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迂直深父寄箴言
下四川三苏出水面
安石去鄞县之前,曾在京中与王回见过一面。针对深父思想上的死结,安石不是曾狠劝过一番吗?也不知道是安石的话生了效呢,还是另有其他方面的影响,深父终于积极入世了,跑到京城考了个进士。不仅当了进士,还接受朝廷的派遣,去亳州卫真县补了个主簿,可也就这些了。有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到底解不开自己的那些死结,不到一年,就辞官不做,回颍州汝阴老家读书赋闲了。此后,不管谁荐他,他总是一个死活不出来。
他不入世,自有他不入世的道理。关键是,他始终以圣人之道为己任,不到命止寿尽决不罢休。但他这种执著,又与别人不同。比如,与石介就大不相同。石介是积极入世、用世,百折不回;即使一无所得,心理上也不倒了那气势。始终像个铜豆子不停地蹦跶,直到最后突然被碾碎,才彻底罢了。深父既坚持圣人之道,又有意无意崇尚老子、庄子的清静无为,超脱尘凡。这两者水火不容,怎么能相安无事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呢?二者也有契合点,那就是他结下的那个死结:君子只要正己,也就一正百正了。这就是说,只要自己一心向佛,天下也就无不向佛,要成为无上极乐的佛国了。既然如此,一切出世、应世之举当然都是多余的,只要闭门修养,就一了百了了。一旦关上门,他就不打算再开,而且也不在乎旁人说些什么。别人越说,他越觉着没有必要以小廉曲谨来讨好这些俗人,越觉着超凡脱俗,越不屑一顾,门也就因此关得越紧了。这不是走火入魔吗?可他始终乐此不疲,有什么办法呢?安石的苦口婆心,顶多不过起了一年的作用而已。
既是这样,深父要与你论起道理来,自然会胶着不放。
圣人本来就讲究孝友,将朋友之道列为五伦之一。孟子说帝尧教人以“人伦”,所谓“人伦”,就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礼记》将五伦当做万古不变的天下通则,是所谓“五达道”,说什么“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圣人如此,深父当然笃信无疑。而且,在他看来,朋友之道,比其他四者,更加难能可贵。为什么呢?他有他的分析。父子兄弟是天生的,怎么着也割不断。夫妇呢,是人情使然,也离不开。至于君臣,合于人心,宥于理势,想废也没办法废。只有朋友,不问血亲,不问地域,普天下的人都既可以相交,也可以不相交,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不受任何约束;而且,朋友之道与荣辱善恶、金钱利害等没有任何牵连,好则交,不好则散,所以,也最没有功利。既不受约束,又超脱于利害之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它当然也就最难维系了。最难维系的东西,也最容易破坏,自然也最值得珍视了。
不能说他讲的没有道理。
他既这么重视朋友之道,当然不会不身体力行。安石原认他是个知己,且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对于安石,如何能不抓住不放,甚至要格外苛求呢?
江东的是是非非一传到深父耳朵里,他就一刻也坐不住了。安石贵为一路提点刑狱长官,应当施行仁政,凡事以仁义为旨归,怎么能大行申不害、韩非的刑名之学,滥施刑罚,弄得天怨人怒呢!他怎么连“刑不上大夫”的千古遗训也忘了?《礼记?曲礼》之所以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五刑的三千条条例没有一条针对士大夫们,那能是闹着玩的吗?那是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他们留一点体面、留一点尊严,好君临小民。要是他们也受到刑狱之苦,将来还怎么替皇上统治子民?没有这些牧民者,天下就会大乱,皇上还怎么坐龙廷?岂有此理!最多申斥一下也就得了,哪能正式动用刑狱!我与安石一向以圣人之学互相砥砺,三益、三损的教导滚瓜烂熟,不知道则已,既知道,不说直话,装聋作哑,讨好谄媚,还能算个人吗?安石对我,也从来直言不讳呵!这么想着,当时就磨墨铺纸,给安石写了封长信,批评他不该放弃圣人之道,妄行刑名之学,全不为朝廷存些体面。
安石交人很慎重,从不轻易交往。可一旦交了朋友,就特别看重了。深父又是他一向敬重的人,对他的意见当然特别在乎。接到来信,他一连几天心里都沉甸甸的。可自己究竟错在哪儿呢?
除了当时的思绪又重新活跃起来,他也纷纷扰扰想到许多别的。
一路数千里,上上下下蝇营狗苟,因循渎职,要说处理,再严厉的处罚都不为过!可法不责众呵!而且,官风不正,也是由来已久,有许多客观原因,并不能完全归罪于官员。自己选择的是罚轻不罚重,只打苍蝇,不打老虎,甚至连苍蝇也只是轰而不打而已。一路之中,只将张扬贬官,其余才四个人罚铜,哪里能算重、算多呢?当时就听到人骂,正好两个极端:姑息的说是吹毛求疵,好寻人家小错;发恨的人又说是抓小放大,不是除恶,倒是替他们挠痒痒,实际是纵容贪官污吏。你说这理到哪儿讲去!照私心认为,自己倒是赞成后一种意见。可这做官,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哪能只图痛快呢!要说刑不上大夫,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时候,连不得已而杀人也是符合礼节的,更不要说什么刑不上大夫了。《礼记?檀弓》记载,工尹商阳与陈弃疾去追赶吴国军队,一连射杀了三个人,不这样不足以完成王命呵!孔子知道这件事,说:“杀人之中,又有礼焉。”这不是公开承认杀人也中礼吗?自己处理这几个人也是万不得已,正与它情同理同。要说这样沸沸扬扬,与大道的兴废毫无关系,这倒是无可辩驳的。可不说这个,只说不该这么做,就很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了。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呵!
一般人的议论,是不值得认真的,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也就得了。自己从来不为流言所动,也从来不想讨好媚俗,他们说什么都无所谓。可现在是好朋友说的,安石不仅要认真考虑是非得失,还得更深入地考虑一下,为什么自己的朋友竟然也会人云亦云呢?导致人云亦云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
想来想去,安石终于发现,这是古今时势、习俗不同所致。古人一道德而同风俗,一有作为,大家看法都是一样的,自然没有奇谈怪论出现。如今天下,家家道不同,人人德有异,一件事出来,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看法;再根据个人的喜怒哀乐添油加醋乱传一气,没事也能传出事来。深父之所以那么忧心忡忡,极言利害,该是听信流言的缘故吧?虽然没想到根治的办法,但安石也算有了一种新经验。这种经验对于他,该是很珍贵的:一是,使他有可能琢磨一道德、同风俗的问题,开启新的层面;二是,使他得到一种锻炼,能够面对别人、包括朋友的误解与攻讦。这虽是一种叫人难受的体验,但对一个注定要做大事的人来说,毕竟是需要的,而且,有与没有也大不相同。
终于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他给深父复了一封信,除了感谢,就是解释了。毕竟是第一次遭到朋友误解,复信之后仍然心潮难平,他又给曾子固写了一封信,诉说委屈,除了委屈,也还多少有一点焦躁。
子固自小就是个聪明过人的人,刚十二岁就作了《六论》,援笔成文,语惊四座,到二十岁,已经文名满天下了。可他似乎命运不济,始终只能带着小兄弟们“一双飞去一双来”。还真就是他,屡挫屡奋,愈挫愈奋,再也不低头。到嘉祐年间,轮回到底倒转了。
当年乡荐,子固弟兄四个与两个妹婿又全都在数。子固领着弟兄、妹婿在厅堂上拜别继母朱夫人,朱夫人都麻木了,只是叹息道:“你们弟兄,哪怕能中上一个,堵堵那一帮小人的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哪里还敢有奢望!”
四弟曾布,字子宣,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又志高心雄,连挫折感都没有,如何能听得这种丧气话?当下就笑道:“母亲也太丧气了!您放心,我们这次去了,一定得个满堂彩,您就静等着喜报吧!”
朱夫人听他说得吉利,也笑了:“那敢情好!这不正是为娘的希望吗?我不过过于心切,哪里是丧气呢!就借你的吉言,从此顺顺当当的吧!”
不管是不是应了吉言,这一下,燕子们到底再也用不着飞来飞去了:曾巩与二弟曾牟、三弟曾宰、四弟曾布、妹婿王补之、王彦升等六个人,一起全都中了进士。此时子固已经三十八九岁,早已过了少年得志的年头。可中比不中,比屡战屡败,到底还是叫人高兴的事。他先去太平州做了司法参军,不过一年,又调回京城编校史馆书籍。接到安石的来信时,他正做着馆阁校勘。
子固比深父想得还要深远。在他看来,要想求治,就不能性急,得慢慢来。关键是要先行教化,耐心等待,到仁义道德真正深入人心了,才能谈得上政治昌明。这是政治的不二法门。因为人人都成了正人君子,就能自觉地迁善避罪,需要处罚的人就少了。即使还有人犯罪需要处罚,一来,大家眼光变了,看得清,知道那是罪有应得,不会去同情他;二来,罪犯自己无言可辩,受处罚也心甘情愿。那么,也就不会有人为了处罚罪责而怨天尤人了。没人怨天尤人,哪里还会谤议横行,沸沸扬扬?可眼下根本没有教化先行,却因为职守所限,责人以善,处人以法,加上目下的执法官吏素质又低,虎凶狼贪,耀武扬威,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人都罗进法网,难免操之过急,行为失控。那么,要人家不怨声载道,也真不可能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思虑不周。要是真正想到前因后果,审时度势,就不会生事,当然也就没有那些怨恨了。
这些意思,是不是也太远点儿,远得有点儿迂阔了?要等教化好了才措置刑法,那不是根本就取消了刑法吗?而且,拿眼下这段时间怎么办?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目下这种缺少教化的客观环境。要不是想到这些,又何至于只这样蜻蜓点水呢?
读着子固的信,安石只能摇头苦笑了。
深父爱友心切,不久又提到一档子事。
自打汉元帝刘奭叫王昭君去匈奴和亲,昭君差不多就成了历代诗人永恒的主题。安石也有过两首咏叹,题目也就叫做《明妃曲》: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安石的这两首《明妃曲》实在太精彩,一出来,就有许多人相和。连欧阳修也作了两首《明妃曲和王介甫作》: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家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对于自己的诗作,欧阳修一向并不特别看好,可对于这两首和诗及另一首《庐山高》,他却非常自重。有一天,也是多喝了两杯,他竟情不自禁地对儿子欧阳棐说:“我一生最得意的诗只有三首。一首《庐山高》,两首和介甫的《明妃曲》。《庐山高》,除了李太白,现在的人没有一个能写得出来。《明妃曲》后篇,太白也写不出来,只有杜甫行。至于前篇,连杜子美也要搁笔,只有我才写得出来了。”就因为父亲这几句话,后来欧阳棐真叫一个书法家,在乌丝阑绢上写下这三首诗制成立轴,作为永久的纪念。欧阳修的自珍虽不无道理,可比起安石的原作,似乎仍然略逊一筹。
深父得到安石的诗,先也觉着写得不错,但推敲之后,就不安起来了。一见到子固,就问他:“介甫最近的《明妃曲》,子固读到了吗?”
子固说:“京里正热炒这两首诗呢,自然早就读了。”
深父一听更急了:“还热炒哪,那更糟了!”
子固不知所以,连忙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岂止是不对!介甫太欠考虑。”深父表情凝重,不是开玩笑。
子固一时也蒙了。他很推崇这两首诗,认为辞达意深,了无遗恨,直逼李白、王维,历来咏昭君的诗罕有媲美者。深父这话,从何说起?
深父见他发蒙,越发皱起了眉头:“你也没想到?我问你:孔圣人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介甫诗却说‘人生失意无南北’。再怎么失意,也要有华夷之分哪!他这话不是太欠考虑是什么?”
子固见他钻的是这个牛角尖,不由得一笑,也引起了《论语》:“深父您忘了?孔子也曾想到九夷居住呢!人家问他:九夷简陋,怎么能住?他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据此看来,介甫这话恐怕并没有错。”
深父并不辩解,又说:“再看这两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问题更大了,简直就是敌我不分,无父无君了。怎么能这样比较?胡恩深就能忘记祖宗,汉恩浅就要叛国投敌?只要知心,就可以什么都做,汉奸不都理直气壮了吗?”
深父这样拘泥不化,子固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半晌才解释道:“深父,诗只能当诗读。这么大的帽子,介甫非给您压趴下不可。我想他的原意,也不过是说男女欢爱之情一浅一深,哪里能想到别的上头?说到男欢女爱,元帝连认都不认识她,比之单于娶她为妃,可不是一深一浅吗?介甫这话,原来不错,怕是您太钻牛角尖了!”
深父还是很不以为然:“不是我钻牛角尖,是他诗里自有罅漏。就是我不说话,以后也有人要说话的。你看人家白香山,他写王昭君,说:‘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忘不了的始终是君恩,这才是哀而不怨,忠心可鉴。司马光和诗虽不及介甫,说‘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也一样合于礼教。安石一向最重先圣之学,怎么一写起诗来,就忘乎所以了呢?”
子固自己也是诗人,见深父发了牛劲,知道三言两语劝不过来,又不能一言不发,只好拣最重要的说道:“啊呀,深父,这写诗可不是写《礼记》、写《道德经》,能那么比吗?再说,诗,贵在言人之所未言,说的要都是大路话,或者别人已经说过的话,还写个什么劲儿呀!”
深父仍然执拗道:“正是这话。我也知道安石是想出奇制胜。可凡事总有个度。韩退之说‘文以载道’。诗文一理,再怎么,诗也不能离经叛道。出奇可以,不能出格。诗还是小事。为大事,要是也想出奇而不顾是否出格,可就麻烦了!介甫聪明过人,总能见出人所未见,出人一头,尤其需要防微杜渐。子固你说说,我哪里是没事找事呢?”
子固怎么也没想到深父会这么小题大做,洞幽烛微,而交织在这后面的,又显然是对于介甫的深切关爱,又无奈又感动,一时倒找不出话说了!好大一会儿,才安慰深父:“介甫有您这样一位畏友,实在三生有幸。不过呢,您也别太担心了,诗究竟只是诗。我喜欢介甫的诗,倒正是因为他见解高人一头,总能道他人所不能道。您不妨将您的看法写信告诉他,让他也参考参考。”
深父道:“那是自然。对介甫,我还能有话不说?既说,还能不畅所欲言吗?”
说虽说了,可安石接到深父的信,自然又要比子固更多一番酸甜苦辣了。
说到诗,安石不过遭到朋友的一点关爱备至的误解,而欧阳修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差点儿没落下天大一场祸事。
还在嘉祐二年,欧阳修曾以翰林学士、判太常寺的身份,主持进士考试。韩绛韩子华、范镇范景仁等四个人,则做了他的副手。他又聘了他的好朋友梅圣俞,做了编排评定官。这主持进士考试,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别的不说,一旦做了考官,就得进贡院被封锁起来,而且一锁就是五十天,不准与外界接触。尽管吃喝等有朝廷供给,可除了试官及侍候的杂使人员,整天关着不让见人,与监狱实在没有什么两样。好在几个试官都是过来人,谁都经纶满腹,时间实在没办法打发,他们可以吟诗消遣。他们玩得也真够疯狂。一算起来,古体、近体,一共竟作了一百七十多首,整整三大卷。这些消遣之作虽意思不大,但因为都是好手笔,写到试场上的事情,也不乏生动贴切的佳句。像欧阳修的“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圣俞的“万蚁战时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就比较警策动人。要不是考试出了岔头,倒也不失为一件风流雅事。
事情还是出在欧阳修的认真上。
自韩愈、柳宗元之后,文风就每况愈下了,到五代,更是绮靡不振,无以复加。大宋立国虽有几个能人,像柳开、穆修、王禹偁一干人,一心要恢复韩愈、柳宗元的朴素务实的文风,无奈人微言轻,尽管身体力行,文章写得古色古香,影响却始终有限。到欧阳修,他自己是一个古文大家,对文风的绮靡晦涩当然更是不共戴天。可除了自己身体力行,就只有奖掖后进了,以期慢慢改变时尚。他之所以着力推崇曾巩、王安石,除了政治等一般原因,要改变一代文风,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既然这样,到他知贡举,大权在握,可以通过考试的杠杆来影响文风,他怎么能放着这根杠杆不用呢?
皇榜一出,果然四下哗然。
几个文风时髦、名闻四海的人,这次全栽了,一个也没取。第一眼还以为是太阳晃人,没看真。到七八眼之后,又请别人从头到尾细数了三遍,仍然没有,这才相信是真的没取。他们当时就红了眼,乱骂起来。一批人赶到贡院要找考官们说道,考官们已先从后门溜了。
到几个考官的贡院诗一传出来,这帮落榜举子可抓住把柄了。刘辉鼓动大家:“我说今年考试怎么弄得一塌糊涂,原来是这帮考官吃喝玩乐,饮酒赋诗,根本没拿考试当回事!这笔账,得找他们好好算算!”
江昆说:“对,一定要好好清算!他们自比‘五星’,金木水火土,高高在上,好不辉煌!将我们看成什么?蚂蚁,春蚕。还听到我们切切喀喀地大嚼一顿?你说多损!这账要是不算,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能算个人吗?”
打听着欧阳修总坐轿子上早朝,刘辉、江昆领着几百人,愣是将他拦在了大街上。正嚷嚷着找他算账,巡逻的士兵赶来了。虽不能认真弹压,到底护着欧阳修从人缝里溜了。有几个人还追到欧阳修家里,将早已写好的骂娘诗与一篇《祭欧阳修文》投了进去。这事本来没有真凭实据,上不了台面,不过是要解气;再闹,伤不了考官,他们自己怕就得吃板子戴枷了。闹了一闹,也就收场了。欧阳修他们总算有惊无险;要查领头闹事的,也不了了之。考官们从此再不敢在贡院里做诗了,只好傻待着。而文风,经过这么一拧,倒真拧过来了,大致朝着欧阳修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次知贡举都取了谁?除了子固兄弟,最轰动的该算苏轼、苏辙了。
苏轼,字子瞻,二十二岁,为兄;苏辙,字子由,十九岁,是弟。年纪轻轻就能中进士,已不多见;又是兄弟二人同时及第,更是稀罕。他们又有一个几乎在一夜之间名闻京城的老子苏洵苏明允(号老泉),自然更叫人惊奇了。凡听说的,谁都想打听一下:这三苏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三苏来自四川,是眉山县人。据苏明允说,他们的先祖,可以追溯到武则天时代的宰相苏味道。这苏味道虽做了宰相,官声却不大好。为什么呢?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儿,从来不负责任,刀打豆腐两面光。人家问他当官的诀窍,他大言不惭:“什么诀窍?模棱两可而已。”就是不论办什么事,都不要表态,怎么样都行,两头讨好。他也就因此得了个绰号,叫做“苏模棱”。祖上有这么个先人,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或者因为年代久远无法考证,明允说是说,也不敢笃定苏味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先祖。除了苏味道,苏家再找不到第二个显赫的人了。从明允算起,三代以上全是白丁。他这一辈弟兄三个,自己行三,只有老二苏涣中了进士。明允年轻的时候不学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只是瞎胡混,连妻子都为他耿耿于怀。直到二十七岁,才突然醒悟,开始发愤苦读,终于成就了一段佳话。到南宋王应麟编《三字经》,就拿他做榜样了,说什么“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从此,更家喻户晓了。四川因为闭塞,比别处总要慢半拍。到处都风行五代的绮靡晦涩文风呢,四川人仍然只重学古,崇尚西汉古文。明允也考过几次进士,都失败了,从此索性问也不问了,只托身于学术,访游学问之外,只是闭门著书,教育子女。
自己一事无成的人,往往总要寄希望于子女。明允自己的满腔抱负,全都交给两个儿子了。加上没有别的事情打搅,明允对于苏轼、苏辙两兄弟的教育,可以说是一毫都不放过。父亲对自己是宽容的,二十多岁一事无成,他竟没有指责过一句,全让自己信马由缰地发展。有这个榜样在,明允对于儿子,严虽严,读书之外就也任着他们自由发展了。因此,小兄弟俩书虽读得认真,却不读死书。书本之外,琴棋书画样样来;不仅琴棋书画,就是放牛放羊,种树养鸟,挖地掏宝,满山遍野疯跑,找栗寻橘,哪儿热闹往哪儿凑,也无不都有他们的份。结果,竟将死读书与野孩子这两个无法统一的东西,硬是浑然一体统一起来了。死读书打下了学问的根底,而无拘无束的山野,又成就了活泼无羁的想像与狂放张扬的独立个性,再加上为小地方的局限所夸张、膨胀的自负与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几样东西一凑合,人生想不斑斓驳杂,也根本不可能了。尤其是老大苏轼,更将环境所陶养的性格推演到了极致。因为有这么一个哥哥的阴影的阻滞,苏辙反倒多少有些内向,阴沉了。
知子莫如父。明允对这两个儿子的区别与未来,似乎早已洞若观火。之所以将他们一个名轼,一个名辙,就包含了他的良苦用心。他专门写过一篇《名二子说》的短文,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有祝福,也有警戒、忧惧,也算是面面俱到了。可祸福到底是未来的事,总不能因噎废食,从此不要功名利禄?那不是白忙了吗?眼看着子瞻、子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叫他们下山折桂了,明允先带他们去见了益州知州张方平。张方平字安道,由制科出身,庆历前后知谏院,那叫一个凶,始终与王拱辰、钱明逸他们沆瀣一气,攻范仲淹、欧阳修,乃至攻石介、王益柔、苏舜钦等等,几乎没一次没他的份。攻人才能自效自显哪,所以官运一直亨通,到益州之前,已经知过开封府,做过三司使了。只是人始终不大正,朝里做官也难得安稳,这才一再罢了出去。此前,明允早向他献过文章了,他心里已经有底。眼见着几个能人自动跑来投靠,高兴还来不及呢,还有不接纳的?子瞻不是会画两笔吗,又当场为张方平画了一张传神。以中国的人物画而要写生人像,结果如何,不必较真。名为传神,传神而已,能传神就算大功告成了。张方平更高兴了,当时就写了信,将他们父子三人都推荐给欧阳修了。
当年既那么凶,落井下石等无所不为,过节又不能想抹就抹了,张方平要将苏氏父子三人荐给欧阳修,岂能一点儿顾虑都没有?可转而一想,除了欧阳修,谁也没有那么大力量能将他们父子三人推向台面,也就顾不了许多,到底硬着头皮写信了。官场人物,你还想他们怎样?说来也就是欧阳修,真正爱才若渴,一见苏氏父子的文章,地道古文风范,早忘了与张方平的过节,当时就不遗余力,将他父子三人向所有的人揄扬推荐了。
苏氏父子,也为考试做了精心准备。
苏轼问父亲:“我与子由都在一个考场,同做一个题目,怎么着才能都中呢?”
明允想都没想,就说:“容易。一正一反,一和一骂,你们两个就能都中了。”
弟兄俩照着一做,果然都中了。
试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文中有这么一句,说是“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尧是尧帝,皋陶是他的司法大臣。皋陶三次要杀人犯,尧帝却三次赦免犯人。苏轼说得煞有介事,斩钉截铁,几个考官却都发了蒙:不知道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及至苏轼中过进士前来谢师,欧阳修到底问道:“你文中说‘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苏轼说:“大人,事在《三国志?孔融传》的脚注里。”
欧阳修将信将疑,可手头没书,也不好认真,只好含糊过去了。回来一查《三国志?孔融传》,没有呵!见到苏轼,只好又问他:“子瞻,你说《孔融传》有三杀三宥的事,是哪个版本?我怎么没找着?”
苏轼仍然不动声色,说:“大人,您没看见?曹操灭过袁绍,将袁熙的妻子赐给了他儿子曹丕。孔融说:‘这事古代就有了。周武王伐纣,就曾将纣王的妃子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问他从哪儿看见的,孔融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这三杀三宥的事,也是我的想当然。”
修史的欧阳修,文风一向严谨,哪里能想到他竟是这样做文章的,自然大吃一惊。好歹进士已经到手,论据能否成立,已无所谓了。考进士的史论文章都敢这么想当然,写起别的东西,自然更会文思泉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