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大宋遗事

无子可立东宫虚位

有将侧卧龙心难安

仁宗整整病了一个正月,不仅年没好好过,元宵的灯节也免了,连祭祀天地、社稷、宗庙的大礼,都是叫文彦博他们代理的。直到二月初,才勉强康复了。康复虽是康复,精神头可是差多了:寡言少语,大臣们有事奏复,他也不过点点头而已。皇上身边的人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老了,已经不大适宜再坐在皇位上统治全国了!至少,应该考虑册封太子:有个储君立在那儿,万一有事,让储君立马登基接位,再大的事也都不大了。

可看得出来是一回事,能不能放手解决则又是一回事。

根据传统,无论皇室勋臣,还是平民百姓,立嗣从来立嫡立长,无长立幼,无嫡立庶,顺理成章,并不十分难办。可要是嫡庶都没有儿子,这立嗣可就复杂了。

仁宗恰恰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

皇家原本比平民更重子嗣,宫里的女人无论贵贱,只要能为皇帝生个儿子,母以子贵,立马就有了出头之日,成为宫里名副其实的贵人。仁宗的生母,原先不过是刘皇后身边的侍女,就因为生了仁宗,生前尽管没有得到公开承认,也还是有了宸妃的名分,死后更是被追尊为皇后,谥为章懿。宫里的女人争天夺地,固然是要争个性爱的幸福,但说到就里,也不过是争个引种的权利而已。都说赤帝是主管子嗣的,能保佑生个大胖小子,宫里的女人,有名分无名分,谁都悄悄地供一个赤帝,弄得紫禁城竟成了个赤帝世界。因为仁宗也信,自然乐得与赤帝和平共处,有人没人,还会偷偷上一炷香,悄悄礼拜一二。可惜始终收效不大,仁宗依然没能生个儿子。

赤帝既不大灵,仁宗又想到一个法子:借个孩子来催生。他自己当年,就是这样被父皇让人催生下来的。原来,真宗虽一连生了几个胖小子,无奈都没养大:周王养到九岁了,还是死了。真宗最喜欢弄鬼,到底想了一个法子:周王刚一葬过,就将四弟商恭靖王元份的三儿子允让,领进宫里来抚养了,用的是绿车旄节。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久,仁宗可就落胎出生了。仁宗这里一出生,真宗就让人用箫韶部乐送允让回了商王府。用车也好,用乐也好,都只是一种尊宠,并没有任何承诺。三哥允让的任务只是催生,什么妨碍也没有,接位继承大统的还是自己。这法子实在又实惠又方便,肯定灵验。当年既是三哥催生的自家,一客不烦二主,干脆再借他的儿子为自己催生个儿子:轻车熟路,大家方便。这么想着,也就同样用绿车旄节,将三哥允让的第十三个儿子宗实,接进宫来了。这时,宗实不过刚刚四岁。这一招果然灵验,皇宫里的嫔妃竟一连替仁宗生了三个儿子,依次为:赵昉、赵昕、赵曦。赵昉刚一出生,仁宗也同样用箫韶部乐,将宗实送回三哥府上了。只是,老皇历并不总是能重翻的。这一回,仁宗的三个儿子一个也没养大。

嫡庶既都没有儿子,要立嗣就得从宗室中过继了。没有儿子立嗣之所以难,就难在这过继上。连一般家庭都会谈虎色变,更不要说皇家,事关大统的继承了!

还在仁宗刚病的时候,二府大臣口风之间就曾提到立嗣了,而且还隐隐约约夸奖了宗实。一来,宗实曾在皇宫里抚养过;二来,宗实回王府之后,皇上、皇后仍然对他另眼相看,亲情是一般宗室孩子没法儿比的。或许是因为身在病中,或许是另有想法,皇上总是不大积极。这种事,谁也不敢下深水去搅和。

这一方面,有的是教训。

别的不说,光与仁宗有关的事,就够触目惊心了。

天禧四年,仁宗已经被立为皇太子,真宗突然生了病,连他自己也怕不行了。入内内侍省都知周怀政引丞相寇准到寝宫来看他,一见面,他就忍不住落泪说:“怎么好?朕这一关怕是难过了!大宋江山可怎么办呢?”

周怀政与寇准见皇上病成那样已经伤感,见他落泪,更伤心了,也都陪着一起落泪。最后还是真宗烦了,呵斥道:“你们也尽着在这儿哭什么?朕等着你们料理大事呢!”

一句话提醒了寇准,寇准也不哭了,在地上磕头道:“陛下圣明。要是陛下能暂时传位给皇太子,由太子监国,陛下尊称太上皇,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真宗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传朕的口谕,就这么去办吧!”

没想到真宗放话之后,倒日渐好起来了。既多少好了些,也就绝口不提传位的事了,整天只在宫中休养生息。也是活该有事。那天,真宗突然心血来潮,带着周怀政跑到御花园要挑些野菜。身边的人看他们两个那么投入,也偷偷溜到一边另找乐子去了。周怀政见身边没人,突然跑到真宗跟前跪倒,哭道:“陛下,您说过传位太子,怎么一个多月没有动静?奴才只有一死,以表心迹了!”说着话人已经站起来,举刀就朝自己的胸窝刺去。鲜血四溅,连真宗的龙袍都叫染红了!真宗何曾见过这个,又是病后才见康复,大叫一声,早晕过去了。太监们听到叫声赶出来,已经晚了。

真宗健康的时候,刘太后已经干政,病中更是事事都管了。周怀政出此下策,多半首先是针对刘太后的。无奈没死,正好落到刘太后的手心里。真宗恰恰又忘了他主动要求退位的事情!那结果还会好吗?周怀政逼宫惊驾,谋立太子,凌迟处死;寇准也被翻了出来,远贬雷州。太子原来也要倒霉的,有人劝真宗:“陛下就这么一个太子,还忍心再责罚他吗?”本来还小,事情又与他不相干,这才好歹免了。

到仁宗自己当政,范仲淹被贬,罪名之一就是上书真宗,请立八大王元俨。这是前不久的事,自然更会记忆犹新。

两件事,轻则贬官,重则砍头,谁不害怕?躲还来不及呢,还敢认真掺和!也就点到为止,一切全凭圣意独断了。到仁宗日渐痊愈,他们更不提这事儿了。仁宗一直只默默努力,自己从来没提过立嗣的事;身体既渐渐转好,没了紧迫感,更不会没事找事了。这事,眼见着就这么一天天淡漠下去了。

两府大臣要忘的事情,谏官们没忘。言谏官们不像两府大臣,他们的仕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风险从来都是与爵禄并存的。既有一个立言立功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用呢!

第一个上书的是范镇,话也仔细盘算过一番。

先给仁宗结了一个扣:说仁宗病的时候,天下议论纷纷,都说陛下说:“我哪里有什么病,都是因为忧虑江山社稷,才不舒服的!”忧虑江山社稷而成疾,不是因为未立皇嗣,还会因为什么?至于是不是真有其事,反正只是风闻,扣子结好了就得,哪里查去!

扣子既结好,范镇就规劝道:既然皇上说过话了,眼下身体已经康复,就该果断履行诺言,早早定下宗庙社稷的大事。怎么定呢?自然只有从皇室宗亲中选贤德能干的孩子,暂且接到宫中培养教育。将来万一生了皇子,还可以送他们回到自家府中。为了更能说服仁宗,范镇还特意搬出祖、父辈的两件事:一是太祖传弟不传子,将大位让了弟弟宋太宗;第二,就是真宗借允让催生的事情了。至于真情究竟如何,是不是那么温情,就不去管他了。

范镇上的是密奏,中书也不得而知。文彦博心里没底,让张少愚专门去谏院找范镇打听。张少愚知道与他这种人打交道,直来直去比转弯抹角好,就径直问道:“丞相听说范大人上了个密折,想问问范大人,究竟奏的什么事情?”

这种直来直去的态度,果然叫范镇高兴,他也知道这张少愚在文丞相那儿的分量,就老老实实答道:“不为什么,只是请皇上立嗣。”

“既是这种事,干嘛不与执政们商议商议呢?”

“我是冒死直言的,怎么敢连累执政!何况,与执政商议,他们要是不同意上本呢?这事儿是能黄的吗?”

连张少愚也不能不折服范镇的老到与决心了,但私心却并不称许!回来与文彦博一说,文彦博就问道:“这事,少愚怎么看?”

少愚说:“精神虽可嘉,也不无干名希进之嫌,恐怕不会就这样完了。对中书,对皇上,都是一种压力。”

文彦博点点头,眉毛也拧起来了。

殿中侍御史赵抃,别的事情虽与范镇水火相见,在这件事上却毫无分歧。他也冒死上书,从天变异常与举国人心不稳说起,请皇上以天下为公,下定决心,从宗亲中选那可以造就的英才教育培养,以为根本。他也一样提到,万一将来有了皇子,将选来的子弟再送回去,也是很方便的。

除了他们,整个御史台也都请求面见皇上,为的是能将自己的看法痛痛快快陈述一番。

庞籍不是改知并州了吗?陛见的时候,他向皇上提了个要求,请他恩准,让司马光随他到并州去做通判。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一来,可以提携栽培老朋友的儿子;二来,找个子侄辈的人做自己的通判,至少不会掣肘,闹得势不两立,什么事都要方便多了。一个小小的群牧判官,无足轻重,方面大臣既有请求,当然不会拂他的面子。司马光也乐意:有个靠山做官不说,重要的是这个通判,比寻常知州还要来得硬气。并州是原先的太原府,河东节度所在地,知州都是丞相、枢密使一类两府重臣才有资格担任。做他们的副手,自然要比一般州郡的知州显赫多了。履历上有这么一任通判,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谁不乐意!到庞籍离开京城,司马光也就跟着上并州了。

庞籍是个做官做老了的人,一得到仁宗生病及有人上书请求立嗣的消息,就抓住先机,将司马光找来了:“君实,皇上身体不虞,立嗣是当务之急。范镇他们已经上书皇上,先走了一步。你赶快替我起草一份密奏,请皇上以天下为重,在宗室中挑选贤才准备立嗣。措辞可以尖锐一点,但要恳切。”

司马光答应一声,当时就去办了。这里一完稿,庞籍略加改动,就六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了。

司马光自己也想做点贡献,顺便给范镇捎了封信,先问问情况。范镇的回信,不仅如实作了说明,还慷慨陈词,叫司马光越发热血沸腾了。他再也按捺不住,立马以自己的名义也上了一本。内容虽然大同小异,却颇见特点。他不是刚刚给皇上献了一本“古文孝经”吗,他也就抓住一个“孝”字大做文章。说天子与庶民虽然都讲一个“孝”字,内容却各有不同:庶民之孝不过奉养父母而已,天子之孝则要让江山社稷传之永久。而根据《礼记》,大宗无子,则以同宗为后。这样说之以孝,动之以礼,仁宗要是还没反应,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可仁宗还真是无动于衷!

所有的说客都一筹莫展了!可就在这个时候,老天爷开了恩,愣是给他们送来话把儿了。

五月,一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连太庙、社稷坛都被大雨淋倒了;蔡河半夜决了堤,外城偏西的安上门大门也被水冲坏了;汴梁城里到处是水,来往只能撑船或划木筏子,倒塌的官舍、民房不计其数。朝廷上下全都慌了,大臣们纷纷被派到各个城门口去巡察。一开始,因为怕进水淹了皇城,皇上已经下诏,要马军都指挥使带人将皇城正门朱雀门给封了。还是知开封府的王素长了点头脑,说:“皇上身体不好,封了皇城,全国上下会怎么想?而且,封了门还让不让灾民进城呵!”顶着不让办,这才没封朱雀门,任着叫水淹到皇城里来了。

除了汴京,京东、京西、河东、河北、湖北、陕西、四川,一共有十来个地方,都在闹水灾,求援文书雪片一样纷纷飞向朝廷。不久,又有人看见天江、天市上有两颗流星掉了下来;彗星、孛星,也相继出现在天空。

这些都是明白无误的天谴,而所有这些天谴都指向同一个主题:必须赶紧册立太子,至少要养个皇子做好随时立嗣的准备,才能上应天谴,化险为夷。

明明不过是些自然灾变,怎么就被套上了人事政治,而且还套得这么有模有样的呢?

认真说起来,这话可就长了。

最先,它该是从人的自然崇拜开始的。咱们的先民因为幼稚,慑于自然的威力,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要将社会人事,与一些自然灾变联系起来。但这种做法日渐具有严整的理论形态,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却主要是儒家的推动。孔子虽不说“怪、力、乱、神”,他经过手的《春秋》记录一些灾变现象,诸如雨雪、日食、彗星、流星坠地、水灾等,大体也只为实录,并不附会人事,可他也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畏惧天命;他下过苦工夫的《易经》,更是明确提出“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主要就从自然现象来比譬、解释社会人事。注解《春秋》的左丘明,又比孔子远走一步,公开宣扬“怪、力、乱、神”了。他不厌其烦记录的卜筮,似乎都很灵验;他也是第一个用自然灾变来附会人事的人,开了将《春秋》注解谶纬化的先河。当然,比起汉人,他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他有时也正面宣扬“天道远,人道迩”,强调所谓天道对于人事的干预,虚而不实,根本就没法儿说清;有时,更揶揄一些迷信天道的人,说他们将人事归于自然灾变,实在是自欺欺人,而史官因为害怕他们的淫威,才不得不投其所好,将“吉凶由人”的简单道理,演化为天道示警的荒诞无稽。将经典完全谶纬化的集大成者,是汉代的今文学家,而将它们系统化、理论化的最大功臣,则是汉武帝的博士董仲舒。

董仲舒为答复汉武帝的册问,连上了三本,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天人感应”的思想,将《春秋》中所谓天人相与的种种表现,说得神乎其神。最后的结论,则是:“国家将有失败之道,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惊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勉之而已矣。”董仲舒又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始作俑者。因为儒学独尊,他的这一思想从此也就成了全社会的主流意识。朝野君臣,乃至平民百姓,谁都相信天人感应是颠扑不破的万代真理了。那有些疑虑的,倒成了离经叛道的怪汉子了!

皇帝头顶悬上这么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倒也有他的用处。至少,他害怕天谴,再不敢毫无顾忌地为非作歹了。这对于他,也就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当然,这柄宝剑毕竟虚玄无稽,就有威力,也相当有限。而且,因为虚玄无稽,它还是双刃的,甚至是三棱乃至四棱的,可以正用,也可以反用,谁都可以用它来作为武器。无数悲剧、喜剧,也正是由此生发的。

明白了根由,再看眼下又是水灾,又是星变,件件合了董仲舒的预言,有人要做出头头是道的文章,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

还是范镇占了先机。

他先上书请皇上下诏广开言路,让臣子们畅所欲言,指陈朝政得失,以塞天变,以应天谴。皇上也张皇失措,又是先贤早就说过的,应当勉力而为,当时就要知制诰们起草诏书下发全国了。求言诏,从来就是动员大家向朝廷开火的动员令。举枪有赏,大家还能不闻风而动?敏感一点的大臣们几乎人人有言,而翻来覆去的不变话题几乎都一样:请皇上选贤立嗣。

范镇举手之间就得了这么多同盟军,自己当然更要浴血奋战了。他紧紧抓住灾变不放,一连上了六本,一本比一本激烈。有四本直接送给了皇上,另外两本皇上让他送给了中书。

文彦博劝他:“范大人,立嗣的事不像您想的那么简单。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这种事能不挂心吗?皇上一生病,咱们就说了,可皇上大概也有他的难处?难哪!”

范镇却梗着脖子说:“我也知道难。可办事情先要论是非,然后才是难易。假如是对的,不管难易都得办。越难,越要知难而上。而且,事情难易也贵在不失时机:越早办,越容易;迟了,会更难。皇上立嗣,事关社稷存亡,天下第一号大‘是’,怎么能因为怕难就不办呢?”

这么咬不烂嚼不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文彦博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板着脸道:“范大人,凡事也要设身处地替朝廷多想想。要图痛快,谁都能劈里啪啦说一大堆。范大人一向贤德,千万不要学那些干名希进的人,叫人看了惋惜!”

范镇一扬脸:“丞相,您这话太欠考虑。古人三谏不从就舍国而去,齐不留去鲁,鲁不留去楚。如今天下一统,范镇无路可走,只有颜待罪,随时准备引颈受刑。一个随时等死的人,还顾得上干名希进吗?”

不软不硬,神仙也拿他没办法。文彦博连脸也被他顶红了,只得勉强笑道:“这何须多说,范大人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容我们再商议商议吧!”好歹将他撮出了中书。

下一次,范镇的奏折中又多了一个内容:驳斥中书知难而退,指责他们实际上是明哲保身,只为自己身家性命、蟒袍玉带,而不顾君臣大义,不顾江山社稷。弄得两府大臣,谁也不敢再跟他过话了。

他也向皇上下了最后通牒:假如臣下所言有理,就请照办;觉着没理,就请将臣下斩头示众,以儆天下。自己则再也不上朝,不坐班,只在家里闭门待罪。

仁宗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主儿,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也知道大臣们为的都是大宋江山,可要他现在就选个人立嗣,他也心有不甘。明明是生过三个儿子的,以后就不会再生了?自己还不到五十岁,虽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精力旺盛,可房事也没见减少呵,哪里就能绝了后?在朝里这么想,回到后宫却也多少有些黯然:温成皇后去了之后,再没有一张脸能挑起自己的激情了。没有激情,哪里还会有儿子?他也不得不叹息了。

曹皇后见皇上叹气,不禁关切地问道:“皇上哪里不舒服吗?”

皇上一抬头看到她那张古板的脸,没有一点儿生气,气更不打一处来了,冷笑道:“哼,还用问吗?心里不舒服!”

皇上与皇后虽然冷漠,但大面上还是相敬如宾的,什么时候也没这样蛮横过!皇后莫名其妙,那眼水再也留不住了。想想到底不服,开口问道:“皇上从来不这样,臣妾今儿是哪里得罪了皇上?”

也是一时情急,猛然间找不到一个托辞,仁宗干脆实话实说了:“还来问我?后宫里养你们是干吗的,一大群废物!这么多人,愣是不能替朕生下一个儿子!”

这是什么话?生儿子是一个人的事情吗,怎么能全推给别人?皇后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可她知道委屈:一年三百六十日,有几天您皇上到过后宫与我交颈而眠?这会儿倒怪我不能替您生儿子了!要怪您也只能怪您的那些宠妃,怪姓尚的、姓杨的、姓张的,怪那些阿狗阿猫,怎么着也怪不到我头上!可这话又怎么能说出口呢,皇后只有以泪洗面了!看到皇后这样,仁宗也懊悔说话造次,讪讪地走开了。宫女太监都来劝解,皇后自己也多少觉着有些无谓,哭了一会儿,也就歇了。

既下不了决心立嗣,就得抚慰大臣们哪!史志聪为皇上支了一招:“范镇上书最多,又待罪在家,抚慰了他,也就抚慰了一大片。不如升他个官儿吧?”

仁宗觉着有理,吩咐中书将范镇由起居舍人、直秘阁、同知谏院,升为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范镇在家里已经待了好几十天,原来的一头黑发竟都待白了。

赵抃见范镇得分,升了知杂御史,很难与他同处,朝廷又毫无作为,与陈执中当政时并无二致,且都围着立嗣打转,待在朝中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干脆上书请求外调了。文彦博见风向已变,范镇看好,留着赵抃这样的多事谏官终究凶多吉少,恰好有人攻击赵抃风闻不实,以乱伦罪中伤陈执中,也就顺水推舟,将他调去知睦州了。与赵抃同列的另外一个御史,因为同样的原因,也一起调到另外一个州里去了。

赵抃他们一走,范镇非常难堪,立嗣的事又毫无结果,权衡之下,他只能拒绝改赴新任。这一拒竟一连拒绝了七次,他只要求面见皇上。皇上终于接见他的时候,他将自己照底稿誊清的十九份奏章一并交给了皇上,说:“皇上,微臣大罪通天,您不但不予惩处,还要提升臣的官职,显然也认为微臣的话不错。肯定是一干小人让您犹豫不决,以至于蹉跎时日!还请陛下早下决心,严厉惩处这一干小人!这是微臣一向上奏的十九份奏章,皇上未必都看过。恳请皇上看看,然后再交给两府大臣商议执行。如果他们有不同意见,微臣愿意与他们当廷辩论。臣有不对,甘心受到任何处罚。作为言谏大臣,微臣已经没什么再好说的了,就请陛下解除我的言职吧!”说到最后,早已泣不成声了。

仁宗见了,再瞅瞅他的一头白发,也动了感情,垂泪道:“爱卿用心良苦,朕岂有不知道的?且再等朕三年吧!”

皇上说等,自然只能等了。范镇的言官倒是免了,让他重新做了起居舍人兼集贤殿修撰。

大宋朝自太祖登基,就一直疑神疑鬼,对于卧榻旁边的清理,始终不遗余力。几代下来,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成为朝野上下各色人等的普遍共识了。眼下皇上身体欠佳,东宫虚位,千钧一发,正是朝廷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对于卧榻周边的疑虑与排斥,当然更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枢密院的两个倒霉蛋王德用、狄青,首当其冲,自然第一个遭殃。

王德用不是因为长得像太祖,早就遭到排斥,怎么又到了枢密院了呢?本来确实没他的戏,他都已经致仕不干了。四月十四乾元节——仁宗的诞辰节,群臣都要来替皇上祝寿。王德用虽已退休,这种场合一样得排班上朝。契丹也派了使者来贺寿,一眼瞅见王德用,心里猛一激灵,不由得脱口问道:“黑相公又起用了吗?”仁宗一听,知道契丹人很在乎王德用,当真重新起用了他:先做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判郑州,后来又调进枢密院做了枢密使。既是致仕再用,当然老得可以了:他连上朝山呼起居都困难了。人虽老,雄心却不老。中书商议立嗣从来都瞒着枢密院,王德用知道了,大手一拍前额,叹道:“还要这尊老菩萨干什么!”没事人家还要找事,他自己竟跳出来生事,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狄青出身行伍,硬是凭着战功一步步升到知州、枢密副使。当了这么大的官,脸上刺的字却依然没动。连皇上也看不过去了,下诏让他将字给去了。他愣是不奉诏,说的大体也还是那句老话。只是因为面对皇上,才多少有些不同:“陛下,臣有今天,都是因为这一行刺字。陛下不问门第高低,凭军功升臣做了高官,对于全军都是个榜样,留着它正好劝谕全军。请陛下准许微臣不奉诏吧!”既讲出道理,皇上也就顾不上官威官仪,随他去了。要是一切到此为止,或许还可以相安无事。无奈广源州蛮子侬智高或然造了反,攻占了邕州一带十来个州,又围攻广州,岭南骚动,朝廷却屡战屡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是狄青主动请缨,一战而胜。用人则贵哪!狄青得胜回朝,就升了枢密使,封赏了他的子孙,又在敦教坊赐了他一套官邸,显赫极了。狄青的那些手下也都耀武扬威,一出门就指指点点,互相标榜。到发大水,狄青一家搬到大相国寺避灾,出入都在大殿上,汴梁城的男女老少更是成群结队,要去瞻仰他的风采,颂扬他的业绩。这自然也是没事找事,虽不是自己在跳,但因为影响太大,性质也就更恶劣了。

听到王德用的牢骚,欧阳修又心潮难平了,说了一句:“老衙官知道什么!”乘着皇上下诏求言,奏了一本:以上天示警为由头,先说立嗣,再就是请调狄青去外任了。那理由自然也说得特透彻:《五行传》说,“简宗庙则水为灾”,不立后是对祖宗最大的不敬,当然要发大水;水又主阴,兵事、武将也都属阴,狄青身为武将而主持

国家机密,又得到广大将士的拥戴,天以大水示警,也正顺理成章。

先后上书的还有不少。皇上不敢耽搁,到底罢了狄青的枢密使,另加了一个同平章事的虚衔,让他知陈州去了。王德用是致仕复用,老而多事,又早就有人攻击他,处理更简单,也罢了枢密使去赋闲了。这两个人无故被斥,郁郁寡欢,不过两三个月就先后去了世。死后也有些哀荣,只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了。

代替他们进枢密院做枢密使的,则是正做三司使、工部尚书的韩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