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仁宗多胡言乱语
弄权臣自纵横捭阖
富弼、文彦博一进中书,先将欧阳修留了下来。
不论怎么说,欧阳修是个有人望的人,留下他有利于刷新中书的形象。要他去蔡州的事虽已发布,仁宗后来并没有再提;蓝元震也病死了,内侍里已有新人当令,他又一直修着唐书,与宫内的纠葛也似乎少多了;何况,留下来不过还是当他的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修他的唐书,与他人关涉也小。与皇上一说,果然没费什么大劲儿,就正式发布诏令,一切照旧,留下来不走了。
除了留欧阳修,文彦博还干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唐介被贬出去,不服的人不是很不少吗?文彦博回到中书,还有御史继续上书,请求招回唐子方。在别人,可能就无以自处了,文彦博却不,听了张少愚的话,愣是变被动为主动,叫自己大大露了一次脸。
他主动跑去请求皇上:“陛下,唐介当年劾臣有错,本来是应当的。尽管也有风闻不实之处,贬得也太重;这么多年了,又一直没得到重用。还请皇上开恩,召他回京任职!”
这可是皇上没想到的。
当初贬唐介,还不是为了您文彦博吗?以后有人要招他回来,自己总不答应,始终也还是为你文彦博留一条退路。现在倒好,你来买好!这不是卖朕吗?心里这么想,嘴里可没说出来,只是笑道:“唐介太倔,也算几上几下了,可就是本性难移。当年也跟朕请求过,说是见到事情不能不说话,说了朕不听,他就会止不住急争,朕一怒,又要贬他;他倒无所谓,次数多了,会有损朕的威望圣德,请朕干脆免了他的言官,调他担任别的职务。说的不是挺好吗?可一遇到事情,他又不管不顾了。朕倒没什么。你们原来就有过节,他回到朝中,你在中书方便吗?”
文彦博叩头谢道:“微臣感谢陛下关怀。只是这人也在不断变化。唐介九死一生,总会吸取一些教训的。再说,他要专挑臣的毛病,臣也会少出些错,对朝廷有百利而无一害。就请陛下成全他吧!”
仁宗想想也对。唐介总不会始终不变吧?再者,有他挑刺,二府大臣不敢胡来,也不坏呵!文彦博要买贤名,就让他买去!仁宗又是一笑,说:“难得你这么大度,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先调到近处过渡一下,然后再让他回京。”
文彦博谢道:“皇上圣明,谢谢皇上。”
唐介一直升到了天章阁待制、再知谏院,收获最大的却是文彦博:大家都夸他大度厚道。
而唐介这次回来,也果然不出文彦博所料,谨慎多了。退朝回来,常常有些闷闷不乐。儿子们问他:“爹,过去您一向很开朗的,最近怎么老像闷闷不乐似的?您没事吧?”
唐介叹了口气:“唉,爹能有什么事?最近我老在想:我在朝中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花没栽一朵,刺倒栽了不少。你们将来如何,只能凭自己的造化与修为了!”
儿子们倒也悲壮:“爹,管那么多干吗?谁还能将咱们吃了不成!”
唐介的苍凉心境,外人无从得知,可他的慎言避事,却很难瞒过天下人的耳目。
第一个不满的,就是当年赠诗给他的李师中李诚之。当年赠诗就是倔事,现在要表达不满,当然还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他径直跑到唐介家里,“嗵嗵嗵”放了一炮:“唐子方,算我看错了人!”
唐介知道他也是个倔人,从来不知道轻重,也不计较,笑着问道:“诚之,怎么这么大火气?谁得罪您了?”
“谁也没得罪我,是我自己得罪了自己!”仍然没好气。
“且坐下消消气,有话慢慢儿再说。”
“不坐了,请将我当年赠您的那首诗还给我!”
唐介这才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该问您自己?”仍是没有一点脸色。
“我不明白,请您明言!”唐介也沉下脸。
“哼,不明白,自己做的事能不明白?”
唐介也火了:“我做什么了,莫名其妙!”
“我问您,您是不是被贬怕了,怎么升官之后就成了哑巴?”
一句点了唐介的穴道,唐介不禁老羞成怒,吼道:“我成不成哑巴,是我自己的事,与您什么相干!您不就是来讨诗吗,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我不能糟蹋自己的诗!”
“笑话,您怕糟蹋了?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呢!不是顾着脸面,这种不合辙的顺口溜,我早扔了。来人啦,到书房将李大人的那首油篓子找出来还给他。”
诚之的那首赠诗,确实串了韵,四个韵脚串在了两下里:第二句“特立敢言人所难”与第六句“未死奸谀骨已寒”,押的是“十四寒”;第四句“高名千古重如山”,末句“肯教夫子不生还”,则押的是“十五删”。写的时候一时冲动,根本来不及琢磨。被唐介当头一棍,诚之顿时就红了半边脸。本来是来出气的,不料却被唐介一个回马枪杀得倒下马来!接到那首诗时,连手也气抖起来了,颤巍巍地朝唐介略一叉手,说了声:“告辞!”就转身走了。
唐介也只略一叉手,说了一声:“不送!”身子挪都没挪一下,干瞅着他一直走出门去。
转眼到了大年初一,照例三更天就要举行大朝会。皇上得盛装在大庆殿坐上金龙宝座,接受群臣的朝拜,礼仪最为隆重。凡有资格上殿的京朝官,全照官阶大小在大庆殿里外排好了位置,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内侍们卷起了皇位前面的卷帘。大小官员匍匐在地,正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卷帘的内侍突然觉着不对:皇上戴的有冕板、垂旒、充耳等等装饰的平天冠,歪在了头上;头也歪到了一边,一嘴的哈喇子顺着腮边乱流,连绣着日月龙虎的青色衮服,也叫哈喇子弄湿了!
“不好!皇上像是中风了!”这话,当然没敢说出来。
还算两个卷帘的内侍机灵,遇事不乱,赶紧将帘子重新放下,将仁宗头上的平天冠扶正了,擦掉他嘴上、腮边的哈喇子,衮服上的哈喇子也略擦了擦,那儿问题不大,远在座下的官员看不清的。一切清理完毕,这才重新卷起帘子,一任官员们山呼朝拜。受完了礼,也就卷帘退朝了。仁宗通常总有几句话要说的,今年,也只得免了。
朝上朝下本有一段距离,臣子们行大礼谁也不敢抬头四下乱瞅,正旦大朝会皇上也有一言不发的时候,所以,直到礼毕,谁也不怀疑皇上病了。有人虽然纳闷皇上一言没发,是不高兴还是另有原因,可到底也没往深里想,也就搁到一边去了。
政治,比机器还要机器。机器还可以有因故停转的时候,政治一旦运转,就再也不能停止了。主事大臣既不知道仁宗病了,宫内的太监倒是知道,又不敢擅自做主,一切活动只能照常进行。
第一项重要活动是外事。
契丹与大宋既媾了和,也就礼尚往来了,每年春节都有使节互相朝拜。年初五,皇上要在紫宸殿宴请契丹使者;初六,则是契丹使者在紫宸殿向皇上辞行。年年如此,已成了惯例。事涉两国邦交,自然不能随便中断。内侍们在紫宸殿摆好酒席,到底请出皇上坐了席。契丹使臣与陪席的两府大臣,也都入了座。
文彦博代表两府大臣,首先捧着酒杯给皇上上寿:“敬祝我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端起酒杯,笑嘻嘻地盯着文彦博,道:“好说好说!您好像闷闷不乐?”
这是哪儿跟哪儿呵?
“噌”的一下,文彦博那汗可就出来了,就差没哆嗦了!还就是文彦博,见过一些世面,一向又是有些胆略的,定了定神,一瞅仁宗那眼神黑少白多,老半天才一轮,知道他是病了。可到底想不到回话的词儿,只好又敬了一个礼,张皇失措地回到自己位子上。又停了一会儿,才想到叫人:“吩咐乐队音乐再响一些,声音越大越好!”
教坊的那些乐师听见丞相吩咐,不敢怠慢,只管将声音往高里提,一堂宴乐,愣是变得跟军阵鼓吹没什么两样了!文彦博还嫌不高,弄得那些乐手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丞相今儿是怎么啦?再高,就要迸出金戈铁马了!”与宴的两府大臣有注意到音乐的,也无不纳闷,怀疑是乐队有意在找吉庆!契丹使者反倒高兴,他们游牧民族,宴乐也有杀伐之气。他还以为这是大宋朝的一种礼仪呢:有意奏他本国的音乐,表示祝贺!只有知道内情的几个太监明白,文彦博是在打马虎眼,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不叫皇上当众露馅。
好不容易宴会结束,文彦博与了解内情的那帮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初六还要摆酒,仁宗也早早坐在紫宸殿上等着。契丹使者踏进院里,内侍刚一通报,仁宗就吆喝道:“嘿,快请契丹使者上殿,朕险些儿就见不着了嘿!”几个贴身内侍看着不对,赶紧将他搀进宫里去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叫呢:“等等,朕还要和使者谈心呢!”
剩下的局面,也是由文彦博来支撑了。他派人拦住使者,说:“实在抱歉,没有及时通知您!皇上昨儿酒喝多了,今儿不能亲自陪您。已命人在都亭驿摆下酒席,请几位大臣作陪,请回都亭驿赴宴吧!”
契丹人不明就里,只好回去了。外交上好歹没出丑,其他麻烦,总算也可以避免了。
这皇上,从来很少有活上一大把年纪的。因宫廷倾轧死于刀剑之下的不说,单说那些正常死亡的君主,有几个是长寿的?这也难怪。凡君主,认真的会死于政务,不认真的会死于女人。一国之政,头绪纷繁,加上上上下下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稍一认真,再健壮的身体也吃不消,只能早早了账。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轻淡政务的,自然会在永远走不到头的桃花阵里销魂。中国自有文字,至少是汉之前,就崇尚、鼓吹吐纳引导的房中术了。说是有个容成公,擅长补导之事,有一套御女方术,行了他的这套办法,不但可以日夜御女无数,更可以取阴补阳,长生不老。那也只是说着中听的
神话而已!嫔妃越多,越乐此不疲,越是要短寿丧命。凡君主,不外认真或不认真两种。而这两种人既然不死于此,就死于彼,这君主还有个好下梢吗?
仁宗自天圣元年登基,到现在嘉祐年间,当了三十多年皇帝了;人也从十一二岁的小不点儿,活到了四十多岁。在皇帝里面,无论皇龄还是生理年龄,都不算短了。三十多年虽然没什么大波大澜,曲折也还是有的。靠着能够包容,置之度外,两方面都不那么顶真较劲,才不至于生出大的凶险。可既已三十多年,再不较劲,积攒起来的曲折、消耗,也还是要渐渐将身子淘空了;何况,他也还有较劲的时候。温成皇后的死,是他最近的一次打击。辍朝不上不说,他是认真为她落过几次泪的。那么,他会突然生出一场病来,就再自然不过了。
自紫宸殿罢宴之后,知道皇上生病的人就不止一个了。皇上不能坐朝,连两府大臣也只能到内东门去报个名儿问候,然后就在阁子里坐着干等了,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张少愚,又为文彦博支了一个招儿:“皇上病了不能坐朝,两府大臣这样坐等,可不是事儿!丞相应当率领两府大臣叩阙入宫探视,至少也要召见内侍问明情况,想出对策。”
富弼自从签订和议被吓及庆历波折之后,凡事都退一步,再不肯出头。这样天大的事情,自然更不会上前,早借口身体不适,请病假休息去了。张少愚的话提醒了文彦博,当时就派人将入内内侍省都知史志聪、邓保吉找来了。现在,那儿已是他们两个管事了。
文彦博见两个都知来了,先站起来行了一礼:“二位公公辛苦了!”
史志聪、邓保吉也忙不迭地还礼:“哪里的话,丞相辛苦了!”
见过礼,文彦博就直接问道:“找你们来,是想问问皇上的病情?皇上几天不坐朝,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这个——”史志聪犹豫了一下。
“怎么?是不是皇上病情严重?”
“皇上龙体欠安是禁中秘密,奴才不敢随便宣泄!”史志聪到底说了出来。
不管什么秘密,哪怕是大内隐私,也都因人而异。这两个都知原不是张贵妃的人,而且正和她拧了一道劲,是亲曹皇后的。要是张皇后的人,早向文彦博通风报信了,还等他来问吗?
一个软钉子倒将文彦博碰醒了,隐约猜出了其中的关节。情势已容不得退让,只能来硬的了!文彦博一拍桌子,冷笑道:“好,说得好!你们真是尽忠尽职!我倒要问问你们,皇上突然得病,事关社稷存亡安危,只有你们能够出入禁中,你们却对我这个做丞相的封锁消息,究竟想干什么?”
史志聪、邓保吉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窘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文彦博趁他们晕头转向,又喝道:“来人啦,带两个都知去中书立下军令状:有关皇上的身体情况,无论大小,一律及时禀报中书,违者军令处之。”
两个都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带到中书立军令状去了。既立下军令状,仁宗的病情,当然再不敢封锁中书了,不但不敢封锁,连晚上锁宫门的事他们也不敢管了。守门的太监跑来请示,史志聪说:“我管不了,也立不起许多军令状!你们自己和丞相说去。”
过了两天,文彦博带着两府大臣,到内东门偏北的一个小殿去问候皇上。正等着呢,只见皇上一路跑着进来了,边跑边嚷:“不好了,不好了,皇后与邓保吉正商议要造反呢!”
一听这话,吓得大家连头也忘了叩了!几个内侍赶紧上来拖住皇上,好歹将他拖回了福宁殿寝宫。原来跟皇上一起出来的邓保吉,早傻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流出泪来,流着流着,又嘻嘻地笑了,又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殿门。
扶皇上回到福宁殿的史志聪,转身没看见邓保吉,立马就折回来了。一进偏殿后门,就看见邓保吉像只咸鸭子,高高地吊在房梁上。身边的人赶紧跑上去,将邓保吉解了下来。一试口鼻,还有气!当即又派人找了太医过来,又掐人中又灌药,邓保吉总算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躺在别人怀里,还有许多人围在身边,渐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竟像个孩子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这一哭,倒哭出史志聪的气来,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孱头,你这会儿倒知道哭了!皇上不过病中说了些胡话,你就认真要寻死?你死了不要紧,可叫皇后娘娘怎么处呢!”
邓保吉越发哭得山高水低了。
皇上说的虽是胡话,心中的情结却源远流长。
邓保吉向着曹皇后,不大买张贵妃的账,仁宗早在心里不喜欢他了。而之所以对他反感,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因为对曹皇后没有感情。
皇上身边的情欲世界,是一个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世界。女人只能靠自己的浑身解数打败对手,才能勉强赢得一席之地。皇上的情欲本身,又最不讲程式。只要快乐,越放荡不羁,就越觉着沉醉。郭皇后已经败在战法过于正统,曹皇后要胜,只能改弦易辙。曹皇后不是不想得到皇上的恩宠,在宫里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郭皇后失败的教训。可一来受的正统教育不少,二来又要摆出个母仪天下的架势,总是领会不深,缺乏想像,就是爱得死去活来,也还是放不开,做不出,只能点到就是。走的大抵既是郭皇后的老路,失败也就差不多不可避免了。何况,她的对手张贵妃,还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呢!
曹皇后从郭皇后身上吸取的唯一教训,大概就是该硬的时候得硬,该忍的时候得忍。对于张贵妃,她就是忍的时候居多。直到将张贵妃忍死了,她还是不得不忍。
张贵妃进宫时不过是仙韶部的一个舞女,因为皇上看上了,才收到身边,从才人一路升为修媛、贵妃。可直到死,也不过是个贵妃而已。皇上却如丧考妣,认真哭过几次不说,还要让她极尽哀荣,追册为温后,葬之、祭之以皇后之礼。从来一国不容二君。既不容二君,如何能容得两个皇后?这不是咄咄怪事吗?虽是死后的谥号,于礼也还是说不过去!至少,皇上根本没把我这个活皇后放在眼里!真要考虑我的感受,还会放着活皇后不尊重,而去封一个死人为皇后吗?黎民百姓还讲个忌讳,没见哪家主母还在世,就封赠死去的婢妾做主母!连平民百姓都知道忌讳的事,怎么堂堂皇家倒毫无顾忌了!我忍了她一辈子,她死后还要坐在我头上拉屎!再不能忍了!
她派人将史志聪叫来,问道:“志聪,皇上在哪儿?”
志聪说:“回娘娘,皇上在皇仪殿为温成皇后,不,为张贵妃治丧呢!”
“哼,哀家正要去找他。你领我去找他!”皇后恶狠狠地说。
志聪立马答应道:“是。只是,这会儿去怕不大方便!”
“哀家正要他不方便呢!我要问他:我这个皇后活得好好儿的,他治的哪门子丧!”
志聪赶紧趴在地下磕头:“娘娘,千万别这样!一辈子都忍过来了,还在乎这最后一口气吗?”
“正是忍了一辈子,这最后一口气才再也忍不下去了!”说到委屈处,皇后再说不下去了,禁不住落起泪来。
志聪看了,也默默地陪着皇后落泪,半晌才劝道:“娘娘不要伤心。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眼见着报应昭彰,娘娘一切更应当放开些才是。何必自己找不痛快呢!”
一句话提醒了皇后:可不是报应昭彰吗?恶人都已经受到惩罚死了,再哀荣不也还是个死鬼吗?一个大活人,跟一个死鬼争个什么劲儿!就这样,真的忍下最后一口气,再不去争了。
忍让既是一种应付,再装也有露出蛛丝马迹的时候,有时甚至还会露出刀光剑影;而且,因为是一种伪装,再天衣无缝,有时也难免生硬,不和谐。宫中的一言一行,又始终处在无数人的环伺之下,瞒人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一来二去,曹皇后在仁宗的眼中,就成了个城府极深的人了。一个性伙伴,却戴上一副城府极深的面具,往好里说,也只能敬而远之;要往坏里说,则弄不好就要打入冷宫了。所幸曹皇后处事还算谨慎,实在没有什么大的错处不说,那偶然一现的刀光剑影,不过一刹那间而已,很快就无法寻觅了。仁宗对她,始终也只是敬而远之,并没有朝恶处发展,恶感,始终不过潜形于无意识的深处罢了。
无意识的深处既有东西,它总要寻求机会爆发的。这一次的胡言乱语,恰恰正是它的变态的、非理性的宣泄。
既是胡言乱语,当然没人来深究它的意义,但毕竟又是金口玉言,当事者也不敢完全掉以轻心。曹皇后是再不敢沾皇上的边了;仁宗没有儿子,几个公主都还小,一个大点儿的公主自己也早病怏怏的,管不了事。结果,就剩几个内侍在他身边周旋了,说来也真有点儿凄凉。不过,门儿紧的地方,从来都是如此:平时不叫人来,到需要,就没人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史志聪既亲近皇后,当然也不敢怠慢,反倒追着屁股找文彦博,请两府大臣设法照料皇上。这样,万一有事,他们就可以不承担责任了。文彦博自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对他们也不完全放心,可从来没有两府大臣入宿皇宫的道理呵!
想来想去,又是张少愚想出一个点子:“丞相,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可以请道士们在大庆殿设醮祈福。两府大臣要奉香供神,住进殿边庑房就名正言顺了。”
史志聪听了先还有些踌躇,想想除了这个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从权了。一群道士带着铙钹锣鼓、法器家伙,进了生平想不到能进来的大庆殿,大庆殿顿时锣鼓喧天、烟熏火燎地热闹起来。两府大臣除了假借皇上名义,处理一些非及时处理不可的公事之外,就跟着道士们一起烧香祈福;晚上,则带着铺盖,睡在殿边的小屋里。
不过两夜,又出事了。
已经权知开封府的王素,半夜里突然跑来猛敲东华门,说是有要紧事禀报执政。守门的又派人报告了史志聪。史志聪想都没想,就说:“半夜开宫门?找死呵!不过,你们直接去找丞相,我是立过军令状的。”
一问文彦博,也不答应半夜开宫门。天一亮刚开东华门,王素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敢情他一直在外面守着!
文彦博不禁吃了一大惊,赶紧问道:“什么事情,这样十万火急?”
王素说:“可不是十万火急,我才半夜跑来敲宫门!有个禁兵李三儿,到开封府击鼓状告都虞侯吴迁密谋造反,得赶紧派人彻查抓捕。”
文彦博一听是这种事,也紧张起来,当即与王素一起回到中书。又派人将张少愚叫了过来:他是自己的半个脑袋,办大事没这半个脑袋,是不行的。倒是张少愚不慌不忙,建议说:“这种时候出来这种事情,先前又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恐怕有些蹊跷?丞相不如先查查这吴虞侯的为人再说。”
文彦博觉着有理,当即传了殿前都指挥使许怀德,问他道:“有个吴迁吴虞侯,这人怎么样?”
许怀德想都没想,就回道:“回丞相,吴虞侯是个勤勉可靠的老实人。”
“你敢保他吗?”
“那有什么不敢?在我手下也不止一年了。”
文彦博点点头:“那好,你回去立刻将禁兵李三儿抓到校场上砍了,要砍出些声势来!”
见许怀德有些愕然,文彦博又解释道:“李三儿诬告吴虞侯密谋造反,我要借他的头绥靖一下治安。”
说着话,正要在开封府的呈文上签字,不料左脚却被猛踩了一下。抬头一看,见张少愚正和自己挤眼,猛然醒悟过来,当即放下笔,征询道:“各位大人有什么意见?”
两府的几个大臣都说:“丞相处置很妥当,就这么办。”
“那就请你们也签个字吧!”
大家也就提起笔,各自签了自己的名字。墨迹还没干呢,许怀德就带着刽子手与一队人马,押着李三儿,招摇过市,将他拉到校场上砍了。至于京城里没出事是不是因为砍了李三儿,就不得而知了。
史志聪、邓保吉是被文彦博他们逼着就范的,心里又总想着为皇后出气,哪里能就这么服了,总在寻找机会。恰好北方传来消息,要黄河改道,原来是中书的意见!这是前不久的事情:朝廷动用大批人力物力,从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让黄河改变流向,重新入了横陇故道。史志聪当即派人,将司天监的两个司天官周正、丁虔找来了。
史志聪深深一礼,请教他们:“天文深不可测,我们也不敢问津。只是有些小道理不懂,两位大人是司天的行家,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一二?”
两个人当即回礼,答道:“不敢,请公公只管赐教!”
史志聪说:“都说五行相生相克,想来唯有静持不动,才能相安无事。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正点头说:“一点不错。”
史志聪说:“南方火德,北方水德,该也不错?”
丁虔说:“是这样。”
史志聪说:“着呵!天朝以火德王,若在北方乱行水道,是不是要对君上不利?”
两个司天官这才明白了史志聪的意思,一齐赞道:“公公真是神人,竟比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还要来得!”
史志聪微微一笑:“那倒不敢当,不过是对于皇上的一点忠诚而已!能不能就请二位大人明儿当着两府大人的面,奏上一本?”
两个司天官犹豫了一下,还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们也风闻过这位公公在皇后跟前的地位。第二天,他们果然奏了一本,说皇上龙体欠安,就是因为朝廷在北方穿河,叫黄河改了道,请求一定处罚肇事者,以解天谴。
虽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可借的是天的名义,文彦博也无法可想,只能叹气。张少愚知道底细,开口一笑:“大人不必忧虑。幸亏您没有任何反应,正好引蛇出洞。”
看着文彦博一脸迷惘,知道他不明所以,张少愚又解释道:“他们初战小胜,我料定还会有下一步。那时大人就可以见机行事,反守为攻了。”
文彦博还将信将疑呢,周正、丁虔果真又联名上书了:请求让曹皇后垂帘听政。自然也是史志聪的主意:他想乘胜前进,毕其功于一役。哪里知道,正好送了人家一个把柄!
文彦博拿到奏折,高兴得什么似的,心里直佩服张少愚料事如神,立马悄悄传了两人。一见面,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喝问道:“你们两个知罪吗?”
这两个人还横呢,不冷不热地道:“回丞相,属下不知道!”
文彦博数落道:“司天官说天相变化,是职责所在,没错。可谁放权让你们干预朝政了?这是该灭族的大罪,还敢说不知道!”
两个人这才傻了,头叩得像捣蒜。文彦博这才训道:“我料定你们也是受人利用,不追究了,下不为例!回去吧!”
两个人一面叩头谢恩,一面起誓:“感谢丞相不杀之恩!下次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咱们也不敢了!”
文彦博回来和张少愚一说,张少愚哈哈一笑:“丞相英明,这种人杀不如不杀。正好敲山震虎,化敌为奴,为我所用。与用唐介,正好合璧,叫政坛又添了一段佳话。”
文彦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谦虚道:“那还不是少愚导演有功!”
两个人全都哈哈地笑了。
第二天,文彦博才将周正、丁虔上书的事,跟两府官员都说了。大家都很义愤,一定要严办。文彦博说:“他们俩个,死也没什么,只是皇后娘娘就不好处了!为了娘娘的安宁,只好算了,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他们不是说六漯渠正当北方,开挖不当吗?这事也还没了,就派他们去实地勘察一下!”
既是一箭双雕,又一下买了两处的好,这一招实在精明极了。
史志聪还蒙在鼓里,来找文彦博说情,要留下周正、丁虔不去六漯渠。文彦博淡淡一笑:“他们两个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胡言乱语!都是受了别人的指使,且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史志聪心里有鬼,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再不说话了。周正、丁虔跑到六漯渠略转了转,就回来报告:“上次误听了谣言。经过认真测量,六漯渠正当汴京东北,不相干的!”
既不相干,也就什么事都没了。
到仁宗渐渐康复,史志聪又砍了一刀,说文彦博乘仁宗患病,擅自杀害了告发谋反的有功士兵。文彦博拿出两府大臣的签书文件,仁宗也就撒手不问了。
当天晚上,文彦博在书房摆了一席,专门宴请张少愚,话也说得特诚恳:“多亏少愚一脚,换了我文彦博,不,换了我文家上下几十条性命!今儿这酒,一定要尽兴才罢!”
到半夜,两个人果真都醉倒在书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