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解罢榷茶一路欢歌
茶虽不在“四大发明”之内,其发祥地却在中国。早在远古时期,我们的先民就知道采茶、饮茶了。
茶圣陆羽的《茶经》第六卷《茶之饮》,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神农氏,就是以火德王的炎帝。我们这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号称炎黄子孙,我们的先祖,除黄帝之外,也就只有这个炎帝了。陆羽的根据,是《神农本草》说,神农尝百草,一天能遇上七十二种毒物,全靠有茶(荼)解毒,才终于安然无事。鲁周公,就是西周初年的名臣周公旦。鲁国的君王原是他的后代,所以有时也称他为鲁周公。《尔雅·释木》说:“槚,苦荼。”“荼”是“茶”的古字,到陆羽才减去上面一横,改“荼”为“茶”了。相传《尔雅》是周公写的,所以陆羽说“闻于鲁周公”。照陆羽所说,这采茶、饮茶,不是古之又古的事情,能是什么呢?
要说《神农本草》、《尔雅》的成书年代还有争议,陆羽所说未必笃实,至少《周礼》已经有记录,说西周宫廷里已经有专职的“掌茶(荼)官”了。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更记着这样的事情:周武王灭商,巴蜀的土著部落将“丹漆茶(荼)蜜”与其他一些土特产品,敬献给武王,以表达自己的敬爱之心。由此推算,炎黄子孙日常采茶、饮茶,怎么着也是夏、商乃至更早以前的事情。要不然,周初也就没有那样的规格模式了。
自两汉时起,有关茶的记载就日渐多了。司马相如的《凡将篇》,说晚茶可以入药;汉宣帝时的王褒,写过一篇《童约》,已经说到“武阳买茶(荼)”、“烹茶(荼)尽具”的话。西晋杜育的《荈赋》,就是全写初秋采茶品茗的专赋;南朝刘宋诗人鲍照的妹妹鲍令晖,也写过专门的《香茗赋》。茶,已经渐渐融入文人雅士、官宦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了。隋唐之后,饮茶更由时尚,转而成了人们须臾不可缺少的事情。正是这种需要,为第一本茶叶专著的出现,提供了丰厚的土壤,陆羽的《茶经》终于应运而生。陆羽也因为这本《茶经》,而成了中国及全世界的茶圣。
皇权的统治,是无孔不入的。哪里有需要,哪里就会有利可图;而哪里有利可图,皇家的税收就会闻风而至。千百年视而不见的酣梦,到唐德宗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征收茶叶税了。一开始还有些羞首纳面,刚下了收税诏,唐德宗又叫罢了,可不久到底还是开征了。到唐穆宗、唐武宗,不仅征税,更开始榷茶了:和盐一样,茶也开始由国家专卖了。
大宋立国,继承中、晚唐与五代的风范,也实行严厉的榷茶制度。但对于大宋,榷茶却始终是一场噩梦。
大宋在淮南设了十三个山场,在江北设了六个榷货务——分别设在江陵府、真州、海州、汉阳军、无为军与蕲口等六个地方,外加京城的一个总榷货务。十三个山场,除了管理茶叶买卖,还兼管淮南地区园户——种茶、制茶人家——的茶叶生产。六个榷货务,则专管茶叶的发卖与运输。京城的榷货务,统管全国茶叶的买卖运输。江南各路也有山场,但与淮南十三场不同,它们只管向茶园户买茶,买过之后再运到相应的榷货务去,所以又叫“买茶场”。
与农户一样,茶园户也有税赋。不同的只是,他们的税赋得折合成茶叶交纳。交过税赋的茶叶不准私卖,要全部卖给山场。山场除了压价收买,还要加耗,通常一百斤要加二十到三十五斤。不为别的,因为官家运输、储存、买卖过程中会有损耗。这已经是两层盘剥,但还不够。朝廷的茶钱是预先付的,先拿了钱当然得付利息。茶园户卖茶的时候,要连本带利全都折合成茶叶一下付清。而这利息钱,至少总要十分取二。经过这三道盘剥,茶园户再精,也只有喘气的份儿了。
商人买茶,得经过山场或榷货务,不得向茶园户私买。朝廷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专赚这差价钱,叫做“息钱”或“净利钱”。此外,任何人要买茶,不管天南地北,得上京城的总榷货务去交钱。总榷货务得了钱,根据商人自己的要求,开出茶引——兼作提货单的证明文引,让商人自己带着到相应的榷货务或山场去提货。这样,朝廷就将所有的卖茶收入,全部集中到中央政府手里了。自然,又是一个强本弱枝的好办法。商人提了货,就可以四下贩运了。
这种榷卖制度,利弊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爽爽:总是茶园户吃亏,小商人吃亏,朝廷与大商人得利。大商人之所以得利,是因为朝廷专卖,实际上也就是大商人专卖。表面看来,人人机会均等,只要你有钱,谁都可以来上一手。可天南海北要到京城去交钱,再天南海北到产茶地去领茶、运茶,不是特有钱有势的大商人,谁能玩得转!而所有的弊病,也都是打这儿生出来的。
为了从朝廷与大商人手里分一点儿残羹剩饭,茶园户与小商小贩只有背着官府私下买卖。要私下买卖,按质论价,没有好茶是不行的。那么,整个榷卖市场,自然会被这私买私卖搅得一塌糊涂。朝廷要维护榷卖的利益、维护大商人的利益,自然只有加大打击私买私卖的力度。于是,猫捉老鼠的惨剧,也就只能愈演愈烈了。私买私卖的一方,有时被逼急了,往往不得不来一出武装贩私的闹剧。而朝廷对于他们,自然也还是老办法:杀无赦。
如果光是这样,虽然冲突激烈,倒也还能勉强循环运转。到边疆吃紧,战事蜂起,“入中”的怪物一出现,连想这样玩也没法儿玩了。
士兵打仗守边,先要吃喝拉撒。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粮草哪儿来呢?平常的储备,只能供正常使用,紧急情况就无法应付了。先是与契丹人,后是与西夏人,都闹得不可开交,原先有些储备,也早瓢光碗光了。没有办法,只好鼓励全国子民,无论官宦百姓,将粮草运往陕西、河北一线,就是所谓“入中”了。这做买卖,从来谁急谁吃亏,就是朝廷与子民做生意,也同样如此。边防粮草既要得多、要得急,只好提价以求。加上有些边官,为了多得早得粮草,更以高价吸引卖者,有的则又与卖的人互相勾结,有意抬价,那粮草的价钱,竟像天风一样飙升了。较之市价,一斗粮要加六十五钱,马料一斗要加四十五钱,偏远军州一斗粟甚至有加到一千钱的。要知道,一千钱差不多可以买一亩肥田了!有这样的好事,只要自己有,谁不愿意将粮草往边塞上送!可他们忘了一样,边塞上收到粮草并没有现钱交割,只能开出一种有价证券——交引,他们得拿着这种有价的白纸条到京城去兑现。既非现钱交易,再多的甜头也只能是虚的了。
边塞州军开了那么多虚估价格的交引,京城哪来那么多现钱兑现呢?给过一段时间的现钱之后,朝廷便以实物代替了。先是以盐,盐被榷卖,就改成了茶。再后来,除茶,又加了东南缗钱及香药、犀牛角、象牙等贵重药材。“入中”粮草的除了商人,还有各地的士民官宦之家,他们要那只能兑现茶叶、药材的交引有什么用呢?不管怎样,兑了现钱才是实惠。他们往往就将手中的交引,就近卖给当地的商人了。茶叶不是榷卖吗?商人这头,也只有少数入了茶行、得到官家允许的茶商,才能买卖茶叶。那么,一般商人即使买了交引,也没用处,还得卖。于是,京城便有了专门做交引生意的“交引铺”了。这些交引铺,隶属京城榷货务。就像百货商人买卖百货一样,交引成了他们合法买卖的“货物”,多少有点儿类似现在的有价
证券买卖。他们要是不做茶叶生意,买进来的交引还会转卖给茶商,由他们拿着去产地榷货务或山场提茶买卖。开店就是为了赚钱,总是低买贵卖。反反复复一倒手,就有了三种后果。一是,“入中”粮草的人家,因为交引被商人压价,无利可图,再不愿“入中”粮草了,边塞依旧打起了饥荒。二是,交引一贱,茶价自然要跟着下跌,而买卖茶叶的利润,更叫大商人垄断了:不是大商人,也没那么多钱买下大宗的交引呵!第三最严重,因为交引的价钱,都是“入中”时往高里估的虚价,要拿茶叶充数,哪儿来那么多茶叶呢?要是真将交引全部兑现,不仅当年产的茶叶不够数,就是往后好几年的茶叶全集中起来,也不够一年用的。
这又是一个怪圈:交引越贱,为吸引人“入中”,越要往多里开,越需要更多的茶叶。朝廷要想玩得转,只能始终饮鸩止渴。自然,也有那聪明人看出了问题,也出了点子:请求将“入中”粮草与茶叶买卖完全分开,而且全都以现金交易。“入中”的粮草,在京中或当地支给现钱;商人买茶,也照过去那样,到榷货务交现钱,再领茶引去拿茶。点子不错,朝廷也还真实行过一段时间。吃着正痛快的肥肉突然没了,大商人当然不愿意。他们一不愿,朝廷里替他们说话的也就张口了,说是国家没那么多现钱交纳,失利也多。那怎么办呢?只好又改回来了,依旧饮鸩解渴!折腾来,折腾去,大宋立国几十年,茶法前前后后就变化了十多次。
江南东西两路,共有十州五军是重点产茶区,东路占了一大半,共六州、两军。东路所辖的一府、七州、两军,除了江宁府、太平州,其他宣、歙、江、池、饶、信等六州及广德、南康两军,全都盛产茶叶。既是茶叶主产区,茶政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江南东路当然都要首当其冲。而身为一路提点刑狱官,最头痛的事,也就不能不是茶政了。别的不说,监狱有人满之患,关的绝大多数都是买卖私茶的犯人,身为提点刑狱官,能不头痛吗?
安石喊来刘成、氓儿:“走,咱们出去走走。”
氓儿问:“老爷要上哪儿?”
安石道:“随便走走,找一家茶坊坐坐。”
饶州州治与鄱阳县治,都在鄱阳城里。既是产茶区,茶坊几乎到处都有。十字街偏西的一家,门脸虽不大,名字却起得不俗,叫做“芳冠茶舍”。安石是无书不读的人,知道是从西晋张孟阳的《登成都楼》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化来的,喜欢它用得不露痕迹,便对氓儿、刘成道:“就这家好,咱们就在这一家。”
进去一看,开间虽然不大,却敞亮雅致,除了茶座清洁,四墙上的字画尤其叫人舒心。正面神龛里,供着一尊瓷塑陆羽神像。这倒不叫奇。陆羽是茶圣,做茶叶生意的人家,都要供的。神像上方的一幅横幅,行书写的是唐诗人卢仝的《谢孟谏议寄新茶》,就不能不叫安石拍案叫绝了。诗中的“七碗”名句写道:
一碗唯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几乎将饮茶的妙处包揽殆尽,安石一向认它是茶诗的绝唱。茶坊能将它高悬店中,如何能不让他叫绝叹赏!
接下来,除了几幅与茶事有关的水墨金碧立轴,四壁也全都是茶诗。安石喜欢的几乎都有。杜育的《赋》、李白的“仙人掌茶”诗,当然是有的了。皎然的是“饮茶歌”与《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后一首诗,标志着世风的转换,也颇清新可喜。只有四句: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白居易的是《琴茶》:
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自抛官后春多梦,不读书来老更闲。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常相伴,难道吾今无往还?
元稹的是宝塔诗《茶》: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其堪夸。
安石自己的一首《试茗泉》,也赫然列在其中:
此泉地何偏?陆羽未曾阅。坻沙光散射,窦乳甘潜泄。灵山不可见,嘉草何由啜?但有梦中人,相随掬明月。
看了这一切,安石虽没有说出来,却在心里大加赞叹:“这店主虽是商人,却是个大大的雅人。这种做派,就是京城的茶坊,怕也难得找到第二家!”
安石让刘成与氓儿也一同坐了。这里刚坐下,茶博士就过来招呼了:“客官是饮荤茶、素茶,还是只用清茶?小店备有各色茶点果品。”
氓儿知道安石一向只饮清茶,就答道:“只用清茶。”
“是。要片茶,还是散茶?”
安石饮茶一向不讲究,到哪儿就饮哪儿的茶。饶州主产散茶,一向也就只饮散茶。散茶就如同现在的一般绿茶,片茶则加工为饼状,工艺复杂多了。氓儿正要回话,安石却一扬手,问道:“都有些什么茶?”
茶博士答道:“什么茶都有。本地且不说,外州,近的有分宁双井、宜兴阳羡、顾渚紫笋,远的有会稽日铸、建溪片茶、蒙山云雾等等,就看客官您要什么了?”
茶博士一口气报了这么多茶名,连安石也吃了一惊。那可都是当今的顶级名茶,他虽没有都尝过,名字是知道的。小小一家茶店竟能荟萃这么多名茶,老板的神通也就可想而知了。安石疑心店家说大话,有意点道:“有上饶茶山寺的茶,来一壶。”陆羽曾在信州上饶茶山寺住过两年,那茶也就因此而颇有名声。
茶博士答道:“好哪。客官要煎茶,还是分茶?”
煎茶、分茶都要煮,区别只在煎茶要加姜盐,分茶则不加。安石一向只喝分茶,氓儿答道:“来分茶。”
茶博士吆喝着下去了,很快三盏清茶就端上来了。安石看那茶盏,口大底深,胎骨微厚,釉色黑亮润泽,闪烁着或蓝或棕、犹如兔毫一样的斑纹,知道就是举国崇尚的兔毫盏,不仅时尚,而且名贵。他随司马光到吕公著家拜访,用的就是这种茶盏,其特点也是听吕公著介绍的。再看茶色,虽不银白似雪,也清亮可喜,喝一口甘醇清心,显然不是赝品。
安石益发想见老板了,便问茶博士:“能不能请你们老板出来见一面?”
茶博士答道:“好哪,我这就去请。”
转眼的工夫,果然领着店主过来了。安石见他因为制度约束,一派商家打扮,却有一股儒雅风度,自是欢喜,叉手一礼,说道:“进了贵店,店面、茶具、茶水等无一不好,实在钦佩之至。极想见您一面,还请恕我打搅!”
老板见安石虽寻常打扮,却洒脱庄重,不怒而威,又谦恭下人,也不敢怠慢,叉手回礼道:“客官说哪里话!开店延客,礼当侍候,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见过礼,老板也就与安石一桌坐了,茶博士也送上一碗茶来。
安石道:“我见贵主温文儒雅,店里的一切也都高雅不俗,想来您该是半路行商的吧?”
老板道:“惭愧,惭愧。鄙人原先确实读过几年书,因为功名无望,才就地经商,开了这爿茶肆。”
安石点头道:“这就是了。士农工商都是少不了的,经商也很好。当年范蠡弃官经商,隐于五湖,不照样是千古佳话吗!贵店货物齐全,茶、水皆属上品,不仅冠于六清,怕也冠于鄱阳、饶州,店名芳冠,名副其实,真正经营有方。敢问贵主,你们的茶叶都是打哪儿进的货呢?”
老板谦虚道:“先生过奖了,鄙人实在愧不敢当。说到经营,倒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茶肆专靠茶水吸引人,自然尤其经心。水都是挑的本地最好的清泉。茶叶嘛,自然都是私货。”
安石故意一惊:“怎么都是私货呢?”
老板道:“榷卖的茶粗劣难饮,怎么用它招徕顾客?私货虽然贵点,却真正货真价实,而且挑选的余地也大。”
“这么说,所有的茶肆都是这样了?”
“好的茶肆都是这样。”
“可茶是榷卖,私下买卖可是犯法的呀!”
本来心平气和的老板,一听这话突然光火起来:“先生不说这话,鄙人还不恼火。说起这话,不由人不出火!别的我一无所知,做着茶叶生意,对这个倒多少有些见解。请问先生,眼下这茶政,还叫茶政吗?”
安石问道:“怎么说呢?”
老板道:“上不利于朝廷,下不利于茶户、中小茶商,连一般喝茶的黎民百姓也跟着受累,除了贪官污吏、大茶商,谁不怒目切齿!”
“有这么严重?能不能详细说说?”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朝廷榷卖,先要置本预交给茶园户,一账下来,能有多少赚头?朝廷若有明白官员,想来自会清楚。茶园户只准货卖官家,别的全不说它,光这压价、压级、压秤三压,能有多少利益?茶叶非经榷货务不能买卖,小商小贩,谁有资本跨州跨路、山南水北地贩运,有利也只能叫巨商大贾们独吞了。官卖的茶叶,收不到好货不说,运输、保管等流通环节全不经心,脏污霉变是家常便饭。老百姓花钱买不到好茶喝,是不是也跟着受累?自入中之后,茶更贱得如同柴草。长此下去,我怕连个种茶、制茶的人也找不到了!”
“依贵主所说,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正要说到这个。既然茶法不公,小民为了活命,只有逆天行事,自讨公道了。私买私卖所以屡禁不止,监狱有人满之患,小民有水深火热之苦,全在于此。唯一的出路,是朝廷解除榷卖,准许自由通商,变私为公,变地下为地上,变不法为合法。舍此,没有第二条路!”老板一时激愤,话不留思,犹如飞箭。直至思尽话完,才发现自己说的都是违禁的歹话,不由得后怕起来,低着头再不言语了。
安石正听得入神,忽然没了声音,不免奇怪。抬眼看见老板低头侧目,神情之间有些惶恐、懊悔,才知道大概是害怕失言,不由得笑着安慰道:“痛快,痛快,好久没听到这么精彩的议论了!贵主这一番话,义正词严,有理有据,抵得上一篇榷茶论,实在好极了。皎然的诗,不是说‘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吗?咱们就来干一盏表示庆贺!来,干!”说着,果然端起茶盏,一仰脖子干了。
老板受到感染,也嘻嘻地笑着干了面前的茶。
喝过茶,安石就叉手向老板告别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真是长见识,谢谢了!”
老板也很痛快,回礼道:“说哪里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是我要感谢您给了我机会,让我一吐胸中的积愤,我得先谢谢您。这顿茶我请了,交个朋友!”
安石说什么也要氓儿交茶钱,老板好歹不收,到底免过,告别去了。
改天,安石又去拜访了鄱阳知县沈应。沈应字影从,在江东一路是个颇有名气的能官。安石赠诗有“唯有鄱君人共爱,流传名誉满江东”的话,对他很是推崇。安石见了影从,寒暄之后就直奔主题:“影从,您久在鄱阳,关于茶政您有什么看法?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影从听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大人,您说茶政,咱们还有茶政吗?”
安石一笑:“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哪!”
影从直截了当地说:“大宋朝要有茶政,该从罢榷茶开始。我是个当县令当老了的人,说话从来不中听。榷茶,有百害而无一利。陷民于罪,是第一等大害。天地所产,不与民共享,藏富于民,反倒见利忘义,榷而不放,加罪百姓,真是岂有此理!敝县哪一年不为这事关上一百多号无辜小民!看着他们无故辗转于刑狱之中却爱莫能助,我这做知县的真是无地自容哪!”说到愤激处,影从早已热泪盈眶了。
安石也很黯然,半天才安慰影从道:“朝廷出于财政需要,想来也是无奈!”
影从却执拗道:“不对。这事我反复推敲过了。允许自由通商,朝廷专取税收,省了本钱,省了收管储运等各项杂支,有得无失,才真正利国利民呢!”
官民两方面的意见都有了,安石的想法也越来越明确坚定了。但他现在是一路提点刑狱官,不比在偏远小县当县令,凡事牵涉广,影响大,不能不适时而动,有理有节。他先将一路私茶官司全部冻结不理,只叫各地暂时羁押人犯,好生看管,不得虐待。跟着,就连上了两本,专谈茶法。
一本条分缕析,痛陈了仰仗茶商大户的十二条弊病。诸如:茶商攫取超额垄断利润,国家有付本、买卖收储运输之劳、之费,却得不偿失;陷民于私买私卖之罪,国家也疲于侦缉刑狱;茶坏货损,不堪卒食;还特别提到国家因茶坏难食,不得不强买强卖,配售于民,转嫁祸水,等等。总之,凡仰仗巨商大贾的危害,无不一一言之凿凿。
另一本,则专言罢榷通商之便。尤其提到国家
理财,应当以义理为上,不能唯利是图。桑弘羊专为国家聚敛,倡榷酤之说,结果败于不学无术的霍光之手,就因为利不胜义。他又提起在鄞县写给马运判马遵的那个比喻,父亲而榷儿子之利,就是富了,儿子可怎么办呢?就在这里,安石的一个重要思想已崭露头角。他说,以国家的权势,只要修好法度,强本弱末,天下财富就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里要用这种上不得台盘的办法!
除他之外,朝廷也还有一些有识之士力主罢榷通商,朝廷终于下了决心,解除榷卖,允许通商了。朝廷不再向茶园户支取茶钱,一任茶商与茶园户自由买卖,朝廷只取茶税。当然,朝廷做什么都要算计,总不会叫自己吃亏的。通常应受的茶利,早算出小九九,通过税赋摊派到茶园户与商人们头上了。虽然甜头有限,且又添了别的新负担,毕竟有了任意买卖的相对自由,茶民、商人还是一派欢歌。这就是小民可怜的地方哪!得了根灯草,就当棒槌喜欢了!
安石当然高兴。一得到朝廷的敕令,首先就将所有私茶犯人,只要没有其他触犯刑律的情节,一概放了。这些无辜的人,自然又是一片欢呼。到王詹叔奉命来江东察访罢榷事宜,写诗相赠,安石更激情难抑,写了一首很长的五言诗和他。笔锋所向,不仅痛陈榷茶的弊病,也直接指责了那些保官保爵、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僚,及那些“戮力思矫揉”的王公大臣,显示了他难得一见的锋芒。末尾说到“孔称均无贫,此语今可取”,他一向摧抑兼并的心胸,更袒露无疑了。
詹叔名靖,是王素的侄子,也是个力学自强、好讲究天下利害的人。读了和诗,也感慨万端:“仁兄这首诗,情畅理直,仁心动天,不啻是一篇榷茶赋,可谓先得我心!这次来江东察访,蒙您一路关照,真是感谢不尽。小弟今日回京,仁兄可有什么要小弟办的事情吗?”
安石也谦虚道:“小弟有地主之谊,又是仁兄的察访对象,理该配合察访,不周之处还要请你包涵。你这么说,更叫小弟愧不敢当了!至于事情,我倒真有一件事情托你。”
“请说。”
“您还记得先将军刘平刘士衡吗?”
“那怎么不记得,为国捐躯的大大忠臣呵!”詹叔由衷地说。
“说的就是他的儿子刘景文刘季孙,不仅是忠臣之后,而且德才兼备,很是难得。原在饶州监酒税,我已经请他兼摄州学教授,也上书朝廷请求正式任命了。仁兄回到朝里,如果方便,还请替他美言几句。”跟着就将季孙的事情,大致向詹叔介绍了一遍。
原来刘平殉国之后,他的夫人、儿子也都得了荫封。安石来江东,季孙正在饶州以右殿班值的身份监收酒税。安石到酒监按察酒务,刚进厅事房,就看见屏风上题着一首七绝《题屏》。不仅字体娟秀,诗也清绝可喜。写的是:
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
一问,说是酒监写的。再查酒务,一丝不苟,清清爽爽。问起家世,竟是刘平之后,当时心里就有了这个人了。及至州学学生请他派人管理州学,他想都没想,就叫季孙兼了。一个酒监居然能摄州学,大家全蒙了!等到任职,见他真有学问,这才反应过来,都钦敬安石任人不拘一格。詹叔知道原委,也一样钦佩,回京果然鼎力帮忙,到底叫季孙磨了正。季孙的仕途,从此也就局面全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