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上书荐能臣
包龙图权知开封府
皇帝下诏求言,上书的尽管不少,但大体不过人云亦云的立嗣,或要求罢免枢密院武臣;此外,就是说了不用的白说了。说了白说,谁还愿意白耽误那工夫?下诏求言没人说话,或说了不用,这诏不是白下了吗?
欧阳修一划拉这道理,又不能平静了。尽管上一本说的事并没有得到施行,还是赶着又上了一本,将这道理掰给仁宗皇帝听。由这里切入,就说到天谴如此严重,并非一日一事之过,实在是因为纲纪政事坏得不能再坏了。需要补偏救弊的事那么多,未来让人忧虑的事无边无际,光责备几个任事大臣是不行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举贤任能。这是当前最最重要的大事。因为这个缘故,尽管自己先前上的奏折没有得到重视,自己还是不得不重上一本,向皇上举荐几个能干大臣。这样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地说出一番理由之后,欧阳修就提出具体人了,他们是:龙图阁学士、知池州包拯;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襄州张瓌;祠部员外郎、崇文院检讨吕公著;太常博士、群牧判官王安石。
文彦博当年举荐王安石时,一起举荐的人中就有个张瓌。这次再荐,算是从众,并不奇怪;安石是欧阳修看重的人,荐他不过早晚的事。只是这个吕公著,原是吕夷简的四个儿子之一,当年他们都曾被欧阳修骂作“贪赃愚呆”子弟,前不久他升作崇文院检讨,又是他哥哥吕公绰家人自荐,欧阳修怎么会推荐他这样的人呢?
原来,欧阳修在颍州当太守,颍州的通判即是吕公著。吕公著自然也还是老样子,沉默寡言,不动声色,天塌下来都好像与他无关似的。欧阳修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这么个大气度的人,当初实在孟浪,看错了人家!当时就爱在心底了,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而已。这一次荐人,自然又想起了他,看重的仍是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尤其是自甘晦默。所谓一好百好,因为推崇人品,又发现了他智虑深远,文学优长,简直就是个完人。当年的夷简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也成了香饽饽,一句“故相夷简之子”,竟撑个大招牌出来了。在欧阳修看来,吕公著做个左右顾问之臣,是当之无愧的。
包拯不是在朝中做御史的吗,怎么知
池州去了呢?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清直亮节,一丝不苟,谁都敢说,没有一点儿客气,没有一点儿避讳。没事时,或许谁都拿你没办法;到你有事,对不起,就会完全颠倒过来,谁都可以来踢你一脚了。包拯荐了个人,这个人挪用了公家几千贯钱,被同事检举了。这么点儿事要搁在别人身上,根本不算回事,提都不会提。比这大得多的贪污犯,不但不予追究,还要升官发财的也多的是。可既是包拯推荐的人,就不一样了。
谁都难免犯错吗!不错,人人都会犯错,但你包拯是例外。你那么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怎么会相信个贪污犯?显然,自家原本就是个假君子。否则,不可思议。偶尔有错,看走了眼?就算看走了眼,也应该承担连带责任。这是朝廷明文规定的。自己不正,怎么正人?正人者不正,罪加一等。仁宗皇帝又最恨人家严人宽己,当初为侵占外甥女家产的事贬欧阳修,就是现成的一个例子。而这种事,原本可大可小。比起苏舜钦卖废纸吃的一顿饭,几千贯钱不啻就是天大的一个贪污犯了。被荐的官被革了职;包拯呢,除了罚铜,又被撵到池州做知州去了。
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弃之遐远,实在说不过去。可这话,也只能借着天谴弊政的由头说出来。否则,是说不清的。就是说了,也没个人听,等于白说。仁宗在立嗣上已经不计后果了,到用人,当然要调和一下。要不,真是一点回旋余地都没了!将来老天爷加重责罚,如何担当得起呢!关于荐人的事,只好让步。何况,水灾之后问题多多,尤其是受水之后的汴京,更需要个干练之臣前来整治弹压,而包拯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别人缓急问题不大,包拯第一个要选用。先让他去金陵过渡了一下,很快就调进汴京权知开封府了。
包拯是庐州合肥人,字希仁,进士出身。本来已经做官,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家境又不好,干脆辞官不做,在家里专门侍候父母。到父母双双谢世,他又守孝三年。孝守满了,还犹豫着不肯出来,经不住乡亲们一再劝说,才勉强出来做了个知县。这么着,他正式做官之前就已经孝名远扬了。到做了官,除了耿直、廉洁,就是清明干练、驰名朝野了。
他在天长初任知县,就办了件很漂亮的事情。
一天上午刚坐堂,就有一个乡民满头大汗跑来跪在堂下,求道:“青天大老爷,请您一定替小民做主!”
包拯还没说话,两边的差役倒先吆喝起来:“荒唐!什么事都不说,老爷怎么替你做主?”
包拯也眉头一皱:“是呵,你不说什么事,本县怎么替你做主?你且不要慌,慢慢说。”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说道:“小人苏六,是城边苏家湾人,家里的牛被人割了舌头,请大人替小民做主!”说完话,才将状纸递了上来。
原来是这么一件无头公案,只能慢慢查访了。包拯接过状纸,安慰苏六:“既割了牛舌,牛眼见是活不成了。你且回去将它宰了,好歹卖点儿肉钱吧!案子且容本县慢慢查访!”
也只能如此了。苏六又磕了几个头,先回去宰牛去了。
这里还没退堂,又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磕完头,就风风火火地报告:“报告青天大人,苏家湾苏老六无故宰杀耕牛,请大人将他缉拿归案,明正典刑!”说完,也有一张状纸递了上来。
包拯问道:“你还没说你自己是谁呢?”
那人答道:“草民刘常利,也是苏家湾人,所以亲眼得见。”
包拯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你偷割苏六牛舌,竟敢又来妄告陷害平人!来人啦,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堂上的人全都蒙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呵?差役们动也没动,他们根本找不到这中间的逻辑联系!
但刘常利却傻了,情不自禁地自语道:“罢罢,这老爷也太神了!怎么就知道是我割的牛舌?”
“怎么知道?你等的就是他宰牛犯法,好告刁状逞愿,是也不是?”包拯问道。
刘常利磕头如捣蒜,只是求饶:“青天大老爷,草民服了您了!确实是两家有仇,我割了他牛舌,专等他宰牛告他犯法。我一时糊涂,既瞒不过大人眼睛,还求大人开恩!小的愿意受罚。”
包拯道:“既然认罪,且从轻发落吧!责打二十大板,赔他一条同样的耕牛!”
那人无话可说,只好认了。这件事立马轰动了远近,人人都知道天长县来了个神仙县令。
以后他到别的地方做官,类似的
神话更多了。有这些神话垫底,他的名声,还能不如春风一样刮遍朝野上下吗?
知开封府的前两任,一个是王素,一个是曾公亮。王素字仲仪,是太尉王旦声名远扬的三公子。王旦历事太宗、真宗两朝,是真宗朝的名相。有这种荫庇,王素一开始就被赐了个进士出身。做谏官的时候正当青壮年,又是名门之后,气特别盛,什么都敢说;皇上也因为他是王旦之后,对他也特别优容。有一次竟动情地对他说:“朕是真宗皇帝之子,爱卿是王旦之子,世旧之交,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朝政有什么不妥,您只管说。”这不等于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吗?庆历年间,皇上不还专门赐了他一个三品服?可他毕竟是公子哥儿出身,官越大越没有锋芒,越久越是苟且懒散。到他权知开封府,简直就是和事佬一个。虽是和事,有时又鲁莽灭裂,将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到底被御史们奏了一本,赶到许州做知州去了。接任的,就是曾公亮曾明仲。他先不是做翰林学士吗?后来改了端明殿学士,并放了外任,去知郑州。因为治州声名远扬,才将他调京重新做了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他上任还没有治事,又升了参知政事,包拯顶的就是他的空缺。
开封府的人,早就知道包拯的大名。有那作奸犯科的,也不得不盘算一番。
李牛儿先就给大家打了招呼:“各位弟兄,这包黑子是个有名的狠货,不比王素。大家好歹小心点儿,别栽在他手里!”包拯因为生得面黑,爱他恨他的人私下里都爱称他包黑子。这包黑子的诨名,早已不胫而走,成为他专有的雅号了。
有那识相的,都说:“大哥说得对,先看看风头再说。”
只有吴七毫不在乎:“大哥干吗长他人志气,灭自家的威风?我不信他包黑子就有三头六臂!咱们在汴梁什么没见过!”
李牛儿知道他是个横的,也不争辩,只说:“小心不为过。躲过他三把火,再看吧!”
一个“火”字提醒了吴七,吴七嚷道:“不要三把。兄弟我只要一把火,就叫你们见识了。”
俗话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牛儿说“火”原只是比喻,谁也没将这“火”字真当一场火看。吴七却动了真格儿的,乘着天黑没人,跑到离开封府不远的乐善坊放了一把火。
大家都忙着救火,连包大人自己也匆匆赶往现场了。走到中途,却被吴七拦住了。吴七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草……草民吴七叩见包大人。请问包……包大人,是到甜水巷取水救火,还是到苦水巷取水救火?请大人明示。”
包拯张嘴答道:“甜水、苦——”刚说到“苦”字,已经悟出吴七不过是有意调侃,当即大喝一声:“拿下这个放火的逆贼!”
吴七一听包拯这话,魂也吓没了,只喊了一嗓子,道:“栽了栽了,不该不听大哥的教训!”
吴七第二天就被砍了脑袋。他的脑袋一掉,再没人敢不服了。
为了避免拉关系、请托,包拯当御史的时候就不大与人来往。知了开封府,更少与人联系了。虽不能阻止别人来拜访他,你说的事情他却从来不置可否,送出大门也就了了;而且,不管你是谁,他一个也不回访。一次讨了教训,谁还会来第二次?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上有皇帝及皇亲国戚,下有皇上宠幸及权贵大臣,稍稍吹口气都会惊动、得罪一大帮人,更不要说办事了。这天子脚下的父母官所以难当,当不长不说,有时还会飞来横祸,轻的倾家荡产,重的则要死于非命,甚至株连九族。包拯都不打交道,倒也是一招: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就一个也不算得罪了。有事,就不至于有一部分人非要食肉寝皮不可了。
俗语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先不说断案曲折,光是进门就很不容易。历来规定,原告不能直接进入公事堂,有状子也只能让守门的差役转递。至于门子投不投上去,只有天知道了!要想万无一失,只有先用钱将他买通了。没有钱呢,只好望衙兴叹。包拯像往常一样,一到开封府就将这一条革了。他叫手下在正衙门口设了两面屈鼓,谁告状谁击鼓。击过鼓就可以直登大堂,当面向他陈述一切。少了一道中间环节,差役门少了一道可以勒索小民的机会,投诉的自然方便多了。
尽管如此,也还有人连击鼓的机会往往都捞不着。这个人就是张丽琼,乡贡举人袁文正的妻子。
袁文正原是潮州潮阳县人,带着丽琼与一个三岁的儿子一道进京参加会试。进京会试,怎么带着妻子、儿子呢?说来虽是冤孽,却也缘于年轻。丽琼也是个官人的后代,原籍扬州,因为父亲在潮阳做官才跟去的。自小父母溺爱,当个假小子养着,琴棋书画样样来得。书读得多,就难免异想天开了,一心想着也能出来见见世面。丈夫也是个性情中人,一听妻子也想进京,当时就点了头。说走,还就上了路。万里迢迢,两个人谁也没想到风波劳碌与世情险恶。总算运气不坏,一切顺利,不仅平安到京,连考试都很顺当,只等着放榜了。
闲来无事,自然要上街逛逛。一家三口刚转上潘楼街,看着两面店家林立、人来人往高兴呢,猛然听见一阵喝道的声音。声音刚到,人与轿马就冲过来了,让都没法儿让。
轿子里的那位官老爷骂了一句粗话,已经打算放过他们了,一抬头看到丽琼花容月貌,傻了片刻,立马改变了主意,朝左右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将这几个人给我抓了。”
随从们一拥而上,当时就要将文正一家三口全抓起来。
袁文正也是一方名士,至少,书上的事情是见过不少的,并不害怕,他断然抗争道:“帝辇之下,首善之区,你们也敢?冲了卤簿,不过廷杖而已,官府咱们没见过吗?何况,你们横冲直撞在先,根本容不得人回避!丽琼别怕,随他到开封府见包大人去!”
他说的是一口潮州话,京城人听来自然就是鸟语。但看他的脸色口气,也大致知道是一番义正词严的道理。轿子里的人倒踌躇了,一挥手叫道:“且慢,带他过来。”等他过来,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什么地方人,进京来干什么?”
袁文正一叉手:“在下潮州举子袁文正,进京会试。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这回说得慢,意思大致都能琢磨出来了。随从喝道:“叫国舅爷!”
文正瞥了那人一眼,没说话。倒是轿中人堆着满脸笑容,一摆手:“罢了。这真是不打不相识,怎么知道是皇上的举子呢!下官曹偕,当今皇后的二哥。且请随我到府上吃杯水酒压压惊,也让我有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文正见他这么谦逊,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拱身辞道:“原来是二国舅爷,失敬失敬!国舅是勋族贵胄,在下岂敢打搅,多谢了!就请别过!”
曹偕朝左右一使眼色,又盛情邀请道:“先生说哪里话?刚才多有得罪,总该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不然,传出去,咱们做皇亲的面上也不好看。请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文正也只好随缘了,带着丽琼、孩子,与曹偕一起进了乐游坊狮子巷曹家大院。曹皇后的父亲吴王曹玘,一共生了三个儿女,长子曹佾,次子曹傅,皇后行三。曹玘已经死了,夫人还在。曹偕原是叔伯兄弟,对外却从来不分彼此。曹佾现任宣徽北院使,与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封赠的老屋里。曹偕现任郑州都监,一年倒有半年时间在京里吃喝玩乐,无恶不作。落到这么个魔头手里,要想再出去,难了!
曹偕进门倒也没摆脸色,而且还真摆下一桌盛宴向文正夫妻赔罪。文正夫妻深受感动,以为真的是一场误会。文正开怀畅饮,很快就烂醉如泥了。不到一个时辰,曹偕就叫心腹将他塞到一个废井里去了。三岁的孩子,也一样了账。到傍晚丽琼要与丈夫、孩子回客栈,曹偕家的女婢却告诉她:“您丈夫已经醉死了,孩子也得急病死了。咱们国舅正等着与您拜堂呢!”跟着,曹偕果然来逼婚了。一死倒是痛快,丈夫、儿子的深仇大恨就永远没法儿报了!一阵呼天抢地之后,丽琼只好从了曹偕,暂时含垢忍辱,苟且偷生。
三天不见客人回来,能人居客栈的老板娘王翠花慌了。包拯主政之后,制度森严,住客皆有登记,遇有重大情况得随时报告。否则,出了事得连坐。自打吴七被砍了头,谁也不敢将包大人的话当耳旁风了,性命交关的事情,谁敢开玩笑!
王翠花到开封府敲了屈鼓,径直走上大堂,向包拯禀道:“草民王翠花,是能人居客栈的老板娘。我店里前一向住了个潮州举子,名叫袁文正,一家三口。三天前上街游玩,到现在都没回来。草民不敢隐瞒,特来报告大人。”
包拯问她:“会不会改到别家住去了,或是另有别的亲戚?”
王翠花答道:“一应行李全在我店里,不像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包拯点点头:“你说的有理。你知道他们上街那天去的哪儿吗?”
“隐约听他们说,像是要去潘楼街?”
“你还知道些什么情况?”
王翠花摇摇头:“草民再不知道了。”
包拯当堂赏了翠花几吊铜钱,让她去了。这里又吩咐差役捕快四下里打听消息,尤其让他们关注三天前潘楼街一带的情况。
很快就打听到消息,是曹偕请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曹家大院。包拯也早闻曹偕的大名,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盗花使者,想来一定凶多吉少了!不过,表面仍不动声色,只叫捕快便装守住曹家各处出口,防止他家转移罪证。
七天未见动静。
包拯又派了三个能吏,夜半潜入曹偕住处,仔细搜寻各处可能藏尸灭迹的地方。两夜之后,在枯井里找到了袁文正与孩子的尸体。包拯仍不让惊动曹家的人,只依旧守着各处出口。
第二天一早,包拯就让衙役们抬着羊羔、美酒,打着全副执事到曹府贺喜去了。太夫人接着包拯,见过礼,问道:“包大人一向公务繁忙,今儿怎么有空到敝府来?是有什么见教吗?”
包拯站起来又一叉手,道:“特来贺喜。”又一挥手,吩咐外面:“将礼品抬上来。”
太夫人一见羊羔、美酒,吃了一惊:“包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本府并没有什么喜事,喜从何来?”
包拯嘻嘻笑道:“太夫人或者有所不知,喜是一定有的。下官虽然糊涂,断不会糊涂到连送礼也送错了。”
太夫人见他说得有理,也真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答道:“我也是真老了!连儿孙们有喜事,都瞒着我了!老身这里谢过了!待佾儿回来,再叫他到府上道谢吧!”
羊羔、美酒,可以作为婚姻礼品,也可以作为祭奠之物,怎么想都成。曹佾下朝回来一听说包拯送了羊羔、美酒,当时就头皮一炸,知道八成是曹偕又出事了,一连声喊道:“快叫二爷,快叫二爷!”
曹家大院对外虽称一院,里面的大小院落何止几十处!曹偕独居数院,与曹佾别门进出,图的就是自在,他这边的事那边房里并不全都知道。曹佾十万火急,曹偕却满不在乎,慢条斯理地过来问道:“大哥找我?”
曹佾圆睁两眼,问道:“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歹事?包黑子都给我们送羊、酒来了!”
曹偕也吃了一惊!“这么快,他就知道了!”不过转而一想,这种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回回还不都平安无事,也就坦然了:“不过玩了一个小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曹佾一拍桌子:“你还不知道包拯的厉害!当年劾张尧佐,皇上都怕他三分呢!你不要死人头上不知死!你究竟做了什么事,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还能想个万全之策。”
曹偕见他这么说,也有些慌了,只好将袁文正的事说了出来。曹佾一听,立马傻了!倒是太夫人还能带事,安慰儿子道:“事情既然出了,怕也无益。放着皇后娘娘现在宫里,这点儿小事,想也没有什么!你们且商议个万全之策吧。”
万全之策只有两条:一是让曹偕赶快将丽琼带回郑州,免得牵连太夫人与大国舅;二是,带出丽琼后斩草除根,叫包拯查无对证。
曹偕带丽琼出曹府时,手下就建议包拯抓人了,包拯却直摇头:“不。这种事,只能不告不理。没有原告,不能抓人。且跟到郑州,日夜监视曹府动向,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一到郑州,远离了危险,曹偕又我行我素了。直到接到曹佾来信,催他赶快动手,不要自误误人,这才用酒将丽琼灌醉了。拿出刀来待要动手,看见她那一副含香沉醉的模样,猛然想起李白的《清平调》“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他放下刀,长叹一声,上院子里徘徊去了。刚进院门,就见老院公张山迎面走来。曹偕灵机一动,喊道:“张山,你是个老成人,有件难办的事你去替我办了吧!”
张山一问是杀美人的事,先劝道:“留她一个整尸吧,将她塞到枯井里得了!”
曹偕说:“随你吧,只要不留活口就成。”
他将丽琼交给张山,丢开手走了。张山将丽琼带到后花园一座枯井旁,正待动手,丽琼却被一阵冷风吹醒了。心里有事的人,睁眼一见那阵势,什么都明白了。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悲悲泣泣地抽咽。月光朦胧,一个美人儿在月影下低声啜泣,铁石心肠也要动情。张山也不动手了,只陪着叹息,眼睛里也有泪花儿闪烁。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鼓舞了丽琼,她到底说话了。从进京赶考到父子被害等,全都哭诉了一遍,最后又求张山救她。
张山早听成了个泪人儿,没等她将话说完,就回去讨了十两碎银子交给她:“夫人,赶快走吧!这事只有包大人能救你,赶快回开封找他!”
张山催着她悄悄出了后门。丽琼这里一出门,就被开封的便衣盯上了。有他们暗中护持,丽琼自己又装出一副邋遢模样,一路总算没出什么大事,平安到了开封。丽琼先去能人居见了王翠花,安顿下来,当晚自己写了状纸,第二天一早,就直奔开封府敲屈鼓告状了。
包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接了状纸,传齐了各种证人;又分兵两路:一路围了曹府,直奔井边捞了袁文正父子的尸首;一路火速赶到郑州,拘捕曹偕。因为假托太夫人召他进京,曹偕还蒙在鼓里,抓他倒是一点儿也没费劲!
人证物证俱在,曹偕一心只想着皇后、皇上救他,招供倒特爽快,一点也不想抵赖。外面,则急坏了太夫人与曹佾。曹佾是担心堂弟供出他来,坏了他一世清名不说,弄在包拯手里,出什么事都很难讲。太夫人担心的,自然是侄子的安危。包拯的事她也有耳闻,说是不怕,也真没有十分的把握。十万火急赶着进了宫,皇后听了此事也着急。别的事,或者可以不管,事关二哥的生死,虽说不过叔伯,也是十指连心,怎么能不管!其他的考虑,全都往后摆了。
皇后悄悄出了宫,找到开封府,包拯却给了她一个软钉子:“皇后娘娘,不是微臣有意拂您的意旨!国舅抢夺有夫之妇,滥杀无辜,实在罪孽深重!就是法能容情,也有损您国母的形象!而且,您微服出宫,要是叫皇上知道了,微臣怎么担待得起!”
皇后知道无望,就与母亲一起去求皇上。皇上也无计可施,皱着眉道:“什么人都好说话,就是包拯没法儿说话!”
可皇后与吴王夫人两个人的面子,也总得给,而且,事涉国舅,也关系皇家的脸面。皇上先悄悄口谕两府大臣,让他们到开封府找包黑子求情。
这些人还没进门呢,就见开封府正门外竖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道:国法昭彰,不容私情。凡为罪犯求情开脱者,一律与犯人同罪。下面印着开封府的大印。包黑子说到做到,谁没事拿性命开玩笑,到那儿找死去!全都缩着头不说话了。
仁宗见大家说情都不灵,只好沉着脸自己出面了:专门为曹偕下了一道特赦令,赦免他的一切罪行。
特赦令也救不了曹偕!
包拯摘下头上的直脚幞头摆在桌上,站起来朝皇宫方向一叉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微臣要替皇上秉公执法,顾不得许多了。来人啦,将曹偕拖出去斩了!”
刽子手从牢里拖出曹偕。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了包公的厉害!可也晚了,只好引颈就戮。开封府里不但没一个人敢连署,还有人来劝包拯三思而行,至少可以等等再行刑。包拯既不请人连署,也不听人劝阻,只一挥手,领着人奔小校场行刑去了。到一骑飞至,送来皇上的第二道赦令,曹偕早已身首离异了!
当天晚上,开封城里无缘无故炸响了半城爆竹,听得人热血沸腾,心惊胆战。当事各方,谁都不愿再提二国舅的事了。
第二天,满城都传播着一句新词:“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有些过节儿的权贵豪右,则人人谈包色变,收敛多了。
包拯乘着余威,又办了一件棘手的事。
从城南穿城而过的惠民河,被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绕河圈地,在城里城外修了许多私家园林。本来十分通畅的河水受到阻隔,再也不畅了。平常还不觉着怎样,水一大,麻烦就出来了。这次水灌开封,人人都看出了毛病,可谁也整治不了:要得罪的人太多!包拯发了一道命令:凡侵占河道,阻塞水流者,限七天之内一律自行拆除。过期不拆,一律以违法论处。想着国舅爷没头的身影,再横的也不敢不自律。一件棘手的事,不到七天就处理得不相上下了。
丽琼原本还请求处理曹佾,被包拯劝住了:“好了,你的大仇算是报了,大国舅就算了,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丽琼想想也是,只好算了。包拯又从公使钱里给了她一笔路费,让她回潮州去。文正家已经没有什么至亲,万里迢迢,一个单身女人也没法儿回去。辗转之后,丽琼还是回了
扬州,另外嫁人了。
包拯这样八面威风,该是人见人怕了?但就是他,也还有入人彀中的时候。而且,让他入彀的,还就是他手下的那些吏役。
有个叫李财的商人犯了法,该在背上打板子,害怕得不得了,找到许镖求他想想办法。许镖一拍胸口,说:“没事,你找我算找对了。大人一定会将事情交给我处理,你只管乱嚷嚷分辩,我自然替你掩护。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一板一两银子。先交十两定银。”
李财怕的是打,多的是银子,当时就成了交。过堂的时候,包拯果然叫许镖来行刑。这里刚一说“打”,李财就胡乱嚷了起来。许镖大声呵斥道:“打完板子就放你出去,你乱嚷个什么劲儿!”
没想到包拯一听倒火了,一拍惊堂木:“许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在这儿卖乖!左右,将许镖责打二十大板。”
包大人的话谁敢不听,真的将许镖拖来打了。不过,毕竟是自己人,板子下去轻多了。打过了放下,李财倒给放了。自然,剩下的十两银子,事后是要补的。
包拯只想着不准手下伸手卖权,哪里想到是他们有意结的扣儿!连包拯都给左右这么蒙了,这世上的事也真太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