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大宋遗事

返乡里步步有亲情

思往事语语动衷肠

安石三年签判任满,带着妻小回老家了。

由扬州乘船溯江而上,入鄱阳湖,再由汝水逆水而行,虽然遥远,倒是一帆风顺。船到抚州,过了盐步门,靠着码头泊下了。码头上已经站满了接他们的人,两个哥哥安仁、安道及弟弟安礼、安国、安世、安上等站在最前面。安石一看见他们,原先就难以平静的心,益发狂跳起来了。

弟兄们刚见过礼,安石就急着问安仁:“大哥,祖母、母亲好吗?”

安仁道:“都好,就只是惦记你们!”

安国抢着接道:“祖母刚刚还吵着说,要亲自到码头来接您和三嫂呢!”

安石笑着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吴夫人也与兄弟们见了礼,奶娘又抱着小王雱拜了伯伯、叔叔。一行人且走且说,离开了码头。

盐步门是抚州的水门,正当盐步岭下,原是船运卸盐的地方,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抚州府治临着香枬山,盐步岭乃是香枬山的东峰。岭,原先也没有名字,因为岭下有了盐步门,当地人口顺,也就跟着水门叫它盐步岭了。沿着盐步岭拾级而上,不过百十步,就是安石的家。老屋沧桑,绿树横斜,祖母谢氏、母亲吴氏,早立在门口等着安石小夫妇俩了。

祖母虽已八十多岁,满头银丝,却腰板硬朗,精神矍铄,拄着一根拐杖立在夕阳下,犹如身后那株枝干苍劲的老松。母亲不过四十来岁,精神气色也都很好。安石心里欢喜,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夫人也跟着跪在一旁。余下氓儿等,也都一溜排跪倒在地下。

祖母赶紧拄着拐杖上前拉住:“好孩子,免了免了。快叫我瞧瞧,又是一年多不见,想死祖母了!”

母亲也上来拉着众人道:“都免了吧,起来起来。”

安石起来搀着祖母:“我们也日夜挂念您老人家!”

祖母上下打量着安石,点头道:“还好,人倒没见瘦!”

安仁上前劝道:“祖母与母亲在门前立了半天,也累了,先进屋歇歇吧!”

祖母说:“说的是。他们坐了一路的船,该累坏了!”

祖母进屋坐下,安石还要行大礼,祖母说:“免了免了。家里面哪有那么多虚礼!你先坐下说会儿话,就坐我身边。安仁哪,你去安排一下,给你三弟接风。可怜坐了一路船,一定饿坏了。安道,你们弟兄几个也都坐下。淑贤呢,与你两个嫂嫂、安珍妹妹她们见过了吗?”

淑贤向前行了礼,答道:“回老祖宗话,已经见过了。”

“你就挨着你婆婆坐吧。你们妯娌、姑嫂也都坐下。”

等大家都坐定了,老太太突然想起了王雱,问道:“你们都安顿了,怎么就忘了我那宝贝儿呢?”

大家一时愣住了。老太太见大家发愣,才又问道:“雱儿呢?怎么不叫雱儿出来见我?”

奶娘是个很机灵的人,早抱着王雱在地下跪着,一面凑趣道:“回老祖宗,雱儿早在地下给您叩头呢!老祖宗忙这忙那,忘了我们这孙子头,可怪不得我们!”

大家一看胖乎乎的小不点儿,正在地下笨手笨脚地忙着叩头,全忍不住笑了。老太太尤其高兴,哈哈笑道:“奶娘说得对,是我的不是!见了当官的孙儿,就忘了这小不点儿的重孙儿!你们也不给我提个醒儿?还不快抱上来,让我瞅瞅!”

奶娘赶紧抱上王雱,送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瞅着小子大大的头,胖胖的小脸,浓眉大眼,戴着一顶虎头帽,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越发笑得嘴也合不拢了。也是应了一句老话:乐极生悲。老太太想起儿子王益中年弃世,丢下老母、妻儿,如今安石好不容易有了出息,又有了下一代,他却不能亲眼得见,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水早已汪汪而下了。

安道见祖母落泪,不知道究竟,问道:“三弟今儿大老远回来,您老人家四世同堂,高兴还高兴不过来,怎么突然落起泪来?”

老太太道:“我想起你们死去的老子,如果在世,也不过五十来岁,正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却不幸中年丧世,叫我这吃白饭的废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家大小,孤儿寡母,受了多少恓惶,怎不叫我伤心哪!”

一席话,勾起一家大小的无限辛酸,一家人全都忍不住唏嘘落泪了。尤其是安石的母亲,年轻守寡不说,上面有婆婆要奉养,下面更有丈夫丢下的七男三女十个儿女得拉扯成人,安仁、安道还是丈夫前妻徐氏丢下的遗孤,其中的艰难困顿,真是一言难尽!一旦勾起往事,早止不住泪眼滂沱了。说来也还就是她,到底经过无数磨难,又惦记着一家老小,尤其害怕婆婆高年的人,过于悲痛伤了身体,自己哭了几下,便先止住了,反倒强装出一副笑脸,安慰老太太道:“安石他爹没有福分,原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的,老太太也不必难过了,留心别伤了身体!安道说得对,安石能有今天,又千里万里回来团聚,您老人家四世同堂,该高兴才是!”

安国也故意埋怨道:“母亲说得对,三哥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没来由引着我们大家在这儿伤心!”

老太太听见安国埋怨,知道有意逗她开心,不由得破涕为笑,说道:“对对,是我老糊涂了,不该引着大家伤心。从此大家都欢欢喜喜、顺顺溜溜的吧!”

一家人这才都转悲为喜,高高兴兴地庆贺团圆了。

第二天早晨,刚吃过早饭不久,安仁便领着一位官员进来了,老远就冲安石喊道:“三弟,快来迎接,瞧谁来看你了?”

安石抬头一看,是位年轻官员,也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认得是本州司法参军张彦博,字文叔,自己先前回来与他多有接触,赶紧迎了上去,向他施礼道:“原来是文叔大人!我正说等略略安定了,就与大哥一起去拜望您,谁想倒先惊了您的大驾,实在吃罪不起!”

张文叔也回礼道:“您我兄弟,何必拘泥这些虚礼!仁兄荣归故里,小弟忝在地方,论理也该先来看望。”

宾主相让着坐下,上了茶,又说了些闲话,安石便入了正题:“令尊刑部大人的诗,我都拜读了,实在受益不浅。”原来上次回来,张文叔就因为久慕安石的文名,曾当面恳请安石替他父亲的诗作写一篇序,诗稿是后来另派专人送到

扬州的。今天虽是探望,自然也要索稿,所以安石先入了正题。

张文叔谢道:“有劳仁兄了!”

“哪里!愚弟何许人也,原不敢唐突令尊大人的大作,仁兄要我作序,实在愧不能当。及至读过全篇之后,倒真有些话要说。不说,反倒觉着会辱没令尊的大作,也就斗胆放言,顾不了别的了。”

文叔道:“仁兄的道德文章四海皆知,先父的诗歌有您作序,是一种荣幸!您有话要说,自然一定都是不刊之论。”

“那倒不敢自矜。令尊的诗,明丽而不华艳,讽道却不刻薄、直陋,最得唐人诗歌载道蕴藉的真谛。我朝开国,革故鼎新,唯有诗文一道,承袭晚唐五代的颓风,毫无起色。杨大年、刘子仪把持文柄,不但不思改革,反倒推波助澜。原本无病呻吟,却粉墨朱青,错金镂银,摆出个绮丽繁靡的架子。一班文人不辨就里,纷纷效颦,更闹得乌烟瘴气,难以收拾。令尊大人虽与他们并世而居,却淡泊自守,独树一帜,不仅是我朝诗歌的一大异数,也是我朝诗歌的希望所在。就此而论,实在无论怎么高评都不为过!”

文叔道:“不是仁兄别具眼光,又怎么能看出这一点呢!”

安石接着自己的意思,继续道:“子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有其诗,必有其志。令尊的诗之所以能洁身自好,守正不污,应该与他为人正直自持、守节不污,息息相关。这才是最叫人敬重的!”

一席话说得文叔热泪盈眶,当即站起来倒身就拜:“有仁兄这一序,先父的诗一定可以永垂史册了。先父泉下有知,也会无限欣慰,无限感激的!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仁兄才好!请受我一拜!”

安石倒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拉住:“仁兄折杀我了!我不过说了些本心实话,何谢之有?快不要这样!”

拉着拉着,到底行了礼,才拿着安石写好的序文,欢天喜地地走了。

当天下午,安石弟兄几个,又去灵谷山祭扫了祖父的坟茔。安石祖上是打太原迁到临川的,除了叔祖观之做过官,祖父用之一直都是平民,死后也就葬在附近的灵谷山了。父亲王益死在江宁通判任上,就近葬在钟山,只能山长水远地遥祭。叔祖也葬在外乡,一个叔叔后来随官安家,除了老屋房子还有他一份,人早不在临川了。

打灵谷山回来,安石带着氓儿,又绕道去了东门外二十里的蛤蟆山。蛤蟆山上有座元君庙,临川大儒刘长逸先生,当年就在庙里办了个耕读讲堂,专门教育附近人家的子弟。他是个名家,前朝的事见得多了,早已绝意进取,只将教书育人、培养地方英才,当作自己的唯一乐趣。不但真正做到有教无类,连束脩也是可有可无的,从不计较。实在分文拿不出的穷家,子弟一样可以到他那儿就读。安石是他的第一批学生,也是他生平第一个最得意的学生。

安石就读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随父亲宦游四方了,但长逸先生仍然特看重自己这个小不点儿学生。知道安石要走,特意赶到王家叮嘱王益:“王大人,安石这孩子天资过人,稳健执著,是块好材料。好好培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也有些经历,阅人也算多了,可像这孩子一般的资质品格,还从来没有见过。不信,您将来看吧,老夫的话绝不会错!”

知子莫如父。王益自然相信老先生并非诓语,只是不好说出来,少不得谦逊一番。老先生见他似信非信,当场赋诗一首,要赠给安石作为异日的见证。诗说:

老来事事不关情,但育英才朝帝京。阁上麒麟勋业后,无忘捷报告先生!

录下诗后,老先生余兴未尽,又说:“安石,我有诗赠你,你是不是也该回赠一首?就步我的原韵,怎么样?”

这对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实在太难了!王益正要为儿子开脱,安石已经开口答应了:“先生有令,学生不敢违抗。和得不好,请先生指教!”跟着就奶声奶气地吟道:

咿呀小子敢言情?惟向胸中念帝京。风定云闲功有日,启蒙第一是先生!

老先生一听,又惊又喜,拍着桌子叹道:“听听,大人,如何?小小年纪,居然就有这等才思,这等敏捷,这等心胸!最难得的是有这等心胸!喜信现在就已经发动了,您就等着瞧好吧!”

这下,连王益也有些吃惊了!安石有些鬼聪明,他是知道的。但竟会如此敏捷、通透,且胸怀如此阔大,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看着儿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所有这些事,历历在目,就像不过发生在昨天,可转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父亲早已过世,老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上次回来,因为还在任上,时间太短,来不及上蛤蟆山就走了,这次总算能见着先生了,但愿老师一切康宁!

一路想着,不觉已到了蛤蟆山。可上山一看,元君庙已经无影无踪了!赶紧找个樵夫打听,说是早在三年前就倒了,拆了!

“您知道在庙里教书的刘老先生吗?”安石问他。

“他老人家谁不知道!只是死了好多年了!他老人家不死,学堂不倒,元君庙也不会倒!哎,大大的好人啦!”

安石一听,仿佛头顶一声霹雳,那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回头看见一株老紫荆树,约摸正当元君庙前,当即就在紫荆树下跪倒,一连叩了几个头,嘴里祝道:“先生,学生来得太晚了,没能见到您老人家!这棵紫荆,权当就是您的灵位,且受学生几拜吧!您泉下有知,敬请放心,学生一定努力忠君报国,建功立业,不叫您老人家失望!”

氓儿见安石那么虔诚地向紫荆树叩头,虽不明就里,也趴在地下将头磕得山响。

安石又要氓儿去山下人家借了锹锄,就像复坟一般,认真给老紫荆树培了许多土。临了,又交代氓儿:“记住这株紫荆树,将来条件好了,我还要为他盖个亭子。假如我不能亲自来办,你也要想着替我办了!”

氓儿答应道:“老爷吩咐,氓儿一定照办。老爷这么看重这棵紫荆,想来一定是个神仙。就请神仙爷爷保佑我们一家大小,保佑老爷官儿越当越大吧!”

说得安石也忍不住笑了,骂道:“你胡说些什么?是要纪念我的老师!”

氓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是老爷的神仙老师。”

安石知道与他扯不清,也懒得纠正,与他一起下山了。

当天晚上,一家人又在一起闲话家常。待祖母、母亲先去休息之后,安石才问几个小兄妹道:“自我上次回来,又是一年多了,你们几个学业是否有长进?”

安仁在州学里任教,安礼、安国、安世都跟着他就读,先替他们答道:“有母亲及我与安道盯着,他们倒也还算用功。”

安石又问:“都读些什么书呢?”

安国答道:“我主要是州学里安排的《尚书》、《论语》、《春秋》、《孟子》、《礼记》、《仪礼》、《周礼》、《诗》、《易》等,此外就是策问、诗赋及古文了。”

安世说:“我与四哥差不多,没四哥学得好。尤其是诗赋文章一道,更不如四哥。”

安礼说:“我也一样。”

安上说:“我与七姐及九妹、十妹,都才跟二哥发蒙,读《诗》,学些平仄、对对子什么的。数七姐学得最好。”

安道也点头道:“安上说得不错,就数七妹最长进。”

安石笑着问安珍:“会做诗了吗?”

安珍腼腆一笑:“还凑合。”

安石笑道:“那好,我就出个题目考考你?”

安珍一点也不怕:“三哥请出题。”

安石想了想,道:“就以今晚咱们说的为题,不限韵,做一首七言绝句。”

安珍略一思索,一首诗立马就成了。诗说:

读罢诗书惟黹针,平生事业此中寻。可怜咏絮谢家女,碧海青天夜夜心!

几个人听了,全都吃了一惊!连对她有几分了解的安道,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才思、胸襟,不禁叹道:“七妹,可惜你是个女孩儿!要是个男子,三弟怕也要让你三分呢!”

安石也赞道:“二哥这话不错,真是可惜了我们七妹。古往今来,埋没的女孩儿实在太多了!”

安珍红着脸道:“我不过瞎诌两句,你们就这么乱夸,是要打趣我?九妹、十妹,咱们睡觉去!”说着,真带着两个妹妹回房里去了。

几个兄弟,全忍不住笑了。

笑罢,安石又沉思道:“读书要抓根本,要扬长补短。经书之中,《尚书》、《周礼》、《诗》,是根本的根本。诗、礼是圣人的教子之道,无需多说;《尚书》是历史,有它做底子,行文就会言之有物,古朴精练,实在是学做古文的不二法门。《春秋》三传都不足信,恐怕是诸经中最没准头的,不必多花气力。《易》经则最博大深奥,不那么好啃。圣人晚年韦编三绝,还留下许多遗憾,只要略知一二就行了。要啃,也是学有所成以后的事。我这是有教训的。《易解》一写完,我就懊悔了,太不成熟。要搁现在,我绝对不会写。抓住根本,就该杂学旁收,无所不读了。只将读书当科举的敲门砖,是最没出息的事。读书是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想,你就会无所不读,也永远不至于沾沾自喜了。我说扬长补短,也是打这儿说的。安国的诗赋,不要说,是好的。你十一岁过南昌写的《滕王阁记》,连父亲都说一口夸一声的。长于彼,就可能短于此。你得力戒浮躁,向学问根本上下工夫。诗赋也是一种功夫,不要学三家村学究看不起它。你们几个自然知道不如安国,就该努力迎头赶上。”

几个小兄弟一向佩服三哥,他说得又都在理,自然都答应道:“三哥教训的是,我们一定努力。”

安石笑道:“你们说得好听,做起来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我也是有教训的。”他想起儿时的许多事情,尤其是渐渐长大以后的许多事情,不禁无限感慨。“我是到什么时候才真正立志的?差不到快十七岁了。早先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一些世面,但总不懂事,真正往心里去的东西不多,过的也就是一般公子哥儿轻浮浪荡的无聊生涯。要不是十六岁那年父亲铨选候任,带我去了一趟京城,我怕至今都还在梦里,永远只能做个无所事事的混世虫了!”

安石的这段心路历程,可是谁也没有透露过,连大哥、二哥也止不住好奇:“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京城是个花花世界,也是个权贵如云的世界。我到了京城,才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可怜。不但一点儿优越感都没了,还无时无刻不觉着压抑。压抑中又挣扎出一线自信与希望,觉着自己满可以置身其中而毫无愧色。过去的所作所为、所闻所见,一时间纷至沓来,叫我惭愧,叫我振作,叫我觉着责无旁贷,似乎全都在一刹那间得到了净化,又升华为一种理想抱负:一定要像稷与契辅助虞舜那样,辅助圣君做一番事业。到父亲通判金陵,我随大哥、二哥入金陵州学做诸生,就知道用功了。”

安仁、安道点头道:“我们也一直纳闷,你到金陵,怎么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原来是这样!”

安石继续说道:“后来父亲过世,家境一落千丈,更不容我偷懒苟且了!”

弟兄几个想起父亲去世后那几年家道的困顿艰难,都不无伤感,谁也不说话了。半天,还是安石打破沉闷,叹道:“你们说立志求学,哪里有那么轻巧呢!”

几个小弟兄都很动情,说:“三哥放心,我们一定以您为榜样,努力上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安石道:“好好,让我们一起努力!”

弟兄几个直谈到三更,才各自睡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将安石他们叫起来了,吩咐道:“安石,知道你这几天累。可外婆家不能不去,也不能迟了,今儿你就去柘岗吧,回来再好好歇着。安礼他们也都一起去。不要多住,一两天就回来。”

安石答应道:“母亲说的是。今儿都已经迟了,我们一吃罢早饭就动身。”

吃罢早饭,安石就与淑贤带着王雱及弟弟妹妹们上路了。柘岗属金谿县,离临川三十来里。好歹有船可通,下午也就到了。柘岗最动人的是一片淡紫、洁白的辛荑花,也叫玉兰花,如云似雪。安石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一片玉兰。可惜现在不是季节,只有一片苍翠映着蓝天碧水。就这,也仍然叫人怦然心动。

外婆家,也是一房两个兄弟:长兄吴敏,小弟吴畋。吴畋娶的黄氏,安石母亲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已经双双离世了。吴敏中过进士,娶的曾氏,有四个儿子:吴芮、吴贲艹、吴蕃、吴蒙。除吴蕃外,都中进士当了官。安石的夫人淑贤,又是吴芮的女儿,吴、王两家实际上是姑舅开亲,亲上做亲。安石小时候经常住在外婆家里,这次重来,自然无限欣喜。表兄弟们相见,尤其投机。谢氏老夫人也快七十了,身体还算硬朗。接到安石一行,又是外孙,又是孙女儿、孙女婿,还有重外孙儿,简直叫不过来,自然又是一番高兴。当天,安石、淑贤带着几个小兄弟与雱儿,一起又赶到亲外祖父母的坟上烧了纸,将坟也重新修了。安石想起小时候老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免不了又是百感交集。

二舅吴贲艹正好也回来探亲,舅甥两个当然要深谈一回。谈着谈着,安石就谈到逢源身上去了:“二舅,您常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真是一点不假。我这次在

扬州认识一个叫王令的人,字逢源,比我还年轻一两岁,那胸襟学问,真是少见。送给我看的几部著作,没有一部不是上上乘之作。”

“是吗,会有这样的人?连你都折服的,自然不会平庸。”吴贲艹说,他是深知这个外甥的人品学问的。

“岂止是不平庸!”安石说。跟着,便将逢源的几部著作及见解,向吴贲艹一一作了介绍。

吴贲艹听了连连点头,也由衷地赞叹道:“果然不同凡响!”

安石见吴贲艹也称赞逢源,便见缝插针道:“二舅,我记得淑梅表妹今年该十六了吧?”

“可不是吗,十六了。”

“许了人家了吗?”

“还没。提亲的虽有,都不合适。”

“我看逢源就不错。二舅要是同意,我捎信给逢源。这事对两家都好。”

“王令家境怎样?”

“家境倒不太好。上辈也是做官的,只是从小就成了孤儿。目下勉强能应付。我觉着,这没什么。以逢源的学问胸襟,中进士当官都是指日可待的事。”

吴贲艹也同意:“最要紧的是人好。你看中的,大致不会出错。等我与你舅母商量一下,再给梅儿通个气,再说。”

早在扬州,安石就有心结下逢源这门亲事了,见二舅答应得爽快,自然高兴。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安石忽然想起了方仲永,便问道:“方仲永现在怎么样了?”

吴贲艹一愣,半天想不起这方仲永是谁,便反问安石:“谁?你说的方仲永是谁?”

安石提醒他:“舅舅忘了,金谿有名的神童呵?五岁没读书就能做诗,您还带我去看过他呢?”

吴贲艹这才想起来了,叹道:“唉,你说他呵!好好一个人才,白糟踏了!”

“怎么说呢?”

“自他能做诗,乡里县里都将他当个神童捧着,父母也就利用他到处得些便宜,也不叫他读书,听说早几年就与一般人没有两样了。”

“这我上次来就听说了。现在呢?”

“现在我也不大清楚,总归与平人没有两样吧?”

安石没有再说什么,下午就请表兄弟们领着,弟兄几个一起去了神童岭。仲永的家就在岭下,一路两厢茅草房掩映在绿树翠竹之中。神童岭原来叫松竹岭,就因为出了神童仲永,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到了屋前,二表弟先上前问道:“仲永在家吗?”

“谁呵?”有人答道。应声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墩墩实实的个头儿,一副憨厚模样,稍许有些迟钝,只有眼睛间或一闪,还有些聪慧的余波。一看来了这么一行人,当头是金谿有名的吴府的少爷,连忙躬身叉手道:“是吴二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二表弟大大咧咧地说:“没什么,与我表哥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

仲永让道:“家里脏得很,实在不敢请少爷、老爷进去坐,怎么好呢?”

“我们也不坐,就走的。仲永,最近还读书吗?”

仲永的眼里飘过一丝阴影,好大一会儿才叹道:“庄稼人,还看什么书?田里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

“你小时候可是神童,过目不忘,出口成章!”

仲永的脸立马红了,显得有些慌乱,半晌才掩饰道:“少爷又打趣我了!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还翻得吗?”

二表弟还要说话,安石不忍心,止住道:“表弟,咱们走吧,不要老打搅他了!”

回家的路上,安石的心里沉甸甸的,很懊悔来这一趟:亲眼目睹一个天才的毁灭,实在太残忍!

快到家时,安石才对弟兄们叹道:“你们都看见了?仲永当年确实是个天才,如今与一般人完全没有两样了。他要能得到良好教育,绝不会这样的!天才不受教育都会如此,咱们这些天资平平的人,再不受教育,受了教育再不努力,就更没有盼头了!”

几个小兄弟听了,都说:“三哥说的,我们都明白,一定好好努力。”

安石听了小兄弟们的话,也不知为什么,泪水突然就滚了下来!他怕他们看见,紧赶几步,抄头走了。

两天后,安石他们就回临川了。一切都还来不及好好感受、回味,匆匆又是十多天过去了。安石得带着妻儿,离家往汴京去了。扬州官事既了,安石要到京城等候铨选放任。刚见面又得分手,谁心里都不好过。

安石还要说些安慰的话,倒是老太太刚强,强笑着说:“好了,去吧,从来忠孝不能两全。只要你尽忠报国,就什么都有了。你也看见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十年八载,你母亲更好。你就在这里叩了头,放心去吧!问你母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母亲含着泪说:“老祖宗都说了,我再没有什么话了。人在外面,好好保重!不论做什么官,都要像你父亲那样好好去做!”

安石一一点头答应,与淑贤就在厅堂里给祖母、母亲叩了头,挥泪上路了。兄弟们送到盐步门,看着他们上了船,自然又有一番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