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迎儿较劲言谏官
换宰臣易位新旧人
要说严正,陈执中这宰相做得也真称得上严正了。他在中书待了七八年,愣是没人敢上门拉关系求官,也没人敢轻易派使者或亲自到他府上去问候讨好。连他女婿想要个官做做,都叫他顶回去了:“官职是国家的,不是卧房里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要呢?”女婿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敢要官了。
他自己退朝后也就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免得是非。
但说到政事,他基本上一无所为,只看皇上的眼色行事。张贵妃突然死了,仁宗心痛得什么似的。既无回天之术,只好在葬礼与名分上格外恩宠了:用的是皇后规格,在皇仪殿治丧,还真的将贵妃追封为温成皇后了。既为皇后,也就有陵园,也要在陵园里为温成皇后立庙。虽然附会皇上意思的官员不是没有,但礼官、谏官们却坚决反对这种非分的僭越行为。陈执中认准皇上的心意,撺掇皇上干脆将那些碜牙的家伙罢斥出去了。
为官既还严正,又处处讨皇上的好,绝不生事,那官还不稳如
泰山吗?这样看来,不让人干谒,闭门守拙,该是另一种深思熟虑的为官新招了?
要是不节外生枝闹出别的事来,这种招数或许真的会永久生效吧!可惜能量有恒,内敛必然外放,面紧只好里泄,拦是拦不住的。
窝在家里的陈执中,酷爱内宠。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妾叫阿张,不过二十岁,瓜子长脸,细眉凤眼,只是单眼皮,颧骨略高,嘴唇略薄,是那种聪明与风情都较为外露的人。偏是这种外露,有时能更叫人沉醉,执中专吃这一杯。可这种外露的人也有一怕:她们喜欢走极端,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要么不出事,出事,就都是大的。
恰恰来了个迎儿,引发了阿张的邪性,终于闹出事来了。
迎儿是执中新买来的一个使女,才十三岁。豆蔻年华,正是一枝含苞未放的花骨朵,有它特有的鲜艳与风采,是含苞已放的花儿无法媲美的。迎儿对于风情似解未解,还没说话脸先红了,低头含胸而去,留下的是一脉红云,一派香雾,执中不经意之间已有些陶然醺然了。
阿张已是老手,对执中又了如指掌,如何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当下就朝执中要了迎儿:“瞧迎儿这丫头,真个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比杜牧之见的恐怕还要鲜灵可人!请老爷将她交给我来调教,包你一个风情万种!”
执中自然喜不自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怜迎儿从此就像掉进陷阱,再无出头之日了。还是个孩子嘛,胆子又小,受了委屈也不敢声张。有一天阿张又借口她不听训导,打了一顿,晚上也没给饭吃,还罚她在窗外愣站一夜。已经后十月了,天寒地冻,屋外是能站的地方吗?到阿张重新想起她来,迎儿已经没有一点儿气息了。
阿张哭得昏天黑地,边哭边诉:“我不过想着她成人,责罚严些是有的,谁知道这小冤家自己要寻死呢!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呵!我也不活了!”趁着人多,就要往墙上碰头,自然叫人给拉住了。
执中见她哭成个泪人儿,早已心疼难忍:花骨朵已经落了,还经得住再落一朵盛开的花儿吗?也不去问什么是非曲直了,只大揽大包将阿张揽到怀里抚慰去了。
可这事不是陈执中能够轻易包揽得了的。
事发当天,外面就有谣言,说宰相亲手打死了一个丫环;或者说,是宰相的宠妾阿张恃宠撒娇,闹着玩儿打死的。殿中侍御史赵抃早等着炮弹呢,能不闻风而上吗?
赵抃不满陈执中,已非止一日。
赵抃,字阅道,是个直性子的人,由翰林学士曾公亮荐他做了殿中侍御史,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愣是得了个“铁面御史”的美名。他不满陈执中倒也不为私仇,只是不满他的不学无术与无所作为。他也算是个老臣了,虽然开不出药方,却深知朝廷积弊太多,非重药猛攻不能起死回生,凡因循苟且、贪赃枉法者,无不都是他的活靶子。这之前,他已不止一次上本参奏执中,有了这个由头,当然更要抓住不放。主要弹劾他不能治家,伤及无辜;而连家都治不了的人,还能当宰辅治理国家吗?为了启发仁宗的记忆,赵抃还特意举出晏殊为例:当年晏殊因为一时之怒,用朝笏将亲随的牙齿给打掉了。被人检举之后,仁宗非常恼火,尽管晏殊做过自己的老师,还是罢了他的枢密使,将他贬到应天府去了。执中非老师可比,人命也不比牙齿,英明如皇上,自然会作出圣裁!
执中已先行一招:上章辞职待罪,又请开封府秉公执法。既然如此,皇上圣裁也只能先叫开封府审断了。为慎重起见,皇上又专门派了一个钦差齐廓,协助勘问。
打人不过先装孬。陈执中从此只在家里待罪,不仅不去政事堂,连朝索性也不上了。另一方面呢,开封府要拘一班干证人犯,那也没那么容易,给他们的只是一个拖字。
蔡襄这时正权知开封府,早先就斗过的人,自然要认真。齐廓却心知肚明:陈执中圣恩未衰,不好动的。要是真想处理,皇上根本不需要派自己来多事。正这时候,做了待制的王素也派人送来一首赠诗:
李膺破柱擒张朔,董令回车击主奴。前世清芬宛如在,未知吾可及肩无?
王素就是当年那个赐官三品的谏官哪!如今做了天章阁待制,离皇上既近,锋芒自然只能渐次平和了。齐廓知道王素不过是真戏假唱,故意开个玩笑,要他放过陈执中一马,也就就汤下面,写了个便笺给来人捎去了。那上面写的是:不要临坑推人。
原来,王素的诗中用了后汉的两个典故。这李膺是个清直大臣,权臣张让的弟弟张朔当官贪赃枉法,怕吃官司,跑到京城躲到哥哥家中的柱子里,李膺硬是砸了柱子将他抓出来杀了。董令即是董宣。湖阳公主的仆人杀了人,躲在公主家里不出来,没法儿抓。董宣等他驾车与公主一道出来,拦在半路上将他正了法。这两个人虽是直臣,后路却并不好:李膺因为党锢之祸,差点儿丢了命;董宣则潦倒了一辈子。王素的诗含而不露,齐廓的回信也无懈可击。外人怎么理解都行,两个人自己则都心照不宣。
与司马光较劲乐律的范镇,这时正知谏院,也上了一本,专替陈执中辩护。不过,用的是欲纵故擒的反法。先说上天示警,荧惑(
火星)侵犯房星,合该上相出事。但天变并不应在陈执中家里打杀了一个奴婢,而是应在执中乱改祖宗音乐,紊乱典故,因循苟简,无所建树。陛下不问这些大事,御史们则专攻阴私,这样舍大责细,就是将陈执中清退了,也不能上应天变。他请求将自己的本章发给执中与各位御史传看,然后再下章罢免陈执中,好使普天下都知道皇上贬斥大臣,从来都为大事,不为小事;也让臣子们从此知道尽忠职事,再不敢为家里的些许小事而谨小慎微。
说得虽然冠冕堂皇,可御使们也不是省油的灯盏,早知道他那用意所在:大事原是皇上主张,要因大事处分丞相,不过是句遮人耳目的大话,根本不可能。大事不可能处罚,小事又不能处分,那还不是彻底解脱,又是什么呢?赵抃当即又上了一本,穷追猛打,列举了陈执中误国的八大罪状;最后,笔锋一转,又攻起范镇,说他与小人朋比为奸,不次升迁不知道感戴陛下,反而将陈执中当作恩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上章营救执中,请陛下明断是非,一并给予处分。
范镇自然又要上章为自己辩护。这回说得更堂皇了,说自己并非不要处分执中,只是反对以小事加罪大臣。为一阿张加罪执中,是为一奴婢加罪丞相,事关国体,不能不认真对待。就法律而言,主人殴杀部曲至死,判徒刑一年;故意杀害,罪加一等。但如果部曲有错被罪致死,或因过失导致部曲死亡者,应搁置不究。法律之所以如此,原是要分出上下尊卑。陈执中的奴婢原有过失,虽被杖死,并没有触犯刑律,根本不应当过问。御史们罗织罪名,欲置丞相于死地,是何居心不问可知!贾谊说:“人主之尊辟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为的就是尊尊卑卑。陛下要是为一个奴婢而处罚丞相,这上下高低也就完全要弄颠倒了!陈执中做事非止一日,过去御史们全都装聋作哑,直到阿张的事出来了,才说三道四。就此一点,也不难看出他们并非以朝廷为重,不过观望趋时,投机取巧而已。
范镇还搬出了汉宣帝的故事,以便再增加一成胜算。汉宣帝的丞相魏相,家里也有个奴婢被打死了。京兆尹赵广汉怀疑是魏相夫人忌妒杀人,奏了他一本。魏相则上书自承,说这个奴婢原有错,被自己打了一顿,挪到外宅就死了,与夫人无关。有大臣当时就上书,说赵广汉摧辱大臣,罪该万死。就因为这件事,再加上其他罪名,汉宣帝最后果然将赵广汉斩了,那么多臣民说情都不行!为什么?就是要严上下之分,戒险薄之俗。他请求仁宗也效法宣帝,或者诛杀陈执中,将自己免职,永不叙用;或者诛杀御史,以正朝纲。
赵抃当然又上了书,而且他也有古人可搬。范镇搬的是汉宣帝,他则搬出唐宪宗。唐宪宗时有个五坊使杨朝汶,为追债擅自拘捕老百姓,被御史告了;宰相裴度也主张严惩。可宪宗有意庇护杨朝汶,因为正值山东兵乱,宪宗就以此为借口,对裴度说:“朕正要与您商讨山东军事,这种小事朕自会处理。”裴度却奏道:“不然。用兵是小事,五坊追捕普通百姓才是大事。兵事不治,不过乱一个山东;五坊使横暴,近在咫尺,会危及帝都,那才真正危险呢!”宪宗到底醒悟过来,将杨朝汶抓来杀了。陈执中的所作所为,比一个小小五坊使乱捕平民严重多了,自然更应当绳之以法。至少,也要罢黜不用。
两个言谏官一较劲,齐廓也就更有理由了,问案的事自然不了了之。陈执中在家里猫了几十天,看看没有动静,又到中书上班了。这一下触了众怒,不仅赵抃,整个御史台全体都要上殿告状。连正修唐书、早就变得比较平和的欧阳修,也勃然大怒,上了一本,请求罢免陈执中;为了更有力量,或者只是为了避嫌,欧阳修同时还主动请求也调出京城,去知蔡州。他因为修唐书有功,已经升了翰林学士。到了这个地步,仁宗只好妥协了,用的自然还是老办法:陈执中调出,到镇海军任节度使;欧阳修、蔡襄他们也要调出,欧阳修即如他自己所请,去知蔡州。
同时被贬的还有一个王拱辰,也是赵抃一班御史们顺手刺了一枪。此时的王拱宸已经做到宣徽北院使,判并州。赵抃主要提出两条理由:一是宣徽使从来都是一个荣誉职位,总由前两府大臣或有功劳的现任节度使充任,从来没让近侍之类的人当过。其二,王拱宸无功有罪,而且问题不小。由他这样的人担任宣徽使,有失公允,也坏了朝廷的规矩。接到奏章,仁宗并没有理会。赵抃又与其他几个御史官员,反复上书弹劾,仁宗到底吃不住,只好将王拱宸免了,仍然去做尚书左丞及学士,改知永兴军。
陈执中罢去,另一个攻他的丞相,害怕执中走后受到朋党的中伤陷害,也请调出知外州,中书的位置一下子虚了。这原是赵抃他们的希望。中书空了,正好让有作为的人来担纲。自打庆历新政失败,朝野上下益发因循苟且,国家也益发不堪了,实在再不能这么下去了!可他们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人选!既无人可以推举,只能眼睁睁地瞅着皇上自行其是了。
仁宗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就是文彦博。当初贬文彦博,就有些勉强,甚至有些不得已。自打张贵妃薨去,对于她的思念与日俱增,爱屋及乌,文彦博的分量也就益发沉重了。朕的裴度,怎能长期不用!而且,就是当时的流言,时过境迁,也早风流云散了。重新启用他,也未必还有人嚼舌?这种事,也非止一次了。
再要挑一个人,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仁宗将天章阁待制王素找来,征求他的意见:“陈执中他们出知外州了,中书虚位,依爱卿看来,什么人可以做丞相?”
王素略略思考了一下,答道:“这个嘛——有一个最简单、也最实在的标准。”
“什么标准?”
“大臣里面,谁的名字在宫里一点儿不响,太监、宫妾没有一个知道的,就选他!”王素道出了答案,似乎很有把握。
闹了半天竟是这么个答案,仁宗差点没笑出声来:人真是难得变化。隔了这么多年,满以为王素会变得通脱一点,谁知道还是这么迂拙!照他这么说,文彦博就是第一个不该用的了?不过,且听他还会说些什么?他那话里面,应该还有个人吧?
想到这里,仁宗便笑着问道:“爱卿说得很有道理。不过,那会是谁呢?您心里有这么个人吗?”
王素略微犹豫了一下,果然答道:“陛下圣明。就微臣看来,这个人只有富弼!”
原来是富弼!不还是庆历的老班底吗?可能用的人,差不多全都用过一遍了。章得象这一帮人,早就死的死了,老的老了。连晏殊前不久也死了。庞籍这一帮人呢,也是前不久才用过贬出去的。真是再没有没用过的人了!转而一想,庆历的老班底又怎么样?人也不是完全不变嘛?王素虽然迂直照旧,可话说得就少多了嘛!我自己对于新政,不也有个认识过程吗?这么多年,谁还再提庆历新政?而且,在庆历一般人中,当年就数富弼稳当一点:虚怀若谷,连个下人都不愿得罪,人缘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就是还有一些冲锋陷阵的念头,那也不坏呵!朝廷的暮气,还真得有个人来认真冲一冲才好!
这几年绕弯子,文彦博已绕到忠武节度使、知永兴军,富弼则绕成了宣徽南院使、判并州。皇上第二天就叫翰林学士草诏,升文彦博为吏部尚书、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富弼则升为户部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刘沆也由工部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加了兵部侍郎、监修国史。
仁宗为自己的选择,很有些得意。临宣诏前,特意找来几个小黄门:“去,悄悄多跑几个地方,看看大家对朕的新任命有什么反应?一有消息就来禀报。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不许弄虚作假。”
不到一个时辰,小黄门都纷纷回来报告:“陛下,那些官儿都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拍手。”
“拍手?为什么?”
“都高兴呵,拍手叫好呵!都说陛下英明,丞相得人。”
“是这样吗?不要撒谎呵!”
“陛下,奴才们有几个脑袋,敢欺瞒陛下!”
“这就对了。朕在深宫,全靠你们通报情况。你们要是再不说真话,朕就只能做个聋子瞎子了!”
“不会,绝对不会!”小黄门全都发誓说。
欧阳修虽发布要去知蔡州,赵抃他们一班谏官却上书坚决反对。廷对的时候,仁宗的高兴劲头儿还没过去,情不自禁地问欧阳修:“朕新任命的两个丞相,外间有什么话说吗?”
欧阳修含糊答道:“皇上圣明。”
仁宗笑道:“圣明不圣明,朕不敢说。殷高宗做梦得了傅说,周文王占卜得了吕尚,朕不梦不卜得了两个贤相,人人欢喜,高兴是真的,哈哈哈!”
欧阳修这才明白了原委,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少不得又是一阵礼赞祝贺。仁宗因为高兴,也不提他知蔡州的事了。
庞籍因为由永兴军改知并州、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回京陛见,赶得正巧,仁宗又抓住机会问道:“朕新用的两个丞相,怎么样?”
庞籍恭喜道:“陛下大喜!这两个人都是朝廷高选,陛下提拔他们,符合普天下的希望,没有一个人不合掌称颂!”
仁宗皱着眉头道:“爱卿说的倒也不错。文彦博还有些私心,或者还会有闲话。至于富弼,那真是万口一词,没有一个不说是贤相!”
庞籍点头道:“陛下圣明。微臣与文丞相曾在中书共过事,说私心倒难说,只是言谏官抓住不放而已。何况又因为这个被贬出朝廷,吃过亏的人了,今后会更加敬畏谨慎。说到富弼,则又不好说了。”
仁宗见他有些吞吞吐吐,便问道:“难道有什么问题?”
庞籍说:“富弼当枢密副使的时候还未执政,他本人又做好好先生,轻易不得罪人,仇家自然不多。人人说他好,不过是希望他执政后自己也得点好处。这是拿陛下的爵禄买好,为自己树立私恩,顶危险了,哪里谈得上贤不贤的!要是一旦以公论要求,攻他的人就多了。陛下倒是应该详察深思才是!”
这不是迎头泼了仁宗一头冷水吗?就算冷水,庞籍还没有泼完呢!“况且,陛下既知道这两个人贤德,重用他们,就应该坚信不疑,一用到底,那才有希望成功。如果有人说好话就用他们,另一个人说不好又怀疑他们,恐怕最后还是很难有大成效!”
要搁平时,仁宗早听出这话里有话,火冒八丈了。可今儿因为高兴,竟没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还称赞道:“爱卿说的是,用人不专,怎么能成功呢?”
庞籍胆敢让热辣辣的仁宗,碰个不大不小的冷钉子,自然不无原因。
庞籍的恩公是夏竦。庞籍字醇之,他中进士后做过黄州司理参军,而黄州的知州就是夏竦。庞籍一病不起,要与夏竦拜别,夏竦说:“庞籍要做丞相的,怎么会死呢?”小吏说:“他家人已经将他入殓了!”夏竦说:“我去看看。”跑去一看,果然已经入殓了。夏竦拿着蜡烛一照,又用手摸摸口鼻,还有气!赶紧将医生叫来训了一顿:“他不过患了阳症伤寒,你们怎么治的?我告诉你们,庞大人是个真命丞相,你们要治死了,我饶不了你们!”结果,还真治好了。
至于究竟有没有这事,就有,又是怎么传出来的,这些问题,只有夏竦与庞籍自己心知肚明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夏竦对于庞籍有竭力培养、提携之恩,而他行事的风格气派也深深影响了庞籍。
夏竦才智过人,治事能干,同时又崇尚数术,无论御下待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石介的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治军尤其严格,杀人连眼也不眨一下。有一队龙骑兵在边塞驻守,仗着是皇上的御林军,拦路抢劫,无恶不作,州县拿他们全没有办法。夏竦正好在关中,有人报告了他,他也不说话。等这批人到了他的辖地,他一声令下,将他们全数包围,抓了起来。略略问了一下,就通通拉出去砍了。这么个凶法,就是天王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呵!
庞籍也喜欢捣鬼。
他知延州,冬至到家庙里烧香,半夜仰看天象,竟看见天上的星象忽然排成几行文字!细细一瞅,一共十三个字,是:庞某后十年做相,当以仁佐天下。老半天,那字才渐渐隐没了。
这样大的事,岂能不形诸笔墨?他当即拿了一张公文用纸,很潦草地在上面写了四句诗:
冬至子时阳已生,道随阳长物将萌。星辰赐告铭心骨,愿以宽章辅至平。
写好之后,倒也没有张扬,而是神秘兮兮地交给了家里的儿孙:“这是天文异事,千万不要乱传!”
儿孙们恰好理解成:天示吉兆,理应大力宣扬。很快,就满州皆知了。连上天都降下文字要他当丞相,人间还有人能阻止得了吗?他治军也一样以酷烈著称,动不动就棒打刀砍,士兵们缺胳膊少腿的多了去了。这倒恰好保证了天显文字的落实:治军严酷,士兵不敢违令,自然军行划一,边事没有纰漏,理该论功行赏。一来二去,还真的当上丞相了。
他丢官,也是因为小事。
齐州有个学究皇甫渊,因为捕盗有功,理该赏钱。可他是个官迷,只想做官,也找了不少人,可就是没有什么大用。正懊恼呢,乾阳宫的道士赵清贶找到门上来了:“皇甫先生,一向好!”
皇甫渊正一肚子牢骚没地方发泄,自然不会有好话:“好个屁,牛鼻子老道!是专门来瞧我的好看哪!”
他们两个一向熟识,赵清贶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道:“甭小看了我牛鼻子!有了我这牛鼻子,没准你就一通百通了!”
皇甫渊听到话里有话,眯着眼打量着他:“牛鼻子闻出什么哪?”
道士仍然一脸笑意:“不就是想当官,不得其门而入吗?”
皇甫渊这下再不敢怠慢了,一欠身子:“坐,请坐。”又朝仆人吼道:“没有一点儿眼力!还愣着干什么?上茶,上好茶!”
道士这才安然坐了。
皇甫渊问道:“道长果真有门路?”
道长一笑:“不敢,牛鼻子!”
皇甫渊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你我弟兄,千万不要计较!”
赵清贶一笑:“哈哈哈,罢了罢了!贫道不愁你没官做,倒是愁你这等酸气,有官也做不好!”
皇甫渊也跟着不尴不尬地笑了。笑定,才畏畏葸葸地问道:“敢问道长,果真有门路吗?”
道长又是一笑:“哈哈哈,什么钥匙开什么锁。贫道恰好有这把钥匙。”
仆人送上茶来,皇甫渊让他退下去后,才又急急地问道:“道长,敢问这——”
没等皇甫渊把话说完,清贶早迭出三个指头。
皇甫渊不解其意,转口问道:“是三衙内有人?”
清贶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什么三衙五衙,三千两!”
三千两白银!皇甫渊不说话了,只瞪着眼睛盯着赵清贶。
“你找些什么人,花了多少银子,牛鼻子我都知道。三千两包你一个事成,全是朋友的面子!好,就算我白说,告辞!”
皇甫渊将他一把拉住:“道长,学究我说了一个不字吗?我只是想问道长准备找谁,不要又是竹篮打水。我真也搞怕了。花钱事小,再丢不起这人了!”
赵清贶笑了:“这话在理。咱哥们儿谁跟谁?告诉你吓你一跳!当今丞相庞籍庞大人的亲姐姐,与牛鼻子我是两亲家。你说这关系,值三千两不值?”
“值值值,我这就兑现银!”
“皇甫先生,牛鼻子全讲一个‘义’字。这三千两银子,牛鼻子分文不拿,全拿来上下打点,管你得个好官职就是!”
皇甫渊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当时就喊管家兑出三千两银子交给赵清贶。送出老远之后,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道长那一份,学究绝不会忘了!等事成了,我一定亲自补送到门上。”
这笔银子,赵清贶倒也没有独吞,当真拿出一部分贿赂了堂吏等一干人。只是分赃不均,有个小吏告到了开封府。一查,赵清贶打板子戴枷,流放沙门岛。清闲惯了的人,如何能受得起这份折磨?没到沙门岛,就死在半道上了。做谏官的韩绛上了一本,说是庞籍贪赃枉法,杀人灭口。仁宗先虽不理,到御史们连上几本之后,到底还是将他罢了去知郓州了。
既有这一番经历,庞籍要对仁宗大泼冷水,不正是情理之中的事吗?那冷水里面,也该还有他自己的恨水、苦水。
仁宗既想不到别的,兴头当然还是很高。为了表示尊贤礼士,或让朝野都知道这一次命相与以往特别不同,他又要下一道特诏:两位贤相回京那天,在京的所有文武大臣都要到郊外跪迎。
范镇一得到消息,就紧急求见皇上,当头又泼了一瓢冷水:“陛下尊礼大臣,亘古少有,更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旷世恩典。只怕压力太大,两位新相承载不起,反倒不美。与其隆之以虚礼,倒不如推之以至诚,淡然处之为好。”
这瓢冷水泼得如此艺术,真正无可挑剔,还在兴奋中的仁宗更觉着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当即赞成:“还是爱卿想得周到,不必郊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