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大宋遗事

殚精竭虑唯重根本

泥牛入海万言成空

根据大宋朝的规定,要做提点刑狱官,除了资历,还得为官清正,不仅不能有一点贪赃污秽行为,还得持法公道平实,从来没有出入。安石能做提点刑狱官,能力之外,自然也是对他清正廉洁的公开承认。要照章办事,这样的官员接下来就该做三司判官了。按规定,三司判官都是由诸路转运使或提点刑狱官担任的。三司等于财政部,专门掌管朝廷的财政经济命脉,对三司判官的任职条件作出这种规定,看中的正是转运使、提点刑狱官的专业知识或清正廉洁。既有这样的规定,安石在任上干得又有声有色,没等他终任,头尾不过九个月,朝廷几个大佬就要调他去三司任度支判官了。

此时主事的是富弼、韩琦。文彦博老大不小,有人又攻击他私下里接受别人馈赠的《河图》,他心中不安,自己请求罢相外任,与贾昌朝一起罢出,判知外州,韩琦则继富弼之后也做了丞相。朝廷已率先考虑到安石家境困难,答应俸禄优厚,以解决他的后顾之忧,让他要拒绝也没法儿开口。可自己毕竟从来没搞过经济,怕误了朝廷大事,安石还是上章拒绝了。眼见朝廷不许,他又专门给富弼写了封信,说出自己的苦衷,请他关照,仍让自己治理州郡。到底还是不行,安石只好离开江东,往京城赴任了。

船在江心乘风破浪,安石当风立在船头。看着两岸渐次闪过的景物,他的心绪,也禁不住奔腾起伏了。

现在是嘉祐三年。自庆历二年中进士算起,头尾十七个年头了,人也由二十二岁的青年渐入不惑之年。随着由青年而壮年,官也由初任签判,到知县,到通判,再由通判而知州,而一路提点刑狱,专任京官,眼见着就朝权力中心越走越近了。除了任官,朝廷对于自己更有一种特别的关爱。为解决自己的家庭困难,专门优厚俸禄,就不是每一个朝臣都能享受的额外恩宠。可自己对于朝廷呢?除了为官还算清正,大致没忘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千古遗训,没有什么污点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了。而且,在哪儿总都有一点不能为所欲为、尽善尽美的遗憾。这局限于一隅的洁身自好、清廉政治,对于全国大局,究竟有多大影响,多少好处呢?国事,还不是每况愈下了吗?且不谈抱负、忠直什么的,身受朝廷的信任、恩宠,却不能为匡正朝纲而一尽绵薄之力,这做臣子的,连做人的资格都有所缺陷了!

如果一定要为自己辩护,勉强也可以说,过去是人微言轻,应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确曾明令禁止越职言事。那么,现在呢,身为一路使臣,难道依旧哑口无言?如果果真一切满意,无话可说,自当别论。可自己并不是这样,自己是有话要说的。无论如何,再不能沉默不语了!

可从哪儿说起呢?

原想着会有许多话要说,真决心要说时,竟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了。只觉着心里很乱,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

又是一阵江风过来,安石不禁打了个寒噤。淑贤怕他着凉,也拿着一件衣服从船舱里赶出来。安石见惊动了夫人,知道她担心,索性迎着她,一起回了舱里。淑贤知道他在想事情,略略安顿了他,就躲到一边去了。

小桌上放着一本《史记》,安石随手拿了起来。打开第一页,盯着白纸黑字,竟一行也没看下去。他似乎也不需要再看,读过多少遍的东西,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可那些白纸黑字忽然渐渐活跃起来,变成了一幅又一幅图画。都是些什么画儿呢?细细瞅了半天,才看清了,原来画的都是二帝三王——所谓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的文治武功。这些画画得都很好,浓墨重彩,灿烂辉煌。也只有这些画儿,才配得上那个社会。那是一个理想的极致啊!官是官,民是民,政简事少,民无怨怼,人人丰衣足食,个个欢天喜地,垂拱而治,百兽率舞……

他的思想,定格在二帝三王的极治之中了。而一旦将视线转到现在,巨大的反差就不能不叫他喟然长叹了。

说起来,皇上大体也能算上一个仁义之君!除了应有的排场,他大体是节俭的;偶然的荒唐,与嗜好声色犬马到底不同,也能算得上勤政爱民。说到左右臣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可一说到国家的治理,怎么就那么令人丧气?内,社稷难安;外,怵于夷敌;财力穷困,风俗衰败。凡有识之士,没有一个不为国家的前景忧心忡忡。连皇上本人也清清楚楚,总想有所变革。要不是上下都觉着问题严重,非变革不可,又哪里来的庆历新政呢?

说到庆历新政,更叫人气短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建树,很快又让人全扳回去了。像是蛊虫致病,一剂药拿不倒它,它更不怕打击了,整个社会,从此也更一发不可收拾。要走出失败的阴影,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更大了。

可要想社会复兴,这个阴影又非走出去不可。出路,究竟何在呢?

二帝三王的极治既是高不可攀的典范,那么,出路是否在于恢复先王的典范政治了?而要想恢复过去,唯一的捷径,当然是使用先王曾经行之有效的法度。先王的法度好比路标,沿着它的指引,要通向大治,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

以先王的法度衡量一下现在,不能不叫人扼腕。法律法规多如牛毛,密如蛛网,可没有一件合于先王之道。那么,再多不也等于零吗?孟子说: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说得实在太好了,简直就像是直接针对时弊说的!

自然,法先王之道也不能拘泥。二帝三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两千年了,沧海桑田,世事更迭,还抓住旧条文不放,傻瓜也知道不行。那是谁说的?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知者作法,愚者制矣;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矣。是商鞅。王霸思想虽然要不得,可他强调法要因时而变,还是对的。逢源梦中托诗,说“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也应该包括这儿。但二帝三王,乃至后代的治世之君,尽管时势不同,实施的方略法规有异,开创的局面也五彩纷呈,可他们求治国家的大意,及其实施措置的本末先后,还是大致相同的。一面要法先王之道,一面又要变法维新,两者怎么契合?这就是它们的契合点。也就是当年与子固讨论时自己说过的:以道为本,以法为枝;法先王之意,求变合于时宜,变后又是不变,以不变应万变。

是的,法先王之意,在先王之意的前提下措置变法,这就是结论。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因为所作所为处处合于先王之意,普天下的人都能接受,不至于大惊小怪,也就不会人心惶惶,横生是非了。这样,就可以平静地完成变革,在不经意中复兴社会了。能于平静中绕过急流险滩,长风破浪,一往无前,这对一个处于变革中的社会,实在太重要,太宝贵了!想到社会能因此而避免一场通常无法避免的剧烈振荡,平稳安详地发展,走向大治,安石竟有些不能自已,真想放歌一番了。

可一想到孟子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安石立马又禁不住有些黯然了。

是啊,法再好,总得要人执行呵!可叫谁呢?从县到州,到一路,到京城,自己所见的官吏,知道轻重缓急、能认真推行朝廷的政令法律、使老百姓修业理事的人,真是太少了;而无才无德、因循苟且、贪赃枉法的,却数不胜数。要这样的官吏去推行新法,岂不是痴人说梦!草野闾巷,自己也曾有意寻访过,除了少数例外,德才兼备的人也难得一见。人才饥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严重!那么,自己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怪圈了:变法需要新人来推行,而眼下的现实却无法涵养新人,新的现实只能仰仗变法来建设。

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怪圈:鸡是蛋孵的,而生蛋的又是鸡;没有好鸡,就没有好蛋;而没有好蛋,又哪儿来的好鸡!上哪儿才能找到钥匙,破解这谁也扯不清的生命轮回呢!悲观的人,大抵只能望而却步了,安石目下还不是这种人。阅历与学识涵养了他的性情,暂时也还没有挫折让他一蹶不振,无论生命、仕途都还处于上升时期,他还有韧性,还有耐心,虽不免黯然,却仍寄希望于将来:只要不操之过急,先着力于陶冶人才,到人才济济、且各安其位之后,再根据时势是否许可,人情是否容纳,审时度势,着量大小,实施变法,趋合先王之意,就能真正无往而不胜了。

那么,当务之急该是陶冶人才了?周文王就是靠陶冶培养了大批人才,又让文武之才各得其所,各尽所能,治无废事,才终于征则服,守则治,为武王伐纣,取代殷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说到陶冶人才,不外乎教育、恩养、贡取、任官等四个方面。这四样东西哪儿没有?只要是个国家,有个政府,就缺不了这四样;缺了一样,国家也就不成其为国家,政府也就不成其为政府了。当今天下,这四样缺了哪一件?一件也不缺。既不缺,怎么就出不了人才?关键在于不到位,没有一件符合先王之道。

先看教育。

古代,从国家到乡下都有学校,学校教官的遴选非常严格,不是是个人就能当教官;而且,朝廷的礼乐刑政等事,也无不都出之于学校。这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学以致用,对治理国家没用的东西,教官不教,学生不学。如今呢?州县倒是也有学校,可那是什么学校?不过徒有四壁而已。除了京城太学有教官,州县学校连教官也没有。太学教官的遴选,也极不严格。至于礼乐刑政等等,根本已与学校没有关系;学习的人,也从来不将它们当做自己分内要学的东西。学校教的,不过讲说章句而已,近来又增加了一些应试课程。它们顶多也就是些记诵之学,学得再精,对如何治理国家也毫无用处。要他们这些人从政,自然一无所知,犹如盲人瞎马,不坏事才怪!这样的教学,不但不能培育人才,相反,只会戕害损坏人才。资质再好,也会被那些没用的东西拖垮了、压坏了呀!这样的教育,有,倒不如没有好。

更有一件怪事。在古代,学生学习亦文亦武,没有光学文不学武的。学生出来能文能武,出将入相就没有不行的。所以,那时不仅文臣是士大夫当的,就是边疆宿卫的武将,也无不都是读书人在做。如今呢,都将文武截然分开,从不当做一码儿事。而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对武事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行伍兵卒的事。结果,对国家最重要的边疆宿卫诸事,倒全让一些奸猾无赖之徒去打点了。照这样,要想边境安宁,宿卫无虞,怎么成呢?

再看恩养。

古代养士,着重三件:一是重禄厚财,二是礼教约束,三是法律制裁。三者缺一,就是恩养不全。

所以重禄厚财,原是基于人性之上。人要是没钱,就会贪得无厌,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去捞钱。正是基于对人性的这种认识,先王才制定了爵禄制度。平民当官,收入至少不低于他的农耕所得。官越大,薪俸也越往上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当官的知道廉耻,远离贪鄙。这只是最基本的待遇。为了让他们满意,更好地做官,还要推恩于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让他们面对亲朋故旧了无遗憾,就是死后也了无牵挂。

礼教约束,也同样从人性来。人有了钱,要是没有礼教约束,就会奢侈放荡,无所不至。有了礼节的限制,生养死葬、吃喝穿戴等处处照着身份来,就不至于没有节制,弄得上下颠倒,除了纵情享受,什么秩序都没了。没有秩序,只有横流的人欲,这社会也就不成其为社会了。

法律制裁,是礼制教育的补充。在古代,不接受先王教育,就会被终身遗弃;违背礼制的约束,为所欲为,就要被流放或砍头。《礼�记?�王制》说:“变衣服者,其君流。”《尚书?酒诰》规定,如果有人集中在一起酗酒,要统统抓起来杀掉。不守规矩乱穿衣服,几个人凑在一处喝酒,有罪,也都很小,可流放、杀头的处罚,却大得吓人。之所以小罪重罚,而且先王们执行起来一点儿都不犹豫,就是因为,不这样就不能让普天下统一风俗,一心向善,趋于大治。因为君上有仁民爱物之心,又以身作则,身边的显贵亲信自然会仿效他的榜样而严格要求自己;有一个胆敢以身试法,首先就得拿他开刀。君上至诚爱人,亲贵们知道避恶行善,影响所及,大家的行为都合乎礼制法度,普天下也就没有什么要处罚的人了。这就是以法止罪,罚重罪止。法律制裁,所以在教育、礼制之外成为一种恩养手段,也正为此。

古代取士,实行推荐制,用的人全由地方当局或学校推荐上来。上面接到推荐,要进行审核考察。先考察其才德言行,再试之以事,确实不错的,最后才按照他们的德才大小,分配相应的官职。当年尧帝用舜帝,也不过如此而已。国家那么大,需要成千上万个官员,君主当然不能一一考察,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只要选好身边的几个重臣,再由他们像扇面一样层层下选,普天下的官吏也就都能德才兼备,各安其位了。

人不同,德才的高下厚薄也不尽相同,所任也就有个适合不适合的问题。古代讲究的是知人善任,让当官的只干适合他们干的事情。这里包括两点:一是官位要与德才相称,德高才大的当大官,德薄才小的做佐吏;二是专任,懂农业的做后稷,懂工业的当共工,不搞拉郎配。分配适当之后,还要让他们久于其任,不是干几天就又调他去干别的。久任再配上对于官吏任职的考核奖惩,好处显而易见。一是,上下都能熟悉业务,安于业已造成的各种关系,做起事来就能顺畅,不至于疙疙瘩瘩。二是,智大才高的人可以充分发挥潜力,展现才能,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任职短了,任何事都不能善始善终。久而久之,处处只有短期行为,连做好事的念头也没了。至于那些谄媚比周、偷懒苟且、平庸无能的人,只能欺枉于一时,任职时间一长,就要露出马脚,遭到处理清退了。那么,久任又不啻是一把大扫帚了。最后,则是用人不疑,不用种种条款束缚人家,让人家可以自由驰骋,大展拳脚。尧舜用人,始终都是这些原则。

以古鉴今,当今恩养、贡取、任官种种行事的乖谬之处,同样不难一目了然。

当今天下官员的薪俸,就少得可怜。除了朝廷的侍从官员俸禄颇为优厚,一般官员,家口稍微重一点的,要想养家〖XC糊.tif〗口,几乎没有人不去兼营一些有利可图的事情。经商哪,田产哪,不管什么,总得找些额外补贴才成。不这样,生活就没法儿维持呵。下面的州县官吏,更不行了。一个月的薪俸,多的八九千,少的四五千,这是在台上。最顺当的官员,也不能一年不落地始终在位子上,总还要守阙待选等等。六七年里有三年拿薪俸的实任,就相当不错了。要是将这在位与不在位的时间拉平了一算,实际所得,多的不到四五千,少的更连三四千也没有了。一家子吃喝拉撒、生养死葬等等,全都靠它,怎么能不捉襟见肘呢!从来,人都分为三等,上下总是少数,唯有中间人数最多。资质上等的人,就是穷,也能把持得住,不至于作奸犯科;下等人,不论怎么样,反正总拔不高。变数最大的,正是这些处于中间状态的芸芸众生。富的时候他们能成为君子,穷的时候,就难免鼠窃狗盗而沦为小人了。人数既最多,变数又最大,正是全局所系,硬对着来,显然不行。所以先王制定法规条例,从来不从自己出发,只拿这些中人作标准,对他们因势利导。只要他们做到了,就能推而广之,普及全民了。既然薪俸少得可怜,叫中等的人都不能自守自持,要当官的不寡廉少耻,贪赃枉法,怎么可能呢?如今天下,大官

贪污受贿,小官巧取偷窃,鱼肉百姓,鲸吞公私,无所不为,不能重禄厚财,正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不唯不能重禄厚财,礼法的约束制裁也同样问题多多。

首先,现在根本就没有制度来约束整个社会的婚养死葬、服饰器用,等等。结果,整个社会以奢为荣、以俭为耻,攀比之风盛行,天天都像没有明天似的,只一味抓住眼下尽情享乐。奢靡从来都是末世的颓风,太平盛世怎么能容得它到处横行!皇上自己是比较节俭的,左右亲贵有目共睹,怎么就不能张扬节俭,却让奢靡之风越刮越猛呢?古代用法,不是小罪重罚吗?小罪重罚,目的在于威慑犯罪,将犯罪消灭于萌生之始。目下朝廷对于贪官污吏的惩治,不能说不重;可对于奢靡,却几乎没有条例能将它绳之以法。奢靡,是引发贪污的实际源头。治标不治本,当然不可能彻底根治贪污。

高薪养廉有没有实际问题呢?确实有人认为,眼下冗官太多,养活他们都是个事儿,哪儿来那么多钱?先前官少,薪俸也很薄,也一样说缺钱。可见,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从来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用,什么时候缺过钱?问题不过在于理财无方而已。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人民安居乐业,无论公私都觉着穷困,不为别的,也正在于理财无方,不能宜世达变。真能以道理财,区区一点薪俸根本不在话下。

说到法律制裁,还有一点不能忽视。古代从来不搞不教而诛。不教育人家,就不能以不受教育而处罚他;不立礼节制度,就不能以违犯礼制治人以罪;同样,不任官以职事,就不能用渎职什么的来苛求官吏。这三样,是先王法治的根本。而正是这个根本,现在忽略了。先既没有要求,当然也就不能在这上面处罚人家了。结果,只好在那些无关紧要的细小方面密织法网。一方面缺乏最根本的法律条款,另一方面又法网密集,到头来,自然弄得人人手足无措。其处罚,也就难得公允恰当:该处罚的小人可能逍遥法外,不该得罪的君子倒可能陷于刑狱。执法执到如此地步,不是太荒唐了吗?

如今取士,大抵通过考试。记性好背诵多的人,又能略通文墨,就被当做茂才异等、贤良方正,都成了未来的公卿大臣。次一等的,尽管没有记诵之学,只要略通文辞,又能多少吟一点诗,作一点赋,就能中上进士。高等进士,也是要做公卿大臣的。这两种人的那些知识技能,根本当不了公卿大臣,不说也很明白。可世上的人,却很少有这么看的。他们认为,大臣们几乎都是打这儿出来的,全都干得挺好,根本用不着古代的那一套取士制度。似乎颇有道理,其实经不起推敲。古代那么慎重,都害怕好人难进,小人混在好人之间,这么大囫囵一考,什么人都收,固然也会收到一些贤良之士,但不肖之徒更容易混杂其中,只要他们多少有一点记诵之学与咬文嚼字的功夫,就行了;另一方面,真正有才干、能当大事的人,十有八九,又困于这些无用的记诵之学,永无出头之日,不得不老死草野。这实在是人才资源的极大扭曲与浪费。而无论古今,官吏的配置都是呈扇面展开的。古代君王选好了身边的公卿重臣,再由他们逐层铺开,普天下的官吏自然都会河清水清。现在,公卿重臣既选不好,让卑鄙小人富贵而为公卿大臣,再由他们一直选任下去,由朝廷而一路,而州,而县,那会有好吗?

通过考试,还多少有一层屏障。至于恩泽子弟,连这一层障碍也没有了。不管你上没上过学,有没有才干,只要直系亲属有人当大官,朝廷就会找着你给官做了,而且有职有权。还在周武王伐纣的时候,“官人以世”就是商纣王的罪孽之一,最是亡国乱政的勾当。可直到今天,它却依然照行不误!

还有一桩怪事,也是古代没有的,即所谓流外。朝廷官员有了过错,作为一种惩罚,就将他们排挤出朝廷,让他们到州县去治理州县。既将他们推出廉耻之外,他们升迁无望,且已经不耻于清流,你还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合于廉耻的事吗?州县乃是亲民之所,最是朝廷示恩结怨的所在,将它们交给这些被排挤唾弃的绝望者去打理,朝廷不是自毁根基,也差不了多少了!

取人、任官,从来是一点两面的事情。取人既无道,任职自然不会好。通病是:不问德才是否合适,只问出身先后,资历大小。明明是因为文字学问进入仕途的,却让他去

理财。能让他久任,在干中学,也不失为一种补救。可偏不,他刚上路,又让他去典狱,转而又叫他去治礼。一个人就那么点能耐,却要他无事不能,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结果,自然什么也干不好。人人都这样,无能也就成了一件光荣的事了。习惯一旦养成,就会形成惰性,谁要想改变它,用人以专,久官其位,不循资序,等等,就会议论迭起,讪谤云飞。只有一任旧习,才大家欢喜。

教育,恩养,贡取,任官,有一件不到位,不符合先王之道,都会败乱天下人才,何况现在四样桩桩不到位!人才不足,自然不可避免。不这样,反倒是咄咄怪事了!

人才从来是治国之本。没有人才,不仅变法图强无望,就是想维持目前这种每况愈下的局面,怕都不可能了。

这样的教训,历史上数不胜数。

汉朝张角,鼓动了三十六万人同时起事,所在地方政府,竟然没有一个人能预先发现他们的阴谋。唐代黄巢横行天下,所向披靡,没有一个将佐官吏敢撄其锋芒。强汉盛唐,就那么亡了国!究其根源,说到底,还不是人才不足?

可眼下的公卿大臣,根本看不到危险,更谈不上为宗庙社稷、为长治久安而思前顾后了。这种状况,实在可怕极了!当年,晋武帝也是只顾眼前,不为子孙着想,一味苟且偷安,因循守旧,结果,很快就丧权亡国,天下大乱,以至华夏之区竟被夷狄统治了二百多年。倘若再不幡然悔悟,改弦更张,加紧陶冶人才,重蹈覆辙不过旦夕之间的事情而已!

想到这些,安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继续自己的思路了。能发现问题,就有可能解决问题,还用不着过于悲观。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皇上知道这一切,然后明诏大臣,让他们集思广益,努力陶冶人才。只要深谋熟虑,因时制宜,循序渐进,不操之过急,陶冶大批可用的人才,并非高不可攀,是能够做到的。

想到皇上,他又不能不有所顾虑了。庆历新政,固然有考虑不周的一面,可一遇到攻击反对,立马就缴械投降,一切照旧了。为什么会这样?关键在于皇上缺乏决断,缺乏魄力,在流俗侥幸之人的攻击非难面前却步退缩了。其实,任何一个崭新法度的建设,都会触犯一部分人的利益,这些人总要玩弄各种花样破坏反对。所以先王立法,总要先从处罚征诛开始。不首先处理那些腹诽心谤、阻止前进的人,就不可能建设新的法度。这是最重要的:要上书皇上,首先得为他破除困惑,让他能作出决断,坚定不移。否则,肯定还是不会有什么积极结果。

打江东到京城,一路上安石想的始终就是这一件事,都弄到有些恍恍惚惚的了。直到京城,思路才越来越明晰了。等一安顿下来,安石就磨墨铺纸,将所有想到的东西最后整理集中起来,写成一部上仁宗皇帝的《万言书》。稿子都已经誊清了,忽然又想到:如今天下,除了利害相关,根本没有人再谈这些大道理了。自己忽然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不被别人视为迂阔无当,才怪呢!这么想着,只好又加了一段,说明所谓迂阔之论,不过是因为人们早将大道理忘得一干二净,到有人重新提起,反而少见多怪了。当年魏徵,也就是这么说服唐太宗的。唐太宗用了这些大道理,才成就了三代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世之治。虽然理直气壮,却又多少有些无奈。不得不说明显而易见的东西,怎么能不叫人觉着无聊呢!

更叫他惆怅的,远不止于此。

富弼、韩琦早已告别变革,只想守成了。他们看中安石的,只是他的清廉能干、学识渊博,并不在于他的活跃思想,更不在于他以变求治的不安分念头。何况,《万言书》对于当路大佬,还啧有烦言呢!

韩琦说:“安石果然饱学,文采郁郁。这份《万言书》,该是古往今来最长的奏章了?”

富弼说:“书生之见,总是有理有据的。”

韩琦说:“文章是好文章,用却不易。说总是要比做容易。”

富弼没有附和,只说:“是不是呈给皇上看看?”

韩琦说:“呈总是要呈的。这么长,皇上太劳神了!”

这话实际上只说了半句,后半句是:皇上怕未必看得了。事实也是,皇上心思既不佳,身体也欠好,他要读完这篇上书,也真难!

安石要是早知道这种结果,他还会上书吗?这,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