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参差无别不立
四方懈怠多见少怪
制置使杨伟,带着手下副使、判官、勾押、押司等大小官儿,一共十来个人,在本司官厅迎接新任判官王安石。除了制置使杨伟本人,十来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最为显眼,安石第一个注意的也就是他。乍一看去,这人似乎头发焦黄,十分清瘦,俨然像个老者。可再瞅一眼,他瘦方的脸庞上皮肤绷得很紧,肌肉也还润泽,一双眼睛更是专注有神,又根本不是老人了!
“这人一定是个较死理的人。因为思虑太过,才弄成了这副老相,实际年龄不会比我大五岁。”安石一面看着那人,一面在心里揣摩。
“这位是司马君实,与您一样,也是咱们群牧司的判官。”杨伟见安石一直注意司马君实,以为别有缘故,竟绕过副使,将司马君实先介绍给安石了。
安石一叉手,行礼道:“久仰,久仰。”
说是久仰,其实不过是句客套话。那时司马君实还不大为人所知,安石于他,暂时还谈不上什么了解。
司马君实看看来人,风流飘逸中另有一种沉着稳健,气度不凡,又从杨伟的介绍中已经知道是王安石,自然不敢怠慢,也一叉手,回道:“彼此、彼此。”
杨伟又将安石介绍给大家:“咱们新来的判官王介甫王大人。”
大家也都一叉手:“久仰、久仰,欢迎王大人到群牧司来。”
安石又向大家一叉手:“群牧司的事下官一无所知,往后还请各位大人多多指教!”
大家也都一叉手:“好说、好说。进来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大人不必客气!”
客套话说完,杨伟这才又将其他官员一一向安石作了介绍。当天,群牧司专门摆了一席,为安石接风。不是说“三班吃香,群牧吃粪”吗?群牧司在各衙门里算是富的,酒宴自然过得去;又是迎新,没有点滴矛盾,可以尽兴。许多人都醺醺然之后,才各自散席分手了。
司马君实名叫司马光,君实是他的字。安石的直觉一点不错:司马光确实是个执著、认真的人,一天二十四个时辰,恐怕倒有二十个时辰在琢磨事情。
认真说来,或许是打很小的时候,他就落下这种习惯了。
不像安石,司马光打很小就知道用功了。这倒不是他天性喜欢落寞,而是因为天资不那么颖悟。先天既不颖悟,又要与人争强斗胜,不靠执著刻苦、一丝不苟,那怎么成呢?
弟兄们一起读书,三下五除二,早背得滚瓜烂熟,一窝蜂玩去了,只有他,还在窗下倒着手一个劲儿地猛背。
年长的几个叫他:“傻儿,还死用功?出来玩儿吧!”
他只回答一句:“不玩,我书还没熟。”再不理他们了,依然一个人在那儿死背。
大家既叫不动他,当然就自己玩自己的去了。一次两次,还来叫他,久了,知道叫也是白叫,索性根本不将他当回事,让他一个人独自去傻读了。他也就这样真的变得不那么合群了,而书,则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与乐趣:读书,背书,想书,总是离不开一个书字就是了。
读书做官的人家,书原是命根子。这种习惯正如鱼得水,再不会受到干涉、抑制的。那么,书自然也就越读越痴,越读越迷了。
到做了官,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已根深蒂固,要改,更难了。正经读书的日子不必说了,不读书的时候,司马光也会痴得叫人发呆。无论在马上,或在稠人广众之中,或深夜难寐,他常常都会冷不丁地突然背起一段妙文,再慢慢反复推敲、咀嚼它的微言大义。这就是他的花天酒地,而且,那乐趣比别人真正的花天酒地,更要胜过千倍万倍。
他从不讳言这种乐趣,总好对人说:“读书,不能不背书。只有背熟了,才能真正领略它的意思。凡经典,我都是这样读的。马背上,灯影下,床笫间,甚至稠人广众之中,背上一段圣贤书,反复推敲领会,那种乐趣实在无法形容!凡圣贤之作,不这样读,也还真难了解它的微言大义。”
这种迂劲儿,要真正付诸实践,除他之外,恐怕也真难再找到第二个人了。对此,司马光自己似乎也很清楚,还颇有点儿为它而自豪:干脆就自称迂叟了,将自己所著的书也就称做《迂书》。不但为《迂书》写了序,说明它何以取名《迂书》,还专门写了一篇《释迂》、一篇《辨庸》,为自己的迂而庸作了专题辩护。这,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呢!
既这么迷书,信起来当然会更痴,更势不可挡了。
司马光的父亲叫司马池,字和中,历任真宗、仁宗两朝,做过转运使、三司副使、几任知州,一直做到天章阁待制、尚书吏部郎中。虽然清直有名,吏事上却不大能干,最后也就栽在这上头:由杭州贬到虢州,再调晋州,晋州没满任就去世了。司马光因为有父亲的荫庇,十五岁就当了官:补了郊社斋郎,再升就做将作监主簿了。皇恩这么浩荡,做臣子的能不殚精竭虑想着报答吗?从此,他就日日夜夜想着这件事了。
睡得正香呢,他能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很快穿上官服,拿上手板,到一切就绪,就端坐在那儿再也不动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家里人先还吃惊,及至看他常常如此,又知道他有那么个痴性,也就见怪不怪,连问都不去问他了。
后来跟他编《资治通鉴》的范祖禹,有意问他:“司马大人,有件事一直想问您,又不大好启齿。”
祖禹是司马光好友范镇的堂孙,司马光一向将他当子孙辈看,又跟他修书多时,这么慎重其事,当然叫司马光纳闷,他不禁反问道:“难道有什么隐秘,要这么郑重其事?我一生所作所为,从来没有见不得人的,件件可以公开。你只管问。”
范祖禹说:“那我可就问了!”
“不是说了吗?”
“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常常睡着睡着就一个惊打醒了,然后穿起官服,拿上手板,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有这事吗?”
“有。”
“您干吗呢?”
司马光忍不住笑了:“嘿,就问这个?这有什么?那时年轻,刚刚做官,常常猛不丁想起国家的事情。一想,就再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想想明白。”
范祖禹一听这样,也忍不住笑了。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又有几个人能比呢?
圣贤们最重礼、乐,司马光自然也特看重它们。
他治家,那叫一个严。
洒扫庭除,长幼有序,进退中节,昏定晨省,等等,一般常礼不用说了。单有两点,就可以想见一斑。
一是,他主张“男治外事,女治内事”。所有妇女,没有特别事情,都不得超过中门一步,不但不准出来,连随便看看也不准。不仅主人如此,连女仆也一样。实在有事要出来,怎么办?得戴上盖头:用一方幅紫罗盖在头上,遮住头脸与上半个身子。女人既不准出来,男人——主要是男仆,当然也就不准随意进出中门以内了。实在有事进去,必须事先通报,好让女人们及时回避;要是事变仓促,来不及呢,女人得用自己的衣袖蒙住头脸,千万甭叫男人们看见了。这是男女大防,不准失礼。要是真的失了,就得受到严厉惩处。幸亏司马家几代人做官,在京中榆林巷附近也有三进以上的房子。要是连个中门也没有,这内外之别,还真没法儿弄呢!司马光的这些讲究,也真有影响:弄得妓女们出门,也不得不弄个盖头系在冠子上,让它满城迎风飘扬。
从来上元节都有几天灯会,万民同欢。一年到头,似乎也只有这么几天,男女界限特别松动,不能轻易出门的妇女都被允许上街瞅瞅热闹。司马光的夫人张夫人原是大家闺秀,本来就懂礼,又遇到丈夫这么严格家道,自然更守礼如仪。可再怎么守礼,也不会心如死水呀!至少,好奇心多少总会有一些的。
她也想去看看灯会。
知道司马光不好说话,张夫人只好先拐点弯子:“相公,知道今儿是几吗?”
这当然知道,司马光不用思考就答道:“怎么,连今儿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十五呵。”
“这我知道。十五是什么节?”
“夫人今天是怎么啦,连上元节都要问我?”司马光已经觉着奇怪了。
“上元节又叫什么?”夫人又垫了一句。
“上元节嘛——”司马光想了想,才又接着说道,“又叫元宵节。”
“又叫灯节!今儿是灯节,我想出去看看灯!”张夫人见司马光老是不上正题,急了,再顾不上拐弯抹角,干脆直言摆上了。
“灯有什么好看?家里有的是,还用得着出去看?”司马光大惑不解。
“不是看灯,我想出去看看人!”张夫人急中生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难道是鬼?”司马光也扔出一个让张夫人想都没法儿想的问题。
张夫人一下被打蒙了,再也不提出去看什么灯了。
司马光不仅对别人严,他对自己也一毫不肯放松。
司马池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张存,一个叫庞籍。两个人都是高官:张存做到礼部尚书,庞籍更做到宰相。司马光打还不大懂事起,就随着父亲与这两个人周旋,这两个人还能不看好他吗?这种荫庇是无形的,远不是一个小小的郊社斋郎所能比拟的。张存爱屋及乌,干脆将女儿嫁给了司马光,就是张夫人了;庞籍既不能再嫁女儿,就竭力从其他方面给司马光实实在在的关怀。这种关心因为有权力做后盾,当然更实惠,叫司马光终身受益。
司马光与张夫人虽结婚多年,却没生儿子。司马池、张存都已经过世,关心这件事的只有庞籍老两口了。两个人一商量,决定给司马光买个小妾。
张夫人是个懂事守礼的人,特开通。征求她意见时,她说:“子嗣上的事,我也着急着呢!这再好不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庞籍的老伴刘夫人以为她要找借口,赶紧问道。
“我家相公与一般人不一样。这事我也多次与他提过,他只是不肯。我怕他又要弄性子,辜负了两位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刘夫人听了,微微一笑:“嘿,他怕是假撇清吧!普天之下,哪有猫儿不吃腥的!这事你甭管了,交给我好了。”
刘夫人叫来媒婆,花大价钱买来一个好人家儿女,起名翠红,才十六七岁,聪明伶俐不说,长得也算水灵,悄悄送到司马光府上。本想不久两个人就会颠鸾倒凤,谁知过了一两个月,仍然虾不动鱼不跳。
庞籍说:“肯定是张丫头霸着不让贤,光说得好听。”
刘夫人说:“张丫头不像那种人,你不要乱说。”
庞籍说:“女人都是这个德性!”
刘夫人一听这话,火了:“说话别带意思,指桑骂槐!都七八个小老婆了,你还不够!”
庞籍只好缴械:“好了好了,我又不是说你,你疑什么心?哪个也不能比夫人大度!赶紧想办法了了那边的事吧!”
“本来嘛!”刘夫人这才收了兵,赶着去设计布阵了。
她先交代了翠红几句,就将张夫人接回家赏花去了:“咱娘们儿且到我家赏花去,也给人家留个机会。”
张夫人虽听着别扭,也无可推托,只好跟着一起走了。
翠红浓妆艳抹,端着茶水扭扭捏捏进了书房:“相公请用茶!”
司马光一听声音不对,抬头一看,是个姑娘,打扮得十分齐整,认得是翠红,眉头一皱,问道:“夫人不在家,你跑到书房来干什么?”
翠红脸一红,丢下茶杯就跑了。
跑也不是办法呵!刘夫人与主母早就有过交代,自己进门,又为着什么?还得前去兜搭。
这次是去沏茶,或收茶杯。
司马光正看书,没在意。站了好一会儿,见司马光还是心不在焉,翠红只好开口问道:“老爷,还要茶不要?”
司马光这才发现翠红又来了,皱皱眉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宝儿呢?”宝儿是跟司马光的小厮,也被刘夫人打发走了。
“都有事去了,刘夫人与夫人特意交代奴婢侍候好老爷!”
司马光听她这么说,不言语了,只是闷头读书。
翠红站了会儿,无聊得慌,见房里稍微有些零乱,就动手收拾起来。刚捡起几卷书要归拢,就听司马光叫道:“呵呀,那是《尚书》!你怎么能动《尚书》呢?得罪,得罪!”
一面说,一面已经走过来,对着那几本书忙不迭地打躬作揖。羞得翠红再也站不住,一扭身朝外跑去。还没到门口,就“哇”的一声哭了。
司马光摇摇头:“毛病!动了《尚书》,我还没找她算账,她倒先委屈起来了!”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又被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变得更离奇了。有那嘴损的,便刻意挖苦说:“嘿,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司马相如当年那么怜香惜玉,到司马大人这一代,不要说不会弹琴,连个找上门来的卓文君,也愣是给他活活气跑了!”
重礼之外,就是重乐了。因为下的是死工夫,记诵之学根底不薄,关于音乐的那些琐事,他也真能说个一二三四。李照反对王朴,改乐不是改得莫衷一是吗?仁宗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大臣们也有一直抓住不放的。祠部员外郎、直秘阁、判吏部南曹范镇,字景仁,就倒拎书袋,掰着手数黍粒儿,说现在的乐器都不合古制,应当重新改过。怎么改呢?他提出一套新规格,要等找到“真黍”,再重新铸造乐器。范镇斩钉截铁地强调,唯有自己得的才是古法,只有自己的规格才是唯一合乎古制的正宗。司马光正当集贤校理,也倒拎着书袋,掰着手儿细数了一下,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当即也上了一本,将范镇驳得体无完肤。范镇既是唯一得到古法的,岂能任人信口雌黄?当然要反驳。这样,两人你来我往,竟扯得难解难分。好歹说的都不着边际,两个人又都主张“乐者,和气也”,还不至于伤着什么和气。世上真正懂钟律之学的几乎没有,自然难得插嘴,只好任他们两个争得昏天黑地了。
重礼,重乐,自然要重道德建设。司马光在馆阁待过,能读到秘阁的藏书。有一天突然发现了一本《古文孝经传注》,甭说有多高兴了!这《古文孝经》是先秦古书,不靠这本传注,早就湮没了。他当时就写了一卷《古文孝经指解》,在传注的基础上又将孝经条分缕析了一番,加上一篇序文,献给了皇上。那意思,自然是希望皇上一看就明白,然后身体力行,将它推而广之。孝悌原来就是圣人持家治国的根本,那账在孔夫子那里就算得特清楚了:为人孝悌的,绝不会犯上作乱。没人犯上作乱,自然会长治久安。司马光将孝道当作圣人道德的极点,安邦治国的本源,正是秉承了圣人的遗训。只是皇上并不那么热心,不过批了几个字,将他的《指解》直接送到秘阁去了。秘阁又多了一本藏书,倒也不能算是坏事。
说到官运,因为有父亲及张存、庞籍有形无形的荫庇,司马光自然要比一般人亨通得多。斋郎虽也是官,毕竟太小,作为起点实在太低。到二十岁,他终于凭着自己的本事考得一个进士。在官场,有无进士出身,本来就大不一样;如有外力,有了进士托身,别人也才好着力。先是父母双亡得辞官守孝,庞籍他们自己也还没得意,司马光只能蹭蹬。到庞籍做了枢密副使,第一个就推荐他应试,做了馆阁校勘、同知礼院;后来又升了殿中丞、集贤校理。他比安石只大两岁,做官的资历却早了八九年;前后加起来,做京官的时间,也长得安石没法儿比。不是阴错阳差,司马光该不会只与安石平起平坐的。
虽有这些不同,安石与司马光处得倒还比较融洽。
安石自己是个爱读书的,这就先有了共同语言。他也同样推崇先王先圣之道,虽不至于那么琐碎,对人家讲究礼、乐,自然要举双手赞成。自己为人呢,也同样一丝不苟。有时,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照顾安石,淑贤也曾为安石买过一个小妾。安石先不知道,到她单独过来侍候,才发现原来是个陌生女子,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小妾说:“贱妾是夫人买来侍候老爷的。”
安石更吃惊了,气道:“岂有此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被人卖了?”
一句话问得小妾泪水淋淋,哽咽道:“贱妾姓孙,名艳娥,原是有夫家的。”
“有这种事?有夫家,怎么又被卖了呢?”安石根本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奴婢的丈夫原是个军将,在船纲上运米。倒霉米船失事,家产赔尽了还不够,只好将奴婢也卖了凑数!”说到这里,艳娥早哭得肝肠寸断了。
安石皱着眉头问道:“你还愿意回去吗?”
艳娥没说话,越发哭得伤心了。
安石劝道:“你也不必伤心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你去将夫人请来。”
艳娥迟疑着不肯走,安石只好又催了一遍:“去呵,请夫人过来,我有话交代她。”
艳娥不敢再赖着不动,只好赶到前面请来了淑贤。安石一见,就责备道:“夫人一向做事深明大义,怎么这次倒要悄悄陷我于大不义之中哪?”
安石夫妇从来相敬如宾,连大气都没出过,何曾说过这样的重话!淑贤不知何意,连耳根都羞红了。
安石见她这样,也懊悔自己话太重了,叹了口气,道:“唉,不知者不怪,艳娥你也不要太怪夫人!”跟着,就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夫人红了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安石知道她委屈,安慰她说:“好了,好了,夫人全都是为我好,这我能不知道吗?我先谢谢了,下不为例吧!”
说着,当真弯腰朝夫人作了一揖,淑贤也忍不住含着泪笑了:“知道就好!我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呢!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我这就打发人送艳娥回去。”
安石冲着夫人又是一揖:“到底是夫人贤惠,谢谢了!”
艳娥倒不愿走了,越发伤心起来。
吴夫人劝道:“艳娥,实在对不起。你不要担心,钱我们一文都不要。要是那边公事还没了,有需要,我们还可以再贴补你一些,总让你两口子过关就是了!”
艳娥只是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哽咽着能说话了,只说做牛做马只在王府上,怎么也不愿回去!
淑贤说:“小夫小妻的,那哪儿成呵!回去还得回去。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再随时请你过来就是了。”
安石又安慰艳娥:“回去告诉你丈夫,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完了事还想当兵,也说一声。”
艳娥到底千恩万谢地走了。当天下午,小夫妻俩就过来谢恩了。原来她丈夫叫刘成,高大魁梧,臂阔膀宽,一看就知道是个颇有功底的武人。安石一见,甭提多高兴了。问明他还想从军,损失粮纲的事也偿清了,到底找人说情,了了他的心愿。到安石官做大了,能带贴身亲兵,刘成最终还是跟了安石;艳娥也跟夫人做了贴心侍女。这是后话了。
既有这么多相同之处,要惺惺相惜,也就毫不奇怪了。
安石此时早有文名,做官能干清直也众口一词;尤其是多次辞试不就,更是满朝尽知。特别是后者,更叫司马光钦佩而又羡慕。他有时也有拂世违俗的念头,甚至还能多少坚持一会儿,可最终总是败北投降。
就说当初中进士赴琼林宴,自己原本不想媚俗戴花,羞答答的,可同伴们劝道:“这是皇上的恩赐,不能推辞的。”到底没挺住,还是戴了。事情虽小,却能看出自己没有担待。要是安石决定不戴,他肯定不戴到底,谁劝也不会戴!
这也不纯粹是推测。有件事,一比就看出来了。
遇到节日,群牧司设宴是常有的事。制置使大人劝酒,也总是有的。遇到安石不想喝了,杨伟说什么他也不会再喝一丁点。可他司马光就不行。眼见着杨伟劝不动安石倒过来劝自己,自己虽决心不喝,到底抵不住,最后还是缴械喝了。只要一想起这事儿,司马光就忍不住要生气:相比之下,安石的定性与韧性实在高不可攀,甚至多少都有些叫人望而生畏了!
群牧司管的是全国的马政,本来比较单纯,大事又有制置使与副使扛着,琐事则有押司们及各个院、监去管,留给判官的不外是些上传下达的文书事宜,及到各处视察视察。政务本身,是很难有什么矛盾的。
司马光虽然做京官的时候多,也做过外官,多少也了解些外面的情势。两个人偶尔谈起朝政,对于因循守旧,奸吏贪婪,司马光也同样痛心疾首。那么,大致说来,两个人的政见竟也多少有些不谋而合了。
既有些惺惺相惜,又没有矛盾横亘在中间,政见也略有相似之处,身为同事,不融洽反倒不正常了。他们也就这样,步入了他们相互关系的黄金阶段。
那时赏识司马光的人还不多,只有一个吕公著独具慧眼,常对人抱怨:“这世上名过其实的人真太多了,实过其名的则寥寥无几。只有一个司马君实,是真正的实过其名!”
吕公著既这么推崇司马光,司马光自然也要将他引为知己。眼下他与安石正处得好,哪会不向他推荐吕公著呢?
“介甫,有个人您应该见见。”他说。
“谁?”安石问。
“吕晦叔。谁您都可以不来往,晦叔您却不能不交!”
“您说吕公著?”
“是呵,我朝数一数二的贤者!怎么,你们认识?”
“知道,我们是同年。”
“原来这样!那更好说了。你们没有交往?”
“没什么来往。”
“难怪,难得聚到一处。只是,太可惜。今儿我就领您去拜访他。”
吕公著,字晦叔,不是别人,正是前丞相吕夷简的三公子。吕夷简一共有四个儿子,依次为公绰、公弼、公著、公孺,公著是老三。安石对吕氏兄弟谈不上了解,也没什么反感。没有交往,只是因为他们门第高贵,自己一向不愿攀高而已。既然司马光这么推崇,安石也就不再坚持,随他一起去拜望吕公著了。
吕氏兄弟因为有当宰相的父亲荫庇,一开始就得天独厚,纷纷被赐了官。欧阳修当谏官的时候,还专门上章弹劾过这件事,请皇上不要特别推恩夷简的这些“贪赃愚呆”子弟。可皇上实在太爱夷简,哪里能阻止得了!夷简死后,因为吕公弼看上去特像吕夷简,仁宗愣是特批了一个名额,叫吕公弼当了同群牧使。只这一件,就可以想像皇上是如何恩隆了。
这吕公著,又是夷简打小就最看重的一个。
身为丞相,夷简最知道气度的重要,从一开始就着重训练自己的儿子们。他吩咐夫人:“去,叫霁月将我那一套钧窑茶具拿来,我有用。”
霁月用茶盘托着一个提梁壶与四个茶杯,袅袅婷婷地来了。夷简吩咐道:“四个少爷都在前厅。你沏上茶,进门厅时故意失手,将壶与杯全都摔碎,越碎越好!”
霁月一听,脸都吓白了,连说:“不敢,不敢,奴婢不敢!”
连夫人脸也白了。这套茶具是钧窑中的珍品,一色的窑变色,天蓝中现出红紫,正是所谓“夕阳紫翠忽成岚”,平常夷简爱得什么似的,只有极尊贵的客人来了才偶尔一用。今儿竟要霁月将它们随手摔了,该不是有病吧?正要说话呢,只听夷简又说:“我叫你去哪,你怕什么?不要舍不得。你只要给我看好,碎了这几件宝贝,他们哥儿几个有什么表现,你就立了一大功!”
宰相从来神出鬼没,夫人知道他另有用意,虽不明白,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可惜那几件珍宝。
霁月一失手摔了钧窑茶具,公绰、公弼、公孺全都炸窝了:有嚷的,有骂的,有跺脚长叹的,前后都跌跌撞撞跑来报丧;只有公著一个纹丝不动,依旧看他的书。
霁月回来正要报告,夷简已经明白了大概,只吩咐道:“你去将老三叫来,我有话说。”
弟兄四个都到齐了,夷简才开口说道:“要办大事,就得有大气度。要像古人说的‘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才成。这,你们都不如晦叔。”
公著虽然高兴,外表却无动于衷。另外三个兄弟,并不太服。
吕夷简叹了口气:“为父在中枢几十年,圣恩不衰,为什么?就因为这个。那年圣上病了,传旨叫两府大臣进宫,其他人都十万火急地进了宫,唯独我慢条斯理。皇上久等我不来,急得什么似的,一见面就发火:‘朕病了要见您,怎么这么慢!’我说:‘圣上不舒服,有一段时间不临朝了,外面有不少担心、议论。微臣待罪宰相,要是也大白天从大街上跑马进宫,外面就更不放心了!’圣上当时就夸我真是‘股肱大臣’,其他人也都面有愧色。一件事,叫我受用一辈子哪!你们都要学晦叔,威而重,修而敬,敏于事而慎于言,将来才能承担大事。”
夷简因为止不住高兴,又悄悄地和夫人说:“你甭舍不得,几件瓷器换来一个太平宰相,值!”
夫人这才兴高采烈地笑了。
几个兄弟虽不以为然,晦叔却始终铭记在心,处处刻意照办。夷简官高,晦叔一受恩补就得了个奉礼郎。考进士报名时,他自己拿着应举家状,衣冠比一般人还要简单朴素,当时就叫好些人称道不已,中过进士后也沉默韬晦,不去争官。后来,还是他大哥、做了翰林侍读学士的吕公绰,看不过去,说他不事干谒,恬退无欲,举荐他做了祠部员外郎、崇文院检讨。眼下,他也就在这个任上。
晦叔的家在榆林巷,与司马光隔得不远,奴仆成千,
豪宅干云,虽叫安石不大舒服,但晦叔只比司马光大一岁,与安石也算同龄人了,一向又以淡泊名世,也知道安石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拿大,又有司马光这个中介,所以,三人谈得倒也投机。以后,走动也不算少。也还是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吧!至于更深的关系,怕就谈不上了。
马政在大宋朝是一件大事。有马才有骑兵。兵强与否,有没有好马是一大关键。群牧司的主管常常都由枢密使及枢密副使兼任,足见朝廷是如何重视。可说到马政,任谁也不敢恭维。大宋的马,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与西夏、契丹互市购买,一是由各地官家牧场放牧。因为战和不定,买马自然困难。而各地的牧场,养不出好马不说,那养马的代价也太大了,大到比花钱购买竟贵出许多倍,而且,有的牧场干脆就荒废了。
安石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禁长叹一声:“唉,马不成马,怎么能打胜仗呢!”
杨伟反倒安慰他:“这也是由来已久了,只能慢慢来!”
不慢慢来,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