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大宋遗事

身不由己怪圈难解

痛心疾首只索吟诗

要是仔细搜寻一下,或者就能看到,安石心里原来有个无法破解的怪圈。

舒州治所在怀宁,与明州一样,也是上州,辖有五县一监;紧贴长江,树外青山滴翠,沙边绿水荡漾,同样秀丽迷人。好的是离京城比明州近了一半,皇权的威严神圣,也因着这距离的缩短而无比显赫酷烈了。不知道是因为有所预感,还是天气所致——安石是秋天上任的,看着秋风薄雾里的怀宁城,安石第一眼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而且,此后他似乎再也没能摆脱这种感觉。

起先,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到反复思虑之后,他才渐渐有所了然:这种压抑,似乎与沉在他心中的那个永远无法破解的怪圈,有些关联。

从小在家及后来读书,安石受的始终都是“仁者爱人”的仁人教育。他也笃信“惟上智与下愚不移”,笃信“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不相信无为而治的

神话,强调德、察、刑三者兼用才能大治天下。可在他那儿,这一切都应当以“仁”为核心、为尺度,“仁政”才是他奉行的唯一基准与理想。正因为如此,无论在故乡,还是随父亲宦游四方,最叫安石痛心疾首的,也就是苛待百姓、残民以逞的事情。不当官所见毕竟有限,而且可以隔岸观火,凭着道德上的优越地位,进行随心所欲的抽象批判。因为抽象,无论多么激烈,批评与被批评双方都不至于伤筋动骨,解脱起来也都方便。一到做了官,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不过,在先,矛盾虽有,却并不尖锐。安石签判

扬州,管的是文字,接触有限。当了鄞县知县,是亲民官了,大事小事都管,但地方小,又因为远离京都,差不多能算个世外桃源。不是没有穷富,但穷富都很有限。最富的,也不过一二百亩地;最穷呢,或者自己有田,或者租田做佃户,再加贩私盐捞点外快,总还有口饭吃。穷富都有限,加上民风还算淳厚,官家的赋税大致均平,应付起来也就不难凑合了。官民之间少了不少事,不致剑拔弩张,大动干戈,安石身为父母官,大体也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舒州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自从商鞅变法,井田制破坏,土地可以买卖,土地兼并就始终是当权者最头痛的社会问题了。自汉到唐,开始常常都有授田制度,意在保证贫民百姓有田可耕。但很快,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土地兼并像滚雪球,越滚越大,直到不可收拾,百姓造反,皇朝完蛋,方才罢休。秦末大乱之后,刘邦立国,开始特注重授田平均。可到汉武帝,不到百年,贫民百姓的土地就大半都归了“豪民”。虽有个董仲舒上书请求限田,哪里能限得了?终于将个汉朝弄没了。唐朝与隋朝一样,承袭北魏孝文帝的均田制,开始也搞得有模要样,还分了什么永业田、口分田,似乎真的决心叫贫民百姓永远有田可耕。可到了唐玄宗的天宝年间,永业田、口分田全都卖得热火朝天了,以至于朝廷不得不给了它一件合法的外衣。到后期,土地兼并更连谱儿也没了,将一个大唐王朝生生弄垮了台。

宋太祖夺的是人家孤儿寡母的江山,虽然也曾学着周世宗的样子,弄弄均括诸州民田的把戏,实际并不认真。不但不认真,为了换下一干重臣武将的兵权,他还有意鼓励兼并,演了一场杯酒释兵权的重头戏。

太祖因为皇位来得不正,始终有块心病。当上皇帝后,李筠、李重进等几个权臣又连着造反,更叫他疑神疑鬼了。终于忍不住,只好请教丞相赵普。当然,话绕了一个大弯子:“从来称王称帝,都没有唐以后这么容易,这么快。短短五十多年,前后五朝,皇帝竟就换了八姓。连年征战,老百姓跟着遭殃。爱卿说说,这是为什么?”

赵普何等干练,太祖话一出口,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当即答道:“陛下问到这个,实在是天地神人的洪福!唐末以来战火不熄,国家不安,不为别的,只为君弱臣强,节镇权力太重。要想根治,唯有弱枝固本,削夺节镇大臣的兵权、财权与行政权力。”

太祖更是一点即破,举一反三的人,不但立马明白了症结所在,而且还有了对付的办法!他当即打断赵普道:“爱卿不必再说,朕已经明白了。”

第二天上朝,太祖有意留下石守信、王审琦几个权臣:“今儿晚了,玉宸殿已摆了酒。咱们君臣好久没乐一乐了,一起去喝一盅。”

有这样的恩宠,大家自然高兴,跟着太祖一起进了玉宸殿。

三杯下肚,太祖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圣上叹气,大家一时都蒙了!有那嘴快的率先问道:“陛下有心事?”

太祖说:“是呵!不是你们大家出力,朕也当不了这个皇上。你们虽是抬举朕,其实是叫朕跳火坑!”

皇上突然说出这种话,谁敢答茬?

太祖且自问自答:“当皇上其实很难,远没有你们做节度使快活。不怕你们笑话,朕是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哪!”

几个人听了,没有一个不纳闷,差不多一起问道:“那是为什么,陛下?”

太祖皱着眉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几个人赶紧辩解:“臣等确实不知道,请陛下明示。”

太祖一挥大手:“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朕这位子,谁不想坐?”

几个人一听这话,全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这是怎么说的?”

太祖摇摇头:“很难说。我也知道你们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可你们手下那些人就保不齐了!是人,谁不想富贵?他们一旦为贪图富贵,也披一件黄袍在你们身上,你们就是不想做皇帝,也身不由己了!”

这不啻与他们叫板,一时三刻就要取他们的性命!几个人全瘫在地下,泪流满面,一边磕头,一边求道:“臣等再蠢,也不至于这样找死!还请陛下可怜,为我们指一条生路!”

太祖微微一笑,道:“唉,人生百年,也不过白驹过隙,眨眼就没了。要荣华富贵,不外金山银山,自己享乐自在,再叫儿孙们永不受穷。朕替你们打算,干吗不交出兵权,拣天下绝好的田地房产多买一些,叫儿孙辈永远不愁富贵;再买一些歌儿舞女,天天饮酒作乐,以尽天年。你们既享了福,咱们君臣之间也再不会猜疑,岂不是一举二得的美事?”

几个功臣与太祖共事多年,对他早已心知肚明。他既赏了一条梯子,谁敢不就势下台,图个后半生安逸富贵?当时就都谢道:“陛下这么推心置腹,实在是骨肉至爱!臣等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第二天,全都交出兵权,做了无职无权的散官。太祖见他们识相,对他们的汗马功劳也确有感念之情,又想着以后的安宁,收权之后便倒拎着口袋,大大赏赐了他们一番。他们也不负所望,置田置房,没有一个不弄了个家大业大,富堪敌国。

太宗登基,也同样并不光明正大。太祖已有样子在先,他又一样需要讨好买安,自然照旧鼓励兼并。有人提出异议,太宗却驳斥道:“兼并有什么不好?朕还怕他们富得不够呢!他们越富,越是田连阡陌,为朕与国家聚敛的财富也就越多。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有人造反,边界不宁,兼并之家往往都出钱出力,输财解难,他们简直就是国家的仓库。不是发疯,谁会治他们!”

有意抑制兼并都无法抑制,何况故意放纵!最要命的,是兼并之家的慷慨不过假相,他们干得更多的是偷瞒赋税,躲避徭役。太宗梦得正美呢,国家的赋税却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了。有个太常博士、直史馆陈靖,看出症结所在,上书请求限制兼并,订立田制,以便平均赋税,增加财政收入。可那个被太宗称做“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的丞相吕端,这次却偏偏在大事上也糊涂起来了:认定陈靖所立的田制,是更改成法,花钱太多,不予支持。最后,到底不了了之。田制没立成,兼并的雪球自然越滚越大了。

到仁宗当政,兼并已经雪上加霜,一发不可收拾了:人口不到全国百分之一的富豪地主,竟占了全国一多半的耕地。舒州既非远恶州郡,凡事能得风气之先,兼并自然当仁不让:大半土地,也一样叫形势户们占去了。

兼并最明显的结果,自然是贫富悬殊:富者田连阡陌,饫甘餍肥;贫者没有立锥之地,只好走向街头。怀宁街上现有乞丐,有时还有父母养不活的弃婴。这都是眼面前的事,谁都能见到。

还有一层,是国家赋税大量流失,这就不是人人得见的了。而身为通判的安石,恰恰无从回避,看得最为分明。

大宋税收,仿效晚唐,实行两税法。主要也是按田亩,分夏、秋两季征收。各州税籍,一般由录事参军与判官检查、管理;有权有势的大户,所谓官户或形势户,则另立专籍,由通判一人督掌。这就是说,一州最硬的骨头,恰恰是要安石来啃。

征税先要造税籍,登记户口及纳税人的田亩物产,确定税赋多少。夏税籍正月初一起造,秋税籍四月一日起造,限四十五天完成。由县里造好,报州里审核备案,加盖公章,然后生效。

本子上的数字又枯燥,又抽象,不大容易看出毛病,但安石还是止不住有些疑惑。他问录事参军:“舒州的形势户是出了名的,怎么税籍上就这么一点税收?我大致翻看了一下,形势户占地并不算多,难道是浪得虚名不成?”

录事参军说:“大人看是什么就是什么,大抵不会错的,本本反复核对过。谁敢糊弄官府,不要脑袋了!”

安石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请您将一般百姓的税籍拿给我看看,好吗?”

录事参军一口答应了:“大人吩咐,下官一定照办。明天一早,准将税籍本送给大人过目。”

安石拿到本子一看,敢情这平民百姓的税赋倒是满打满算,一点不见少。既然如此,本子大概真是靠得住的?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疑虑了。

安石没有想到的是,一旦这些抽象、枯燥的数字生动起来,变成一件件具体的征收行为,可就哭声震天,血肉横飞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还有:那些吃香喝辣的形势户,竟会设下那么多陷阱!

舒州也有许多官田,但它们多数都被兼并大户承包了。当官的谁也不愿琐细麻烦,将一大块田地割成许多小块,叫平民百姓分着承租。包得起大块土地的,只有形势户。这些人家自己当然不会去种,不过过一道手,转包给小民而已。他们有权有势,官家找他们要的租钱少得可怜,也就意思意思而已,就这还振振有词:“收一点是一点吧!好歹还有人承租。再得罪了他们,没个人来伸头,连这一点租钱也拿不着呢!”

承包者对于前来租佃的小民,可就敲骨吸髓了:“这田可是官田,我也是受官家之托。不然,谁来干这种没后梢的事儿!至少对半出租,少一个子儿也甭想。官家要的差不多就是五成,我是分文不赚,替官家尽义务!”

五成的租子,再一朝高里估产,这种地的还有日子过吗?他们当了冤大头,还只埋怨朝廷太黑,居然要他们五成的地租!

这还算有账可按。还有一种,账就不大好算了。有些小民,为了免去朝廷的各种侵扰,主要是为了逃避徭役,干脆将田地过个假户,上到形势户户头上。不但赋税一文不少,还得额外孝敬一份保护钱。至于形势户新增的田亩,向不向国家交纳赋税,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总能少交或不交。

还有一种,更是冤孽!田地已经卖给形势户了,可田籍上愣是没过户。税籍上交税赋的,自然还是这些已经失去土地的冤大头!

官府只认税籍,不管别的。不交吗?只有派差役抓人了。所以,一到征收赋税,几乎到处鸡飞狗跳。

安石去了一趟潜山,山清水秀,很是开心,只是沿山一带十室九空,叫他好不纳闷!一问,几乎都躲税赋去了。有的是该交而交不起,有的就是这种冤大头。既然没个说理的去处,只好一走了之。

刚回到怀宁城,迎面就碰到一串犯人,拿根绳子拴着。安石下马问道:“他们怎么了?”

解差立住脚,叉手答道:“回大人的话,都是抗税不交的逃犯。”

安石正要再问,有一个犯人大声嚷了起来:“大人,小人冤枉!”

差役抡起鞭子就抽:“就你多事!”

安石喝住了解差。看看那个犯人,衣衫破碎,血痕满脸,心里不是个滋味,皱着眉问道:“你且说说冤在何处?”

那人道:“大人,我家所有的田都卖给刘三爷了,现有契券在家。县上却硬逼着我交税,真是天大冤枉啊!”

“你卖地经过官府了吗?”

“经过了,现有县令的大印盖在上面!”

解差插口道:“大人,甭信他胡说。税籍上现有名字、田亩,怎么会假!我们不好随便抓人的。”

大宋买卖田产,要经过官府认可,并缴纳一定税金,方才有效。既已经过官府,买卖成交,显然是刘三爷买通了县上官吏,在田籍、税籍上做了手脚,叫他产去税从,生生造出一个冤大头来。安石长长地叹了口气,吩咐解差:“将他放了。如果查证不实,再抓不迟。”

解差还犹豫呢,氓儿喝道:“通判大人说话,你敢不从?还不乘早放了!”

解差这才解开绳子,将那个人放了。

其他犯人一见,立马全都叫起屈来。

安石见不是话,赶紧喝道:“不许起哄!本官已经知道了。你们且随差人到衙门去,是非自有公断。”一边匆匆上了马,一响鞭子去了。放掉的那个人,还趴在地下磕头呢!

形势户巧取豪夺、公然抗税的事情,安石也听到不止一例。

居然会这么黑暗,安石实在目瞪口呆了。

正在屋里生闷气,要找知州去理论呢,常秩打汝阴来拜访他了。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常秩便问道:“介甫跟谁生气呢?”

安石道:“跟谁?不跟谁。那些形势户实在岂有此理!偷税抗赋,盘剥小民,简直无法无天!”

怪的是常秩一点也不吃惊,也不说话,反倒弄得安石有些纳闷了!忍不住问道:“夷甫一点也不吃惊,是不是见怪不怪?”

常秩的回答,更叫安石惊诧:“不是见怪不怪,而是司空见惯。”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安石一拍桌子:“岂有此理!我这就找知州去。”

这下轮到常秩吃惊了:从来没看见安石发这么大火!也是急中生智,常秩突然想到一个笑话,先自开口笑道:“介甫,且等等,听我给您说个笑话。”

“笑话?”安石虽然怀疑,但常秩的安闲还是感染了他,他也多少平和了一些。

“听说过钱昆钱少卿吗?”

安石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只好摇摇头。

“他大概是吴越王的后代吧?不大清楚。反正祖祖辈辈住在杭州。杭州人都喜欢吃螃蟹,这您知道?”

“倒是听说过。”

“这钱少卿既是杭州人,当然一样喜欢吃螃蟹了。到他请求外任的时候,人家问他:‘少卿,您想去哪儿?’您猜他怎么说?”

安石想不出答案,只好老实承认:“不知道。”

常秩说:“少卿想都没想,就答道:‘还要去哪儿!只要那地方有螃蟹,没有通判,不拘哪儿都成。’”

说到这儿,常秩再不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安石却早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后来,那苦涩的味儿越来越浓,他再也笑不出声了。

这里有个讲究。

通判一职,也是太祖为了分权才额外设置的。说是知州的副手,真正的职责却在监督知州:凡州内大小官员称职与否,及各项政事的善恶好坏,通判均有责任报告朝廷。因为常与知州争权,太祖才又下诏限制通判的权力,要求一切政务、文书等,必须知州、通判联合签署才算有效。就这,不还是与知州分享权力吗?总之让两者互相钳制就是了。因此,知州通常与通判水火不容。

两个人一时都没话了。沉默了许久,常秩才又劝道:“我一个草野村夫都司空见惯的事,知州能不知道?知道了而无动于衷,听之任之,说不定自己就有猫腻,有许多不清白的地方。果真如此,您与他去讨主意,岂不是与虎谋皮?就算他特清白,放着该办的事不办,这里面总有原因。通判历来就与知州互有钳制,难免猜忌。您要他去办他不愿办的事,除了陡然增加猜忌,恐怕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们又是一根绳上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办不成事情。没有知州赞成,您一个通判能做什么?”

“照您这么说,只能听之任之了?”

“自然也可以避开知州,直接上书朝廷,但我怕这也是徒劳。不说陈靖上书的事叫吕丞相搅黄了,前两年王素、欧阳修大人做谏官,也曾上书请求均田平赋,朝廷还认真推广过孙琳、郭谘方田均税的经验,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这事儿,您是当官的,该比我清楚?”

常秩说的都是实话。方田均税,最先是由孙琳、郭谘在洺州肥乡县搞起来的。到王素、欧阳修上书请求推而广之,朝廷确实动过心,又在蔡州上蔡县搞过一阵。终究嫌烦,到底停了。安石叹了口气:“唉!我坚持出任外官,总想着能借用官吏的力量,实施自己生平所学,哪里想到会这么难!”

见安石慨叹,夷甫又反过来安慰他了:“这事也不是哪一州两州的事,欲速则不达。从来政出朝廷,到您位居中枢,就可以为所欲为,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了。”

安石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您说得太远了,可望而不可及。我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有丝毫作为,不啻与人同流合污呵!”

夷甫摇摇头,破解道:“您这就是钻牛角尖了,何苦呢!只要心里记着朝廷、百姓,也就行了。总会有日子报效他们的。”

安石没有说话。窗外掠过一阵劲风,屋角的铁马丁当乱响,他的思绪也正像这铁马一样纷乱不宁。

常秩走后,安石仍然心潮难平,又翻出杜甫的诗来读了。这诗还是在鄞县时杜醇先生送给他的礼物,有一二百篇都是传世本子所没有的。他一向酷爱杜诗,此时此刻,更只有杜诗才能浇化他胸中的块垒了。

一遍读过,还是爱不释手。沉吟之间,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将它刻出来,公诸于世,叫所有爱好杜诗的人都能分享快乐,得到教益?

说干就干。他当即就动手,将几百首杜诗重新编定了次序,又磨墨动笔,写了一篇《老杜诗后集序》,记下编次杜诗的始末初衷。一切弄妥,正要喊氓儿吩咐,远处传来三更的鼓声,他只好作罢了。第二天一早,到底赶着叫氓儿将诗稿拿去找人刻印了。

氓儿这里刚走,安石又猛然想起自己藏的一幅杜甫画像来:要是能将它刻出来,放在扉页上,该多好呵!赶着去叫氓儿,早已走远了。

安石拿出杜甫的画像端详了半天,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当即顺口吟道: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

……

由杜甫又想到自己,他转而又吟道:

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

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吟到“从之游”,他早已满脸热泪了。

一百本《老杜诗后集》,很快就印出来了。闻着纸墨的清香,他的诗情也勃然而动,不可抑制了。一向来的所有感慨骚动,全都化成灼热的诗情,在他的诗句中滚动汹涌,他竟一口气写下《感事》、《兼并》等好几首诗。

《感事》写下了他的无奈:

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虽无剽盗起,万一且不久。特愁吏之为,十室灾八九。原田败粟麦,欲诉嗟无赇。间关幸见省,笞扑随其后。况是交冬春,老弱就僵仆。州家闭仓庾,县吏鞭租负。乡邻铢两征,坐逮空南亩。取赀官一毫,奸桀已云富。彼昏方怡然,自谓民父母。去曷来佐荒郡,懔懔常惭疚。昔之心所哀,今也执其咎。乘田圣所勉,况乃余之陋!内讼敢不勤,同忧在僚友。

《兼并》则直刺兼并: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操权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吟完几首诗,他心中的愤懑虽宣泄了不少,毕竟不能完全平复,终究还是去找知州说道了一回。当然,口气要和缓多了,所指也多少模糊些了。知州自然也怕事,找了一两个最典型、毫无遮拦的形势户小动了些手脚,也就一了百了了。在安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到他要将一百本《老杜诗后集》分送亲朋好友,他又不能不踌躇唏嘘了!祖母是喜欢读书的,也喜欢杜甫,可她已经在前不久去世了。虽然活到九十,算是高龄,但她辞世毕竟叫人伤心。还有大哥安仁,熬了多少苦日月,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到宣州做了司户,又到江宁府监了盐院,刚刚有了点起色,却也伸腿去了,死时才三十七岁,留下大嫂与两个小侄女儿。父亲死后,安石跟着大哥读书,受过他许多教育。可如今想送本书给他,却生死幽隔,再也送不到了!大哥去世不久,二哥、二嫂又一并去了!这些,件件都叫安石无限伤感!

他衷心崇敬的人里,还有个范仲淹。他与仲淹虽没什么过从,仲淹却是很赏识他的,也默默为他做过一些延誉的事情。不久前,仲淹也在颍州任上去世了。一知道他辞世的消息,安石就专门为他写了一篇祭文。除了感谢他的知己之恩,还铺陈他的人品业绩,就是称赞他为“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末了,更慨叹仲淹一生未尽其才,“肆其经纶,功孰与计”?虽说句句出自公心,其中大概也有一个后继者发自肺腑的深沉浩叹吧!但无论如何,书是一样永远无法送达了!

舒州自然也有逸乐,那是与几个亲朋好友流连山水的时候。舒州五县一监的好山好水,像〖XC赞.tif〗山、皖山、〖XC赞.tif〗阁、山谷寺石牛洞、太湖恬亭等等,差不多都留下了安石的足迹。他与安国、安上、王回他们甚至还远游到和州含山县,上了褒禅山,写下了那篇古今传诵的《游褒禅山记》。文章中说,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只在险远之处,非有志、有力、有物相助,不能尽览于眼底;至于偶尔不能达到目的,只要尽了力,就可以无怨无悔。说的虽是登山览胜,其中又何尝不凝聚着他的人生态度与经验教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