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大宋遗事

挽新政乐伎当筵歌

来后人签判初入仕

韩琦到扬州的第三天,州里就为他摆酒接风了。

大堂上满满排了十几桌,全州大小官员与知名士绅,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主事官员正要宣布开席,打门外却急匆匆地走进一个人来。

门吏通报道:“签书淮南判官王安石王大人到。”

韩琦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戴着幞头,穿一领青衫;中等偏高的个子,略略有点儿胖,有点儿黑,多少显着些倦意。

韩琦有些不以为然:一州的人都到了,连我这个知州都到了,他却姗姗来迟!还不知道又在哪儿荒唐了呢?

可再看看他,虽然步子走得急,人却一点儿也不慌张,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歉意。一双眼睛黑得透亮,像一潭秋水,像一柄利剑,深邃而又专注,让人一见就永远难以忘怀。此刻,他只平视着前面,像是走在旷野之中。由这双眼睛,韩琦才重新发现了他的面容:略有些圆,但轮廓却相当分明,线条绷得颇紧。乍看上去,似乎有些狷气。可稍一细看,却又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潇洒飘逸之气四处飞扬,让你知道那绷紧的原来不过是一种坚毅沉着,与多少含着迂腐、偏执的狷气,并不相干。

韩琦自己方面阔耳,魁梧高大,很有威仪,看见、接触的王侯将相也很有一些了,但还是吃了一惊。这个年轻人的仪态风度,与他及他所见的人都不同,它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至于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根本没法儿用言语表达出来,只是直觉地让人吃惊,颠倒而已。

韩琦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主事的已经宣布开席,韩琦得忙着应付席面了。

乐伎们开始奏乐,歌舞。

一阵喧闹之后,一个歌伎袅袅婷婷地走出队伍,就着板腔与箫笛琴筝,开口唱道:

堂上花灯万盏明,笙歌鼎沸喜盈盈。迎来送往寻常事,今日新官有令名。

长袖蹁跹舞影轻,低眉敛衽复为情。一年新政逗秋雨,惟愿使君事事亨!

这种场合的歌舞,不过专拣一些吉利话应付场面而已,唱的听的,都不会往心里去。起先,自然谁也不会在意。及至听到“一年新政逗秋雨”,尽管依然婉转悠扬,却如响起一声春雷,谁都不能无动于衷了!

第一个变色的,自然是韩琦。

他先是一愣:根本想不到一个歌女,居然会在这种场合唱出这样凝重的主题!跟着,是喜悦钦敬:喜欢钦佩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歌女,竟有这样的才气胆识!最后,则是一种难以排遣的感慨与惆怅了!他与范仲淹虽然轻重有所不同,但措置新政始终有他的一番心血,他的命运,更是与新政休戚相关。在远离权力中心的背晦时刻,突然听到有人为新政献上这样一曲挽歌,他如何能不感慨万千呢?

他站起来,朝主事的长吏一挥手:“赏,重赏!”

落座看见斟酒的老兵过来斟酒,那小杯子已经不解恨了!他大声嚷道:“去,换大碗!”

等换了大碗,全斟满了酒,他第一个站起来,端起酒碗:“来,让我们大家为这位歌女干一碗!她唱得太好了!”说完就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

大家自然也跟着干了。

王安石也跟着干了小半碗。只有他,或者才是真心为歌女与她身后的那个人而干的。

他虽然还太年轻,初入仕途,但从一开始就一直关注这场革新。年轻人对新东西,总是天生敏感支持的。他也一样支持这一场革新,尊重那些参与革新的前辈,可他似乎并不高评它。他暂时还说不出原因,也没去深想,只是直觉地觉着似乎太草率,有些肤浅,除了不了了之,不可能有更好的命运。那么,对于它的结局,他自然不会有韩琦那样的切肤之痛了。他是真的欣赏歌女的歌,主要是后半阕,声情并茂,而且有思想!秋雨,随风而至,遇时而止,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除了肃杀之气,引人伤感,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而新政连秋雨也不是,不过只是勾连秋雨的招引罢了!不是高见卓识,智慧过人,谁能想到这样的诗句!

王安石抬头看看那个歌女,很苗条,很俏丽,眼睛楚楚动人,一副聪敏伶俐的样子,但她缺少诗中所展现的那种深刻尖锐!她不会是歌诗的作者,在她背后应该还有个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所有的人,所有的席面,全都在王安石面前消失了!他只想着那个写诗的人:那人站在歌女的背后,刚有点儿清晰,转眼又模糊了。

终于有人叫他了!他定眼一看,大厅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老兵站在他面前。

“人呢?”

“知州大人醉了,大家全退席了。”

“是吗?”

“是不是叫他们抬个轿子,送王大人回去?”

“不用。我没喝多。”

说着,他当真抬起脚步走了,一点儿也不踉跄。可这四平八稳的脚步,反倒叫老兵更纳闷了!

两天以后,安石带着书童张氓儿,辗转找到了唱歌的琼花。

老鸨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官儿来找琼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大人是找琼花吗?数您老有眼力。咱

扬州城里,数就数琼花名贵。当年那隋炀帝,可不就是为着琼花才下江南来的吗?要不是万里挑一的一个大美人儿,也真挑不起这个大名儿呢!”

一席话,说得安石直起鸡皮疙瘩,眉头也不由自主地拧紧了。

氓儿眼尖,嚷嚷道:“去去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又不是找你!快叫你们姑娘下来,咱们老爷立等说话呢!”

老鸨这才一笑,自己骂了自己一句:“可不是嘛,瞧我这呆鸟!”又转过身吩咐道:“给官爷看茶,要好茶!”这才扭着屁股上楼叫人去了。

琼花也高兴,以为相与了一个年轻的官儿,喜滋滋地下了楼。但她很有分寸,只笑嘻嘻地敛衽行了礼,就站在一边听候吩咐了。

安石已经坐下,认出确实是唱歌的那位,很高兴,挥手让道:“您就是那天唱歌的琼花?果然不错。请坐吧!”

琼花嫣然一笑:“官爷面前,贱婢怎敢无礼!”

“坐下说话方便,不必拘礼。”

老鸨也在一旁鼓动:“既是官爷看重,你就坐下陪陪官爷吧!”

琼花又瞥了安石一眼,这才斜欠着身子坐了。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那天唱的歌诗,是你自己写的吗?”安石开门见山问道。

“不是。”虽然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掠过眼角,但琼花掩饰得很快,说话更若无其事了。

安石点点头:“我想也是。能告诉我谁写的吗?”

“有什么不妥当吗?”琼花警觉起来。

“那倒不是。我喜欢它写得好,想结识结识作者。”

琼花笑了:“是一个年轻公子写的。”

“噢?他尊姓大名?”

“姓王,叫王逢源。”

“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他在客边,也不常到我们这儿来。现在怕已经走了?”

“能帮着找到他吗?”

老鸨见安石只是来找人,先已没了兴趣,可是个官儿,也得罪不起。见他要帮着找王公子,赶紧顺水推舟,抢着答道:“王公子来

扬州,总住雅士居客栈。官爷去那儿,一准会有消息。”

“那好,氓儿,咱们这就去找!打搅了。”说着话,人已经站起来走了。

氓儿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正到处卖呆呢,连叫了两三遍,才小步跟着跑了。出门还直问安石:“少爷,不,老爷,怎么来了就走?我还以为您真要在这里逛逛呢!”

安石见他问得荒唐,忍不住笑了:“你以为呢?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屋里老鸨也在懊恼:“我也纳闷呢!到咱们这儿来的,哪有大模大样穿官服的?算是老娘晦气!”

雅士居在博文坊,一溜几排平房,粉墙青瓦,前面开着酒店,后面才住客人,不仅自成格局,也确实清幽雅致。

安石先在酒店坐下,让氓儿去里面打听。氓儿还没出来呢,安石已先叫墙上的诗词迷住了。

四方墙上,几乎都题满了。当然不是都好,字迹也参差不齐。但有几首,不仅字体遒劲飘逸,诗词也写得让人拍案叫绝。

正面是一首《念奴娇》,写道:

帝家何处?广陵城,念念梦中纠葛。独秀琼花倾国醉,更有长桥明月。画舫旌旗,楼头杨柳,日夜笙歌彻。谁知烽火,一时宫毁人灭!

依旧吴楚天低,烟波浩渺,芳草无情碧。映日黄花香馥郁,急管繁弦如血。舞息东风,歌残牛斗,难解因循结!一声长叹,古今几个贤哲!

广陵王逢源

又是王逢源,而且就是广陵人!安石吃了一大惊。猛然又想起来,这个名字其实早就盛传江都了。总是不断有人提到有个叫王逢源的人,说他年轻潇洒,才华横溢,是本地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自己一向眼高,不大相信类似的传言,也不轻易与外人交接,不过一笑置之,再没往心里去,以至于失之交臂!好在还有机会。他既是本地人,又远近闻名,总能打听到的。

东墙上有两首绝句,也写得发人深省。

一首写道:

尔来举国说新政,可惜无人问旦公!且看姬周八百载,富强只在井田中。

建昌李觏

另一首写道:

今古无烦倡革新,谁知新政先新民!诗书孔孟惠风雨,万紫千红总是春!

吴兴孙侔

建昌也属江西,李觏与自己算是大同乡。几年前在金陵,自己与他还有过一面之缘。他不过比自己大十多岁,却早已著作等身,见他的时候,真是佩服得不得了。过后,他所有的著作,自己几乎都找来看了。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他的阴阳合生五行的《易》经说,以及以周礼致太平的复古言论。虽然早就提倡复古,《平土书序》还曾将井田制当作古代王政的根本,可说得这样直白,直接以井田制作为新政的归宿,却是新思想,他书里从来没说过。而且,说得这样言简意赅,铿锵作响,读来真有些叫人魂悸魄动!当然,他写书的时候,庆历新政还没有开始呢!不过,仔细想想,诗中的意思,他书里似乎也早露出些端倪了。是呵,思想嘛,哪有突然一下冒出来的!可关于新政,自己偶然也想过,却总是不得要领,人家却三言两语就道出了关键!这就是功力。没有深厚的学问功底,你就始终只能瞎子摸象,抓不住要领。这两年自己也算努力了,还一直沾沾自喜,认为学问之道已经很有些火候了。可与李觏先生一比,这差距就出来了。真是学无止境,还得加倍努力呵!诗下面没注日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自己应该在城里啊?或者,是出去了?错过了一次当面请教的机会,真是太遗憾了!

看见正之的诗,安石立刻就想起他的清瘦古板,不由得笑了。是他的思想,诗的风格也像他的。正之是孙侔的号,他还有字叫少述。从名、字、号,你也可以约略想见这个人的古板方正。侔,该是像古人看齐;正之,自然是斧正的意思,不正者正之;以古为侔,以古为正,自然要述而不作,孔子就是个榜样。少述,该是从年轻时就立下了述而不作的志向。他当然不只是要用古人来正己,还要用他们来纠正社会与时代。他绝不趋时务实,随波逐流,一切都以古人之道为旨归。得志,则效力国家,将时代与社会导入古人的圣道;不得志,则抱穷守拙,胸怀古道而终,绝不作半点苟且,入时媚人。自己看中的,正是他彻心向古的这一份执著,学问思想及文辞诗赋倒在其次。社会人情是越来越功利了,当今天下,能有这一份执著的,几乎绝无仅有了!吴兴只是籍贯,其实,他住扬州的时候更多。自己来扬州几年,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真正知己的,也就正之一人而已!前两年他随当官的兄长去了温州,自己为他专门写过一篇“序”,说只有他才不“时然而然”,才是真正所谓“己然而然”的君子,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自从那次送他南行,就再没有见到他了,信倒是通过几回。

可他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没听说他到了

扬州啊?他到扬州,怎么会不来看我?奇怪!

安石将那题字,反复又端详了几次,终于笑了:那字写得虽然也算娴熟,却多少缺些风骨,不大像是正之的亲笔。那么,是别人代题的新诗?这也是常有的事。自己的诗词被别人题在馆舍驿站的,不在少数。就这首诗看来,正之的学识,似乎又有了不少长进,他比过去更关注实际了,这实在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氓儿出来了,一脸的沮丧:“老爷,不在了。”

“是走了呢,还是临时出去了?”

“说是走了两天了。”

“上哪儿了?”

“大概回家了吧?”

“什么叫‘大概回家了’?”可这话安石没说出来。氓儿从来毛毛躁躁的,不再历练几年不会精干,还是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里,吴夫人将安石接进内室,氓儿算是下班了。

氓儿正要转身出去,安石又叫住了他:“氓儿,这王逢源先生是本地人。你留心打听打听,看他究竟住在哪儿?过两天给我回话。”

氓儿傻了:“老爷,这可不好办!我一路跟着您,又是我进店里打听的,从来没人说他是广陵人。您叫我上哪儿去打听?”

安石看他那傻样儿,也忍不住笑了:“你也有眼睛、耳朵,我说他是广陵人,自然没错。你只管打听就是了,怕我坑你吗?”

氓儿也笑了:“那倒不是。好吧,我去打听吧!”话虽这么说,却老大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走了。

吴夫人看不过去,笑着问道:“这猴儿一向没心没肺的,怎么今儿这么为难?”

“不过让他去找一个人,咱们今天找了一天都没找着。”

“什么人叫相公这么费心?”

“一个很有才干的人,难得一见。”

“能叫相公这么折服,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我倒想听听。”

安石便将首尾大致说了一遍,又把宴会上歌女的

歌词与今儿在雅士居墙上看见的那首词,一字不漏背了一遍。他就有这本事,上了心的事,可以过目不忘!临了,笑着问夫人:“你说,这诗与词写得怎么样?”

吴夫人点头品味道:“果然写得好。‘一年新政逗秋雨’,化用李贺的‘石破天惊逗秋雨’,不露痕迹,实在叫人喜欢。词写得很有气魄,结穴有千钧之力。这人确实不差。”

安石笑道:“能有这一番眼力,夫人也不差!”

吴夫人红了脸,啐道:“人家说的是正经话,你倒来笑话我!”

安石仍然打趣道:“我说的不也是正经话?夫人里面,像你这样的能有几个!”

吴夫人正要回话呢,奶娘抱着儿子进来了:“老爷一天都没看见雱儿呢,还不赶紧抱抱?”

小家伙也老远就向安石伸出小手,嘴里喃喃讷讷地叫着。安石赶紧伸出双手,将他一把揽在怀里,笑道:“可不是一天没见了嘛!”跟着就在小家伙儿脸上亲了一口,亲得小家伙儿咯咯地笑了。

吴夫人看着他们父子亲热,也高兴,却故意嗔怪道:“瞧你们爷儿俩,到一起总没个正经儿!”

三天之后,氓儿终于有信了:“老爷,到底叫我打听出来了!”

安石自然高兴,问道:“噢,在哪儿?”

“说是在板桥镇乡下。”

“乡下什么地方?”

“什么成万里?”

“哪几个字?”

“成万里嘛,总该是千里万里了。不是程万里,就是成万里,也不知道离那儿有这么远?一个大扬州府走遍了,加起来也不过千儿八百里,哪里就有一万里远?全是瞎说!”

“不是成万里,怕是崇望里,你听白了吧?这没关系,再打听打听就明白了。”

“老爷打听这么详细,是想去一趟?”

“不想去,打听它干吗?”

这倒对了氓儿的劲,老在城里憋着,早想能去乡下疏散疏散了。上紧一打听,果然是崇望里。接下来,他就老盼着安石赶紧启程了。

到旬休的时候,安石果然带着氓儿下乡了。小船在澄碧的河水里咿咿呀呀地摇着,岸上花红柳绿,一片苍翠;头上青天如洗,有一两片白云偶然飘过,清凉的空气里夹着花香,沁人心脾;除了微风,小鸟的啁啾,偶尔传来的人声,就是浪花喋嗫与桨橹的咿呀了,静得叫人沉醉。氓儿喜得像只出笼的蚂蚱,在船上乱蹦乱跳,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才好!安石也高兴,心里一空,只与这天光水色融成了一片澄澈。不久,氓儿也渐渐安静了,只瞅着船桨划破的天影出神;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扯起了呼噜。安石听到呼噜,才知道他睡着了,摇摇头笑了。

船在一个汊港里泊下,上岸是一片田畴,离有一箭之地才是村落。一个扎着冲天髻的小男孩倒骑在牛背上,一任青牛自由自在地在田埂上吃草,嘴边漫不经心地吹着一支横笛。

氓儿看见,先就呆了。安石也陪着呆了一会儿,才想起叫氓儿:“氓儿,咱们就这么呆着犯傻吗?还不快去问问这位小哥!”

氓儿这才如梦方醒,赶着哥儿叫道:“小哥,请问王逢源先生是在前面崇望里住吗?”

牧童放下横笛,答道:“你是问大先生吗?不错,可这会儿他不一定在家。”

“能领我们去看看吗?”

“那有什么不能的!你们跟我来。”说着一扯牛绳,掉转头就朝村里走去。

安石点点头,与氓儿跟着牧童走了。

沿着小渠走去,前面是一方池塘,池塘四周栽着合抱的垂柳,水面上新铺着几片月牙儿似的藕叶。池塘对面是一方净地,围着几株桑树,净地后面才是墙白瓦青的房舍。一切都那么简朴、宁静,一尘不染。

牧童将牛拴在柳阴下,将安石他们领到屋外,才朝门里喊道:“王老爹,有人来找大先生呢!”

屋里迎出一个老人,一把银须,腰板硬朗,沉稳而又安详,一揖到底,将安石迎进屋里,回头才吩咐牧童:“三儿,翠鸟已经有了,晚上你过来拿吧!”

三儿高兴得声音都发颤了:“真的,太好了!谢谢老爹!我还要去放牛,晚上见吧。”

等氓儿赶出来道谢,三儿已经走出两丈开外,氓儿只好远远地道一声“谢谢”了。

逢源果然不在家。王老爹抱歉道:“咱们少爷是只没头蟹,长这么大只会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漫游四方,从来没个准头儿。这回,出去又七八天了,连个信儿也没有,真是抱歉得很!官爷要是有事,不妨丢个信儿下来,等少爷回来,老仆再禀报他。”

说着请安石坐下,自己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一个与氓儿一般大小的僮仆送上茶来,老爹接过,亲自捧给安石,又吩咐那小子领着氓儿另去厢房喝茶了。

安石接过茶,道:“下官只是仰慕先生的人品才华,特意前来拜望,事倒是没什么事情。”

老爹听了,又一叉手,道:“承蒙官爷看重,小老儿先替咱们少爷谢过了!”

安石也站起来,叉手还了礼,心下越发敬重逢源了:老家人都有这样的风度,主人更是不问可知了!抬眼打量一下厅堂,四面粉墙,当中是高克明一幅七八尺长的泼墨山水,云嶂雾湿,气象万千;其余三面,则挂着几幅山水、人物立轴。一幅石恪的《竹林七贤图》,格调高古,形神俱足,最叫人心动。其余桌椅板凳,也都古朴简洁。安石点头想道:“没有这一番情怀,如何能道出‘一声长叹,古今几个贤哲’的话!”

一盏茶喝下,还不见家里其他人出来,安石禁不住纳闷,便开口问道:“敢问老爹,逢源先生不在,是否可以拜见一下先生的尊长?”

谁知一句话竟问得老爹声咽泪下,哽咽道:“老主人若还健在,小老儿早就请出来相见了。可怜逢源不到五岁,老主人与老主母就双双辞世了!”

安石没想到会是这样,抱歉说:“下官不知道,还请老爹原谅!”

老爹也破涕为笑:“哪里的话!也是小老儿一时忘情,失礼了!其实,老主人与老主母辞世都十几年了,是在郑州管城县主簿任上没的。曾祖与祖上,也都曾经为官一方,少爷还没出生就辞世了。”

原来逢源竟是这样孤持自立,越发难得了!安石自己也是十七岁父亲就辞世了,不由得又勾起一脉同病相怜的情愫,对逢源由钦敬又多了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不禁由衷地赞叹道:“这么说来,逢源先生更值得钦敬了!您老人家忠心一片,将少主人侍候成人,也是难得的高风亮节,同样令人钦敬!”

老爹赧然一笑:“老仆不过做些应份的事情而已,哪里谈得上别的!说到我们少爷,不怕孤寒,奋发有为,那真是叫人敬重。王家有他这个后人,也不枉数代积德了!”说到动情处,老人又泪眼花花了。

当天,安石与氓儿在逢源家吃了顿便饭,丢下名刺,就坐船回城了。王老爹一直将他主仆二人送上船,看着开了,直到不见踪影,才转身回了家。

安石做的是签书判官,负责州里的文字事宜,这对于他实在不算什么。官事、家事之外,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只要是书,能够找到,他就没有不读的。诸子百家自不必说,就是三教九流,甚至包括《难经》、《素问》、《本草》这些专门的医书,也全都读遍了。再有空当,就是百事问了:士、工、农、商各行各业的事要问,就连女红针黹,他也没忘了打听。

正经事情之外,又无书不读,无事不问,人自然连天带夜忙得像只陀螺。有时夜熬深了,第二天上班难免就有些匆促,眼睛也红红的带着血丝。一次两次,人还不大注意。次数一多,也就难免让人怀疑了。他打听琼花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也有人亲眼见他去了琼花的豆蔻楼。下乡及满城疯跑、疯忙,也是有目共睹的。一个年轻的官人,这么折腾,不为风花雪月,还能为什么呢?

韩琦原先就有些疑心,自然更搁不得闲话了,未免有些可惜:“好好的一个青年,入了这一道,太可惜!你们见了,也劝劝。我瞅着他像是个有些作为的。”

隔天见了安石,韩琦自己也直言劝开了:“安石,年轻人有些花心,可以理解,人人都这么过来的。只是,还是检点些好。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多经历些事情。人生苦短,眨眼就入了中年老年!朝廷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担子不轻哪!”

安石只是守礼一笑,感谢道:“大人教训的是,卑职一定在意。”

明明是误解,他为什么认了,不作解释?他有他的道理:小事一桩,何必婆婆妈妈去计较。况且,既然人家这么说,就是起了疑心。既起了疑心,就不只是解释能了事的了,而且会越描越黑。时间长了,总会水落石出。就是水不落石不出,也无所谓。只要行得稳,坐得正,问心无愧,毁誉荣辱原本不值得一谈。

既是这样,能明白他的就少了,韩琦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安石自己呢,除了上班尽可能准时,其余当然还是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