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水利欲旱涝无忧
办学校为以道化民
盐务一清,鄞县也就政简事少,较为清闲了。除了读书,安石喜欢带着氓儿在城里乡下转悠转悠,顺便也察访察访民情。鄞县共有一十四乡,东南、西北偏高,都是山地。虽说高,最高西北诸峰也就三百来丈,东南群山,则普遍只有二百多丈。中部宽广低平,大抵是余姚、奉化、鄞江等江河冲击成的平原水网地带。中间有个东钱湖,八百多顷,汇聚着大大小小七十二条河溪的流水。水流再下,就直通大海了。他们出来,或船或马,或远或近,顺其自然,也没个一定之规。
那天船在一个小港汊里泊了,安石与氓儿上了岸,朝远处的村里走去。村头一溜几间茅屋,门前十几株桑树、乌桕,围着个干干净净的场地。场地当中坐着位白发红颜的老人,面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清茶,打壶嘴里往上冒着热气。再看那老人,银髯飘洒,气定神闲,真比羲皇以上的人还要远古脱俗。
安石一见,肃然起敬,紧赶几步,上前叉手一礼:“老丈请了!”
老人抬头看见客人虽然衣冠寻常,举止却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中另带着一种不易觉察、与年龄也不大相称的威严,而且从来没有见过,知道有些来头,赶紧也起身回礼:“客官请了!”
安石问道:“敢问老丈,这儿是什么地方?”
老人答道:“我们这儿是万灵乡西源里,客官是要找什么人吗?”
安石道:“不是,不过随便走走看看。”
老人道:“客人雅兴,请坐。”
安石就着小凳子坐了,氓儿就近站在一旁。老人进屋拿了两个花盏,给安石与氓儿各倒了一盏茶:“这茶刚刚煮上,不嫌味薄,就请勉强喝一盏解解渴。”
安石谢了,端起来一喝,清香扑鼻,醇厚爽口,不觉赞道:“好茶!”
老人谦虚道:“客官见笑了。好不敢说,倒是自家亲采亲做的东西,落得个纯正。”
安石点头赞成:“是,真正农家风味。”抬头见氓儿还站着没敢喝茶,就吩咐他:“老丈既然倒了,你就一起坐下喝吧。”氓儿这才掇条凳子,稍后一点,也坐着喝茶了。
喝着茶,安石便随口问道:“老丈,近来生活怎样?”
老人回道:“托老天爷的福,今年风调雨顺,还算凑合。”
安石听出话里似乎有话,不由得问道:“听老丈口气,你们的生活好像很不稳定?”
老人叹了一口气:“唉,这话该怎么说呢?一言难尽。”
“噢,有什么问题吗?能不能谈谈?”
“怎么说呢?我今年也八十多了,日子倒是一年比一年更没保障!”
安石没想到会这样,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会这样?”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说句砍头的话,如今的日子,比吴越王的时候都差了。”
“怎么说呢?”
“比那时更不稳定了。”
“那怎么会呢?我大宋开国,天下一统,又是承平日久,吴越不过弹丸之地,危如累卵,怎么会更稳定?”
“危如累卵,也是不错。可是您别忘了,吴越也是几十年无战事呢!这倒在其次。那时国家小,我们这儿就算是国家的核心了。国一小,不好好经营就立不住脚,所以得处处着力。小,也容易见成效。现在我们成了边远,天高皇帝远,有多少人再像过去那样关注我们呢?”
这话安石听了虽不舒服,倒也觉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随即问道:“有什么具体问题吗?”
“就是刚才说的,生活不稳定哪!”
安石还是不明白:这两者究竟有什么联系?
老人似乎也知道他不会明白,解释道:“吴越王当国的时候,我们这儿都有营田。营田的兵卒专管水利,河溪畅通,东钱湖也又深又大,即使一两个月滴雨不下,河满湖满,仍然不愁丰收。自那以后,这几十年再没疏浚过江河、湖泊,都淤塞得不行,就是雨量比当年还多,也存不住水,下来就顺着河道流到大海里去了。三天不下雨,就干得连人与畜牲喝的水都困难,更不要说种庄稼了。真到特大水情,河满湖满,又会一片汪洋,颗粒无收。过去虽不能说旱涝保收,至少有七八成不靠天。现在呢,全指望天了:老天给饭,就吃两口;不给呢,只好勒紧裤带。您说两下相比,现在是不是更不稳定?”
老丈说的既是实情,安石当然没法儿反驳,他只是纳闷:既然知道弊病所在,为什么就没有人出来疏浚?
老丈答道:“这是个大工程,政府不挑头,谁也办不了。当官的一任来了一任走,流水一般,有几个真心关心地方,爱护老百姓!”
“老百姓愿意开工吗?”
“这是千秋万代为自家造福,为子孙造福,谁不愿意?就有那不明事理的,也是少数。只要官府出面,他们也不敢挡道。”
安石心里有数了,安慰老人说:“只要老百姓愿意,这事不难办。”
老丈听了这话,突然不高兴起来,沉下脸道:“年轻人,别怪老汉说你!年轻人最忌的就是说大话!几十年都办不了的事,你怎么竟说不难办?”
安石欠身答道:“老丈教训的是。”
氓儿一边听了,却不愿意起来,喝道:“我们老爷说容易办,就容易办!你怎么敢教训我们老爷?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老爷是知县大人?”
安石没料到氓儿突然来了这一手,想拦,他的话已经脱口而出。老丈吃了一惊,赶紧跪倒在地,磕头道:“草民不知道是王大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安石赶紧一把拉起:“老丈请起,老丈请起。正是要听您教训,何罪之有!”一面又向氓儿瞪眼。氓儿扫了兴,低头装傻,喝闷茶去了。
安石拉起老丈,又问道:“我是王安石。还没有请教老丈姓名?”
老丈道:“不敢,大人的姓名早已传遍全县,就是老朽,也早非常景仰了。老朽姓李,名叫沐然。老爷这样虚怀若谷,谦恭下人,真叫老朽感佩不已!”
安石道:“老丈过奖了。假如修河治水,敢请老丈出来指导吗?”
李沐然道:“多谢老爷信任,只是我年老体衰,怕很难侍奉大人了!不过,您请放心,我知道几个好手一定能帮您。等您回到县里,我就带他们去见您,误不了事的。”
鄞县的水利,安石先前也多少听说过一些,可哪次也没有这么直白,这么透彻。无意中发现了治下的一大隐患,而且多少有了可以根治的希望,安石别提多高兴了。又闲扯了一会儿,就别过沐然老人先回县上了。过了几天,沐然老人果然亲自带着本县四五个治水行家来到县上。安石一问,有关鄞县水利的来龙去脉,利弊表本,甚至需要的工具食料、人员调配等,他们件件心中有数,清清楚楚。临了,沐然老人又劝道:“今年风调雨顺,老百姓还有能力。大人下个决心,不如就今年将事情了了。大人的恩德,合县男女老幼永远感戴不尽!”
安石虽已下了决心,但这事非同小可,还有许多事要筹划,也还得呈报上司批准,不是马上就能拍板的,便先安慰他们:“这事容我安排一下,你们等我的通知。你们放心,迟早总会落实的。”
送走了这几个乡民,安石又带着氓儿去了一趟余姚县。虽然余姚已属越州,却是毗邻,沿江而上倒也方便。余姚县令谢师厚,字景初,也是个颇有文名的人,与安石惺惺相惜,又是邻县,所以常常有些往来。这一次因为事先并没通知,景初倒有些意外。
安石道:“是不是奇怪我突然来拜访您?”
景初道:“您老兄肯定有事,不然不会突然来。”
安石道:“叫您说对了。我这次是专门来请教您。”
景初笑道:“您介甫要请教我?是有意要我难堪?”
安石也打趣道:“您就那么没有自信?我真是来请教的。我想问问您,当初修海塘,您是怎么做的?一定有不少经验教训吧?”
原来,景初刚刚靠海修过一道大堤,挡住海水从此再不能倒灌岸上了。工程很紧凑,时间不长就完了工,非常干净利索,是景初在余姚的一大德政。安石说取经,就是指的这件事。
没想到,一提起海塘,倒提起景初的一肚子苦水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您还提海塘呢!就是这海塘,差点没要了我的命去!”
“那怎么会呢?这是您的德政,有口皆碑哪!”
“我告诉您,在咱们大宋朝当官,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去揽大水利工程!”
“您这话怪怪的,我不明白。”
“两头受气。上面与同事,说你出风头想立功,没有一处不为难你。老百姓呢更气人,不抽鞭子不走路。”
“这我就不懂了。当官的上面、下面掣肘,我可以理解。这老百姓,为的就是他们,他们能不明白,也来捣蛋?”
“所以咱们是书生哪!起先我也这么想。为你们老百姓,还不一呼百诺吗?一开了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为什么?”
“他给你磨洋工。先我也一直想不通,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老百姓讲究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说海塘有利,究竟是虚的,看不见摸不着,而且也不关系哪一个人,叫他怎么来劲?况且,就是伸手可得的利益,也有懒汉连手都不愿伸呢!”
“那您怎么办呢?”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强迫命令,不搞不行,不快不行。他们还真就吃这一套。到完事了,他们倒也知道感谢,知道是为他们好。”
安石若有所思,说:“所谓‘小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景初道:“说得对,就是这个道理!老百姓就是‘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要想好事做到底,还真得来点硬的不行!怎么,您还真想跳一回井?”
“不跳不行呵!鄞县十年九旱,水利还是吴越时候修的,老百姓说我们连吴越都不如。我这个当县令的,能装傻吗?”
景初不说话了,半晌,才又提醒安石:“一定要搞,先得同州里、转运使他们通好气,把功劳先记在他们账上。要不,您触不完的霉头!”
安石笑道:“谢谢您提醒我。只是,我也不至于像您那么莽撞。”
景初也不无解嘲地笑了。
打余姚回来,安石立即给明州知州及两浙路转运使杜杞上了书,申述打算兴修水利的理由。这杜杞,字伟长,前两年张海一帮人在商州、邓州造反,他镇压造反是立了功的。升到两浙转运使,先就大兴水利,筑了一道钱塘海堤挡住海潮,叫杭州人受益不浅。自己既这样为民兴利,当然支持安石有所作为。州里见上司支持,哪里还会反对?安石最后一次敲定了计划。为把握起见,又带着元吉、氓儿及沐然推荐的两个治水好手,顺着河道,先到各处过细考察起来。
一行人先从万灵乡开始,上鸡山、育王山、天童山转东吴等,直到桃源、清道二乡,前后花了半个月,东西一十四乡全走遍了。每到一处,除了实地考察,就是找乡里富户、里正及当地百姓聊聊,也交代交代,鼓励鼓励他们。计划大体可行,乡民们也都还踊跃。原是就近修河,家家出力,食宿自理,但考虑到乡民们贫富不一,四、五等户自理工食有困难,安石又叫一、二等上户帮助他们:五等户的粮草,全由头等户负责;二等户则负担四等户的一半。安石还答应,县里将根据工程进展情况,适当提供一些补助。每次到最后,安石都要向大家交代:“福由大家享,事由大家做。大家好歹同心协力,将河道整治好了,相信大家会尽力的。这是全县的大事,河道之间往往都有牵连,所以工程都有定期。不好好做,误了工程不是玩的。我也把丑话讲在前头:谁不好好做,偷工减料,敷衍塞责,阳奉阴违,坏了大事,本县是要找他算账的!你们听明白了?”
大家答应:“都明白了。”
安石说:“明白了就好。这话你们也要原原本本转告下头百姓,大家没事才好。”
大家心里这才明白,这县令虽然年轻,可斩断杀伐,不是随便就可以糊弄的,赶紧都应道:“是。”
安石经过的这些山水,葱茏澄碧,都非常秀丽,比他老家临川,有过之而无不及。山川之间也有一些寺庙道观,历史悠久,香火鼎盛,让人流连。除了途经,安石往往还要在那里借宿,自然也都好好领略了一番。诸如万灵乡的慈富院,育王山的广利寺,灵岩的旌教院,天童山的景德寺等,无不如此。尤其是景德寺,更叫安石终身难忘。
景德是真宗的年号,寺名景德,算是钦定的寺庙。真宗什么都不考究,专好装神弄鬼,由他钦定的庙宇自然不同寻常。前后两进院落,宝殿雄伟,金碧辉煌,雄踞在天童山顶,最是气势非凡。住持和尚瑞新长老,更是个得道高僧,连眉毛都白了,却依旧红光满面。平常深居简出,只在方丈里静坐修炼,一般人连见都甭想见着。可那天安石在客房里刚刚安顿,知客僧就引着瑞新长老来了。
安石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本不想打搅,见他竟亲自过来招呼,赶紧上前施礼:“惊动仙师修炼,还请恕罪!”
瑞新呵呵笑道:“大人能到敝寺,敝寺堂室生辉,怎敢说是打搅!老衲来迟一步,倒要请大人原谅才是!”
安石见他也还平易,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样高不可攀,轻松了许多。坐下之后,也就与他随便攀谈起来了。
安石是好每事问的,见了高僧自然不能无问,他又无书不读,佛经也真认真读过几本,所问自然也就不会完全放空。未问之前,他先招呼了一声。关照之后,可就问开了:“祖师们说过:‘法是佛母,佛从法生。’佛学经典浩如烟海,敢问仙师,最好的经典是哪些?”
瑞新却笑着反问了一句:“大人读过哪些?”
“我读过的自然都是常经,不外《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维摩诘所说经》,等等。”
“您觉着哪种最好呢?”
“这我说不上来。”
“在老衲看来,您也不必说上来。佛在人心,见性成佛,又何必锱铢必较,穷抠文字呢?譬如大人,您原本就既有佛心,也有佛性。”
安石望着瑞新,有些莫名其妙。
“大人不辞劳苦,为民兴利,一片仁爱之意,就是佛心。儒佛本来就是相通的。儒家讲究济世救民,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一救肉身,一救灵魂;灵肉其实无分,一而二,二而一。所以,从来佛即是儒,儒即是佛。太祖皇帝去大相国寺烧香,问我:‘和尚,朕要不要给佛祖叩头?’我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太祖也就光拈香,不叩头了。我那时并非一时权宜,太祖也明了根本,所以行而不问。您该明白?”
太祖不拜菩萨的事,安石早就听说过,只是不知道瑞新就是当事者!那么,就是再少算,瑞新也该有一百多岁了!
“许多人不明白。佛是不能辟的,也没法儿辟。儒家辟佛,不仅不懂佛,更不懂儒;佛家反儒,同样是既不懂儒,更不懂佛。说到佛性,这是佛缘,将来您会明白的。”
这话更叫安石莫名其妙了,可瑞新却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一早,瑞新就来请安石了,邀他一起去看玲珑岩。玲珑岩就在对面山角,云雾缭绕,霞光掩映,看什么是什么。大概也就因为七巧玲珑,随心所欲,它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吧!
瑞新并不解释,只是漫无目的、似有若无地吟道:
似人似树,若有若无。独木撑天,谁有完术!逢熙而起,再起而住。苦海无边,着甚画图?此也是佛,彼也是佛。本来无别,何笑何哭?去也去也,且归无物。
一行人只顾欣赏玲珑岩的千变万化,也不来管他说些什么,自然更不会去揣摩。至于安石,原来就不相信谶纬预言之类的东西,即使听见,也不过一笑置之;连听都没有听见的东西,当然更不会问它了。可说来难以置信,偏偏就是从这一刻起,安石就落下病根了:常常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压力;重的时候,还会眼睛发黑,乃至晕眩。他自己暂时还不知道;就是后来犯病,他也不知道病因,不知道起于何时。外人当然更难了然。唯一可能的解释,大概是山上风冷,感了风邪吧?
安石回到小溪县衙,水利工程就全面铺开了。虽然有过一两次风波,抓了几个人关进牢里,很快也就平息了。这叫安石觉着有些遗憾,但想想“可与乐成,难与虑始”的道理,也就心安理得了。他又说到做到,从县里挤出一部分钱粮,奖励、补贴了进展快,质量好的乡、里及特别困难的人家。虽然数量有限,作为一种象征,却很得人心。这样恩威并施,到十二月初,工程就大抵结束了:主要河道及东钱湖都疏浚了,也修了一些口堰。过年的时候,老百姓也特高兴,傩戏、灯船等等,红红火火热闹了一把。
接下来,安石就开始考虑办县学了。
前两年新政,朝廷不是明令要求吗,州县办学一度很有些热火。到范仲淹一拨人被赶出朝廷,新政寿终正寝,州县学校也就像过了山火,能不能留下,全得看造化了。这并不奇怪。差不多的州县官员全都是陀螺,转得如何,全看朝廷的鞭子怎么个抽法。抽得紧了,它转得就溜些;慢了,它就转得松松垮垮;要是根本不抽,它也就会完全躺在地下动也不动了。除了少数例外,从来没有主动来事的。要为他们辩解,他们也算是有难言之隐:要是有个陀螺不抽鞭子就滴溜溜地乱转悠,别人会怎么看呢?其结果,转不长是肯定的;弄不好,还会被当作妖孽扔进水里,投入火里,那可就连小命也没了。不是发疯,谁会去开这样的玩笑!不过,鄞县的事,没这么复杂。因为边远,京城的浪花要波及这儿,并不是件容易事情。那些刚刚起来就消弭的小浪,根本连影儿都甭想漾进来。就因为这个,外面很热闹过一阵的州县办学,起也好,落也好,在鄞县连影儿也没留下一丝半丝。安石每次打县衙东面的孔庙经过,看着孔圣人带着颜回,在那三间半旧不新的房里冷冷落落地呆着,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可先是盐务,后是水利,他一时顾不上,此外,根据圣人的教诲,也还有个“富而后教”的次序问题。前两件事既大致有了眉目,他就能着手办学了。
安石与主簿商议了,请鄞县的大户出血,翻修了孔庙;除孔子、颜回,另又塑了子夏、子路等圣人的其他十来个学生的像,先叫他们师生热热闹闹地团聚,也烘托出个学校的气氛。又盖了一个门楼,从门楼到大殿两边,则各盖了一排平房作为学舍。经费嘛,可由县里垫付,外加学费、赞助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剩下的,就是先生了。县学要向州学及举人考试推举人才,还要影响、推动全县百姓的教化与风俗的涵养、转变,这先生原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安石先与主簿、县尉商议,又征求元吉及别的一些乡绅、士人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都推荐一个人:杜醇,字纯之,本县万灵乡人。既然众口一词,都说他道德文章方直深厚,县学先生非他莫属,安石也就安心从众,写了一封言词恳切的信,让元吉专程送给他,请他尽快来上任。
谁也没想到,杜醇竟婉言拒绝了!
安石问元吉:“怎么会呢?我怕氓儿无知,轻慢无礼,特意叫你去送信。你办事稳妥,自然不会得罪他。他这是为什么呢?”
元吉说:“属下也不知道。他对大人的知遇之恩,满嘴都不离谢字;就是待我也挺客气的。临分手时才说不能来,当时就叫我吃了一惊!”
安石皱起眉头揣摩原因,却怎么也揣摩不透,只好又问元吉:“杜先生说了他为什么不来吗?”
元吉想了想,说:“别的好像也没多说,只反复说自己才疏学浅,不当好为人师。”
安石拆开来信,见一笔行楷流动中透着方直古板,已多少悟出了一点什么;再一琢磨内容,多半是套话,反复强调的也只是孟子所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等,并非断然拒绝。而那语气,虽然客套,终究有些冷漠,没有一点亲近之间的热情。安石突然想起自己的那封信,说了师道的重要,说了古人将得之于天的大道公之于人的大义,更是一派官腔,叫人近而远之!而且,自己又不亲自登门相邀,只叫个书吏送封信函就打发了,有这样请人办事的吗?他这样应付,已经是很有学养了!
安石当即吩咐氓儿:“氓儿你回去告诉夫人,我要到万灵乡去一趟,叫她不必等我了。”回头又吩咐元吉:“元吉,少不得还要辛苦你一趟,再陪我去杜先生那儿走走。”
元吉问道:“您要亲自去请他?”
安石笑道:“不上灵隐拜不到真佛,可不是要去一趟吗?”
上路以后,氓儿还满肚子不高兴,以为小题大做,太抬举一个穷酸学究了。安石教训他说:“你小子尽满嘴胡说。穷酸学究?鄞县将来无数举人进士,都要从他门下出来呢!杜先生来了,你要第一个拜他为师。到那时,我看你还敢不敢信口胡说?”
氓儿这才慌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读书!一听要他拜先生读书,再不敢哼哼了。元吉见他一听读书就吓成那样,也忍不住笑了。
杜醇住着三五间茅草房,就在家里教着大小几个孩子。除了有数的几张桌凳,与墙上贴的几张显然出自本人手笔的字画,可以说一无所有。灰色的长衫上,也有几个补丁戳在最显眼的地方。人也偏瘦,四十上下,有些菜色。可看他的表情,却怡然自得,没觉着一点烦恼。看那样子,就是锅里立马没了米,他也照样会乐呵呵的!氓儿看他比想像的还要寒酸,刚要露出一点不屑的表情,一想到安石说要送他读书,赶紧打住了。
安石呢,想到圣人的一句名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对杜醇越发敬重了,上前叉手就是一礼:“此前下官未能亲自登门相请,实在简慢之至!今日负荆请罪,还请先生原谅!”
纯之见是安石亲自登门,非常感动,知道是个真正礼贤下士的官儿,那一点矜持早丢到爪哇国里去了,赶紧叉手回礼:“学生何德何能,敢引大人下驾枉顾!学生实在是才疏学浅,不敢冒渎先圣之谴!”
安石劝道:“孟子所说,是指胸无点墨而觍为人师者,岂是指先生而言!像先生这样安贫乐道,学问深厚,又有口皆碑的,不能为人师表,天下也没有人再能教育子弟了。还望先生为鄞县一县子弟勉为其难,我这里先代表合县父老、子弟谢过了!”说着,已是深深一揖。
杜醇再无话说,一面回礼,一面答道:“得罪、得罪!大人为一县百姓这样过情,学生怎敢再说别的,无不从命就是了。”
安石回到县里没两天,纯之就来县里筹备开学了。经过考试,一共选了一百多名学生。因为学生多,安石又请纯之自己聘了王说、王致、杨适等几位做了助手。他们也都品学兼优,安石更高兴了。安石原是真要氓儿跟着附读的,为他着想的种种道理也都说了又说,无奈他就是不肯上槽,只好作罢了。
开学不久,安石写了一篇《鄞县县学记》,请纯之先生过目。虽不过记事而已,却勾连深远。先说二帝、三王的办学宗旨,是为政教服务的,所以教学都围绕如何治理国家天下的大道而进行,讲究学以致用。到井田破坏,先王的办学方针也被废弃,学校只教章句课文,再不培养治国之士了。再后来学废庙兴,学校更成了仅仅供奉孔子的庙宇,与寺庙、道观毫无二致了。如今还孔庙为县学,正是恢复古道。下面才说到办学始末,及相关具体事宜。
纯之一看完,就称赞道:“大人这篇县学记,以史为鉴,言近旨远,实在写得好。学生一向也主张弘扬古道,一定遵照大人的方针办学:教学都以宏道为本,学以致用。”
安石谦让道:“先生过奖了!能与先生志同道合,实在荣幸之至。如果先生同意,就请先生书录,我再请人刻碑立在县学院子里。一来作个纪念,二来也叫后人不要忘了咱们办学的宗旨。”
纯之谦辞一番之后就遵命书写了,安石又请主簿张罗刻成碑文,很快就立在县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