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大宋遗事

以虚代实有口难辩

失势倒运旧账新找

所有要网的人差不多都已网尽、赶出朝廷,还剩下两个首恶分子——欧阳修、余靖,动也没动,岂不是怪事?老早,他们两个就与范仲淹同流合污,赫然列在“四贤”之内,后来更是助纣为虐!别的不说,光是被他们弹劾的官员,就数都没法儿数了!尤其是欧阳修,仗着会写一手还算不赖的文章,更是摇唇鼓舌,什么破事都要说上几句。皇上还特别信任他,自任谏官,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又是赏赐官服,又是让他同修起居注,知制诰。历来规矩,知制诰都要经过考试才能任命,欧阳修却拒绝考试。皇上也认了,下特诏叫他做了知制诰。不久,又加了龙图阁直学士,做了河北都转运使、按察使。

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当然要说话。不过,先还只是让那个内侍蓝元震,去探探皇上的口风。

蓝元震找了个机会,转着弯子向皇上说道:“陛下,听说欧阳修欧阳大人加了龙图阁直学士,到河北任都转运、按察使去了?这一向他风头很健哪!”

皇上问:“听到什么闲话了?”

元震说:“闲话倒是没有,是奴才胡思乱想,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

“欧阳大人有文才,也算耿直,可是,人难两全。他有些偏激,尤其是党同伐异,最要不得。奴才也读过他的《朋党论》,总觉着强词夺理。”

皇上很不以为然,训他说:“你知道什么!像欧阳修这样的人,你到哪儿能找到第二个?”

元震赶紧磕头说:“奴才该死,不该乱说!”

皇上笑道:“好了好了,起来吧!不过是闲话嘛,有那么严重吗?”

元震出来,赶紧和外面的人说:“动不得,动不得,欧阳修,皇上信着呢!”

越是信,威胁越大,越危险,越要想办法动他!

已经刀枪剑戟架在脖子上了,可欧阳修不但不知道避避风头,还硬是顶风而上:他又上了一本,专为范仲淹、韩琦、杜衍、富弼四个人鸣冤叫屈!说他们都是当今世上的大贤。小人们实在无可诽谤,只好说他们朋党专权,干乱朝政。朝廷最忌讳大臣专权,而朋党则可以扫除一大批人。他们杜撰这样的罪名,不过是要将忠臣贤士一网打尽而已。朝廷不加识别,贸然将他们四个及一大批贤才全都扫地出门,只能叫群奸弹冠相庆,外敌拍手称快,实在让人痛心之至!

这么张狂恣肆,动手实在刻不容缓了。

机会也终于来了。

欧阳修有个亲妹妹欧阳芳,填房嫁给了一个叫张龟正的。张龟正与欧阳芳先后都病死了,留下一个孤女张秋菊。欧阳芳没生育,这秋菊是张龟正前妻生的。照一般说,既是张龟正前妻生的,妹妹一死,秋菊也就与欧阳家没什么关系了。可欧阳修出身寒门,四岁就成了孤儿,妹妹刚刚两岁,还没断奶!母亲郑氏持节守寡,硬是将他们兄妹俩一手拉扯成人。因为这样相依为命,欧阳修的兄妹之情,远比一般人家更见亲密。正是所谓爱屋及乌,妹妹去世,欧阳修便将对妹妹的这一份亲情,移到这个本没有血统关系的孤女身上了。先是将她接到家里当女儿养,到该出嫁,又将她嫁给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儿欧阳晟。这也还是因为割不下的一点亲情。欧阳晟虽早出了五服,已与欧阳修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一笔难写两个欧阳,嫁的好歹还是欧阳家的人,还没出欧阳家的大门。此外,这个欧阳晟好歹也是个官儿,秋菊嫁过去,一生不愁衣食。

可欧阳修算来算去,就是没算到一点:究竟秋菊愿意不愿意?而这,却正是他大大失算的所在!

秋菊在张家做姑娘时,就与自己家的一个僮仆运来好上了。欧阳芳做的是晚娘,从小又受母亲与哥哥的严格教诲,对丈夫的这个大龄女儿,难免宽多严少,有些放纵。到了欧阳修家,又是隔了门的孤女,欧阳修家的人更是另眼相看,不加约束了。这么一来二去,任性妄为,自然难免。不过,有舅舅在眼前,她还是要收敛一些,不敢太出格。自到欧阳修家,也倒没有什么太不像话的事叫人戳脊梁骨。她与运来之间,也不过就是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之间的一种相互吸引与缠绵罢了,并没有什么实事。

到出嫁的时候,欧阳修说:“秋菊,眼见你就要出嫁了。虽说还没出欧阳家的大门,毕竟不在舅舅身边了,你要好自为之。自小你就有些任性,你死鬼妈妈不大好管你。自打到舅舅家来,一是舅舅太忙照顾不过来,二来也看着你可怜,不忍心太拘束了你。你的性儿,也就越发难有收管了。出嫁到人家,上有公婆,下有兄弟、姑嫂妯娌,还要侍候丈夫,再不能任性了。要有什么大差池,舅舅是不答应的!”欧阳修说到动情处,不免流下泪来。

秋菊想起母亲、舅舅待自己的一片恩情,及自己的种种幸与不幸,也早哭成个泪人儿了。

欧阳修擦擦泪,又说:“你带到舅舅家的东西与佣人,原是你们张家的,舅舅一点儿也不留,全做陪嫁给你带过去。舅舅还有一份陪嫁,你舅母都交代运来与你的老保姆陈妈了。舅舅明儿就要离京办事,不能亲自送你出嫁,你好好地去吧!”

舅舅、外甥女痛哭了一场,秋菊转天就嫁出去了。

欧阳晟是个九品京官,又加上年轻,声色犬马的事岂能少了!新婚不久,秋菊就门庭冷落了。运来与秋菊原来就藕断丝连,关心的又是小姐的欢乐幸福,岂能不问?秋菊则是一肚子委屈需要安慰,心里喜欢的原本就是运来,两下一凑合,终于好上了。

是年轻人,又是阻断了多年的感情,爆发起来自然波涛汹涌,难以驾驭,就是满城风雨也不管不顾了。欧阳晟很快就了如指掌,一顿臭打外,又一根绳子将他们拴上了开封府大堂。

权知开封府的杨日严,正是欧阳修的仇家。杨日严在益州当知州,贪赃枉法,欧阳修曾狠狠参过他一本。早想报仇雪恨,这个机会他能轻轻空放了吗?

刚过完堂,就有一个人去找狱卒了。

那人一面叉手行礼,一面问狱卒:“您就是牢头孙大成?”

孙大成见他是个官人模样,也叉手回了礼,答道:“不敢,正是小人。敢问——”

“请借一步说话。”

走出浚义街不远,那人请他拐进了一家酒店。

酒博士赶紧过来张罗:“两位客官请!要些什么?”

那人道:“一斤酒。有好的下酒菜,只管上。我与这位官人有些话说,不要打搅!”

博士答应着张罗去了,一会儿就摆得满盘满碗。

孙大成有些吃惊,迟迟不敢落座:“敢问您官人——”

“甭着急,咱们先干三杯再说!”

孙大成无奈,只得连碰了三杯。

三杯下肚,那人果真自我介绍道:“下官,是本府杨大人手下亲信虞侯刘剀。”

孙大成一听刘剀大名,吓得一骨碌跌下座来,连着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是什么人,敢与虞侯大人一起坐饮!”

刘剀道:“牢头请坐!既请您来,就是我的客人。这么客气,倒生分了!下官也不过是大人身边一个办事跑腿的而已,您我都是一样。”

孙大成连声道:“不敢,大人是将天比地!”但还是应命,怯生生地坐了。

刘剀道:“今儿请牢头来,也倒是有事相托。”

孙大成道:“虞侯有事吩咐一声,小的还敢托大、怠慢不办吗?”

刘剀道:“那敢情好。其实也不是下官的事,是知府大人交办的。”

孙大成越发诚惶诚恐了,道:“请虞侯大人直说。小的就是水里火里,也不眨一下眉毛!”

“也倒没那么严重。事情不大。张秋菊、李运来是关在您牢里吗?”

“是。”

“这两个奸夫淫妇,说些什么没有?”

“没怎么留心。”

“这案子呢,牵涉不小,您要留点儿神!这张秋菊说是欧阳修的外甥女儿,实际根本不是欧阳家的种。欧阳修收在家里,那女人又是这么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什么名堂没有?只要张秋菊如实招出欧阳修怎么勾引她,怎么通奸的,为朝廷除掉一害,她就是立了大功。她与李运来的事朝廷不但不问,还会成全他们。您把这道理讲给她听,懂吗?”

孙大成道:“小的明白。您就看好吧!”

刘剀掏出一封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办得好,还会有赏。”

孙大成推道:“给长官办事,哪能要银子!这银子小人绝不敢收!”

刘剀笑道:“牢头就不要客气了。都是衙门里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们分文薪俸没有,不靠这个靠什么?博士,结账。”

孙大成在牢里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叫秋菊画了供:欧阳修养育是假,诱奸是真。可到了大堂上,秋菊又翻供了。

御史可以风闻弹劾,秋菊的供状是否坐实已经不重要了。杨日严将消息透给钱明逸,钱明逸闻风而动,立即上了一本,弹劾欧阳修乱伦私奸外甥女,霸占张氏家族财产。

这种事不论真假,惹上身都是一种侮辱。皇上见了奏折,欧阳修干净耿介的形象一下就脏得让他恶心了。不过,他倒没有完全发昏:这种事,毕竟太不可思议了!他留了一个心眼儿,吩咐:“叫内廷与外官各派一个人去审问,务必弄个水落石出!”

外官派的是太常博士、权发遣户部判官苏安世,内廷派的是入内供奉官王昭明。这两个人倒还正直尽心。通奸的事全推倒了,但另一方面也要有所交代:张氏的财产交割,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就抓这一点,坐他一个与张氏财产划分不清的过错吧!

罪名虽然没了,但经过这么一折腾,就像给人泼了一头大粪,再怎么洗,无论实际还是心理,都难改一个臭字!欧阳修已很难在朝中立足!

皇上对于他在张氏财产处理上的授受不清,也颇有看法:一个一向待人苛严的人,自己也应该玉洁冰清,不容有一点儿污染!连外甥女的便宜都想占,此人的操守还能信吗?而朕对他可是从来没有的器重: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就让他做了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而且可以说言听计从。他这么干,不仅叫朕失望,也叫朕难以面对朝野上下!

皇上已经这么想,还经得住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再烽火连天地攻击吗?最后终于降诏,贬了他所有的职衔,只带个知制诰,知滁州去了。

没能彻底整倒欧阳修的人,又迁怒于苏安世、王昭明,找个借口,将他们俩也贬到外地监盐税、酒税去了。秋菊与运来,当然也没逃掉打板子、判刑的命。

欧阳修也贬走了,剩下就该收拾余靖了。

余靖倒霉前还出使契丹,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功。

契丹下书南朝,不同意大宋与西夏媾和,并且为呆儿族与西夏兵戈相向,朝廷不是取模糊对策,想等他们胜负定了以后再定夺吗?最好,当然还是派一个使者去摸摸底牌。正好余靖为这件事专门上书,谈得头头是道,朝廷就命他做了使者。非常时期出使敌国,生死未卜,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一份功劳。何况,他还义正词严,要契丹遵守与大宋的和议,不要妄动干戈,契丹也终于同意继续维护与大宋的友好关系,更是功上加功了。余靖回来奏明朝廷,契丹与西夏为呆儿族大打了一仗:西夏真的打败了契丹。要不是他们有意放一马,留个和好的退路,连契丹皇帝也被他们俘虏了。大势一定,大宋终于下了决心,与西夏正式媾和,双方交换了誓书:西夏俯首称臣,大宋每年给银帛等合计二十五万五千两。追根溯源,这大宋与西夏媾和,也应当有余靖的一份功劳。

功劳尽管不小,仍然没能挡住人家将他赶出朝廷。

余靖前后三次出使契丹,为了交往方便,学会了契丹语。他与契丹君臣也比较熟了。也是一时高兴,余靖用契丹文做了一首诗。

酒席桌上,刘六符对辽兴宗说:“陛下,余大人的契丹话说得越来越好,还能用咱们契丹文做诗呢!”

兴宗说:“是吗?余大人,您能将诗用契丹文吟诵一遍,朕就干一满杯表示祝贺。”

余靖即随口吟道:“夜筵设罢臣拜洗(受赐),两朝厥荷(通好)情斡勒(厚重)。微臣稚鲁(拜舞)祝荐统(福佑),圣寿铁摆(高长)俱可忒(无极)。”

兴宗哈哈大笑,当真一扬脖子将一大杯酒干了。

副大使回来当笑话一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钱明逸又上了一本,告余靖出使用契丹语愉悦辽兴宗,有辱国格,必须严惩。两府大臣那儿正等着借口呢,得,奏明皇上,把余靖贬到吉州当知州去了。还算客气,头上的官衔大体都保留了。

衔虽没动,可这一贬,人就失了势了。官场上最怕的就是失势:一失势,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非死即伤。就像虚脱了身体的汉子:一旦虚脱,就会百病攻身,不死也脱层皮。余靖又是个根子不正的人,原来就经不起攻击。他不凶多吉少,也真难了!

余靖本名余希古,韶州曲江县人。年轻的时候,就以文章驰名乡里了。可不知道是运气不佳,还是恃才傲物,文章难中试官老爷的法眼,他虽参加了州县的乡贡举人考试,却没能通过。州县不举荐,就不能参加京城的进士考试,仕途也就没什么大指望了。曲江县主簿王仝,是个惜才怜贤的人,又早已久仰余希古的大名,就去韶州替他钻营,请知州大人能不能将他报个制科,给他开一条生路。宋代继承唐代的科举制度,在进士考试之外还设立了制科,由州县官员等推荐那些品学兼优的人,去京城让朝廷直接考试挑选。作为进士制度的一种补充,也是广泛搜罗人才,不叫遗贤的意思。对被举荐者的要求,当然远远高于乡贡举人了。

谁知道这韶州知州,是个耿介褊狭的人,一知道底细,就火冒三丈,骂道:“这王仝既是主簿,也是个得过功名的,又在官场上混过这么多年,难道一点儿常识都没有?乡贡举都没份儿的人,如何能够推荐参加制科?这不是明明在耍本官吗?八成被人买通了!来人啦,给我将这王仝请来,再将这什么余希古抓来!本官倒要看看,这些卖奸弄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货色?”

人带到了,知州先审余希古:“你就是余希古?”

余希古无缘无故被抓到州里,已经一头恼火;又见知州高高在上,摆出个审问的架势,更无法忍受了,连手也不叉一下,回道:“知道还问什么?”

知州阴鸷地点点头:“好角色!本官问你:你是怎么行贿官员的?给我从实招来!”

余希古一头雾水:“什么行贿官员?你说的什么?”

“想赖?你不行贿官员,贡举都没份儿,如何却被举荐参加制科?”

余希古一听说这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荐我余希古参加制科,还要行贿?知州大人没长眼睛,也该长了耳朵!”

这话连两旁站班的衙役也听不进去,一起吆喝起来:“唔——”

知州气得头都晕了,一拍惊堂木:“想来你是有些虚名,胆敢咆哮公堂,侮辱本官!来人啦,拖下去打他二十大板!”一甩手,就将令签扔了下来。

衙役们一拥而上,不问三七二十一,拖倒就打,打得余希古皮开肉绽,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打完之后,也不问了,也没法儿问了,又将余希古关了起来。这边另忙着再问王仝。

王仝本来清白,不过为朝廷惜才,一听知州疑他受贿,怒不可遏,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何况,本官虽小,与知州大人一样,也是朝廷命官!这样的事,下官不屑一辩!知州大人能拿出证据,请按国法随意处置好了。恕不奉陪!”一甩袖子走了,将个知州大人晾在一边。

知州尽管恼火,也无可奈何。他虽褊狭,却并不恶劣,还不至于罗织罪名陷害无辜,真正查无实据之后,也就算了。但王仝与应试人私相交接,又违规妄荐,到底被勒令停官了。经过这件事,王仝眼见官场险恶,心灰意冷,再不想为官做宦,干脆打道回府,到老家处州赋闲去了。

余希古虽被无罪释放,韶州是呆不住了,便改名余靖,字安道,去了虔州。后来也就在虔州以余靖的名字应举,到底中了进士。从县尉、县令一路做上来,成了“四贤”之一,直到贬知吉州。官运亨通的时候,没人敢来翻老账;一到失势,人家可就闻风而上了。

官场上的人,少有不追名逐利的,区别只在程度不同而已:有的循规蹈矩,有的不择手段;更有精一点的,则介乎两者之间,打打擦边球,又达到了目的,又没有太大的风险。有个茹孝标,心急气短,父亲死了,三年孝服还没脱呢,就忙忙地进京来钻营官职了。余靖此时当着谏官,正到处找人碴子,知道这事就上了一本。可怜茹孝标,八字还没见一撇,就被余靖弹劾滚了蛋!他这一口毒气,做梦也没忘了要吐出来!

自被劾之后,他就始终盯着余靖了。大致知道余靖的来历,茹孝标愣是去了一趟虔州、韶州。起先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凭着一点经验:凡平地而起的官员,风头又很冲的,做布衣时没准就有什么事儿可以琢磨琢磨。由虔州到韶州,总算没有白忙,到底叫他抓住把柄了。

认真说来,这把柄还是余靖自己做好留给他的。

照一般常理,既在外地改名换姓中了进士,又在韶州挨过板子,当了官,就没有必要再回韶州了。真是故土难离,悄悄回一趟曲江也就得了。可余靖不,他不仅回了曲江,还大摇大摆去拜访了新任知州。

家里人劝他:“您在韶州有些不方便,还是不要去招摇吧?免得惹事生非!”

余靖一笑:“不就是那二十板子吗?没那二十板子,我还真不去呢!我就是要叫韶州人看看,知道我余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拜过知州的当天晚上,就有一个人来官驿拜访余靖了。

那人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问道:“余大人还认得在下吗?”

余靖见他一脸猥琐,又那么拿大,爱理不理,冷冷地问道:“本官跑过一些地方,人也认得不少。像阁下,实在失认。”

那人也不恼火,仍然笑嘻嘻的:“余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周文韬呵!”

原来是周文韬,前任韶州知州的书办!当年打余靖板子,办案的就是这个周文韬。可当时他要富态、气派多了!如今弄成这样,显然混水了。既混水了,又是夤夜来访,虽不说话,也知道他所为何来了!

余靖假装一惊:“原来竟是周先生,您瞧我这眼睛!可是,您似乎也真变多了!怎么,这一向不是很顺心?”

周文韬的气焰,立刻矮了一截,叹了一口气:“唉,白云苍狗,世事难料呵!”

余靖一笑:“周先生这话实在深透,余某深有同感。没有当年那二十板子,没准也就没有我余某的今天了!”

没想到余靖自己竟先提出这件事了!周文韬反倒尴尬起来,勉强一笑:“得罪、得罪!都是知州大人的主意,在下只能奉命办事。”

“都过去了。今天要不是见到您,我也早忘了。周先生夤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事嘛,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听说余大人衣锦还乡,特意来看看您!刚才大人提到前几年那档子事,卷宗还在在下手里。余大人要要,在下这个忙是要帮的,也算将功折罪吧!哈哈哈!”

余靖也哈哈一笑:“哈哈哈,多谢周先生关照!本官不过初入仕途,到衣锦还乡还早着呢!真有那么一天,我再到您那儿去赎那份卷宗。眼下嘛,且留在您那儿吧!武儿,送客!”

武儿是余靖的僮仆,听见呼唤,赶紧跑到周文韬身边,哈腰做了一个手势:“请!”

周文韬灰溜溜地走了,到死都没忘了这一出。临终的时候,指着屋梁上油布裹着的一个包裹,对儿子交代说:“梁上挂着的,是一个大官儿叫余靖的材料。总有一天朝廷会要的,你好好留着它。至少,五百两银子是少不了你的!”勉强将话说完,才最后咽了气。

茹孝标打听到风声,将周文韬儿子请到客栈:“周二哥,别的咱什么都甭说了,您也甭问!这是五百两现银,专买您家那份卷宗!”

周二心里只是纳罕父亲有先见之明,当时就一手钱一手货,与茹孝标成交了。孝标回去一直压在手里,到余靖下了吉州,他才将消息透给钱逸明。钱逸明正等炮弹清剿,当时就上奏了朝廷。朝廷也正求之不得,立马就派人彻查了。

王仝是为余靖丢的官,本来倒也无所希求,但眼见余靖官运亨通,渐渐也就动了心,写信叫余靖帮忙,看能否复职捞个好官当当?余靖说是亨通,一来权力有限,二来在朝廷也磕磕碰碰的,如何就能让王仝称心如意?一来二去,王仝就有些不满,认为余靖这小子忘恩负义。

余靖知道朝廷派人查他的事情,已经下诏专拿王仝,立马派人叫王仝赶紧躲躲风头。

王仝这时也真穷得动不了身了,就对来人说:“我也不愿扯到官司里去。可您也看到了,我这么个穷家,还搬得起嘛?”

来人回去一说,余靖立即托人带了一大盒茶叶送给王仝。那人一路上始终纳闷:处州又不缺茶叶,大老远的带什么茶叶?而且,也没这么重呵?打开一看,嗬,原来茶叶里藏着二百两银子!那人先是一惊,跟着也就笑了:人无横财不发!这二百两该着属我!明说带的是茶叶,就是查,也没法儿说出口去!何况,山长水远,连查都不可能查呢!

王仝收到茶叶,料定里面一定有夹带:“茶叶里面肯定有银两!要不,千里迢迢,带的哪门子茶叶?处州的茶叶,只怕比吉州还要好呢!”

可打开一看,只有茶叶!王仝“噌”的一下,火就上来了,大骂道:“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我要他帮衬些盘缠,他不但不给,还带一盒茶叶来消遣我!真正气死我了!”

到朝廷来人拿他对质,发现他当初举荐的只是余希古,并非余靖,也就不打算再过问了,只抚慰他说:“既然您相与的只是余希古,并不是余靖,这事也就了了。给您添麻烦了!您可以回去了!”

王仝如果不说话,这事也就一了百了了。可他咽不下那一口气去!当即驳道:“这余靖就是余希古,顶顶不是个东西!当初是我瞎了眼,才相与了他这么个东西!”

“是这样?您说说详情。”办案的吃了一惊,转而问起真相来了。

王仝便将余靖如何迁居改名的事,知道不知道的,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果然是改了名,异地报考中的进士!这罪名可就大了!

原来大宋朝,举人也从来都是按地方考试、推荐的,各地方的举荐人数都有明文规定,不准超额。参试人员只能按籍贯,在户籍所在地报名参考。连京官的子弟,即使跟着父兄在汴梁读书、生活,没有皇上特批,到考举人时也得赶回原籍报名参试。异地改名报考,至少也是个目无王法,欺君罔上的罪。加上先在韶州挨过的板子,两罪并罚,余靖实在罪不容赦了!

报到朝廷,一干人如获至宝。右正言、知制诰、知州等所有的头衔一概抹掉了,降为将作少监,分司南京,许他在老家曲江居住。实际上,就是挂职闲居了。

连余靖也彻底收拾了,朝廷大抵就再没什么可收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