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大宋遗事

辞职府界改知常州

辛劳一场功败垂成

欧阳修推荐的其他三个人,或者略有疏漏,但荐安石,说他“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议论通明,兼有时用之才,所谓无施不可者”,却称得上一语破的:对安石学问才干、道德为人的概括,实在精当极了。欧阳修这话说白了,就是称赞安石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放在那儿都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朝野上下当得起这种评价的人,能有几个?就算话里有水,挤了水,分量仍然很重。何况,在这之前已经有不少人举荐安石,大家都知道欧阳修这话大体都是实话实说,并没有什么夸饰之词呢。此外,还有天谴,擢用贤才可以将功折过。经过斟酌,朝廷决定让王安石去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开封府辖下一共管着十八县、二十四镇,县都是赤、畿大县,镇也都是大镇。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就是专管这十八县、二十四镇的刑狱、盗贼、场务、河渠等所有事情,称得上位高权重,事多任繁。若就资历而论,原是轮不着安石的。他的前任蔡挺,比他大了十多岁,范仲淹主政前后就做到知州了;他由提点府界公事降官,还去知了滁州。由此自然不难想像,这个提点公事对于安石,应该是一种着意提拔。朝廷看重的,大概也就是欧阳修所说的,诸能之外“兼有时用之才”了。

可安石还是上书请求外调。

除了家庭困难,身体也是个原因。

自鄞县起,他就得了个头晕病。书看久了,或是思虑深了,都会头晕目眩,有时甚至昏昏然不知所以。究其根源,或者与小时候家境不好,身体受亏,成人后又总好苦学冥想,不无关系,年轻的时候还镇得住,渐渐年长,身体日虚,病也就慢慢出来了。

别的且不说,光看他的学问根底就明白了。学问包罗还是太多,只看集句诗词一件,就能知道一二了。这集句诗词的发明权虽有争议,至少,安石是个集大成者,前后都再没有人能与他相比,大抵谁都承认。所谓集句诗词,读着虽然完整,遣词造句,情感意境,也都属于上乘,但句子本身却都是人家的,要靠自己将他们选来集中在一起。安石给元度写过五首诗,《怀元度三首》,《示元度一首》,《寄元度一首》,五首都是集句诗。且看《怀元度三首》之二:

舍南舍北皆春水,恰似葡萄新拨醅。不见秘书心若失,百年多病独登台。

前后两句,即是杜甫的名句。

要写集句诗,首先得诗熟,烂熟于心,而且要记得多,多了才有挑选,才能精心组合。即便过目不忘,也得下死工夫,才能记熟无数诗篇。他写了那么多集句诗词,该花费多少心血!

一件事就要花费那么多心血,其他,不说也可以想见了。心血花费多了,平常又根本不注重休养生息,更谈不上锻炼,那身体能好吗?

最后一条,也还是老理由,想着到外省历练,借官家的力量,实施自己学到的东西。

两年群牧判官,他已经连续十来次上书请求外调。新任命既然还是留他在京勾当,他只有再上书了。与先前一样,要求仍然不高,只想在东南宽僻地方得到一个官职就行了。京中可以说话的只有欧阳修与曾公亮,他只好又去请他们帮忙。欧阳修、曾公亮见他执意外任,只好勉为其难。努力的结果,终于放了外任,叫安石去任常州知州。

接到任命,安石很快就安排动身赴任了。本来没有东西,又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不设卤簿,无人喝道,轻车简从,看着不像赴任,倒像是出外谋生的天涯孤客。因为从来如此,他自己倒不觉着什么,旁人却大为感动。尤其是那个以诗名世的梅尧臣,更不能自已,当场写下一首《送介甫知毗陵》赠给安石。前半段谴责了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僚,后半段就专门谈到这件事:

……每观二千石,结束辞国都:丝鞯加锦缘,银勒以金涂:兵吏拥后队,剑木过盛前驱。君又不若此,革辔障泥乌;款行问风俗,低意骑更驽。下情靡不达,略细举其粗。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

学诗闻已熟,爱棠理岂无?

所谓“款行问风俗”云云,虽然只是想像,也是应有的事实。上任不问民情风俗,怎么治理州政呢?

常州的情形,比想像的可要差多了。

常州属望州,共辖晋陵、武进、无锡、宜兴、江阴等五个望县,古代叫做毗陵郡。因为隋文帝开皇年间在常熟县置州,才改名叫了常州。后来常熟虽然划归苏州,州治也移往晋陵,常州的名字却留了下来,再没动过。全州北临长江,南辖半个太湖,中有长荡湖、

芙蓉湖,江南运河又从西北向东南斜贯全境,水网纵横,交通便捷,是湖州、苏州、秀州等两浙州县与

福建路各州县进京的必经之路。既有水网的便利,土地又很肥沃,物产当然不会贫乏。一年有麦禾二季,稻也有早熟晚熟的不同,从隋唐时代就是朝廷重要的财赋来源了。到南唐,因为国小,常州又接近京畿,格外精心治理,比隋唐似乎并不逊色。归宋之后几十年,虽有发展,却往往难遂人意。安石原是个期许很高的人,更难免失望了。

他五月离京,七月到任就职,很快就大致知道弊病所在了。主要有两点:一是主要官员调动频繁,都是时来暂去的“客官”,根本没有长远设想,不过草草应付一阵完事。主要官员如此,吏治、政事等自然只能一塌糊涂。不是撒手不管,就是推诿于朝廷制定的种种条例,搞烦琐哲学,使上上下下都无所措手足,最后还是归于不了了之。第二点也与此相关,就是水利不修,旱涝肆虐,田园荒芜。这样富庶的地方竟有那么多抛荒良田,实在叫安石扼腕难平!

吏治可以慢慢整顿,只要自己在,假以时日,法出令随,总会得到改正。当务之急是兴修水利。水利一通,旱涝保收不说,荒芜的田地也不难找到耕种的人了。

但要兴修水利,谈何容易!州大县小,两者可比的地方不多。不说别的,要找一个真正懂行的,就相当困难。一县之内,人人大抵都是根生土长,范围又有限,找个通晓水利的人或许并不算难。可偌大一个常州,管着五个像鄞县那样的县,要通晓一州的水利,光熟悉地方或富有经验,都不够。它需要知识,需要研究,需要将它当作一种事业长年悉心关注。在一个只重记问之学,一心靠它套取一官半职的社会里,上哪儿去找这种人呢?

问问身边的几个副手,他们更加茫然。安石正愁眉不展呢,氓儿却欢天喜地地进来报告:“老爷,好消息!”

安石瞥了他一眼:“会有什么好消息?”

“逢源先生来了!”

“逢源?哪个逢源?”

“天下还有第二个逢源吗?王逢源。”随着声音,逢源已经从外面走进来了。

安石又惊又喜:“啊呀,真是你!安礼半路上病了,耽搁了几天,赶到高邮你已经不知去向了。我正纳闷再到哪儿找你,你倒来了,好好!”

安石与逢源眼下已不只是密友,也是亲戚了。当年安石不是说合,要将二舅的女儿淑梅表妹嫁给逢源吗?这事后来真成了,他们早结了婚,都有个小女儿了。就舅家那头说,逢源是安石的表妹婿,逢源则该随妻子喊安石一声表兄;就淑贤这边说,淑贤与淑梅是嫡堂姐妹,安石与逢源又是大姨夫、小姨夫了。密友加亲戚,自然更亲近。可天南地北,虽常有书信往来,却很少见面。安石来常州赴任,先约了逢源在高邮船上相见。就这一面,也因为安礼生病给耽搁了。

逢源见安石询问,便答道:“我在高邮等了两天没见你们来,知道肯定有事耽搁了,干脆先到宜兴来会了一个朋友。看您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事吗?”

安石苦笑道:“逢源真是眼尖!眼下是有些心事。”

“那就是大事了!一般事,您是不往心里去的。能说说吗?”

安石道:“州里的事,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眼下关键是要兴修水利,正愁找不到一个懂行的人!”

逢源一听是这种事,笑道:“哈哈,这真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当知州,难道不知道此地流传的一句俗语?”

“什么俗语?”

“曲有误,周郎顾。水无壑,找单克。”

安石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急切地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我到宜兴来会的朋友,正是单克单化刚。前天,他还跟我说:‘天朝历国数十年,水患不但没息,反而愈演愈烈。生为吴人,还有什么脸皮为官作宦!罢了,我这一生只与水旱为伍,再不想别的了!’他对常、湖、苏三州的水利,尤其成竹在胸。”

“逢源,谢谢了!你是专门为我跑了这一趟!”安石感动地说。

逢源莞尔一笑:“这我可不敢当!顶多也就是顺便而已,哪里是专门呢!”

“我们现在就去拜访单克。你是不是累了?”安石说。

“不累。走。”逢源答道。

两个人当时就带着氓儿、刘成,准备了些礼物,四个人划只官船,不带一兵一吏,由运河入西蠡河直趋宜兴。自安石发布为常州知州,刘成、艳娥夫妇就投奔了安石:艳娥帮助淑贤理家,刘成做了安石的亲随与贴身护卫。安石赴任,他们也跟着一起到了常州。一行四人先到宜兴,再转君山。单克的家背山临溪,绿树环合,碧水悠长,很是清静幽雅。几个人赶到单家,早是第三天的午后了。

逢源老远就嚷嚷道:“化刚,你看我同谁来了?”

家人转身报到屋里,很快就有一个头戴仙桃巾、身穿白衣、足蹬布鞋的青年男子,急匆匆地赶出屋来。他虽皮肤黝黑,面目神情却自有一股聪敏秀逸之气,叫人喜爱。人还没到跟前,就老远先招呼逢源说:“我算着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有回信,没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用不着你去州里了。这不,知州大人亲自来拜访你了!”逢源笑道。说着,又向安石介绍道,“知州大人,这位就是我跟您说的单克单化刚先生。”

单克吃了一惊,倒身就要行礼:“哎呀,怎敢劳动知州大人枉驾草舍!学生单克给王大人请安。”

安石一把拉住他:“免了免了,化刚先生。下官今天特意前来讨教,该我给您见礼才是。咱们就都免了吧!”

单克还是坚持行了礼,安石只好也还了礼,这才进家分宾主坐了。氓儿献上礼物,化刚少不得又谦让一番。

献茶之后,安石即开口说道:“化刚先生,逢源既先期拜访过您了,我的来意想来先生一定很清楚了。还请先生不吝赐教,畅所欲言,为下官指点迷津!”

单克叉手道:“知州大人如此勤政爱民,礼贤下士,学生实在受宠若惊,感佩之至,敢不披肝沥胆,尽其所能!只是学生才疏学浅,名不副实,除宜兴水利稍知其详,全州及其他州县水利只是刚刚涉猎,略知一二。所说可能大而无当,或谬误百出,还要请大人多多原谅!”

逢源道:“宜兴三尺儿童都知道‘曲有误,周郎顾;水无壑,找单克’。你又何必过于谦虚?想到什么,只管说吧!”

安石点头道:“正是逢源这话。化刚先生,您说治理常州水患,该先从哪里下手?”

“常州水患,近几十年来愈演愈烈,原因非止一端。要对症下药,既可以大治,也可以小治。”一到具体问题,单克的思维就活跃起来,再不拘束,侃侃而谈了。

安石问道:“何谓大治,何谓小治?”

单克道:“常州上有江宁府、宣州、歙州,下有湖州、苏州,常州夹在当中。上水下流,上游能分其水势,下游能畅其川流,常州自然平安无事。现在却正好相反。古人在江宁府溧阳县以上造了五个石堰,目的就是要分去宣州、歙州及江宁九阳江等处的水流,让它们归于太平州芜湖一线,减少下游的压力。后来,宣、歙两州的竹木商人嫌石堰阻碍交通,贿通、欺骗官吏废了石堰,这几州的水由溧水入宜兴荆溪,直入太湖,从此就多事了。”说着,他展开一幅略图,虽然草草,指画之间,却大体眉目分明。

“再看下游。”他指着略图,说道,“湖、常、苏三州的水尽入太湖,由松江下泄入海。庆历二年,为了漕运方便,在吴江横断江流筑起长堤,从此太湖的水就只能溢,不能泄了。上游水越聚越多,下游却反而不如从前通畅,甚至根本不通,这水患还能不频频肆虐吗?早先水患,十年不过一二。如今,十年倒有八九,正是为此。大治,就是上中下三点一线,一起动手。溧阳以上,恢复五堰;湖、常、苏三州,各自疏理江河湖泊。”

安石与逢源都一言不发,只是听他滔滔而言。

“小治,是只治咱本州境内各水。宜兴境内,以前有百来条河道分解荆溪之水,直入太湖。这些河道很多都已堙塞,只要将它们重新疏通,宜兴一境大体就可以没事了。此外,就是运河一线了。运河之北原有十四条古河,直通长江,现在大多也堙没了,或者名存实亡。喏,大体就是这个位置。”他用手在草图上画了几画。“在武进、金坛一线,可以由长荡湖、滆湖疏浚两条新河直接运河,将两湖之水导入运河。再开通十四条古河,将运河与运河北侧之水导入长江。凡通运河的河道,都要设置斗门或石堰,以使丰枯划一,排泄、灌溉、运输都不耽误。”

安石听完他的这一番解说,非常振奋,高兴地说:“‘水无壑,找单克。’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太谢谢您了!能否就请先生出山,与下官一起整治水患?”

单克痛快地答道:“大人如此抬爱,又正是学生生平志向所在,敢不从命!”

安石当即站起来,朝化刚深深一揖:“请先生受安石一拜!”

慌得化刚忙不迭地还礼:“大人这是从何说起,不要折杀了学生!”

两人行了礼,重新归位坐下。安石问道:“照先生看来,咱们应该先从哪里入手?”

单克道:“大人,学生虽然夸夸其谈,其实大体都是记问之学。除宜兴本境学生曾实地考察过之外,其余尚没有机会实地考究。三点同治,就设想而言,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校正充实,只能是个遥远的目标,或者需要学生付出毕生精力也未可知!比较现实的,还是先考察本州一境,力求小治。”

安石禁不住点头赞叹:“求实之言,求实之言,先生真是赤诚信士!咱们就先从本州做起。三点一线的事,等您全盘考察落实,写出详尽计划与实施方案,下官再申奏朝廷,以便施行。”

逢源与化刚也都点头称是。

一件大事总算有了着落,安石心里特别轻松。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做就做,当时就站起来道:“这样,我们今天就告辞了,先回去做些准备。先生什么时候方便了,再请过去吧!”

化刚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就走。先是要留着住几天,哪怕住一夜呢,实在留不住,只好留着吃了一顿饭。他自己呢,也一起跟着走了。安石让他将家里事情安排好再走,他也执意不肯,说是“从来不管家务”,安石只好也让步了。

安石本来要请逢源与化刚住在家里,他们不愿过多麻烦安石一家,到底到官驿去住了。好在风餐露宿的时候多,住在屋里的时候少,驿站与家并没有太大区别,安石才多少安心了。

几个月之后,两个人都瘦脱了形,到底拿出了大小两套方案。大套基本是化刚原先的设想:在运河北侧恢复古代十四条河道,泄运河与北侧之水入江;运河南侧,则修复宜兴诸多河流分荆溪之水,再挖新河导长荡湖、滆湖之水入运河。小套则是疏浚运河,让它畅通无阻。方案订得很细,连工食及所占田亩等,都考虑到了。

安石要淑贤准备了一桌酒菜,在家里设宴犒劳两位功臣。因为做了几任地方官,安石手里的那两份方案,都幻化为一些具体的矛盾冲突,他不能不有所忧虑:“大套要侵占不少耕地,阻力不会小的?”

“是呵,学生也这么想。尤其是那些大户,不仅自己有力量,还有各种关系做后台,纷争是免不了的。”化刚也不无忧虑。

逢源却不以为然:“我们也仔细看过,所有要侵占的耕地,大体都是形势户巧取豪夺的官地,有些根本就是原来的河道。法任而国治。只要您有决心,法出令随,赏罚分明,不避权贵,谁敢作祟!确实是奉公守法的私产,如果有必要,可以由朝廷出钱赎买。就怕您下不了狠心!铁了心,什么事办不成?”

安石端起酒杯:“来,且喝酒,你们这一向实在太辛苦了!这事暂且搁下。我将两套方案都上报转运使大人,由他去裁夺吧!”

安石的上书刚送给两浙西路转运使魏瓘,魏瓘家就来了一位豪客。这位豪客姓孙,名五湖,字慕蠡,是江阴一个大户,田连阡陌,商通四海。魏瓘将他迎进后堂,见过礼,奉过茶,五湖就献上了一份礼物:白银三千两,玉璧一对,另有丝绸等若干。连魏瓘也不知所以然,问道:“您我都是故交,慕蠡兄为何送此大礼?”

慕蠡说:“大人寿诞之喜眼见就到了,些许薄礼,实在汗颜。大人再这么说,越发叫慕蠡无地自容了!”

魏瓘又蒙了!细想想,自己生日该是六月初五,还有好几个月呢!这礼可不送得有些蹊跷?他自然不去点破,只是淡然一笑:“承慕蠡费心,多谢了!您一定还有事情,何妨直说?”

“事情倒没什么,只是来向大人讨个主意。”

“噢,什么主意?”

“听说王安石王大人要重开河道,我们的田地不是全要完了吗?”

魏瓘不禁哈哈一笑:“哈哈,慕蠡兄,下官真是服了您了。我这里刚才收到他的上书,您倒已经知道了!”

慕蠡也笑道:“大人何足为怪?咱们做商人赚的就是消息钱。消息不通,寸步难行,还上哪儿求财去?”

魏瓘笑道:“这倒也是实话。”

慕蠡求道:“总还求大人网开一面,替我们这些苦主想些办法才是!”

魏瓘根本就没把这事当件事情,漫不经心地说:“放心,他是那么说,拍板还得由我。我再无知,也还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即便不能造福一方,也断不会生事扰民!”

慕蠡吃了定心丸,欢天喜地地走了。

在宜兴,也有个大户罗清去找知县司马旦探听消息,也备了一份礼物。司马旦,字伯康,是司马光的亲哥哥,也与他一样爱较真儿。见罗清送上礼物,斜睁着双眼问道:“罗清为什么送我礼物?”

罗清道:“不为什么。您为咱们黎民百姓日夜操劳,一点薄礼,略表一点心意而已!”

司马旦笑道:“情,本县领了,东西全带回去,不要坏了本县一生的清誉!你总不会只为给本县送礼,才专程赶来的吧?有什么事,只管直说。”

罗清好不尴尬!可人已经来了,没有就这么回去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说:“青天大老爷真是一清如水,叫小的着实惭愧!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问问青天大老爷。听说新来的知州王大人要挖河开渠,咱们的田地可都在当口上,该怎么办呢?”

司马旦不由得笑了,安慰他道:“水患历代都有,皆为天谴,只能修政事,尽人事,以副天责。逆天行事者不祥,谁敢逆天行事?不管谁的主意,只要本县在任,就绝不会做这种不顾前后的蠢事!”

罗清要的就是这句话,也欢天喜地地走了。

自打安石上书,魏瓘那里就没有断过说客,官民都有。各县县令,理由虽各不相同,不愿多事则大体没有什么区别。有这么多人反对,魏瓘当然更乐得装傻了。

一拖就是半年。

安石给朝廷的奏章,也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儿反应。给曾公亮、欧阳修的信倒是有回音,却不得要领,只说正多方面磨合呢。直到八月,朝廷才有旨意,要他“相机行事”。魏瓘见朝廷已经放口,也顺水推舟,请安石“相度而为”;只是另加了一条建议,请他“最好弃大图小”。

虽然姗姗来迟,朝廷到底表了态。既可以“相机行事”、“相度而为”,安石也就当仁不让了。延迟半年的批复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转运使又明白要求“弃大图小”,安石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逢源与化刚都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做事从来率性而为,不大了解官场的陋习,半年的延宕已经叫他们兴味索然。安石只好安慰他们:“打起精神来,这已经很不错了。朝廷做事,是急不得的。先做小,后做大,循序渐进,也很好嘛!”

他们两个自然也不好说别的,只有勉力向前了。

安石将五县知县都请到晋陵,当面布置任务: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全部工程请单克、王令督办。朝廷也要拿出一部分钱粮,以工代赈。

司马旦说:“王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能否应允?”

安石知道他是司马君实的大哥,自然对他另眼相看,说道:“我正要讨教。伯康兄有什么高见,请只管说。”

司马旦说:“大人过谦,下官岂敢!只是下官确有难处,不能不说。运河不经宜兴,要叫老百姓出钱出力修运河,怕他们不愿,下官也不好说服他们。是否能允许宜兴民工,只在本县境内疏理河道?这也一样是整治本州水系。”

化刚却不同意,说:“司马大人说的虽然有理,毕竟是一县之利。运河不经宜兴,舟楫水旱之利还是人人有份的。疏理运河是大工程,非全州上下合力同心,难以收功。最好还是一起做的好。”

司马旦正要张口申辩,安石说道:“化刚先生与伯康兄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伯康兄且在本县治水!这边有需要,咱们再调你们的人过来,您看如何?”

伯康道:“那再好不过了,谢谢大人体谅!”

散会之后,化刚向安石道:“大人,学生之所以阻止司马旦大人,是怕他阳奉阴违。学生是宜兴子民,也多少有些名气,可司马旦大人从来没找我问过本境水利的事。他恐怕不会真正动手去兴修河道?”

安石沉吟道:“先生虑的也是。怎么着这也是一件造福于民的事,想来还不至于对着干吧?咱们且看看再说。真是纹丝不动,咱们再找他。”

除了司马旦,其他几个知县本来一样不愿多事。命令下来虽不敢硬抗,软拖总是可以的吧?顶多也就是应付,糊得光趟就万事大吉了。

下面的百姓,大体也缺乏热情:运河的利益,对他们太抽象,几乎看不见摸不着。要他们积极,难!

上下都没什么热情,这事要能办好,反倒怪了!

九月,运河到底开工了。

化刚、逢源一看到那些民工,心就凉了半截: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去找知县们换人,知县们一摆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这里一走,老爷们就骂开了:“算老几呵!咱们好歹也是个有出身的人,你们这一副白身,居然也敢对咱们指手画脚!”

他们请出安石,知县们全都毕恭毕敬:“大人,下官该死!下官手下这些人,没一个能办事!属下这就去换人。”

说得虽然好听,人却几乎没动。他们都是做官做老的人,岂有不知道利害的?不是不懂,实在是懂得太透了!转运使的态度,他们早已了如指掌。连知州本人也要受转运使大人的监察节制,他们何必唯你马首是瞻?

初冬天气,渐渐转凉,疏理河道,又泥一脚水一脚,连青壮年都有些难挨,何况这些老弱病残?本来是雨雪稀少的晴冬,又突然连阴起来,整天细雨霏霏,越发阴冷了。民工们已经有生病的了。

当官的一得到消息,立马四处张扬:“不得了,不得了,工地上的人几乎全都病了!再不撤下来,眼看就要死人了!”

安石带着刘成,亲自去各工地跑了一趟。看到那些民工在阴雨泥泞里艰难跋涉,心里也觉着沉甸甸的,当时就想收工不做了。

逢源劝道:“有一得必有一失。要兴利除害,总要付出些代价。您千万不要婆婆妈妈,行所谓妇人之仁!”

化刚也劝道:“现在收工,先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是不是再等等?天要是老这么阴雨不晴,再收工也不迟。”

老天爷到底不作美,一连半个月老是水淋淋的,没现过一丝阳光。安石只好痛下决心,草草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