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选任几多辛酸事
会故人幸有切磋乐
由临川到汴京,走水路还得打扬州过。先是由汝水下鄱阳湖入江,再从瓜洲转运河进淮水,到泗州盱眙入了汴河,才能直到东京。一路摇来,最快也得一两个月的光阴。离家时还是春天,到东京已经入夏了。船由通津门进城,在州桥前远远地泊下,上岸就是汴河大街。候选从来是没准头的事情,为节省起见,安石与淑贤商议好了,一家人只在船上起居。
一切安顿下来,安石就去吏部报到了。他这样初入仕的官,归流内铨管。主管流内铨的侍郎看见安石的禀帖,问道:“您就是王安石王大人?”
安石答礼道:“卑职就是签书淮南判官王安石。”
侍郎笑道:“
扬州的解状材料早报来了,我算着您早该到了。有事耽搁了?”
“回老家去看了老人,一路坐船也有些耽搁。”
“不妨事的,我只是随便问问。文章带来了吗?”
“卑职没有文章。”
“呵呀王大人,您是庆历二年第四名进士,文章名家,四海之内谁不知道?您会没有文章献给朝廷?”
“回大人的话,我确实没准备。”
侍郎盯着安石,有些不可思议,半晌才道:“年轻人初入仕途,不知道官场进退也是有的。您大概不知道,按照常规,进士初职任满,可以向朝廷敬献文章,献过文章就可以求试馆职了。您回去拿几篇文章送来,我替您转奏朝廷,您且准备馆职考试吧!”
没想到,安石竟回道:“谢谢大人关心!试馆职的事,卑职也有所耳闻。只是卑职只想得个外任,到下头州县去历练历练,恳请大人成全。”
侍郎听见安石这话,惊得睁大眼睛,再也眨不下来了!就是听说大内的宣德门这会儿塌了,侍郎也不会更惊讶了!他在吏部混了不下几十年,从来都见人削尖脑袋要往馆职里钻,何曾听说有人放着馆职不要,偏要去外省当职事官?不是自己耳背听错了,就是这个王安石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定定地看着安石,问道:“您刚才说什么?”
安石虽有些奇怪,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我只想求个外省州县,不想试求馆职。”
又说了一遍,听得也真切,显然没错。可这是为什么呢?馆职官员,直接侍候朝廷,事简位尊;因为贴近皇上,容易升迁,从来都是登龙宰辅的捷径,号称清要。而州县任事官,疏隔都市的花花世界、事繁任重不说,远离朝廷,不啻断了升迁的命脉。从此,一辈子都可能只在远恶州县蹉跎岁月,谁不视为畏途?不是万不得已,实在无路可寻,谁会自动要求流放?正因为这样,馆职清要从来都高人一等,而外路州县官员则每每为人轻视,闹出许多滴血的笑话。以至于一些州县官员宁肯将任官资历打折扣等,也要混个馆职。既有需要,朝廷也就默许了,并且为此做出相应的规定,好成全这些官员。这些,难道王安石都没想到?
侍郎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您这是为什么呢?能说说吗?”
“大人,不为别的。我家家境比较贫寒,又有一大家人要养活,馆职虽好,难以养家〖XC糊.tif〗口。也是万不得已!”
侍郎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难得您有一片孝心。您有首选的目标吗?”
安石听说常州江阴县有缺,交通方便,离家不算太远,便道:“卑职听说江阴有缺,恳请大人成全!”
“这个嘛,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您且回去等着。”
送走了安石,侍郎还是有些犹疑。到底不放心,对手下的几个官员叹道:“你们瞧这王安石,实在是个怪人!放着伸手可及的馆职不要,硬要去外省当县官,这是怎么说呢?说是外任好养家,我总不大想得通!”
一个员外郎想了想,附和道:“大人说得对。从来将帅出于行伍,宰臣出于州县。瞧他那样子,谁敢说他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
这官场,可能要数管人事的吏部官员最不可思议了。普普通通一个人,在他们那儿过关最容易;你要是有些异数,不同凡响,他们可就得反复掂量琢磨了。不谨慎不行哪,万一出个差错,自己第一个得打板子戴枷锁!除此而外,就可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潜意识在作祟了:既与众不同,怎么着也得让你多受些折腾。这折腾究竟是有意识让你锻炼筋骨、增长才干,还不过是要你的好看,让你碰得鼻青脸肿,再不敢得意,不敢出格,外人是很难说得清的。安石既然得与吏部打交道,又不留神露出一些不同凡响之处,他的任职,也就很难顺顺当当的了。
在船里窝着,虽不方便,先还并不着急。淑贤是第一次到东京,可以玩的新鲜地方太多了,安石到京的次数也有限,氓儿他们则更是唯恐天下不乱,一辈子不走,才趁了他们的心愿!
岸上的汴河大街,店铺林立,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就很够流连的。最热闹的,当然还是一月数逢——初一、十五、逢三、逢八即开的大相国寺集市。
这大相国寺,年头可久了。原本是战国时魏公子无忌的住宅,无忌就是那个窃符救赵的魏国公子信陵君哪!南北朝时,北齐就将故宅改建成大建国寺了。后来虽有兴废,寺还在。到唐代,唐睿宗李旦因为在大梁封为相王,已将寺名改成了相国寺。大宋重修,太宗亲自书写匾额,在旧名上添了一个“大”字,这才成了“大相国寺”。头尾算起来,不是有上千年的历史吗?
相国寺在州桥的东面,也有一座桥架在汴河上,正对着保康门。过桥就是重楼飞檐的大山门,太宗亲笔题写的“大相国寺”四个大金字,高高地嵌在门楼上。大相国寺的建筑、文物,唐、宋各有十绝。太宗御书是一绝,山门门楼的卷檐也是一绝。卷檐原是唐人造的,不用一钉,做工极巧。大宋第一位能工巧匠喻浩,对什么都一望而知,就是对这个卷檐百思不得其解。山门后面的两个木制井亭,也是唐人的绝活,也全用榫接,同样叫喻浩百思不得其解。山门东面有一座石塔,三丈多高,十分雄伟,也是唐人造的,起名普满。二门后是大雄宝殿,再后面是资圣阁,都是唐睿宗、唐玄宗时的建筑,也全都极为恢宏壮丽。
除了建筑,就数佛像、绘画让人叹为观止了。大雄宝殿内,是睿宗时相国寺兴寺师祖惠云和尚铸的一座大铜弥勒佛,一丈八尺高;资圣阁则供着铜铸的五百罗汉,还有佛牙。大相国寺有很多院落,除了大雄宝殿、资圣阁,许多院内都有与佛教相关的壁画,而且也全都是名家手笔。大雄宝殿东壁有唐代圣手吴道子画的文殊维摩像,后壁有真宗朝绘画待诏小高高文进画的北方天王等。后门东西两面墙壁,也是高文进画的文殊菩萨变相及其他神像。大雄宝殿走廊上的阿育王等变相图、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等,原是大高高益的手笔,因为时间长,洇毁剥落,又由小高文进仿照大高的笔意,重新画了一遍。文珠院的净土弥勒下生,净土院的八菩萨像及征辽猎渭等壁画,则都是王仁寿的手笔。所有这些雕塑绘画,无不形象飞动,灿烂辉煌。
安石无书不读,对于异端邪说原来就比较宽容。就是佛教,他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将淆乱天下的所有罪过都加到它身上。相反,他只归罪于世人都学士大夫唯利是图,口是心非,不能自治正己而已。何况,这些建筑、绘画、塑像本身,又是那么辉煌的艺术珍品呢!大相国寺本身,实在就够他流连的了。淑贤不全信佛,对菩萨却颇为尊崇,也爱这庙宇与塑像、绘画的辉煌精美,又是生平头一次见到,礼拜之外,也一样沉醉不已。
他们流连的,当然还有万头攒动的市场。
大相国寺的市场,共分三层。
第一层在山门内外,专卖飞禽走兽,只要世上有,人又能捉得到,就没有找不到的。
第二层,从第二道山门到大雄宝殿前面。这一层最热闹。除了地摊,院子里还有临时搭起的篷帐铺台首尾相接。货,则是日杂百物,应有尽有,像什么席簟屏帏、鞍辔弓箭、鲜果蜜腊啦等等,比比皆是。文房四宝,则数赵文秀的笔、潘谷的墨最抢手。两廊,是各大寺庙的道姑们的天下,专卖针织刺绣用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等等,琳琅满目。
最后一层是文场,从大雄宝殿后面到资圣阁阁门之前,已经不再喧闹,静悄悄的,专等有心的骚人墨客,前来寻觅宝藏玩好、名家字画、珍本图书,还有一些香药土仪之类的东西点缀其间,那多半是散任官员打外面带回来换钱用的。有时这儿还真能淘到稀世珍宝,有心的读书人,总好影子一般在这儿踅来踅去。多少有些嘈杂的是后廊,那儿有几个算命打卦的先生:像所有的算命先生一样,他们始终惦记着别人的身家性命,顾不上自己穷得丁当响,什么时候都在热心地兜揽顾客。
三个市场既应有尽有,又各有特点,谁到大相国寺都不会扫兴而归。安石与淑贤他们自然也各投所好,得意而返。
从来干等最难消磨日月,何况还在船上窝着,什么都不方便。游兴只能延缓焦躁,却不能彻底根除它,渐渐就有些难熬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出了事,安石他们住的船失火了。船原是货船,来的时候是顺带捎上王安石一家的,到京以后,暂时无货可装,两下说合,暂时包租了。船是船主自己酒后失手烧的,与他人无关。可安石他们的行李衣服等等,却也一把火烧得干净,只剩下随身携带的一点细碎银两。下面的日子还没完没了,可怎么办呢?
先得找个住处。
也是人急智生,安石突然想起了东头的连升客栈:那是南方客人,尤其是南方举子专选的客栈。自己来往一向都住那儿,也是在那儿得的进士喜报。老板或者还有印象,借住一程,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叫氓儿跑去一说,老板张德旺果然眼活,不仅记得几年前的喜报,也知道这次是来候选的。不但满口答应,还讨好道:“老爷看得起小店,咱们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不是?只管住,一切有我!”
氓儿回来一说,安石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搬到连升客栈住下了。可淑贤从来没有这么劳累过,加上焦急,原就有些不舒服,又受了惊吓,住进客栈就一病不起了。先是容易疲倦,胸闷咳嗽,口渴痰稠,小便短赤,跟着就头痛发热了。安石虽然烦恼,也只能硬撑着。幸亏杂学旁收,多少懂得一点医道。一号淑贤的脉相,知道是因为天气热湿,焦躁惊恐,感了热邪,就按清暑、解表、祛湿的药理开了方子,不过三味药:
鲜荷叶一张(或干荷叶四钱)、菊花四钱、苡米一两
叫氓儿去药店一连抓了四剂,交给奶娘煎汤去渣,让淑贤喝了。两剂下去,人就渐渐轻松了,总算有惊无险。安石除了找些书读,过几天就去一次吏部,只是始终没有消息。
那天正要出门,迎面却碰见一个人,虽然也很年轻,却满脸沧桑,额上连皱纹也有了。再看一眼,不是曾巩曾子固吗?
安石大喜,上去就握住他的手叫道:“子固!你也在这儿?我还以为绝不会碰到你呢?”
曾子固一见是安石,也惊喜若狂:“是介甫?真没想到!”
安石道:“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约好春天在京见面,我迟了一步,以为再赶不上了,又不知道你在哪儿,不想却在这儿碰上了!”
子固道:“我也是春天没赶上,这会儿临时有事又进了京,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吧?哈哈哈!”
原来,子固昨天已在连升住下了。安石也不出去了,先去了子固的房间。子固听说淑贤也来了,又过来看了她与孩子。曾、王两家的关系,亲得有些扯不清。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字正臣,生有三男一女。长男易占,字不疑,就是子固的父亲;女儿曾氏,也就是子固的亲姑姑,嫁了金谿的吴敏,生了吴芮等四个儿子。淑贤既是吴芮的女儿,曾氏是亲祖母,子固也就是他嫡亲的表叔了。就安石这边看来,他母亲是吴敏小弟吴畋的女儿,算起来也低子固一辈。但也还有另一种算法。子固的父亲曾在临川当过县尉,与安石父亲王益过从甚密,他与安石也就是父交子往的同辈了,年龄上也只大安石两岁。还有一层,子固父亲易占先娶的周氏,续娶吴氏、朱氏。吴氏是临川人,就是安石舅家的近亲。吴氏生有三男一女,曾巩是长兄。由子固舅家这头算来,他与安石就只好平起平坐了。这种拉秧扯藤的关系,谁能说得清呢?好在安石与子固都是大家,只以好友相待,并不计较辈分大小,上下也就无所谓了。
子固的祖父致尧,也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真宗装神弄鬼,他是敢于直谏的少数几个大臣之一。因为正直,官运自然不顺,做到知州也就了了。子固还未出世,他已先去了世。到易占手里,更不成气候了,由太子中允、太常丞博士调了外任知县。因为知州要挟他不买账,被无中生有上了一杠子,将个官也弄没了,丢下六男十女十六个儿女郁郁而死。子固虽然孤苦无依,却自强不息,刻苦攻读。他与安石成为密友,除了亲戚、父辈关系,有着类似的家庭背景,同病相怜,也该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子固家庭负担比安石更重,命运也似乎比他更蹭蹬。安石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子固弟兄却屡试屡败。有那不乐意他家的,看他弟兄老是不发迹,就编了首打油诗嘲讽他们:
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子固听了,也不往心里去,照旧督促兄弟与自己一起奋斗不止。他魄力不如安石,志向因此也就平实多了: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历史定位。
他写过一篇《唐论》,仔细算过一笔账。照他的算法,从三代算起,唐虞治世五百年而有商汤之治,商汤之治五百年而有周朝文、武之治,这是盛世极治,无以复加。文、武之后一千年,才有大有作为的唐太宗的贞观盛世。贞观之世虽有治天下之志,有治天下之才,又有治天下之效,却有很多欠缺,已不是极治,根本不能与三代及商、周盛世相提并论。三代与商、周之时,都是五百年一遇极治,周代之后一千年不能遇到一个极治,那么,生于后世的君臣士民,就不能不是个悲剧了。生不逢时,连太宗这样的圣君,孔、孟这样的圣人,都难有大的作为,其余更可想而知了!无论是谁,都应该在这个历史轮回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么劝别人,他自己当然更清楚要在历史中成就什么了。
这种平实的算法中含着悲观,是不用说的了。好在这并不妨碍他积极入世,不能大治,还可以为小治而努力呵!所以他又主张君子之道,除了得之于内,也要积极努力,务求施之于外。他这么想,也这么做。除了参加科举考试,又主动自荐,希望他所心折的人能将他举荐于朝。他与欧阳修联系最为密切,欧阳修也特器重他,常说拜在自己门下的人不下千百,只有得到他最叫自己高兴。欧阳修送他的序引,也直接称叹他的学识志向。而早在欧阳修、蔡襄做谏官的时候,子固就写信为他们高兴了;到他们被撵出朝廷,他又写信打气,请他们不要灰心。欧阳修比子固大了一轮,亦友亦师,两个人也可以称得上所谓忘年之交了。欧阳修到滁州,子固还辗转去了一趟。
安石一向自重,不好攀上,也不愿为人所知,不过心里也是敬重欧阳修的。子固与欧阳修熟悉之后,也要安石将文章送给欧阳修指教、引荐。安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给他了,并且直言不讳地感慨说:“想想,除了欧阳大人,天下也真再没有能知道我的了!”不仅自己选了几篇文章交给子固,还将另一个朋友王回、王向兄弟的文章也让他捎去了。这是他中举到
扬州上任以后的事。自从交过文章,安石就没有再问这件事了。
安石与子固重新在房间里坐定,略略问过各自的情形,子固就向安石介绍与欧阳修联系的情况了:“我给欧阳大人前后写了两封信。前一封信欧阳大人去了河北,第二封信是后补的,主要推荐你与王回、王向的文章。最近,又赶着去滁州见了他一面。”
“欧阳大人好吗?”
“还算好,只是多少有些颓唐。”
“遇上那么多事情,也难怪。”
子固想起什么,先禁不住笑了,之后才接着说道:“想起这一趟,也真好笑。上一封信,说到你,我措辞很硬,虽然倒也是本心话。”
“是不是乱吹了?”
“话是很大,却不能算吹。这是底稿,你自己瞧。”
安石顺着子固指的地方看去,写的是:“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以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傥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
安石将稿子放到一边,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子固道:“欧阳大人对我说了实话。‘起先我认为你是为朋友鼓吹,这也是常情。及至读了安石的著作,才知道你确实没有夸大其词。如安石,真是古今不常有呵!’”
安石听了子固转述的话,也很感动,慨叹道:“我到底没看错人!”转而又问道:“欧阳大人还有什么指教没有?”
子固道:“他很想尽快见你一面,并要我转告你,要你尽可能开阔规模,不要刻意造句,不要因袭前人。好文章贵在精神,贵在自然。就是孟子、韩愈的文章,也不必像它。望你早早独树一帜,自成一家!”
安石点头称是:“毕竟是文章大家,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着力。真得好好谢他,也得好好谢你呵!”
子固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个?那话也是对我说的呢!”
安石想起
扬州的事情,想起逢源,便向子固作了介绍,子固也啧啧称叹。
安石的思绪,这时又转向变法了:“我看到正之的诗,谈到新法,说是‘今古无烦倡革新,谁知新政先新民?诗书孔孟惠风雨,万紫千红总是春。’及至见到逢源,他又主张效法商鞅,厉行法治。子固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你怎么看?”
子固略一思考之后,说道:“这个问题,自然要想。我是主张折中的。”
“能不能详细说说?”
“简而言之就是,法不能不变,又不能离经叛道。今古不同,风俗世事各异,执古不化,拒绝因时而变,根本行不通,只能变法从宜。三代至今,变化大得不可胜计,就是明证。但变法又不能离经叛道,离经叛道,必然导致天下大乱。商鞅失败就是一例。不只是商鞅,他前后的苏秦、孙膑、吴起、李斯,乃至各路诸侯及
秦始皇等,无不如此。他们并不败在严肃法纪或有所替革,而是败在不重先王之道,随心所欲。天下失去根本,无所适从,不失败才怪!所以呢,法不必尽同,道不可不一。关键是操持适度,纵横自如。”
安石点头道:“以道为本,以法为枝;法先王之意,求变合于时宜,变后又是不变——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结论。我说的,是不是你的意思?”虽是问话,他的思想较之先前,似乎更明晰、具体了。
子固很赞同:“这一点,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安石的思想是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方向上的,他已经想起了王回。这王回字深父,也是一个倒霉蛋,与安石、子固出身大致相似。他父亲王平一生耿直,官运有限,只做了个侍御史。在金殿上说事,一时激动,得了脑溢血,从金殿上抬到家里就去世了。好的是父亲死时六十多了,王回弟兄几个已经长大成人。大虽大了,学问根底也打得不错,都成了小有名气的文人,但也就这些了,其余一无所有。王回小安石二岁,是在京中赶考时认识的。他旧学根底深厚,尤其长于典章制度的考证、梳理,与安石很投机,后来又介绍给子固了。这会儿想起他来,便问子固:“子固,深父的文章你都看了?觉着怎么样?”
“不错。”
“有没有别的感觉?”
“这我倒没深想。”
“文章本身没问题,只是觉着他的思路有些孤僻。”
子固突然想起昨天碰到过深父,赶紧说道:“深父就在京中,我昨天看见他了。”
“噢,他在京中?”
“我也是偶然碰上的。原来曾公亮曾学士是他的亲娘舅,他也刚来不久。”
“既然就在京中,干吗不找他一起谈谈?”
“走,这就去。”
都是年轻人,说走也就走了。原来曾公亮是泉州晋江人,王回祖籍是福州候官,只是后来才搬到颍州汝阴,都属
福建路,地道同乡。上人亲近,也就做主将曾公亮的妹妹嫁给王平了,后来生了王回、王向几兄弟。曾公亮现为翰林学士,官声文名都还不错。既是亲舅,王回每次进京,当然多半就在他家落脚了。翰林学士虽号称清贵,却贵而不富,公亮更接近清贫了。他租住在东营务街的一条狭巷里,车都进不去,三五间房舍也相当窄小。学士上朝还没有回来,正好留下空当,叫几个年轻人神聊一气。
深父个儿不高,比较清瘦,衣着不大讲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寒暄之后,安石就入了正题:“深父的文章我都读了,学问根底在我之上,尤其是对典章文物制度的熟悉,更是我望尘莫及的。但也有一两处看法略有不同,得同你说道说道。我的看法只代表我,与子固无关。”
王回笑道:“什么严重话题,要这样郑重其事?”
一句话提醒了安石,也觉着自己口气太严肃了,不由得也笑道:“你说得对,倒像我是来打擂台似的。话不严重,但很重要。”口气虽轻松多了,可依然有些凝重。他是个认真的人,涉及的又是严肃的话题,再平和,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他问:“你是否对老子、庄子的东西,有些醉心?”
深父有些茫然:“你是指什么?”
“你自己说的:‘惟其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以使万物之正焉。’想着正己而不想着去正物,使万物自己归正,这是无治人之道,正是老子、庄子的无为而治。期于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明哲保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是无义。为人自然不能无义。这是一。再者,所谓物正,也并不是听之任之,放任自流,那样万物是永远不能归之于正的。物正是让万物取正于我,为我所正。为我所正,才能达到天下大治。哪里有什么也不做,就能物归其正,天下大治的?这是神话。周武王说:‘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有一个人敢横行天下,为非作歹,武王都觉得是一种耻辱。孟子说‘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指什么?说的就是武王以一己而匡正天下,而天下也真达到了极治,万民安乐。要是不期于正物,放任自流,早就天下大乱了,哪里还会万物归正,物阜民丰!扬雄说‘先自治而后治人之谓大器’,他是真懂得自治治物的道理的。孟子之后,怕也就是他能不受老、庄之道的影响,而将先圣的有为之学发挥到极致了。”
深父笑道:“我暂时还没想那么多。”
“我想也是。其实,老、庄的无为之道,从根子上就错了。道有本末之分。本是万物的源头,万物因它而生;末是川流,万物所以成长。本出于自然,不假人力,所以人对万事万物的生出无能为力;末涉及形器,也就是涉及各种具体事物的成长发展,它是需要人力扶持培养的。出于自然的本源,人既无能为力,当然可以不说、无为,但需要人扶持呵护的具体事物,没人是不行的,绝不能不说、无为。老、庄之学重本轻末,本不假人力,自然无需说、不必为;末呢,也就是那些具体事物,太烦琐屑细,不值得说,不值得为。这样,一切都不值得说,都不必为了。岂知他们从一开始就因为混淆本末而大错特错,结果,弄得只能说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话,空话。他们之所以根本否定礼、乐、刑、政这四种养成形器的必备之术,也同样因为这一点。”
深父听了安石这一番长篇大论,十分折服,由衷地叹道:“我一向以为吃透了老、庄,还为这得意过不止一回。今天看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安石笑道:“我哪里是要和你比道行!我是真心想你出来,一起为天下苍生做些实事,怕你入了老、庄之道不能自拔,误了前程,误了天下!我的话还没完呢!”
深父问道:“还有什么?快说。”
安石道:“你说的大人知命,也是同样的问题。大人也好,达人也好,知命不忧戚于心是对的,但他不能对成败得失无动于衷,毫不关心。要是那样,孔子、孟子也就不会恓恓惶惶四处奔走了。孟子说:‘我四十不动心。’又说:‘何为不豫哉?然而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王庶改之,予日望之。’根本不是不关心穷达,只是不为它愁眉苦脸而已。你说大人知命,只要自己正道直行,能不能达于天下,都是命里注定的,对于穷达根本无所谓,同样入了无为一路,总是为自己退缩不前张目。我真替你担心!”
子固也是个积极用世的人,自然附和安石,也劝道:“安石的话有道理。你那些想法绕来绕去,都是要绕开人世,难道你真打算就这样隐居一辈子?”
安石道:“还有一些具体问题,如解不开疙瘩,也会妨碍你入世。比如礼与权。礼要讲,但也要因时因事讲究权变,不能拘执于一端。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而援之以手者,权也。’倘若有礼而无权,也就不足以为圣人了。君子因时达变,不一而足。有时用礼,所以孟子不见诸侯;有时权变:卫灵公夫人南子与人通奸,把持朝政,孔子还是去见了她,就是从权。不通权达变,遇事就可能胶柱鼓瑟,出了世也会一触而退。我这些话未必都对,不过供你参考罢了。见了夷甫,你不妨也问问他的看法?”
夷甫是字,实际姓常名秩,也是颍州汝阴遁世的名士。他与深父年龄相仿,学问却为深父所折服,两人堪称密友。安石认识夷甫,还是深父介绍的,安石也很敬重他的学识。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所以安石最后又搬出了他。
在安石,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可人到成熟,思想观念渐趋定型,尤其是著书立说的文人,比一般人更难转型,别人的话再对,也难有效,尤其是难有长效。安石的话深父到底听进去多少,只能看他日后的行事了。
京城的落寞,幸亏有朋友点缀,才免去了许多烦恼。到他们陆续走了之后,又只有漫长的等待了。朝廷对于吏部办理铨选官员的任选,原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只是多半不过一纸空文。直到近冬,安石的任命才最后落实了:不是江阴,而是远在两浙的明州鄞县。京城早已不堪留住,上任又有明文规定的程限,安石一接到任书就安排动身了。张德旺的欠债,是由深父请曾公亮暂时替他打点的。因为深父的关系,安石与公亮已有过多次接触,也深得他的器重。安石对他,也一样相当敬重。
安石在京中待了半年,朝中的事岂能一点都不闻不问,知道了又岂能一点没有看法?当然不是。可安石在朝中一点关系都没有,小小一个待选县令,人微言轻,想说也没处说去。而且,说了不也白说吗?何况,他还是一个非常自重的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有兴叹而已。还在船上,他就写了一首《读诏书》的诗,最后两句说:“贱术纵工难自献,心忧天下独君王。”他当时的感慨,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