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可追漫寻至道
逝者如斯皆成佳作
安石与氓儿,后来又拜访过王逢源一次,虽仍没见着,这一次却另有收获。原来,逢源已经去了常州,给家里来了信。王老爹知道地址,即打发专人将安石来访的事报告了他。他叮嘱来人:“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还得个把月才能回去。如果王签判再来,你们将我的几本著作送给他指教,说我一回扬州就去给他道歉。书都在书房箱子里,用白绫包着,老爹知道的。”还写了一封信,让他设法送给安石。安石虽没见到本人,却得了实信,又带回一包著作,高兴得什么似的。
回到家里打开包袱一看,一共是五部著作:一部《论语疏义》,一部《孟子疏义》,一部《商君书笺释》,一部《思远堂诗草》,最后一部是《易经解读》。安石夜以继日,很快就全都读了一遍。
汉唐以来,注疏孔、孟,都只重句逗诠释,叠床架屋,细烦琐屑。逢源却别开生面,着眼于经义的阐释,志在宏扬先圣的微言大义,与安石先前读过的江西刘敞的著作,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正是安石所推崇提倡的一种治经方法,自然先就得了个碰头彩,有了心心相印的情好。
安石无书不读,《商君书》当然早就读过。他受的是儒家的正统教育,尽管通达,并不因人废言,可对商鞅、韩非的学说,还是有些敬而远之。逢源却不一样,直言不讳地推崇商鞅。甚至说,当今天下,积贫积弱,唯有耕战才能治标治本。这话对于安石,真是石破天惊!细想,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耕而富,战而强,积贫积弱不就可以彻底改观了吗?当然,那个时候苛法愚民的措施,如今是绝对行不通的。
还有一点,也引起了安石的思考。
在逢源那儿,孔、孟学说的阐释与推崇商鞅,一点也不冲突,各行其是。再一细看,才发现,并不是不冲突,而是原本就毫不相干。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它们的内容而言,原本是互相对立、难以共存的。商鞅明目张胆地将诗、书、礼、乐、仁、义、修善、孝悌、诚信、贞廉等,当作祸国殃民的“六虱”来攻击,逢源不可能视而不见。可为什么它们竟相安无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这几本著作写于不同时期,逢源的思想前后有些变化,且每一时期有他的思考重心。安石的思索,并没有到此为止。这种纯粹形式上的统一与共存,让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也许,孔、孟先圣的学说,与商鞅的法家思想,在某一点上有它们的契合点?尤其是在体用的关联上,能不能有所联结呢?现实的政治生活中,商鞅思想的融入与运用,早已是一件公开的秘密了。不过,这一想法只是偶一闪现而已,也多少有些朦胧,并没有深入展开,根本没有这里所说的明晰具体。此后,安石似乎也没有再认真回到这个题目上来。但沉入潜意识的东西,却能持久发生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思考的方向,并非不可思议。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多少能够明了安石以后的思想历程了。
安石自己钻研过《易》,还写过一部《易解》。但他对于《易》,始终有一种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的感觉,对自己的解读总不那么自信。以一个行家的眼光来读逢源的《易经解读》,自然别有一番情趣。而逢源《易经解读》最奇特的地方在于:书后附了六十六首《读易绝句》。除开头结尾的《引》、《煞》两首之外,每卦一首,或隐括卦意,或抒发感想,或借题发挥,真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引》写道:
三皇五帝到于今,说尽三才是此经。仰止高山穷碧落,韦编三绝始为零。
《煞》则写道:
读罢图文自掩扉,所思不见泪沾衣。由来解道里中手,只索书空向落晖!
《乾卦第一》写道:
风云水火气相联,众口汹汹道九乾。一意如能为百姓,藏飞潜用不关天。
下面各卦,也都无不叫安石爱不释手。他的诗稿也都耐读,只是多少有些忧郁,让人揪心。
读完逢源的所有著作,安石越发想见逢源了!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逢源自己到扬州城来看他了。
逢源头上戴一顶玉冠,长方脸形,多少有些瘦削苍白;长眉凤眼,顾盼生风,只是时不时地夹着些阴郁;穿着一件纯白长衫,更将身子衬得挺拔修长,真正是一种玉树临风的风采。
安石一见,就大步迎了上去,叉手说道:“逢源先生,与我想得一模一样!”
逢源打量着安石,见他气度沉稳坚毅,恢宏豁达,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叫人肃然起敬,一面回礼,也情不自禁地说道:“安石仁兄,果然不出我所料!”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竟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连他们自己好像也都有些惊讶,但略一迟疑之后,两个人又都哈哈大笑了。或许,这该是他们唯一能有,也唯一该有的会见方式吧!
安石感叹道:“要不是从宴会上听到琼花唱歌,在雅士居看到您的填词,我还想不到去拜访您。白白耽搁了许多时光,真是太可惜了!”
逢源也惋惜:“只怪小弟过于孤傲偏激,不愿结交官府,没有早早来拜望您!”
安石笑着岔开道:“哪里的话?该是我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好在到底见面了,让我好好弥补弥补吧!”
安石留下逢源,一住就是半个月。
安石也将自己的杂著拿给逢源指教,逢源看了,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仁兄的文章见识高远,古朴简约,正是汉唐古文的真传,小弟实在望尘莫及。小弟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些阐释功夫罢了。”
安石叹道:“您太抬举我了。您那才是真正的学问功夫,真叫我羡慕!其实,在骨子里,我是真想做些学问,宏扬先圣之道的。无奈家里太穷,没法儿让我寄身学问,只好半途而废,早早出来寻个官做。学问之道,这辈子怕是无缘了!”
逢源却道:“人一辈子,不外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事。首先立德,其次立功,最不成的才是立言。小弟一事无成,空有几部著作,连立言都谈不上,还值得羡慕?您在官场,少不得有一番事业,为国立功,为民立福,那才叫人羡慕呢!”
安石见他比自己还年轻,却这么消沉,不免有些惊讶,问道:“您比我怕还要年轻些,怎么这么消沉?为什么不出来应试,咱们一起干一番事业?”
逢源叹了一口气:“唉,也倒不是完全不想。一来自己过于疏狂懒散,怕受不了官场规矩的束缚;二来,我看朝野上下,实在希望不大,也多少有些悲观!”
安石惊问道:“怎么,您就悲观到这个程度?”
逢源道:“可能我太阴暗,总是乐观不起来。”
“为什么?”
“明摆着嘛!国家最大的弊端是什么?是君臣上下因循守旧,不思进取。要想根治,非用猛药狠治不行。可这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两年的新政及新政的下场,就明白了。”
安石多少明白了逢源的意思:“《商君书笺释》,是否就是您开的一剂猛药?”
“药猛,办不到也是白搭!”
安石沉思道:“时势不同了。商鞅反对先圣的仁义之道,又太苛烦,当今时代确实行不通了。”
“那是当然,我也只是要效法他的大意而已。有了他的法治精神,就可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安石不说话了。他虽不过初入官场,但仅凭他有限的经验也知道,即便只是效法商鞅的法治精神,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他得承认,新政失败,与缺少这种精神是不无关联的。可他不愿意让逢源完全绝望,自己没往深处想,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调和办法,只好笼统地劝道:“事在人为,总能找到办法的。”
“什么办法?”逢源依旧十分茫然,“有个英明果断、心雄志大的圣君,再配一个大智大勇、百折不回的贤相,才能有些盼头!等有了这样的圣明天子,仁兄再出来做了丞相,我或者就不会这么灰心了。不但不灰心,还要出来帮您一把。没有这些,我这一辈子大概是不会出来了!”
“说得太丧气!还是赶早出来,咱们一起努力。路,总是一点一点走出来的。等咱们好歹做出一番事业,再一起归隐山林,如何?”
逢源还是提不起精神:“只怕做虽做了,却难得见事,不过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已!”
“费不费,做了再说。眼下您先准备准备,下年考他个进士,慢慢我们就可以联手做些事情了。陶渊明那么颓唐,还高歌‘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呢!您应该多些刚气,振作起来!”
逢源勉强笑道:“既然仁兄一再相劝,我就试试吧!”
逢源回去的时候,安石一直将他送到河口。站在船头,又叮嘱道:“逢源,一起呆了半个月,我到底总是有些担心您!”
逢源问道:“不知仁兄是指什么?”
安石说:“总觉得您太忧郁。读您的诗,我就有这个感觉了,及至一起相处了半个月,朝夕相伴,这印象越发深了。以您的学识见解,本不该这样。”
逢源勉强一笑,将眼睛移向河面,河面上起了一片薄雾,一只小船正逐渐融入雾中,慢慢不见了。
“那原因,我想还是思虑太过,忧国忧民。诗里头,这样的句子尤其多。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恕我说得不客气一点,还是不够通达的缘故。”
“国事如此,怎么能够通达起来?除非真正成个傻子,对天下事一无所知,不闻不问才成呢!”
“不是说不关心天下大事。君子治学,为的就是天下苍生,怎么能不闻不问呢?这里面有个先后问题。应当先己后人,先正身后正人。自己有了修身养性的功夫与治国平天下的本事,能不能治国平天下,要看自己能不能得志。而得不得志,完全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治己一身,都要依靠命运安排,治国平天下,自然更要依靠命运了。《论语》您比我熟,关于命运,圣人是怎么说的?”
“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还说过:‘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
“圣人知命,所以无忧。许多人认为圣人治学,必然心忧天下,其实是一种天大的误解!倒不是说,圣人根本就忘了天下苍生。不是。圣人心有天下,却从来不为天下而忧!为什么?都在一个命字。您心里有了天下,命运却不让您一显身手,匡正天下,您就是忧郁而死,不也是白搭吗?《易》经‘乾卦’‘文言’说,‘世无闷’,说得实在精彩极了。其实质,就是乐天知命,一切贵在顺其自然。这您比我熟,还用得着我多说吗?邻居打架,有人披头散发跑去帮忙,孟子说他犯傻。现在您不为自己穷困发愁,倒去心忧天下,以至于常常失声恸哭,不也是犯傻吗?但愿您能听我一句话,丢了这些傻念头,一门心思先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振作起来奔一个前程!”
安石说到急切处,已禁不住泪眼模糊,逢源深受感染,也早热泪盈眶了。还是艄公着急,催着开船,两个人才依依告别了。
新人如此,老人则又是一番情景。
这几年朝野刀枪剑戟,范仲淹首当其冲,自己之外,还牵连着一大批同事、好友,纷纷折翅沉沙,窜谪远恶州县。当时措置的种种事情,更全都烟消云散,没留一点痕迹。连科举考试的科目变动,与人再没有利害冲突,都又变回来了。再超脱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范仲淹还是个以天下为己任,自尊自重,又多少有些刚烈的人。就是世事变迁,叫他多了一些通达、容忍,也难将他完全变成一个心无点尘的弥勒佛。仅仅有挫折,是成不了弥勒的。要成弥勒,还得有佛性,有学识,还要修为。既成不了佛爷,难以永恒,就只能承受俗人通常所不能不承受的痛苦、疾病了。因为幼年孤寒,亏了身子,他比一般人更经不起折腾。当初上表称病求医,本来不是虚话。钱明逸一纸本章,硬是将实话挤对成浪言,仲淹也就只能勉力维持了。州是边州,任重事繁,常人专任也会心劳力疾,何况他还拖着个病恹恹的身子。他的身体,终于每况愈下了。
他又给皇上上了一本,请求解除边任,调往邓州。或许是因为话说得透彻,或许是因为无关紧要,这回,朝廷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让他去做了邓州知州。到邓州不久,他就接到滕宗谅的来信,请他专为岳阳楼写一篇散记。
滕宗谅最后不是被贬到岳州去了吗?人虽被贬,可性情还是没有多少变化,依然那么任性倜傥。岳阳南倚潇湘,北靠长江,西枕山峦,东临洞庭,本来是个山川秀美的胜地。他到了这儿,先还不无郁闷,很快就如鱼得水,忘乎所以了。岳阳名胜,岳阳楼是中心。三国时孙吴鲁肃来岳阳治水军,就建了岳阳城。为了阅军方便,鲁肃又在枕山临湖的西城门上修了一座阅兵台。到唐代开元年间,中书令张说谪守岳州,全面翻修扩建了阅兵台,且给它新起了一个雅致气魄的名字——岳阳楼。打那时候起,岳阳楼就成为整个岳阳的核心了。可从开元到庆历,三百多年过去了,不说别的,光是风雨剥蚀,它也不成模样了。身为知州,又是个喜山爱水的人,整天瞅着这样一座破楼横亘在山川秀色之中,自然堵心。不久,宗谅到底下了决心,要将楼重新整修扩建一番。
钱打哪儿来呢?他也有绝招。民间不是有许多积年陈债没清付吗,他出了一道告示,请债主们将这些宿债干脆捐给公家,由官府来催讨。既是多年讨不着的宿债,留着也是白留,不如献给官家落个人情,所以债主们大都乐得从命。官家理债与私人讨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谁也不敢赖,愣是收了几万缗。宗谅亲自管着这笔钱,专门用来修楼。有钱,事就好办了。新的岳阳楼,三层重阁,飞檐起翘,流光溢彩,高耸于烟波浩渺的千里洞庭之上,就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雄伟恢宏极了。官家与一般老百姓不花一文钱,就得了这么个大楼,比旧楼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谁都夸他滕宗谅能干,也就不问那讨债钱是不是用完,他滕宗谅有没有干没了。
名楼得配名文哪!滕宗谅想起了范仲淹,只有他配,便千里迢迢打发专人来请范仲淹作记。为了化解他尚未登临的遗憾,宗谅还特意叫画师画了一幅《洞庭秋晚图》,让专差一道捎给了他。
范仲淹也是一位风流太守。每到一处,也都要扶持地方风物,兴建一些人文景观。在邓州,他就修了一座小小的园林,起了个通俗的名字,叫做百花洲。亭台楼阁之外,尤以各种奇花异草让人流连。洲前的城楼上,则建了一座春风阁,高敞明亮;阁前是一个四角攒尖的览秀亭。登城入亭,放眼四望,邓州风物尽收眼底,览秀正是名副其实。傍着百花洲,就是他新建的花洲书院了。既有同雅之好,又回不住患难与共的同年好友的面子,自己更有满腔的激情需要喷涌,仲淹接到信,略略准备了一下,就在览秀亭铺纸研墨,把笔临风了。
仲淹虽没登上岳阳楼,但家在吴县,加上一生宦游各地,湖上烟波早已烂熟于心。一旦握笔临纸,那水光山色,风雨晴晦,人物风情,无不历历在目;更有一辈子蹉跎、奋斗的无限感慨、思虑,时时凸显其间。两者互相裹挟,互相席卷,终于汹涌澎湃,汇成一股滔天洪流喷薄而出。仲淹笔不停辍,由着那一股洪流,将他推向遥远的天际。
只见他写道: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嘱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辉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仲淹搁下笔,抬起头望着城下无边无际的田野,仿佛仍在执拗地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斯人”。除了秋风田野,什么也没看见!他终于再一次感觉到了惆怅与失望,感觉了从来没有过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孤独,转身而去了。
这篇《岳阳楼记》,不啻仲淹生命的绝唱。他一生的思虑、追求、浩叹,尽萃于此,也在这里达到了极致。自从离开权力中心,他在政治上已经难有大的作为,至多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些立功立德的好事而已;余下的,也就只能是浩叹、惆怅与无边无际的寂寞了。而倾其一生所凝聚的华彩乐章,是不会第二次出现的。它,自然也会因此而成为岳阳楼的千古绝唱。
滕宗谅得到文章,高兴得什么似的。那时苏舜钦还在沧浪亭边傲世,宗谅一向心折他的字,又专门请他书丹,另外找雕刻名家制成雕屏,悬挂在楼上。大好湖山,千古名楼,有它们锦上添花,也就更加光彩夺目,叫千秋万代彻心向往,低回流连了。
好像要与仲淹并驾齐驱,欧阳修在滁州也写出一篇绝妙文章:《醉翁亭记》。
欧阳修与范仲淹一样都出身孤寒,也都一样自强不息,奋斗入仕。既要入仕,都免不了趋时顺势的一面;而因为特出独立,忠君报国,他们又都有锋芒毕露、持节抗争的时候。但他们在年龄、经历、学识、气质等方面,并不完全相同。欧阳修不是新政的主帅,他的挫折与感慨都要轻得多;就学识与气质而言,他也更会调节自己,以一种调侃或多少有些变形的转换来顺应变局;他还正当壮年,对未来并没有彻底绝望,这也为他能够怡然自得,留下一份回旋余地。一旦有了机会,他自然会沉醉流年,悠游岁月,不至于像仲淹那样沉郁愤激。
宋朝在行政区划上继承唐代制度,州、县也是按照面积大小与户籍多少,分出等次。州,除京、府之外,也有辅、雄、望、紧、上、中、中下、下等数档;县,则分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滁州是上州,所辖不过清流、全椒、来安三县,是个中等偏下的州。州不大,事情就不多,退出激流正好息肩,欧阳修原又是个不愿苛烦的人,自然更政简事轻了。滁州城外四面都是山,西南边的琅琊山,峰峦挺秀,壑谷幽深,林木葱茏,泉流潺湲,尤其美不可言。琅琊山原本没有名字,因为西晋琅琊王司马睿曾在这儿避难,才有了名字。山顶还有一座千年古刹琅琊寺,寺中的住持智仙,也是个学识渊博、极有情趣的和尚。山水之外,更有史迹可寻,趣人可聊,欧阳修这个清闲无事的风流太守,当然要时时光顾,徜徉其间了。而一旦徜徉于山水之间,与自然融为一体,个人的荣辱升沉,就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滑稽可笑了。
智仙不仅有情味,也很知趣。能相与像欧阳修这样的文章名家、风流太守,自然觉着荣幸至极,便投其所好,在琅琊山脚下,临着泉水修了一座四角挑尖的凉亭,专供欧阳修歇脚,饮酒,欣赏山川秀色。既有亭如翼,欧阳修的思绪也像插上了一对翅膀,陶然之余,也就欣然命笔,尽情挥洒了。
他写道: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真悲的人不说悲,真乐的人不言乐。欧阳修不厌其烦,满纸说乐,多少有些强颜欢笑,寻求补偿的意思吧?就是有乐,那乐也绝不轻松。才不过四十岁的人,已经白发皤然,饮不上两杯,就颓然醉倒在众人之间,成了名实相副的醉翁,哪里会是一个完全丢得开、放得下的人呢!他的乐而不叹,尽管没有扼腕长啸的愤愤,其背后所掩饰的故作潇洒的颓唐与无奈,该同样震撼人心!至于滁州山水因此而无限生色,则又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