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奇锦功成真丞相
承错爱举荐恬退官
百姓的爱戴,叫安石对鄞县更多了一份留恋之情。船过越州,他登上越州城楼,怀望的仍是鄞县的山山水水。他当场写了一首古风,题目就叫做《登越州城楼》。诗说:
越山长青水长白,越人长家山水国。可怜客子无定宅,一梦三年今复北。浮云漂渺抱城楼,东望不见空回头。人间未有归耕处,早晚重来此地游。
说是重游,却再没有机会,只能在记忆中不倦地追寻那些可想不可及的山川人物了。
为了节省,这一次他直接回到临川,没有再去京城。好歹解状等由州里报到吏部,在家等缺也是一样。一家人重新团聚,自有一番欢喜。只是这缺,一待就是一年。起先,朝廷还是要他到京就试馆职,安石依然只想外任,实际也确有困难:祖母年事已高,先人厝而未葬,安珍她们也该出嫁了,哪一样都得安石关照料理;除了这些不说,在京城任馆职还是没办法养活一家老小。他上书说出困难,请求不去京城就试,朝廷虽然勉强,最后还是同意了,将他放了舒州通判。好不容易上了任,很快朝廷又有了旨意,还是要他赴京就试。
这一回来头更大,是丞相文彦博亲自举荐的。
这文彦博据说原来姓敬,因为祖上要避后晋高祖石敬瑭的讳,将敬改成了文。后来虽改了回来,到大宋立国,皇帝祖上有个赵敬,也是要避的,只好仍然姓文,从此再不动了。他做官有一套,四十不到,就做到枢密直学士,知益州,坐镇成都。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路亨通的四十不到的官儿,声色犬马自然少不了。而且,他甚至还来得有些邪乎。
他喜欢击球,常常与武官们在钤辖官舍后面的大院子里打球。有一天正打得起劲,前面突然喧闹起来。派人一问,原来是个卒长打一个士兵,士兵不服,在那儿呼天抢地地叫唤。
文彦博听着心烦,拄着球棍喝道:“烦不烦,把那两个小子给我押上来!”
押来一问,卒长说:“这小子是我手下的士兵,犯了营规,所以打他。”
士兵却说:“我根本没犯营规,卒长是报复我。”
文彦博看不得他那态度,喝道:“就冲你犯上不敬的态度,也该打。拖出去狠打!”
士兵更不服了,杀猪似的乱嚎。文彦博火冒八丈,又叫人将他带进来,问道:“我说你也不服?”
士兵也气蒙了,横睁双眼:“不在理,死也不服!”
一句话提醒了文彦博,他冷冷一笑:“好汉子!你当我杀你不得?你敢违抗军令,不杀拿什么服人!将他拉出去砍了!”
左右全没当真,还犹豫呢,文彦博断喝一声:“还等什么?想和他一起砍头吗?”
大家这才慌了,立马将那个倒霉蛋拉出去砍了。头还没拎回来交令,文彦博已经率先开球了。大家又是一愣。到终于明白文大人球兴未减,这才跟着奉承起来。到文彦博大汗淋漓,兴尽而归,那个倒霉蛋已经死掉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除了打球,他喜欢宴乐歌舞也鼎鼎有名,连皇上都有所耳闻。有个御史何圣从家在成都,请假回去省亲,皇上特意交代他:“听说文彦博在成都吃喝玩乐,闹得不成体统。你这次回去,悄悄替朕打听打听。”有了仁宗皇帝的这个旨意,何圣从自然横得人人打颤,连文彦博也吓得昼夜不安了。
文彦博身边有个食客叫张少愚,却不慌不忙,安慰文彦博说:“小事一桩,大人不必担心。”
“不担心?怎么能不担心?皇上不定听说什么了呢?”
“交给我好了。我保证大人逢凶化吉。”
“你就那么有把握?”
“别的事属下不敢说。光这件事,属下敢打包票。”
“你难道有什么路子?”
“不瞒大人说,这何御史与属下是同乡,平常多少有些了解,我有办法叫他无话可说。您就尽管放心吧!”
话虽这么说,直到打发张少愚去后,文彦博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张少愚先去军中挑了一个能歌善舞的漂亮歌伎,带着她一直迎到汉洲。酒酣耳热之后,少愚才请出歌伎:“杨姐儿,这是御史何大人,皇上身边的重臣,见过大世面,比不得我们这些乡巴佬。你可要将他侍候好了!”
歌伎扭着腰,凑到何圣从身边,嗲声嗲气地说:“哎哟,这可就只能看缘分了!不知道何大人赏脸不赏脸?”
御史原本是个穷官,又是大老远从益州好不容易熬上去的,在京中且受着许多约束,何尝有过这种温存!早酥了半边身子,答道:“有缘有缘,赏脸赏脸。”
碰过两杯,何圣从饧着眼儿问道:“还没有请教小姐芳名呢?”
歌伎贴在何圣从身上嗲道:“何大人还跟小女子客气!小女子姓杨。”
张少愚见缝插针,诌道:“我们杨姐儿叫杨台柳。姐儿,你将颈上系的罗帕给我,我要题一首诗纪念今日的盛会。”
杨台柳果真解下罗帕,叫张少愚题诗道:
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从今唤作杨台柳,舞尽东风万万条。
写罢,张少愚又节外生枝,让杨台柳将它唱出来:“有诗无歌,难以尽欢,姐儿干吗不将它翻成杨柳枝儿唱出来呢?”
何圣从也觉着这个点子妙,拍手道:“好点子,好点子!好诗不能不唱,就请杨小姐清唱一曲吧!”
杨台柳巴不得显山露水,乐得从命,果然唱得珠圆玉润。何圣从更乐不可支,还没下席,已经手舞足蹈,不成样子了。
张少愚顺水推舟,将杨台柳送进何圣从的怀中:“何大人有些醉了,台柳你好好侍候何大人睡吧。侍候好何大人,也是你一辈子的造化!”
何圣从有台柳轻拂慢撩,一连几天都不提到成都的事。后来还是张少愚一再催着,才勉强动身了。
何圣从并没忘了自己的使命,越近成都,脸色也就越发凝重起来,连呼吸都带着金属声音。文彦博装聋作哑,只专心致志地为他筹备欢迎宴会。他一到,盛大的欢迎宴会就立马出台了。觥筹交错之间,一队盛装靓女从角门后面鱼贯而入,轻摆柳腰,款款而舞。何圣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呢,只听领头的舞女婉转唱道:“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
何圣从一听,头轰地一下,立马蒙了;再定睛一看,不是台柳是谁?
何圣从头上当时就沁出了汗珠,内衣也涔涔地湿了:我中了他们的套儿了!
文彦博早将这一切瞄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道:“何大人头上都出汗了,该不是不胜酒力吧?都怪我忘了招呼一声:这酒是锦城老窖,味道虽然醇厚,劲道却不低。酒量略浅些的,差不多都会醉。”
一问提醒了何圣从,叫他悟出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道:“美酒佳人,故土老友,又有大人赏脸亲陪,人生几何,夫复何求?理该大醉三日,以快心胸,哈哈哈,请!”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干了。
文彦博也笑道:“何大人果然风流倜傥,痛快淋漓,哈哈哈,请!”也一仰脖子干了。
宾主尽欢而散。接下来,一连三日都是盛会,也都由杨台柳来助兴。只是碍着情面,何圣从再不能与她耳鬓厮磨了。
临走,文彦博又送了何圣从一份厚礼。何圣从推辞说:“啊呀,已经叨扰多日,哪里还敢收下大人这份厚礼!”
文彦博谦虚说:“这不是见外了吗?些许薄礼,还要说厚,越发叫我汗颜了!咱们缘分不浅,快不要说这种话!”
何圣从连忙接过话茬:“说到缘分,下官与大人真是有缘,我也就从命了。一切有我,请大人尽管放心!”
为了这一份缘分,文彦博亲自将何圣从送到十里长亭,这才依依惜别。关于文彦博在益州宴安逸乐、花天酒地的传言,从此自然也就永远烟消云散了。
文彦博要光这么被动地应付传言,他的官运还是难以亨通。除了应付不测,他也常常抓住机遇主动出击。
说来也是天公作美,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缘。
仁宗在尚美人、杨美人之后,又与张贵妃重弹旧弦,让她再次浮出水面。张贵妃本来聪明伶俐,善于承迎,又有自己及尚、杨两妃前前后后的一番生聚教训,重新开张之后益发谨慎了。尽管还是恃宠骄纵,却始终清醒,注意望风使舵,适可而止。尤其是对于曹皇后,更知道争而不醋,点到为止。
有一天,张贵妃突然心血来潮,求仁宗说:“皇上,今儿臣妾有件事想请皇上恩准!”
仁宗笑着问道:“又有什么花样?说来看看。”
“您先得答应了,我才说。”
“嗬,不先说,让朕钻扣子?朕才不上当呢!”
贵妃上来抱着仁宗又是蹭,又是吻,弄得仁宗痒酥酥的,只好求道:“好了,好了,说吧!”
“我想借厌翟车到琼林苑玩一趟。”
仁宗一听是这个,不笑了:“皇后的事,朕做不了主,你自己和她说去。”
贵妃并不犯怵:“说就说,皇后才不像皇上小气呢!”
说完,她真的跑去找曹皇后了。曹皇后也有郭皇后的教训,知道后宫相安无事,才是唯一可靠的固宠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得罪任何一个宠妃。对张贵妃,更是时时提防,步步为营。一听她说话,就满面笑容地答应了:“这有什么,谁坐不是坐?哀家才不像皇上那么小气呢!来人啦,将哀家的厌翟车准备好,随时听候贵妃调遣。”
贵妃出去,皇后身边的宫女先就抱怨开了:“皇后也太好讲话了!厌翟是咱们皇后的专车,她凭什么僭越!”
曹皇后笑道:“干吗那么小气?公道自在人心,我还怕她不坐呢!”
贵妃欢天喜地,跑去告诉皇上:“怎么样,皇上,我说皇后好说话嘛!随要随到!”
皇上只是淡然一笑:“坐倒是好坐,可朝廷自有礼仪制度。你坐着皇后的专车出去游玩,外面大臣恐怕会说话的!”
贵妃立马清醒了,再不提借车的事了。细想想,虽觉着皇后有些深不可测,但也试出了自己在皇后心目中的分量,并不后怕,很快就坦然了。
除了宫内着力,贵妃也知道在朝内结纳亲故权臣。她的父亲张尧封,在她发迹之前就亡故了。她孤苦无依时,母亲想带着她投靠已经做官的堂伯张尧佐,可尧佐找借口拒绝了。母亲没有办法,这才将她送进宫里做了沈婕妤的养女。既有遗孤之恨,照常理贵妃本不该提携尧佐,可拢共算起来,张家只有他是个提得起来的人。何况,没有尧佐这一逼,也就进不了宫,宠幸的事更甭谈了。这么一想,贵妃也就不计前嫌,一意扶持尧佐了。尧佐呢,今非昔比,自然只唯贵妃的马首是瞻。一来二去,尧佐的官运也就如日中天了。
当然也有人反对,余靖就谏过:“皇上,用张尧佐不宜太快。前不久郭皇后不幸,就是因为杨、尚两人,还请皇上三思!”
仁宗说:“杨、尚是杨、尚,张贵妃是张贵妃,朕心里有数。”
到提尧佐做三司使、宣徽南院使,因为反对的人更多,只好暂时作罢。贵妃却天天缠着皇上:“皇上,这做官固然不能用人唯亲,也不能矫枉过正,唯亲不用是不是?臣妾的伯父尧佐,资历,能力,品质,没一样打得下来,为什么就不能大用?皇上要替臣妾做主,也叫后宫姐妹们心服。”
仁宗先还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次数多了,也就没法儿再光说空话了。早朝的时候,贵妃将皇上送出宫门,又抱着他的胳膊凑在耳边悄悄嘱道:“皇上,今儿可别再忘了宣徽使!”
这回,皇上答应了:“得得,准给你个实信儿!”
上了朝,果然下旨要封张尧佐做宣徽南院使。只是倒霉,碰上监察御使包拯硬是上书请对。仁宗没办法,只好见他。包拯原就亢直,一旦激动起来,只认理不认人,底气又足,声音洪亮,唾沫星四溅,噼噼啪啪,一口气说了几百句话,早将个仁宗震得气敛声息,仓皇败下阵来。包拯还不放过,临了又放下一句话:“皇上若不准奏,微臣还要留班再奏!”
贵妃早着小黄门一再探听消息,皇上一下朝,贵妃就叩头谢罪了。皇上本来一肚子气,看见贵妃一副委屈认错的样子,心也软了,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唾沫星,一面叹道:“唉,这个包拯,溅了朕一脸的唾沫星子!爱妃光知道要宣徽使,哪里知道包拯的厉害!容朕慢慢想办法吧!”
皇上既然执了意,转弯抹角,到底让贵妃、尧佐遂了心愿。这么一折腾,倒将贵妃的韧性、力量一下抖搂出来了。没关系的人固然侧目,有些关连的可就夤缘而上了。
文家和张家,正是缘分不浅,套近乎也早在这之前就开始了。
贵妃的父亲张尧封也是个读书人,老师就是石介的先生山东孙复。文彦博的父亲文异那时正在南京应天府做副手,也将两个儿子彦博、彦若送到孙复那儿求学。后来,孙复又将尧封荐给文异做了门客。尧封与彦博既是同学,又是他文家的门客,这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做梦都梦不来的关系,彦博岂能不用?贵妃也有需要。两方面正是一拍即合,很快就走得如火如荼了。
彦博身为益州知州,要送贵妃礼物,最合适的当然是蜀锦。他亲自交代织工:“用最好的金线,给我织几十匹灯笼锦献给朝廷。好了重赏;不好,你们自己该知道结果!”
有了这话,谁敢不精心!几十匹灯笼锦送到贵妃那儿,莲花锦簇,灿烂辉煌,连绫锦院御制的锦绫都不在话下了。贵妃当即就叫裁造院匠人做了几身合体衣服,穿到仁宗跟前亮相了。
仁宗眼睛一亮:“这么漂亮的织锦,哪儿来的?”
“是成都文彦博送来的上元礼物。臣妾父亲是他家门客,又与他同学,我一向尊他为父辈。他这礼物自然不是冲臣妾来的,原是要孝敬皇上,叫您高兴。臣妾哪里消受得起!”
这话仁宗听了自然很受用。先前的传言又消弭了,一向也算能干,心里就存了个大用的影子了。不久,到底调他进京了。
贵妃派人在郊外设了一个帐篷,亲自等着接他。
身边有人劝她:“贵妃娘娘,文大人非亲非故,这样张扬,怕有些不妥!”
贵妃却说:“我不管。我一向尊文大人为伯父辈,是不亲之亲。不能因为做了妃子,就连父执也不要了。”
贵妃敬文家一尺,文家自然要敬贵妃一丈。进京之后,彦博的夫人,又赶着进宫谢了贵妃,亲得真像娘家母女一样了。
这种亲近自然不光是虚荣,也会有真本实料的收获。不久,机会就来了。
仁宗不是常在贵妃宫里过夜吗,那天都已经脱了衣服,他却突然没了激情。不但没了激情,反倒叹起气来。贵妃原本像只小猫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挑逗情愫,见他一反常态,也不动了,问道:“皇上这是怎么啦?有心事?”
仁宗索性坐了起来:“贝州宣毅军王则又造反了,一直没能平息。朝中那么多大臣,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朕分忧!”
贵妃滚到仁宗怀里,边亲边蹭:“就这事儿,也值得皇上挂心!小小一个蟊贼,不要说动不了江山,就是贝州也站不住脚的,圣上只管放心。”
仁宗笑道:“你倒豁达?”
贵妃也笑了,越发在仁宗怀里滚动起来:“不是臣妾豁达,是臣妾舍不得陛下白白浪费一夜好事。”
说得这么直白,又加上越来越放肆的挑逗,仁宗终于兴致渐高,不可收拾了。直到完事,他才翻身下来,仰面躺倒,嘘了一口气:“嘿,贵妃,真有你的!”
贵妃一面亲他,一面撒娇:“人家不是怕圣上忧虑伤心吗?”
仁宗一听,也动了真情,回吻着贵妃:“是了,是了,所以朕离不开你这个小宝贝儿呢!”
这王则原是涿州人,饥荒逃难,到贝州投宣毅军做了个小校。他母亲怕他年久失认,临别时在他背后刺了个大大的“福”字。他本来就是一个有心的人,私下学了《五龙经》、《滴泪经》,也悄悄地传给别人。不久又传出谣言,说是释迦牟尼已死,该当弥勒佛转世,背后有“福”字的就是活佛。贝州有两个小吏,一个叫张峦,一个叫卜吉,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见有机可乘,也参加进来,做了主谋,很快就串连了很多人。原定来年大年初一起事,先断澶州浮桥,乱了河北,然后德州、齐州等一起动手。无奈有个潘方净,一时逞好汉,怀书带刀,要见做了北京留守的贾昌朝。结果,事发被抓,走漏了风声。王则只好提前动手,于十一月底提前举事,占了贝州。
比起王伦、张海,这次造反不仅准备较为充分,组织更为严密,而且来头似乎也大得多:一开始就建国改元,称王封官。国叫安阳国,纪元改称得圣,以十二月为安阳国的正月。王则被尊为东平郡王;他又封张峦做了宰相,封卜吉做了枢密使,其余造反有功的也各有封赏。为了张扬国势,培养队伍,小小一个贝州城也被改得底儿朝天,有模有样:王则住地的门,被称做中京;其他住房仓库也都有名号,以楼为州,州州有名,而且也任命了知州。城上四面各有一个总管,那该是仿效大宋一路或数路的统领官儿了。也照王伦的大顺国一样,士兵脸上都刺了字,内容则更吉利,更刺激,叫做“义勇破赵得胜”。因为以佛起事,军旗也都以佛字为名。
王则动手虽然仓促,却也瞅准了一个空子:西上阁门使、知州张得一,正领着属下官员在天庆观朝拜宋太祖赵匡胤的圣容。原想将这些州县官僚一网打尽,却只杀倒几个,抓了张得一。王则派人去拿贝州的大印,说:“先借着用用,用过了再还回来。”张得一说:“请便,敢不从命!”拱手将大印送给了王则。王则见他还知趣,张峦、卜吉原来又是他手下属吏,大家都愿善待他,将他好好地在州府西屋里供着,好酒好饭招待,一点也不难为他。他呢,对这些反爷同样敬礼如仪:见到王则,一定先呼“大王”,作过揖才就坐,而且总是面对东方;到王则有空,便耐心地为他讲解做皇上的种种礼仪。双方处得大体还算融洽。
张贵妃一知道皇上的心事,第二天就派了个亲信小黄门去打听情况了。也是天缘凑巧,这小黄门刚好有个哥们儿从前线回来送信,一切了如指掌。他回来就向贵妃报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贝州这仗没几天好打了!”
贵妃问:“此话怎讲?”
小黄门说:“这帮叛贼自己找死。自从造反,竟一直窝在贝州城里不出来!到朝廷派明镐大人为体量安抚使去征剿,他们想出也出不来了。明镐大人先造敌楼想从空中攻城,被叛贼烧了;现在又改挖地道,要从地下进攻。地道眼见就通了,叛贼还蒙在鼓里。您说这破城不是指日可待,还要多天吗?”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我一个哥儿刚从贝州回来送信,他的两个哥儿董秀、刘炳就是献计挖地道的,所以……”
贵妃略一沉思,当即吩咐小黄门:“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说。你立即去找文大人,请他明日早朝请缨出京,去贝州平复叛乱。就说我说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他务必立即请缨!”
小黄门是个一点就通的人,当时就去转告了文彦博。文彦博细细问了情况,又让小黄门找来那个军卒盘问了一通,这才请小黄门代谢了贵妃,第二天一早就毫不犹豫地请缨出发了。仁宗高兴得什么似的,亲自设宴壮行,封他做了河北宣抚使,明镐改做了他的副手,另给了三百张空头官诰让他奖封有功将士。
退朝回来,贵妃远远地接着,笑着问道:“陛下今日喜形于色,一定有什么高兴事儿?”
仁宗乐呵呵地说:“朕今天果然高兴。文彦博为朕分忧,主动请缨去贝州平叛,去了朕的一大心事。”
贵妃听了,趴下就叩头:“恭喜陛下,文大人这次平叛一定马到成功!”
仁宗笑着问道:“贤妃怎么就料定他一定马到成功?”
贵妃笑嘻嘻地问:“陛下想呵,贝字加文是个什么字?”
仁宗在手上一划,不由得高兴道:“是个败字!”
贵妃道:“所以呢,我说文大人一定马到成功!”
仁宗哈哈大笑:“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
贵妃接道:“那还不该喝一盅庆贺庆贺?来人啦,准备酒菜,我要与陛下喝一杯得胜酒。”
仁宗完全赞成:“该喝,该喝!”
仁宗预支的得胜酒,果然没有白喝。
地道直通小校场,官兵从地道出来先杀了守城门的叛军,放进大队人马。王则他们先还摆火牛阵抵挡,甚至渐渐占了上风。可有个虞侯杨遂,是个不要命的,受了伤还挺枪突进。一枪刺中火牛,火牛转身反走,冲乱了王则的队伍,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了。王则还戴着东平郡王的花幞头,与张峦、卜吉一起突围,跑进一个小村里。因为目标太明显,很快就成了官兵全军攻击的靶子。要不是一个官佐想捉活的请功,用身体趴在王则身上护着,他早被砍成肉泥了。除王则外,一干人犯都就地正法了;王则被解到东京验明正身,凌迟处死。张得一投降辱国,也被处决了。
文彦博是第一功臣。凯旋时,仁宗拍着他的肩膀夸道:“爱卿就是朕的裴度呵!”
唐宪宗时平息淮西、蔡州反叛,中兴唐室,裴度是第一功臣。仁宗这么高抬,文彦博自然受宠若惊,谦虚道:“全仗皇上洪福、英明,将士们用命,微臣哪里有什么功劳!”
皇上既认文彦博是裴度再世,赏封当然不会吝啬,将他拜了同中书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进封开国公,一大列头衔,做了名副其实的丞相。文彦博自然忘不了感谢张贵妃,张、文两家从此更亲密了。
既做丞相,不能没有德政,不能没有人马。私下一问,大家都说王安石两任而不就馆阁考试,从来不为升官干求任何人,又有政声,既恬退又能干,实在是大宋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良材,最该高拔。文彦博乐得从众,当即上书举荐安石;除了安石,一起举荐的还有韩维、张瓌,也都是恬退自守、不事奔竞的人。
尽管丞相举荐,安石仍然不为所动。不但不为所动,还上书坦陈自己只是要养家〖XC糊.tif〗口,才不赴缺就试,根本不是恬退,主事大臣实在误解了;他只请求朝廷许他通判终任。倔到这个地步,朝廷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安石死活不攀高枝,究竟因为什么,外人实在难以说清。他为此写过一首《舒州被召试不赴偶书》,或者有些端倪。诗说:
戴盆难与望天兼,自笑虚名亦自嫌。稿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独清廉!
至于这诗究竟该怎么个读法,则又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