的钱,说到底,不还是老百姓的血汗吗?”
管事的附和说:“大人说得对,是这么个理儿。”
“我不知道就罢了,既已知道,总要做些事情改变这种局面。”
跟着他又了解到,解盐过剩,除了生产过多,也还有西夏竞争的原因。西夏盛产一种青盐,质量比解盐好,卖的却比解盐便宜,因此从界外大量流入,屡禁不止。了解了原因,办法当时也就有了:要真正打倒青盐的不正当竞争,维护榷卖,唯一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将解盐减价销售。
很快,他便上书朝廷,请求裁员减产,节约费用;请求降价销售,制止青盐入境倾销。一旦朝廷批复同意,他就着手实施了。举手抬足,就解决了多年无法解决的问题,其任事的忠勤、精敏、果决,自然又叫人口耳相传!
这两件事,安石早就听说了。因为有这个印象,没到陕西,他就相信,由薛师正兼管牧马,一定会别有一番天地,只想看个实在。船由黄河而入渭水,薛师正已早早带着一班人在渡口等着了。两人见礼已毕,安石先不听汇报,只提出要去沙苑监看看:“薛大人,先不忙介绍情况。能不能请你引我去沙苑看看?”
对于安石,师正尽管也心仪已久,却没有实际接触,怎么着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认真,刚到陕西就要去实地考察。这样的钦差,可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心里既钦敬,又高兴,不由得应道:“先看看当然最好不过。只是,大人旅途劳累,是不是歇歇乏再去呢?”
“一路都坐船,不是很累。先看看,心里踏实。”安石说。
不但认真,而且坦白,师正对安石更有好感了。二话没说,当时就陪着安石直奔沙苑监了。
沙苑监紧靠渭水,占地千顷,是块可耕可牧的风水宝地。上岸一看,一马平川,芳草如茵,衬着蓝天白云,数百匹骏马悠闲地吃着草;时不时地,只有几匹不安分的小马驹跳跃奔腾,打破了宁静。几个牧马的官兵,或骑或立,或卧或坐,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牧场的边缘,则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庄稼,间或有几个农夫在田间劳作。同样一派生机,一片祥和。走近一看,那些马也匹匹膘肥体壮。其情其景,关于马政,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安石看着庄稼地,问道:“这些庄稼地,是否就是租给老百姓种的牧地?”
“是的。”
“种得很好嘛,比京郊都一点不差。看来,租地也租对了。”安石由衷地夸赞说。这也是师正的一件新政。沙苑监养的数百匹马,每年要耗钱四千多万,地也还有空闲之处。师正便请示朝廷,将闲地租给农民,所收的租钱既用于买马,又补贴养马的费用,一举两得。安石看材料时还有些担心,害怕两头不着地。照眼前看来,这种担心也完全是多余的了。
师正微微一笑:“真要交租,不好好种能行吗?”
安石也不由得笑了。
接下来几天,安石所关心的,只是师正对牧马还有什么好的建议了。
师正果然有想法,说:“秦州一线买马,给的都是马券,要到京师才能兑现实钱。加上道路费用补贴,豆腐盘出肉价钱,一匹马得花上好几万。而且,花了钱还买不到上等好马!要是能在原州、渭州等处设置马场就地买马,以解盐交引支付,既不用朝廷的现钱,也省了一大笔费用;卖马的人也方便实惠。据我估计,每年买上万把匹马,应该不成问题。可以将这些马,就地设置监牧饲养。养成了,一部分留作陕西边防使用,一部分由朝廷任意调用。您看——”
安石没等他说完,先就拍手叫好了:“果然是好办法,我回去就申奏朝廷。”说完这句,却又不说话了,只瞅着窗外出神。
师正还以为有什么不对,问道:“大人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哪儿有什么不对?”
安石摇摇头:“不是。我是在想,朝廷懂经济的人实在太少了!”
一句话提醒了师正,他多年的不平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愤愤地说道:“不懂倒在其次。最可恨的是轻视,不,简直是蔑视搞经济的人。谁谈经济,谁就是下三滥。我是不入流的,没人看得上我。不过,我也不在乎。圣贤是不讲经济的?他们才是妄读圣贤书呢!孔子说:‘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不重经济?孟子说:‘夫仁政必自经界始。’是不是把井田的经济之道,当做治国的头一件大事?他们那才是背叛圣贤的腐儒呢!您是大学问家,您来评评是不是这么个理?”
安石见他突然这么义愤,反倒笑了,安慰他道:“你说得对,圣贤从来都是重经济之道的,不重经济之道的不过是腐儒而已。《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讲的就是衣食钱财,不是经济是什么?《易》经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同样看重经济。《汉书》说得最透彻:‘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之本也。’那根据,也是圣人的意思。从来朝政,也无不都重经济。《周礼》记载,天官冢宰为六卿之首,总理百政,天下财赋就全归他掌管。唐朝,度支、盐铁、户部虽分而为三,往往也都由宰相直接兼领。哪有不重经济的!当今天下,要是像你这样懂经济的人再多几个,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了!”
师正见安石突然夸起自己来,反倒不好意思了,赶紧拿话岔开了。
安石回到朝廷的第一件事,除了汇报视察陕西一路买马监牧事宜,就是上书举荐薛师正了。出发点仍然是他在《万言书》中的想法,要想成功,必须使官员久其任,专其事,再临之以赏罚。列举了师正的种种政绩之后,他即以此为理由,请朝廷允许师正久任陕西,给职放权,继续经管财赋、盐务及买马监牧诸事,属下相关官员也许他聘选任用。此外,就是转述师正的意见,请在陕西官家空地因地制宜,添置监牧,等渐成次第之后,再逐渐替代河北等处并不适合养马的马监。因为有欧阳修鼎力相助,举荐与意见大体都得到了落实。至少,陕西一路的马政,能渐渐成为气候了。
安石完成马政考察,又回到三司上班了。冲之见他马政办得头头是道,又来找他:“介甫,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真是一点不错。你到群牧一趟才几天,事情就办得清清爽爽了。”
安石谦虚道:“说哪里话?全仗欧阳大人与薛大人办事有方,否则,不会这么顺畅的。”
冲之笑道:“你先别忙谦虚。我这话也不全冲着你说的,还有一半是冲着我自己呢!”
“大人是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门外汉有时也有门外汉的用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因为什么?就因为门外汉入门,至少可以有一种新眼光,老在门里的人反倒没有。”
“这倒也是。”
“喏,这就要说到我了。你看,三司设正、副使,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吧?”
“该有了。”
“可有谁知道,究竟是哪些人当了副使?再有,都说三司三司,可究竟有谁知道,这三司
理财究竟应该怎么个理法?”
“还真是。不是你说,我几乎也没想过这些问题。”安石坦白地说。
“历来担任副使的名单,我已经查找出来了。喏,全在这儿,你看看。”一面说着,一面已掏出一张字纸递了过来。
安石接过一看,果然是一份名单,密密麻麻记着历来担任三司副使的官员名字,不由得感叹道:“大人真是有心。搞这份名单,可没少费劲吧?”
冲之苦笑道:“可不是吗,费大劲了!”
“大人该有什么想法?”
“是啊,要不我费那么大劲干什么!这就要借重你了。”
“大人言重了!有什么事,请只管吩咐。”
“我有个想法。想将所有这些人的名字全都刻进石碑,嵌进官厅。既是作为纪念,贤愚不肖,对于后人,也是一种激励与借鉴。你看如何?”
“好,这主意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安石真诚地说。
“勒名好办,总得有一篇文章光大其事才好!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有劳你的大驾才成。你可不要推辞呵!”
“啊呀,大人,我哪里敢当!这事还得大人亲自动手才成。”
“客气了不是?无论文章、见解,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人。若有,我也不巴巴地来找你了!你就不要谦虚了。之所以想你写出见解,就是要做一面镜子,一照就能照出
理财官的贤愚不肖。要是让别人做出一面模糊混沌的玩意儿,我还不如不来找这麻烦呢!”
冲之当谏官一向有直声,说到国家兵冗财竭尤其痛切,虽然交往不多,安石一向是敬重他的;自到三司,谈到理财,两个人似乎也总有共同语言。冲之这话,听得出确实是打心窝里掏出来的。且不说顶头上司什么的,光这几句滚烫灼人的话,安石怎么着也没法儿拒绝!只好答道:“大人既这么说,我只好勉力试试了!”
冲之一听安石答应了,冲着他就是一揖:“我先谢谢你了!”
安石自然还礼不迭。送走冲之,他就磨墨起稿了。冲之前脚刚到三司副使厅,安石已拿着稿子赶来了。
冲之吃了一惊:这么快就成了?
可接过稿子展开一看,那字先就让他称羡不已了:乍一看,好像漫不经心,随意涂抹;稍细一瞅,才发现,原来清劲峭拔,飙飞不凡,如横风疾雨,力量中透着魏晋之间的简古奇崛。朝下看去,先是交代原委,之后写道: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弊,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行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
此盖吕君之志也。
读罢文章,冲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合厅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安石正要问他是否有什么不对,冲之已经离开桌子,走到他跟前一个劲儿地作起揖来,弄得安石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千古奇文,先得我心!千古奇文,先得我心!”冲之终于说话了。安石好歹松了一口气,合厅的人则又都莫名其妙了。
冲之转身又叫道:“君睦兄,您过来。您口齿比我清楚,烦您将介甫的这篇文章大声朗读一遍,叫大伙儿都听听。”
君睦也是个判官,听到召唤,当时就接过文章读了起来。他声音洪亮,又善于表情,读得字正腔圆,声声入耳,连不懂经济之道的书吏、衙役也听得摇头晃脑了。
君睦这里刚一读完,冲之就接口说道:“介甫这篇短文,不过三四百字,却堪称论述经济之道的千古绝唱。晏几道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各位大人有什么高见,何妨也来切磋切磋呢?”
安石听了,也朝冲之与大家深深一揖:“吕大人过奖了,下官何以克当!说到请各位大人赐教,正是下官的心愿,我这里先谢过了!”
可大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都愣住了。冲之想想,大家原来就未必跟得上安石的思想,一读之下更难把握要领,要他们发言确有难处,便自己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我说介甫的这篇短文是千古绝唱,自有我的道理。大家都是行家,都知道这理财与治国,财与法,法与吏,关系是何等的复杂!可介甫几句话就说清说透了,理财合众,善法择吏,轻重先后,竟一个字都挪移不得。更重要的,是介甫的文章,表达了理财治国的两个最重要的原则:一是因时变法,不因循守成;二是强本弱枝,抑制兼并,不叫豪强与天子争夺黎民百姓。当今天下之所以积贫积弱,要害全在这几句话之中。真正吃透了这几句话,并将它付诸实施,立马就可以国富民强,四海安乐了。短短三四百字的文章,不仅缕述了理财大道,还切中要害,制定出拯时救弊的方略,这样的文章,自古及今,您上哪儿找去?”
懵懂的虽然依旧一头雾水,头脑清楚、敏感一点的,终于恍然大悟,一面作礼,一面开口说道:“不是大人指教,我们哪里会想到这些!果然是千古奇文!”说到这里,又转向安石,恭维道:“王大人智大才高,远见卓识,实在叫人佩服。三司有您,是三司之幸,朝廷之幸,今后一定多多指教呵!”
安石少不得也谦虚道:“过奖、过奖,安石愧不敢当!理财我是外行,今后还望各位大人不吝赐教才是。”
冲之笑道:“大家都不要谦虚,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吧!介甫,一客不烦二主,这书丹的事,也就有劳你了。”
安石辞道:“啊呀,我这字上不了台盘的,还是另请高明吧!”
冲之道:“不是说不要谦虚了吗?不瞒你说,刚才第一眼,我就佩服你这字写得好了,如横风疾雨,随意之中见出简古奇崛,最得魏晋笔意。拜托了!”
其他人也都附和道:“王大人的字,我们也都见过,确实写得好。能者多劳嘛,您就甭推了!”
既都这么说,安石也就不推了。不过两天,字就写出来了:一色的行草,比小纸上更见精神气势。冲之高兴得什么似的,立马请名匠刻在石板上;石刻一成,又找工匠将它嵌进官厅东墙上了。一进官厅,迎面就是这方气势恢弘的石刻,不管谁见了,精神都为之一振。冲之和他的属下,近水楼台,激动之外,又多了一份自豪,更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过,也就这些了。
制造人文景观容易;要将想到的东西付诸实施,变成现实的政治措施,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朝廷的大政方针,掌握在中书宰臣手里,掌握在皇上手里。一个小小的度支判官,一个三司副使,充其量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马仔而已。头脑再清楚,思想再缜密,方略再完善,也不能左右大局,顶多也就想想、说说;或者再上进一步,像冲之、安石这样,在自己管辖的天地内制造一道亮丽的人文景观。再多,也就不可能了。不说别的,他们头上的那个三司使,首先就是一道不易跨越的门坎。而这些三司使,几乎人人先就都有一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