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大宋遗事

接青黄乍试借贷事

颁善方撰记颂皇恩

县令是最接近老百姓的亲民官,任小事烦,轻简只能相对而言。况且,有事没事,有时也全在当官的是不是有心。视而不见,装聋作哑,有事也是没事;要是有心关爱百姓,时时留意,也就会有许多事情等着料理了。有时甚至还会突然冒出一些想也想不到的事儿,让你作难。安石在鄞县,盐务平了,水利修了,学校办了,其他方面也还宽容,大致能算政通人和,看着似乎真没什么事了,可眼见着事情就来了。

二三月里,春暖花开,正是城里人踏春郊游的好日子。看着乡下人在一片绿野里鞭牛扶犁,肩挑锄扒,他们会摇头晃脑道一声田家乐,甚至认真羡慕起他们的逍遥自在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春三二月,青黄不接,正是闹春荒的艰难时节,缺吃少穿的农户最怕的就是它!要是能够,他们宁愿皇历上根本就没这个季节才好。地方上当官的州县官僚,每每也在这个时候出游,虽美其名曰“劝农”,实际上,更多的不过也是游山玩水、流连光景而已。这次安石带着氓儿出来,开始大体也还是老套,并没多想别的,也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别的。

船出小溪不久就泊下了,安石要与氓儿一起上岸随意走走。看着一片绿野,乡民们在绿野里忙忙碌碌,一片熙和安详景象,安石也有些陶醉了。氓儿先也高兴,但很快就嚷道:“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像个秃子头似的?”

安石以为他又在胡说,便啐道:“又瞎说了,什么秃子头?”

氓儿乱指道:“您看嘛,好好的一片绿,却这儿花了一块,那儿花了一块,不是个癞痢头是什么?”

安石仔细一看,可不是花了许多地方!而且花了的地方,也没人在地上忙活。安石道:“奇怪?走,咱们去问问。好像是空地?”

氓儿也认为是空地。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是空地是什么?安石很恼火,这个时候还空着地,还没个人影来张罗,这地还种不种?

安石气冲冲地朝村里走去,一面吩咐氓儿:“去,给我将本地里正找来!”

氓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去找里正。里正一听知县大人找他,吓得跌跌撞撞就往村里跑。

村头一家场院里散放着几条板凳,安石先去坐了。不一会儿,就看见里正慌里慌张地来了,老远就趴下叩头。安石见他那样,气先平和了许多,压着嗓子问道:“起来吧,你就是本地里正?”

里正还趴在地下:“是,老爷,小人就是东流这一片的里正。”

“起来坐下说话,我有话问你。”

里正虽爬了起来,却垂手站在一旁,不敢落座。

安石又请了一遍:“请坐吧,坐下说话。”

里正只向前挪了两步,嘴里应道:“小人不敢。”

安石见他还是不坐,也就不再勉强了,只说:“你不要紧张。我有话问你,你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

里正道:“是,草民一定实话实说。”

安石道:“那就好。我想问你,地里有那么多荒田,是怎么回事?”

里正一听这个,才松了一口气,答道:“老爷问这个,那是主人抛荒了。”

安石一听是抛荒,火“噌”地一下又上来了:“抛荒?为什么?春不种,秋不收。现在抛荒,秋天收什么?朝廷的赋税从哪里出?一家老小吃喝拉撒从哪里来?”

里正叹了口气,道:“老爷教训的是,可他们也是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都是穷汉,眼下他们就揭不开锅了。想种,也顾不过来。”

安石没想到会是这样,愣了一下,才又问道:“为什么不找人挪借挪借?乡邻之间,这一点帮衬都没有吗?”

里正只应了一个“是”,就没再说话了。

好一会儿没等到下文,安石悟出里面肯定有文章,只好再问:“是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了?”

“是,老爷。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有些踌躇。”

“不是说了吗,是什么就说什么。”

“是,老爷。在咱们乡下,这挪借不是件容易事儿,双方都有难处:贷的一方怕有借无还,亏了血本;借的一方,也害怕高利贷盘剥,不敢随便挪借。在乡下,挪借的事儿十有八九做不成。”

安石哪里知道会是这样,一时也没了主意。半晌,才吩咐里正:“你去把那些抛荒户的户主找来,我有话说。”

过了一会,果然来了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明显都是些穷得丁当响的角色。等他们行完礼站在一旁,安石才问道:“你们的田都荒了,是因为种不起吗?”

有那大胆的答道:“是,老爷。”

“现在不种,秋季无收,不是越过越困难吗?”

几个人谁也不说话。

“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人先借着,将田种了再说。”

“老爷,不是不想借。一是借不着,二是不敢借。”有人说。

“既是借嘛,利息总是要付的。你们借钱要付几分利?”

“唉,老爷,说不得!说了,您怕也很难相信!”

“几分?”

“老爷,几分?哪有这么好的事!全是驴打滚的利!到秋后还钱,不长三倍就是好的了!”有人愤愤地说。

“一账算下来,就是借到钱,秋后满仓满囤地丰收,也不够还债,还借什么呢!”有那老成的,幽幽地说。

高利贷黑,安石是知道的,但会黑到这种地步,他怎么也想不到!私人既帮不了他们,只能靠朝廷了。朝廷怎么帮呢?赈济?无灾无害,哪里来的名目?何况,就是赈济,也得上头批准。没有名目,谁会准你!剩下一招,只有朝廷借贷了?这也是没有先例的事,要上头批准,绝对不行。如果先斩后奏,或斩而不奏呢?关键是能不能按期、如数收回。要是能够收回,就是有罪也不大;为老百姓认了它,也无所谓。既是借贷,就有利息,是不是也可以收它一点利息呢?要是那样,朝廷也有利。这不就公私两便了吗?

安石瞅着眼前这几个无助的穷汉,问道:“如果朝廷借给你们呢?”

几个人一时没明白过来,只呆呆地望着安石。

“比如,由县上贷给你们,到秋天丰收了你们再还给县上。”安石解释说。

“哪会有这样的好事?”几个人将信将疑。

“真有,你们能按期归还吗?”

“那怎么不能?就是不讲良心,也没那个胆子敢欺骗官府!”

“既是借,就得收息,官家也不例外。你们能拿多少息钱出来?”

“救急如救火。官家真要贷给我们,五七分利,哪怕成倍呢,我们也认。怎比没处借干熬着,比财主驴打滚,强多了!”

安石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找保人好找吗?”

“想办法也能找到。”里正为安石的关爱所感动,情不自禁地代那几个穷汉答道。

安石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便让他们先回去了:“你们先回去吧,过两天就会有结果。有需要,同你们里正说,总是要将田种好了!”回头又交代里正:“你好好查查,看看全里哪些人需要借贷。实事求是,既不能乱贷,也不要漏掉需要的人家。这两天,县上要召一些乡里管事的专门谈谈这件事。接到通知,你就与你们乡里管事的一起去一趟县上。”

回到县上,安石就找主簿商议,主簿却有些顾虑:“是倒是件好事,利国利民。可从来没有先例,也没有上峰的指示,万一——”

“这事您不必担心,只看可行不可行?可行,咱们就做。有问题,当然还是我担着。”

有了盐务、修水利的经验,知道安石是个敢做敢当的上司,风险又遥远难测,主簿也就依旧顺水推舟了:“风险嘛,总归是有的,可走路不也有风险吗?大人说办就办了吧!眼下正是节骨眼上,得抓紧。”

安石想了想,道:“那就动手。明天先通知各乡管事的到县上谈谈,要他们七天之内造出需要借贷的农户名册,县、乡各留一份。先近后远,一旬之内借贷的钱粮就要到老百姓手里。咱们库里钱粮够吗?”

“去年上调的还没调走,用不了。”

“现在贷了,到秋后征赋收税时一起收。取它二分利,您看怎么样?”

“民间这种借贷,至少五七分利,我看还可以高些。”

“不要了。取些利息生些薄利,是为着能将这件事长期搞下去,越搞越大,不能再高了。再高,就是朝廷认真与老百姓争利,盘剥老百姓了!”

主簿略略有点尴尬,搭讪道:“大人想得周到,属下有些见利忘义了。”

安石也有意为他打圆场:“不是见利忘义,是要急于为朝廷敛财,难得,难得。”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了。由近及远,十四乡有需要的贫困户都得到接济,既有了吃的,也有了种子。春荒不荒,人人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安石自己倒不觉着什么,纯之与县学里的那些先生学生,可是个个激情洋溢,纷纷题歌作赋,倒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秋后收回本利时虽多少有些麻烦,赖不住管事的与差役们软硬兼施,到底没出什么事儿。县库里的旧粮换成了新粮,还平白长了许多,几个当官的自然谁都高兴。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朝廷也大老远地吹来一股春风。

隋、唐设有太医署,大宋朝暂时还只有殿中省下设的一个尚药局、御药院,太医及药师们主要是为皇上及宫里的人服务。医政制度就是有,也很模糊,医疗主要只是一种民间行为。民间也好,官家也好,这医术从来都是随着疾病水涨船高的。哪里什么病最烈,那里的医生治疗这种疾病,也就准是全国一流的高手,绝不会错。

福建路蛊毒流行,治疗蛊毒的医生的医术,自然也就无人能比了。因为蛊毒能够害人,以它害人的,同样也要大大多于别处。所以福建一路,不仅医疗蛊毒的医生比别处高明,监狱里的蛊毒犯人,也比一般地方多了去了。

福建既有这两样特长,官员们的奏折也同样与众不同。仁宗皇帝先还没注意,看多了,才发现福建路报告刑狱的奏折,总要涉及蛊毒与医生。尤其是说到一个叫林士元的医工,高明得了不得,总是药到病除。

仁宗放下奏折,若有所思,问内侍蓝元震:“你知道什么是蛊吗?”

蓝元震幸好知道一点,便答道:“多少知道一点,不知道对不对?说是一种毒虫。将千百条各种毒虫放到一个罐儿里,叫它们互相咬,咬到最后能活下来的,就成了蛊。百物里面,数它最毒了!”

仁宗说:“你说得不对。蛊是一种毒虫不错,可它是一种怪物叫蜮嘴里吐出来的。鲍照的诗《苦热行》,说蜮‘含沙射流影,吹蛊病行晖’,指的就是蛊。”

元震附和说:“皇上圣明。皇上读的书多,奴才们哪里懂得,不过道听途说而已!”

“所以我总要你们多读书呢!不管怎么说吧,这蛊可是太厉害,能治蛊的医生也就更了不起了。”

“皇上,天下会有这样的神仙?”

“现在我朝就有。”

“那是皇上恩德感动了上苍,才会叫这样的神医出世救人。”

仁宗倒没有再顺着元震的杆子往上爬,只吩咐道:“传朕的口谕:叫

福建路五百里加急,立即将医工林士元除蛊的药方送到京里。”

蓝元震说了一声“是”,赶紧到中书传达旨意去了。

到林士元的药方送到朝廷,仁宗又动了恻隐之心,要将药方晓谕全国,好造福全国臣民。这时,朝中又换过一拨人了。晏殊、吕夷简几个已经去世;章得象撵走了范仲淹们,也很知趣地全身而退了——主动请调去了陈州,很快也去世了。现在执政的是陈执中、文彦博、夏竦一班人。

文彦博见皇上动了恻隐之心,益发来个锦上添花,劝皇上:“皇上仁德爱民,普天下都感戴不尽!要是能再添几样别的善方,就更好了。”

一句提醒了皇上,他更来了兴致:“丞相说得对,光一种,也太少点儿。传朕的旨意,要太医与御药院的药工,再选一些治蛊善方,一起颁布全国。”

皇上的旨意,很快就变成一部《庆历善救方》发向全国了,连小小的鄞县也得到一份。安石接到善救方,读着前面由参知政事丁度撰写的序文,知道了始末,当即就交代主簿:“皇上仁德爱民,连这样细枝末节的事都考虑到了,真叫我们做臣子的惭愧!赶快请人刻成石碑,就立在县衙大门左侧,叫全县的百姓都能见着,不但治病,也好天天沐浴皇恩。”

安石觉着这样还不到位,未能充分展示皇恩的浩荡博大,又赶着写了一篇《善救方后序》交给主簿。虽不过短短的百十个字,却直接颂扬了皇恩,又解释了自己将皇上恩泽推行于百姓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君臣之意豁然而立。很快,带着安石“后序”的《庆历善救方碑》就刻好,立起来了。读着碑文,不仅能得到处方,沐浴皇恩,还能受到君臣大义的教诲,鄞县的读书人,自然又忘不了口耳相传了。

不过,皇恩虽然浩荡,给予一个县令的实惠,却颇有限。按照规定,像安石这样的大县县令,每月该有十千左右俸钱、三担左右禄米,外加一分料钱。市价,一亩田在一千到二千之间。折合地价,薪俸似乎也不算少,但那只是纸面上的事情。且看料钱:除了县尉给现钱,县令与主簿什么的都只给一半现钱,另一半要折合实物,等于去了一半。俸钱也一样要打折。如果不愿领实物代替,在京官员是六折,像安石这样的京外职事官只能四折。就是说,一千钱只能领到四百实钱。禄米也并不都是米,而是米麦对半,又是一笔损失。就这样,要是能如数支给,也算不错了。有个官儿在州里当了多年的录事参军,照规定每月至少有俸钱十几千、禄米三担,还不说料钱。可他实际每月只能得到俸钱七千、禄米粟麦两斛,还不到纸上规定的二分之一!这纸面上的东西,如何能实打实算呢!好歹,除此之外,安石还有几顷职田,所得租钱,有一半可以归他支配。要不是有这个补贴,他一家数口,恐怕还真要打些饥荒呢!

这对安石似乎倒也没有什么,他有另外的追求寄托。自打十七岁立志,安石就自觉不自觉地以圣人标准要求自己了。圣人不是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吗,他做人也要一丝不苟。但圣人也讲究多才多艺,也喜欢山水之乐,这与他原来活泼的天性、志趣,正相吻合。他自小对于山水、人文景观的酷爱,也就不必削足适履,可以自由发展了。一方面是做人的古板方直,另一方面又多愁善感,沉湎于山水、人文景观之中,似乎历来都是一般正直儒士不变的性格组合。但像安石这样绝对,能将大正、大雅完美无瑕地统一起来,却不多见。他做人做到对自己近于苛求,甚至近于自虐,连世俗赞成、认可或能够原谅、通融的事,也从不苟且去做;另一方面,他对于山水、人文景观的痴迷,又绝对是半疯狂的。在后一方面超过他的人数不胜数,但要说到前者,则多半就会汗颜无地了;而在前面超过他的人,一旦面对山水、人文之乐,则多半又要非聋即哑。安石既不可多得,山水、人文景观能遇上他,也就是它们的一种造化与福分了。

扬州,他就已经常常流连山水风物。鄞县的明山秀水,自然更会处处留下他的踪迹。与扬州不同,此时他是一县之长,多少有些权力,不必只是被动地流连风物,他也可以建设一点人文景观了。就在县衙西面,紧靠自己的读书台,他请人临水造了一座六角凉亭;又亲自领着氓儿、差役,在四周种了许多苍松、翠竹、花草。熙熙攘攘的小小县城,突然有了一个雅致去处,流水潺潺,一亭如翼,竹翠花红,自然立马就风靡了小县。除了流连风景,安石又多了一份与子民同享的乐趣,则除了他自己,别人多半就无法体会了。

不过,对于这座小亭,他也不完全是沉醉,多少也夹着些伤感:他的任期快要满了,更多流连的只能是县民与后任了。而这一份感慨,他也写在自己的三首绝句中了,题目也就叫做《起县舍西亭三首》:

山根移竹水边栽,已见新篁破嫩台。可惜主人官便满,无因长向此徘徊!

主人将去菊初栽,落尽黄花去却回。到得明年官又满,不知谁见此花开?

收功无路去无田,窃食穷城度两年。更作世间儿女态,乱栽花竹养风烟。

再超脱的人,也不能对苦难完全不动心。而只要日子里含着辛酸,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总会冷不丁又被提起来的。写到“窃食穷城”,安石终于禁不住泪水依稀了:“窃食穷城”的最大不幸,是他失去了心爱的长女。女儿的音容笑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元泽,就是王雱,已经跟着妈妈读《诗经》背唐诗了;安石闲暇的时候,也给他讲些《尚书》、《论语》的断句或故事。这小子出奇地专注、聪敏,一两遍之后就能倒背如流了。安石与淑贤都很欣慰。依安石的意思,还要给他加码,让他多学些东西。淑贤不同意,说:“够了。这孩子胎里就先天不足,身子弱,再大点再说吧!”安石想想也是,就不再坚持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太精了!一二个月就能认人微笑,坐、爬比他哥哥小时候都快;到学着说话,教她背诗,她就能用她那不关风的小嘴,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字读得虽不清白,次序却绝对不会颠倒。安石与淑贤都爱得什么似的。

尤其是安石,看这小女儿竟比元泽还要重,闹得淑贤每每打趣他:“呵呀,没见过大人是这么喜欢女儿的!难道她也能赶考做官不成?”

安石则道:“你甭这么说。不做官的女儿,就不能比做官的儿子更聪敏可爱?咱们安珍,就比安国、安礼他们谁都聪明。”

小女儿仿佛知道大人在夸她,也咯咯地笑了。这一笑,安石两口儿更高兴了。连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的元泽,也跑来逗她开心。

可刚过周岁不久,女儿就病倒了。先是肚子有些发胀,略略有些热。不过只是伤食,不看医生,略饿一饿,睡一睡,发点汗退了烧,也就没事了。因为害怕耽误,安石连自信也没了,赶紧打发氓儿去请医生。来的是城南药店的张医生。一号脉,说是肚里有虫,要用泻药。可怜不过一岁的女孩,竟上吐下泻,生生折腾了两天。因为彻底伤了津液,没病真的闹成病了:成了个冷疳之症。眼泡儿也肿了,腹胀不退,大便颜色不一,有时不过是些青沫沫儿,人也瘦走了形。安石知道不好,又打发氓儿去明州请了个刘医生。这刘医生也是个二百五,说她得了虚症,需要大补,又开了补药。本来受伤的脾胃,更不成了。其实,只要按冷疳症,先用白术散生津,再开一些木香、青黛、槟榔、豆蔻、麝香等做成木香丸慢慢调养,孩子的病并不难治。可怜这孩子临去都特清醒,只望着安石与淑贤笑!实在笑不动了,才闭上眼睛去了。

夫妻俩很精心地将她葬在崇法院的西边,安石还特意为她写了墓志,立了一块墓碑。并不信命的安石,一想起这个可爱的女儿,总要对淑贤说:“她太聪明了!打她一生下来,我就怀疑她养不大,果然这样!”淑贤自然只有以泪洗面了。

心结难解,日子却还得过。很快,三年的穷日子终于到头了。候选的张县令已经来接班,交接手续很快也办完了。张县令暂时还是一个人,安石一家仍暂住在官舍里。安石先让氓儿将元吉请过来吃了一顿饭。

饭罢,安石对元吉说道:“元吉,我要走了,这顿饭就算是告别了。三年来,你帮了我不少忙,谢谢你了。今天请你来,也还想问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元吉很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答道:“该是我们给大人饯行才对,没的倒来打搅大人。大人对属下的恩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说到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呢!”

安石道:“以你的资质、见识,不该埋没在这小地方。对你来说,最好的出路也还是应举。你能不能再理些书,也来应考呢?”

元吉叹了口气:“唉,想何尝不想!一来家贫,二来年纪也大了,读书的事,这辈子是不行了!”

安石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从吏事做起,也是一条路,没有出身不过吃些亏罢了。我给你写封信,将你介绍给两浙转运使孙之翰孙大人。上次为盐务,就是与他交涉的,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这次回去,从杭州过见他时还要专门跟他谈一次。”

安石当场写了推荐信,元吉拿着千恩万谢地走了。

安石也请杜醇先生吃了一顿饭,也要举荐他,可纯之说:“大人的知遇之恩,纯之没齿难忘。纯之才疏学浅,又述而不作,连本著作也没有,大人如何推荐?纯之又很懒散,上不得台盘,县学里教书已经登峰造极了,哪里还敢高攀!大人千万不要为我费心了!”

安石见他辞得恳切,只好作罢。到底还是向张县令作了介绍,好歹叫他留任了。

除了这两个人,安石辞去了一切应酬,只定下日子准备动身了。

在所有的阶层里,只有老百姓最知道感恩戴德,忘不了人家的点滴之恩。安石在鄞县三年又多少做了一些好事,老百姓哪能不感激他呢!要是在京畿,百姓们见多识广,会上个万民折子,请朝廷将安石留任。但这里的百姓不懂这个,他们连送把万民伞也不会,唯一会的只是夹道欢送。打听了安石动身的日子,成千上万的人都跑来送他。安石无法制止,只好上了船。长篙一点,船就轻飘飘地滑出码头了。安石站在船头挥手让大家散去,可他们还是执拗地傍着船沿河而行。拐过弯,小溪已经看不见了,岸上送行的人依然未见减少!安石早泪眼模糊了:为老百姓做些好事,无论如何是应该的!

安石没想到的是:他走后不久,鄞县的士绅百姓就为他立了一座生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