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大宋遗事

逝挚友情伤江南天

察刑狱轻洒杏花雨

修河的事功败垂成,安石一连好几天都寝食难安。想想前后,从计划、准备到实施,几乎无懈可击;化刚与逢源也都尽心尽力;就是自己,虽不是总在第一线待着,却也一直关注着这件事,十成精力至少也有七八成投了进去。可怎么还是失败了呢?

天公不作美?天气确实不尽如人意,但什么大工程会天天艳阳高照呢?鄞县修河,也有阴雨连绵的日子,还不是照样全功而返吗?

关键还是人不得力!从一开始,就只有老弱病残应付差事;中间要换人,也是光说不做。这不是民工的错。派什么人,不派什么人,都是长官说了算的。那么,是那些县官在阳奉阴违?县官都是自己的下属,敢这么行事,该是有所依仗?他们依仗谁呢?朝廷与转运使的态度始终不积极,或者可以说竟是暧昧。等了半年的批复,不过是“相机行事”、“相度而为”几个字,再迟钝的人也能从中嗅出朝廷的态度!

“真正‘相机行事’、‘相度而为’的是他们!”安石想到这里,不禁有几分辛酸地笑了。

他又想起当年余姚县令谢景初的牢骚:“在咱们大宋朝当官,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去揽大水利工程。两头受气!”景初说话时的那种怨入骨髓的滑稽神态,又图画一般闪现在眼前。

当年,对他的话自己颇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似乎倒是景初对官场与民情的了解,远比自己深入。至少,自己对困难的估计是很不够的。先治水,后治官,就很不现实,甚至简直就是一种幼稚。任何事,都先要人来做。经官的事,则先要当官的身体力行。官若不正,要想治事,只能是缘木求鱼。所以,真正的次序应该是:先治官,后治水。只有先有了一批勤政爱民的能干官吏,然后才真正能治山治水,无所挂碍。三代所以臻于极治,就是因为人足以任官,官足以行法,法足以治事。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而关键,则是人足以任官。人而不人,如何当官?没有好官,所谓行法治事就全都是一句空话了。

要治官,谈何容易?安石不能不摇头叹息了。

叹息还不至于绝望,他还寄希望于将来,寄希望于时间的疏理与陶冶。可化刚,就没有他那份涵养与耐心了。

工程一收束,他就提出要回家:“工程结束了,学生在这里已毫无用处,请大人准我就此告别吧!”

安石知道化刚心里不痛快,只好打起精神安慰他:“化刚先生,您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只能说,今年冬天的工程暂时结束了。真正的工程,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呢!这样一种结果,我心里也和您一样不舒服。不过别灰心,咱们还照咱们努力,利国利民的事情总不会就这样了了!”

化刚直言不讳:“大人,不是学生说丧气话,这次学生真是心灰意冷了!”

安石劝他:“化刚先生,做大事哪能一蹴而就呢?且捺着性子将咱们该做的做好。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只要假以时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您离家也有一段日子了,一直在这里操劳,身心都怕有些疲惫?我赞成您先回去看看,放松放松,过一段时间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您看如何?”

安石的话非常恳切,叫化刚无法拒绝,只好答应了。

逢源的情况更不如化刚,悲观失望倒在其次。他的身体原不如化刚,这将近一年的操劳,竟将他完全拖垮了!先还勉强撑着,到运河草草收兵,忧愤交加,终于一病不起了。安石为化刚饯行,逢源已不能奉陪,只有安石与化刚两人相对如梦,那酒越发喝得冷清凄凉了。

化刚到家,才发现安石每月都给他支了薪俸,一到初一就着人送到了家里,自己竟蒙在鼓里,心里自然非常感激。

化刚走后,逢源的病益发见重了。逢源的家早已迁至武进,淑梅与王老爹得到信,亲自过来将他接回了家。不过七天,淑梅又派人送信来,说逢源怕不行了。等安石与淑贤、化刚赶到武进,逢源已经弥留等死了。

淑梅凑到他耳边轻轻喊道:“逢源、逢源,三表哥来看你了!”

安石也含着泪凑到他耳边轻轻唤道:“逢源、逢源,我与化刚来看你了!”

逢源终于睁开了双眼,看见安石、化刚,动了动头;又将眼光转向淑贤、淑梅与孩子,在那儿稍稍停了一下。转过来,才对着安石的耳朵说道:“仁……仁兄,我是不行了。您千……千万想着我的话,要用重药!果……果然有机会,要学子产、商鞅,非果敢坚忍,不能……”说到“不能”两个字,已经咽气而逝了!

安石一见逢源咽了气,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不过两声,突然头一晕,自己也晕过去了。

直到过了一个时辰,安石才渐渐清醒过来。他爬起来为逢源写了铭文,又坚持要到棺木前读完全文。只是读到中间,“天厚尔德,当赐尔寿;天赋尔才,应展尔志!天何啬吝,厚此薄彼!天民国殇,予心悲伤!”泣不成声,再也读不下去了!还是化刚怕他再有什么闪失,接过铭文,好歹替他读了下去。

安石在武进一直将逢源送上了山,又替淑梅作了安排,才与淑贤他们一起回了晋陵。逢源身后田地房产虽然不多,保淑梅母女衣食尚可以无虞,淑梅又决心守节育女,安石也只好随她了。化刚在晋陵陪了安石几天,还是暂时回宜兴去了。

逢源去世,化刚回了宜兴,等于断了安石的左右两臂,怕修水利的人勉强可以松一口气了。但安石还是知州,他们究竟难以真正释怀。不久又出了一档子事,更叫他们心神不安了。

逢源去世不久,安石意外地收到刘敞的一封信。刘敞字原父,临江新喻县人,与抚州同属江西,而且相距不远,算是安石的大同乡。原父长安石两岁,庆历元年就中了进士,也喜欢杂学旁收,古文根底较为深厚,尤其是对于钟鼎文的辨识更有独到功夫。他注经典,不务烦琐,着力宏扬先贤的微言大义,正是安石心仪的学风。除了同乡,又同年相仿,都以文学优长见称于世,处官也以清亮耿直相许,自然不免又惺惺相惜了。两个人常有书信往来,也往往互相诗歌唱酬。原父赠安石的诗,对他推崇备至,甚至有“因君古人风,更欲投吾簪”这样的词句。意思是说,因为羡慕安石有古代君子之风,自己更想弃官不做,追随左右了。这自然是大疯话。安石的酬诗,说他“谓我古人风,知君以相优。君实高世才,主恩正绸缪”。一面自谦,一面也夸他是不可多得的“高世”之才,两个人不是都很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情怀吗?这刘敞赏识的也倒都是有学识、有操守的人。他当扬州知州之后推荐扬誉的三个人:一个孙侔、孙正之,一个常秩、常夷甫,一个王令、王逢源,恰恰也都是安石的知交。

只是,较之安石,刘敞有些食古不化,特迷信谶纬之说。既然这样,有时候就难免耍些装神弄鬼的小手段了。仁宗皇帝盼儿子没盼到,却一连盼来两个公主,刘敞跟几个知心朋友说:“敝人早知道皇上要失望!前不久我夜里观测天象,见镇星光焰夺目,心里就有数了。镇星主得到疆土;不得疆土,则主得女。本朝四境平和,不会得到土地,那不主皇上有诞育公主之喜,还主什么?后来果然应了我的话!这天象哪会有错呢?”这不是巫师术士的疯话吗?虽是疯话,倒也不是信口胡说。太史公司马迁,早在“天官书”中就说过了“历斗之会以定填星之位,曰中央土”,主“其国得土,不乃得女”。填星就是镇星,又叫土星。刘敞这话,不正是从太史公那儿套过来的吗?

这么迷信谶纬之说,自然也要与司马旦一样反对妄动风水。一听到安石在常州开河失利,当时就从

扬州写了一封信给他。除了表示慰问,就是说他不该妄动风水,擅自生事,要是当初不生这个念头就好了。

安石接到信,又好气又好笑。府里的几个同僚正在一起议事,安石不禁感慨道:“这个刘原父刘大人,也实在可爱。要说我治河考虑不周,以致劳命伤财,无功而罢,我王安石实在无可逃避。可他说我当初根本就不该动这个念头,实在有些不得要领了。当今天下所以事事难,失败者多成功者少,还不就因为当官作宦的人因循苟且,无所作为吗?这次治河,原为运输不畅,连年水旱,不是万不得已,非做不可,我会抓个虱子在头上挠吗?既然非做不可,也就不能以暂时的成败论得失了。今年且不说了,什么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桩桩完备,这河总还是要修的。不只是我,就是我走了,后任只要不想敷衍天下,也还是要做的。”

几个同僚都敷衍安石道:“那是。刘大人多半不了解情况,不过发些迂论罢了!”

可这里一出了府,他们就将安石的这一番决心到处张扬了。那些怕修河的听了,一颗原本有些松弛的心,自然又全绷紧了,跟着,就是紧锣密鼓寻求对策了。

魏瓘也为了难。最彻底的办法,当然是将安石调离常州,调得与两浙西路毫无干系。可借口呢?治河不当,天气确实是个原因;而且细究起来,谁都有些瓜葛。除了这个,他又毫无把柄。既无把柄,人家知州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调他走呢?

难题到底叫手下一个幕僚给解决了。那人说:“大人,这事很好办。”

魏瓘不耐烦道:“好办?好办我到现在没想出办法!”

幕僚笑道:“大人只要上一本,保奏王大人才高功大,应当升迁。一升官走人,不就结了吗?”

魏瓘皱着眉道:“是倒是个办法,只是太便宜了他!”

可想来想去,到底没有更好的辙,只好认了。魏瓘忍痛上了一本,请求升迁安石。江东提点刑狱官正好出缺,朝廷想找个能干的人顶班,又还始终惦记着安石曾有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这么一档子事情,也就拍了板了。安石自然不愿离位,赶紧上书请辞,为保险起见,甚至又给还在做参知政事的曾公亮上了书,再次请他关心,到底没用,只能离开常州去江东了。魏瓘他们这才一个石头滚到地,真正放心了。

化刚得到消息,赶到晋陵来给安石送行。原本已经心灰意懒,眼见安石离了常州,修水利的事更没指望了,自然更加郁闷;一面又怕安石心里难过,一直忍在心里不说,只是影子一般伴着他。安石心里明镜似的,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心里也百感交集,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只好也不去谈。直到临行,安石在船上摆了一席酒,举杯话别,安石才劝道:“化刚先生,您虽然只字未提,我知道您心里很不痛快。都是因为我害您出山,又无功而返,叫您身心都受到摧折,我实在抱歉之至!”

化刚听安石这么自责,越发难过了,不禁热泪纵横:“大人对学生的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感戴不尽。大人这话,越发叫学生无地自容了!”

安石道:“化刚先生,我说的是本心话。不仅对您,对逢源,我也一样抱歉之至!不是我请他帮忙,过于劳累,他又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谢世了呢!唉,我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化刚见安石将逢源的死也揽在自己身上,知道他心里的负担比自己更加沉重,再不去想自己的那一份不痛快了,只安慰安石道:“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寿夭都是天数,哪里与事情相关呢!逢源能追随大人,为国事而殇,也算死得其所了。大人千万不要过于耿耿于怀!”

说起逢源,两个人都沉入追悼忘友的悲怆情绪中了。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喝了两杯闷酒,安石终于又感慨道:“说到国事,真是一言难尽!不是身在其中,个中三昧是很难了然的!”

这话自然最能引起化刚的共鸣。他想不到的是安石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感慨!不由得也敞开心扉,叹息道:“经过这一次,学生实在是心灰意冷了。大人在这里都是如此,大人一走,更没有希望了。送别了大人,学生我就要彻底归隐,再不伸头揽事了!”

安石叹道:“原来我想,只要我还在任上,这水利的事迟早会动手完成,我们还有机会共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调我走了。我也上书辞过,无奈朝廷不准。这人一入公门,就身不由己了,唉!可您也不要过于悲观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假以时日,总会水滴石穿的。说到归隐,我怕您也不会完全不问国事。尤其是您殚精竭虑、几乎倾注全部心血的吴中水利,您何尝能忘掉片刻!当年,我与逢源就说过陶潜,他该要算归隐最彻底的人了。可看他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哪里有一点点忘怀国事的样子!我怕您也会一样的。”

一席话,句句说在化刚的心坎上,除了感激安石的相知之深,他竟无话可说了,只是一杯又一杯地低头饮酒。安石见他无话,又安慰道:“化刚先生,吴中水利,非您不治。我人虽走了,心还与您同在,与您一起关注着吴中水利。您千万不能泄气,还要一如既往地考察研究,真正将吴中水利完全了然于心。只要真正全局了然,胸有成竹,总有机会付诸实施的。我虽去了江东,只在饶州,并不太远,还可以随时来往。就是不在江东,也总还在朝廷。来,最后一杯,为了吴中水利,为了咱们的小治、大治,干!”

“干!”化刚也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他浑身原有的豪气,也在这一声脆响中喷涌而出,对安石说道,“大人放心。大人如此关爱学生,关爱吴中,学生再要消极沉沦,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一定勉力而为,死而后已!”

安石听他这话,也很受鼓舞,说道:“有您这话,我就彻底放心了。让咱们一起共勉,努力为吴中、为朝廷做些贡献吧!”

两个人,到底满怀豪情地别过了。化刚上了自家的小船,往宜兴而去;安石则向饶州进发了。

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治所在饶州,紧靠彭蠡湖,与他的抚州老家相邻。这对安石该是一件好事,可他还是再三辞免,原因固然很多,关键大体还在这提点刑狱公事的职责。提点刑狱公事,顾名思义,主要是掌管监督本路州县的刑狱诉讼、缉捕盗贼事务,纠正弹劾相关的不法或渎职行为;除此之外,还有督察本路州县官吏的任务,好的、坏的,都有义务、有责任褒举弹劾。说起来,可谓权重责大。会来事的,作威作福,未尝不是个拉帮结派、升官发财的极好机会;可对于一般正派官员来说,首鼠两端,左右为难,有时会让他们陷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对于他们,提点刑狱公事不仅绝非美差,恰恰倒是极为沉重的负担。而对于安石,则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且不说刑狱诉讼、捕偷缉盗这些事,他拿那些贪赃枉法、平庸渎职的官吏,该怎么办呢?

三年签判,一任知县,一任通判,一年多知州,再加上二年多京官,自己对州县官员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极为了解的。要认真,还真找不出几个像样的人来。光说常州治水,要治的官员就有不少。可真要治他们,就没那么简单了。敷衍塞责吗?也要能心安理得!唯一的办法只有回避,眼不见为净,至少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吧!

做州县官,虽然也不在红尘之外,但接触究竟有限,且不是专职。身为提点刑狱官,就不一样了,负的就是专门督察一路州县官吏的职责,天天接触的都是那些事情;不但要接触,还要逼着你表态处理,只在那些事情上见功夫,你还上哪儿去回避?要回避,只好卸职。

既卸不了职,该怎么办呢?

庆历的事,自己虽没赶上,这几年听也听得耳熟能详了。背上三虎四狼恶名的人,其实有多少错处?不过错在认真而已。背了恶名如果能于事有补,倒也罢了。问题是不过热闹一场,让人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这真还值得认吗?就那,还是因为有庆历新政的变革大势,才可以煞有介事地折腾一番。没有那个大势,连要这样折腾一番也难。这几年自己耳濡目染,乃至亲身经历的事,还少吗?哪一件不是不了了之?不说别的,还说治河:即使自己有心找几个人问问,结果不还是连问也没问,就丢开手了吗?

可越怕越来,说什么也是白说,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它。别无选择呵!

一旦决心面对现实,很快也就能看出问题的另外一个方面了。江南东路,辖下有一府、七州、二军、四十三县。府为江宁府,七州则是宣、歙、池、江、饶、信、太平等,军为南康、广德。幅员数千里,光是朝廷命官就不下数百名。较之一路,县、州都只是一个局部;群牧判官又是专任,对于吏治难有更多的了解。那么,任官一路提点刑狱公事,无论如何也是一种新的经历,对于了解吏治该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至于处理应对,只要审时度势,实事求是,出以公心,也未必就真的一筹莫展,总会找到适当的解决办法的。

这么一想,安石也就多少又有些信心了。

尽管安石从来没有高估过官场,对官场的贪赃枉法、苟且渎职,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也准备好了一种处之泰然的平常心态,但上任之后的所闻所见,仍然叫他莫名惊诧:照他的标准,一路数千里之间,大小成百上千名官吏,要想找几个称职、合格的官吏,竟比登天还难!

就像蓦地刮起一场飓风,他本来平稳的心态,立马又掀起了万丈狂澜。他先是极为愤怒,恨不得将所有的不法平庸官员全都绳之以法,申斥贬降;继而,又忧虑之至: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天下大乱了!不仅黎民百姓要万劫不复,大宋的江山社稷也一样会跟着灰飞烟灭。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情景呵!可一旦考虑到处置的现实可能性,他就不能不泄气了。要将那些人全都绳之以法,或申斥贬降,绝不可能。那是一个无边无垠的庞大群体,与它相对,根本就是与漫无边际的海洋作战!古往今来,有谁真正战胜过海洋?没有。他突然想到了精卫:苍茫无际的大海上面,一只小不点儿的鸟儿,鼓动着小小的一对翅膀,将嘴里衔着的一块石子勇猛地投向海洋,又哀鸣着,向遥远的天际飞去。在它身后,大海一如既往地咆哮着,仿佛在刻意嘲笑它的执著与疯狂。

安石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个永恒的

神话!弘扬的也始终只能是精神,海洋是永远无法战胜的!”

面临不可战胜的敌人,不甘失败的斗士照例总会产生一种心理补偿。这种补偿可能自觉,也可能不自觉,完全是一种下意识行为;其表现形式,可能与本题直接相关,也可能离题十万八千里,只有仔细搜寻,才能发现两者之间居然也有那么一丝两丝的联系。安石此时想到的是:法不责众;追根究底,当今吏治之所以叫人扼腕浩叹,是社会与时势使然,理有可恕,情有可原,并非哪个个人的责任。完全要他们个人承担责任,似乎不大公正。但也不能完全不追究责任。无论如何,大也好,小也好,吏治总是要整顿的;而要整顿,也就不能不拿人开刀了。

他将所有的卷宗又看了一遍,选出六份交给属下官员:“你们互相交换着看看这几份材料,该怎么处置,拿个意见出来。”

他们接过来一看:一份是个命案,江州百姓周大新,状告知州张扬纵子张帆行凶,抢夺民女,致死人命;其余五份,大抵都是状告州县官吏贪赃枉法。这些属下都是办案子办老了的人,看过卷宗,就大抵琢磨出安石的意思,不过是要震慑一方,整饬纲纪,处置的办法也就相应而来了。

杨番向安石禀道:“大人,我们几个人看了卷宗,也小议了一下,都认为张帆抢夺民女,致死人命,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应当处以极刑。张扬身为朝廷命官,纵子行凶在先,袒护包庇在后,手段卑劣,人神共怒,至少应当贬官。其余五位,贪赃枉法,可以责令退赃罚铜,以示惩戒。不知是否恰当,还请大人定夺。”

安石问另外几个人道:“杨大人说你们也都是这种意见,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没什么要说的了,只请大人裁处。”那几个人一起答道。

“那好,就照杨大人的意见办,请杨大人起个本章上奏朝廷。一等朝廷批复,就着手施行。”

这一次,朝廷倒是爽快,本章上去,很快就批复下来了。张扬被连贬两级,离职候任去了;张帆则被重新逮捕,关进大牢,到秋后处决刑犯,随同斩首示众。几个罚铜的官吏,批复下来的当天,就分别处罚了。

几件事情刚了,各种议论也接踵而至了。为官为民,什么人都有话,说好说歹,说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往往都说安石处理得恰到好处;做百姓的,却嫌他处罚太少,量刑太轻。安石听了,也不怎么往心里去。毕竟完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倒是有几分愉快。晚上竟叫淑贤准备了几个小菜,与她小饮起来。

淑贤心里也高兴,笑道:“这一向总见你阴着个脸儿,害得我们都不敢与你多话。今儿总算有了笑脸,我也放心了。”

安石也笑道:“前一向是心里有事。如今总算解开了疙瘩,也就放松了。”

两个人都不胜酒力,不过三五杯,也就撤酒入睡了。安石这里刚落枕,就见逢源从门外轻飘飘地进来了:依然是一袭白衫,犹如玉树临风,只是比先前略清瘦些而已,比病中则精神多了!

安石大步向前,一把抱住逢源:“逢源,你怎么这么长时间老不来看我?真是想煞我了!”

逢源也动情地说:“我也一样想念仁兄。只是江湖不易,风波险恶,哪能想来就来呢?”

安石想想也对,就说:“可惜我是个官身,什么时候辞官不做,咱们就可以自由往来了。那时我一定常常去看你!”

“那敢情好,只怕永远不可能了!”逢源伤感地说。

“你总喜欢说丧气话,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你知道我的本心,做官并不是我的初衷。”

“话虽这么说,毕竟已有阴阳之隔,哪里能随便往来呢?”

“说你丧气,你益发胡说了!什么叫阴阳之隔?这话也是随便胡说的吗?”安石不满道。

“您不知道,这哪里是胡说!到您醒的时候,您就会明白了。”

“我这不就是醒的吗?还说你不胡说呢?”

逢源听了,也不辩解,只是一味地冷笑起来,笑得安石浑身发毛,止不住问道:“逢源,你从来不这样,今天是怎么了?”

逢源依然只是冷笑。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您想想就会明白了!”

安石忍不住火了,大声问道:“我明白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再怎么我也想不明白!”

逢源却突然和解了,说:“仁兄,我来一趟好不容易,干吗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扯个不清?差点儿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

“真是,我也忘了问了。你是有什么事吗?”

“我为《商君书笺释》写了一首卷头诗,特意来告诉您。”

“噢,是什么诗?”

逢源念道:

治国从来在措法,爵尊罚重大功成。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念完之后,逢源又道:“书已经在您跟前了,烦您将这首诗补题到扉页上去!时候不早,我这就要别过了,仁兄再见。”

说着话,人已经像来时一样,轻飘飘地飘出门外了。安石喊了一声:“逢源!”伸手一抓,却只抓住一缕轻烟,轻烟又变成一块布头,人也迷迷糊糊地醒了。

只听淑贤在耳边叫道:“相公,你怎么了?快醒醒!”

安石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里抓住的原来竟是被头!可人依然恍恍惚惚,问道:“奇怪!明明看见逢源来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你看见他了吗?”

淑贤知道他睡魇了,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安慰道:“相公,你是睡魇了,做噩梦呢!逢源都死了快一年了,你上哪儿见他去!”

安石这才完全清醒了,叹了一口气:“是呵,可这梦做得多真呵!刚刚逢源还做了一首诗,说是要做《商君书笺释》的卷头诗。诗我还记得呢!”

淑贤听了,止不住好奇,问道:“是吗?说给我听听。”

安石张口要说,可头两句怎么也记不清了,非常模糊,既像这样,又像那样,唯独后两句确切无疑,只好说道:“奇怪!头两句越来越模糊了,只后两句记得真,是:‘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我的记性从来没这么差过,转眼之间竟至忘事了!奇怪!”

淑贤笑道:“梦里的事情,哪能认得真!可这后两句真是有见识,你倒应该将它补齐才是。”

安石觉着也是,也笑道:“夫人说的对,我这就起来将它补足了。”

说着当真披衣而起,淑贤也跟着起来为他铺纸研墨。安石推敲了半天,到底最后认定了逢源的原诗,提笔写道: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写好诗,睡意一点也没有了。夫妻两人又想起逢源的许多事来,安石益发动了感情,当即又写了两首《思王逢源》:

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风又一吹。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百年相望济时功,岁路何知向此穷!鹰隼奋飞凰羽短,麒麟埋没马群空。中郎旧业无儿付,康子高才有妇同。想见江南原上墓,树枝零落纸钱风。

写罢搁笔,夫妻两人早已热泪滂沱了。

代序

大宋朝的事,颇为吊诡。结束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统一中国之后,它强化皇权,崇文抑武,扬儒贬将,如此等等,不过二三代,外侮内乱就接踵而至,民穷国弱,几乎难以收拾。由此,引发了庆历与熙宁的两次改革。庆历新政浅尝辄止,无疾而终;熙宁改革,虽成为商鞅之后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政治变革,震动之大,影响之广,无与伦比,却也一样彻底失败了。历史从来不会中断。今天的中国,不过是历史的中国的一种延续与发展。不是都说溯古可以通今、鉴往可以知来吗?大宋朝的变革,对于咱们今天,或者也不无警醒、借鉴之处?

说到大宋变革,尤其是王安石领导的熙宁变法,牵涉到方方面面,许多人都不能不置身其中。尤其是一些大知识分子,除范仲淹、王安石外,诸如欧阳修、司马光、曾巩、苏轼、苏辙、吕惠卿、章子厚等,其遭际命运、心路历程,无不让人感慨万端。变革大潮之下的这些大知识分子的人生经验,也该同样极为难得、可贵。

还有一件怪事。领导了熙宁变法的王安石及其追随者,本是千古功臣,却一直被泼以污水,糟蹋得不成样子,千百年来竟都成了罪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冤案。原因固然很多,党争和程、朱理学的得势与泛滥,该是最重要的。直到清代,才有一个叫蔡上翔的人,编了一本《王荆公年谱考略》,辩证诸事,为王安石多少说了一些公道话。再,就只有梁启超了。他因为变法的需要与启悟,专门写了一本《王荆公》,为王安石辩诬,还原他的一代“伟人之模范,庶几百世之下有闻而兴起者”。1949年之后,倒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做过努力。这当然不够。何况,时隔有年,读者有限,要拨乱反正,还历史的本来面目,似乎还该继续努力。

再就是民情风俗、文化景观、宫闱秘事、朝野百态等所有关系大宋朝的种种现实生活图画,无不都让人醉心。正是这一切,让笔者有了写作的冲动,并最终写成了现在这样一部书。

本书要是归类,该是一部历史小说吧?历史小说,顾名思义,自然应该既有历史,也有小说。由此,历史小说也就有了两种不同的写法:一是以小说的方法来写历史,一是以历史的方法来写小说。中国历史的文本,一向也有两体,一是编年体,一是传记体;传记体最为丰富,影响也最大。而传记体,实际上是以小说的方式来记录历史的。因为中国历史文本的这一特点,如果再以小说的方式来写历史小说,固然可以惊心动魄,天花乱坠,但因为无限片面地凸显了它的想像一面,再想从写出来的东西要历史,可就比较困难了。有鉴于此,笔者也就只取后者,只用历史的方法来写作本书了。

因为用历史的方法来写,自然要注意保留它的历史面貌;但既是小说,也不想完全拘泥于文献。且放弃焦点透视,只作散点透视;不刻意于外在的紧张,多关注内在的张力;政治角力的大开大合固然不会放过,各种花絮与轶闻趣事也每每兼收并蓄。想的主要是人物鲜活、杂色纷陈与摇曳多姿,好让各类读者都能兴趣盎然。但半折心始的事也是有的,实现与想法就难免有距离,陆机所谓“非知之难,能之难也”。究竟如何,只有仰仗读者先生们的雅鉴了。

2006年8月2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