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大宋遗事

是难行事了却易了

罢中枢官行还复行

官僚机器的运转,常常滞后。一年、甚至两年前开始运转的事,到一两年后才刚刚到位,这种事可以说屡见不鲜。甚至于,多少年前御批交办的事却根本没办的,中书也能找到不止一例。知道这一点,就不会奇怪,为什么仲淹已经离京外任,差不多一年前他的建议,又摆到了仁宗皇帝面前。

皇上翻着中书的劄子,问章得象:“这还是去年的事,丞相知道吗?”

得象问:“陛下是指什么?”

皇上说:“范仲淹原来有奏折,说按古制,天子与辅弼大臣坐而论道,辅弼大臣分管六曹事务,像胳膊使手,以虚御实;如今实事都叫底下衙门分了,二府只能按照条例,管管按资升迁、功过赏罚,不是法治。要实现法治,就该复古,叫二府大臣分别兼管三司、司农、刑部、大理司、兵部、三班院、国子监等等。这样,辅臣有职有责,事情才能办得顺畅;有错,也才能责有攸归。”

得象回忆说:“这事当时也议过,记不得因为什么搁下来了。”

皇上皱着眉道:“照朕看,还是有道理的,汉唐都是这么做的。既然一直议而未决,不如再议议,定下来。丞相看着怎么样?”

得象说:“陛下说得对,是有道理。已经议过,再议也议不出什么所以然,是否就不必议了?陛下觉着行,下诏咱们就办了。”

皇上说:“仲淹自愿兼管兵赋,没有结果甘愿受罚。你看其他人可以兼管什么?”

得象奏道:“具体分工,是否容微臣退下商量之后再报皇上批准?”

皇上答应了。结果还真下了诏书,恢复古制:仲淹因为仍戴着参知政事的衔,让他兼管刑法;另外一个参知政事贾昌朝兼领农田,等等。

仲淹接到诏书,先是有些纳闷:先前在朝里人家坚决反对、行不通的事,怎么自己去后反倒通过实行了?跟着也就猜到,可能是皇上旧事重提,有意执行,而二府大臣一方面要附会皇上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要表现自己的大度与忠诚国事的情怀?或者不是,而是为了什么别的?但,还是随他去吧!自己在朝都无能为力,现在离京远官,挂个空名能抵什么事?复古,多半又是一纸空文吧!

仲淹自己看不重,王拱辰却很认真。他找到得象,问他:“丞相,您干吗不劝皇上,让他听范仲淹的,搞复古?好不容易赶了出去,又要他兼政,不是里外更多出一个范仲淹了吗?”

得象笑道:“急了不是?你张网的耐心哪儿去了?”

王拱辰没笑:“这不一样。他这个根子,拔得越快越好。要不然,就该我们进网了!”

得象仍然笑呵呵的:“有什么不一样?他在朝廷都无能为力,离开朝廷挂个空职,反倒有办法了?”

拱辰还是忧心忡忡:“说什么也是一种威胁,叫人心里不踏实。”

“不用。朝廷没有下梢的事,还少吗?古制那么好复的?天朝立国快一百年了,没行古制,不是也国泰民安吗?”

“既然这样,丞相干吗不阻止他?”

“有这个必要吗?行了文,自动搁置;行不通,自动中止。干吗还要多费唇舌?”

话虽这么说,拱辰还是将信将疑。到诏书真的成了一纸空文,谁也没想到实行,更没人想到检查、督促,他才真正服了丞相,还是老丞相料事如神!

仲淹人在外面,耳朵却一刻也不能清净:朝廷又下令戒朋党了,舜钦他们的事叫他心烦,攻击的言论时时都有……挂名的参知政事既有名无实,何必带着显眼,惹不痛快?

他写了一本奏章,请求辞去参知政事,专知邠州。

皇上问得象:“范仲淹请求辞掉参知政事,专知邠州,是不是准了他?朕想听听丞相怎么看?”

得象说:“陛下,范仲淹一向虚名在外,有些影响。历来大臣辞职,总要交章才准。如果他辞请一次陛下就准了,外面不了解实情,还以为陛下轻慢人才,随意贬黜贤臣,总是不大好。不准他请辞,他要上章称谢,就说明他请辞是假,意在要挟欺诈皇上,固宠抓权。那时再罢他的官,任何人都无话可说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范仲淹还真的走了一着昏招:上书感谢皇上不让他辞职。

得象拿着仲淹的谢章,向皇上奏道:“皇上,老臣不幸真说对了。进奏院转来的范大人奏章,专谢皇上不准辞职的恩典!”

皇上一听,气轰地一下就涌上来了:“果然欺诈要挟朕躬!不是丞相眼力好,朕差点儿还就上了他的当!”

皇上一面恨着仲淹表里不一,一面也就更加相信得象了。得象一箭双雕,得了个满堂彩。

下面的事,就由谏官来收拾了。

说话的是右正言钱明逸。明逸是吴越王钱俶的后代。吴越王降宋称臣,后代全都沦为臣民,在大宋讨官做了。明逸的父亲钱易与堂伯父钱惟演,在真宗、仁宗朝都以文章名世,惟演更是西昆诗派的一个干将。明逸的谏官是吕夷简提拔的,天然与得象相近,知道得象剑锋所向,当即上书,请罢了范仲淹的参知政事。先说他更张纲纪,淆乱朝政,大搞朋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接着,就揭他固宠欺诈。去陕西、河东宣抚,听说朝廷下诏戒斥朋党,心存畏惧,上表称病求医,请求解职;到知道朝廷宽恩不予追究,又上表请知邠州,只请解去参知政事;朝廷加恩留任,他就再不推辞,立即上书称谢。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诈朝廷,固位抓权,立国以来亦属罕见。不尽快予以废黜,以儆效尤,忠直之士,何以自立?

与范仲淹一起请贬的,还有一个富弼,罪名也是一样的:朋党乱政。

皇上都恩准了。仲淹丢了参知政事,为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富弼丢了枢密副使,为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京东、京西路安抚使。

富弼虽一样丢官,却丢得惊心动魄,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不是做了河北宣抚使,去了河北吗?事情完了,该回来述职。可快到京城的时候,却有内侍口宣皇上圣旨:“河北宣抚使富弼接旨:着富弼就地停留,不得进京。”

既无慰劳,更无奖掖,也不说什么事!他原是个有前科的人:为刘六符讹诈成功,不是有人上书请杀他以谢天下吗?现在遇到这样一道不明不白的非常口诏,他怎能不慌?吓得觉都不敢睡了!

好歹第二天就接到圣旨,贬职去郓州知州,不必陛辞,有奏章可交进奏院转递,即刻动身赴职。虽贬了官,人却平安无事,他反而有几分欣喜了!蓦然想起范仲淹过去说的话:“皇上春秋鼎盛,一旦开了杀戒,往后要是手滑了,你我能保住没事儿吗?”又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叹道:“还是范六丈高明呵!”

另一个丢官的是杜衍。降诏免范仲淹、富弼的当天晚上,皇上就让内侍锁了翰林学士院,叫学士草诏罢杜衍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

杜衍这个人本来就缺少霸气。自己的嫡亲女婿,罪不当罚,他却一点办法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到苏州去当了寓公,其他也就可以约略想见了。但他又丢不掉那一点忠介:范仲淹他们纷纷离朝,原来行的事陆续都要被腰斩,只有他一个人勉力苦撑,保一点是一点,拖一时是一时。本来没有力量,还愣充中流砥柱,那结果能好才怪!

蔡襄不是与欧阳修、余靖一起上台当了谏官吗?眼见朝中政事纷纭,他原来谏阻的陈执中照样做了参知政事,知道朝中不可久居,就借口双亲年老需要侍奉,上书请调回

福建老家去做州官。杜衍想留他,也还是苦苦周旋的意思。

他启奏皇上:“陛下,谏院眼下正缺人,几个谏官又纷纷要走。是不是恳请陛下,最好能留下他们!”

皇上点点头,并没说别的。

回到中书,杜衍要堂吏起草了行文劄子,自己先签署了;又叫堂吏拿给得象签署,得象也签了:他与蔡襄是同乡,怎么着也亲近些。

到陈执中那儿,他却不肯签,说:“圣上并没有明说同意,怎么就能行文呢?这事还得请明圣意,才能行文。”

杜衍见他有意刁难,自然作气,当场就将行文烧了。他没想到,这一烧愣是烧出话把儿来了。

陈执中去见皇上,奏道:“陛下,杜衍这一向越来越够瞧了!”

皇上问:“又怎么啦?”

“还是搞朋党那一套,变本加厉!蔡襄他们原是他的死党,他留他们在谏院,无非是继续为非作歹。看他写的劄子,就是铁证。微臣刚要说几句,他竟一把将劄子抢过去烧了,真正岂有此理!陛下正整戒朋党,像杜衍这种人都不清除出朝,整戒朋党恐怕就是一句空话了!”

眼下这话,皇上最敏感,一听就着。免仲淹、富弼时,就顺手捎带,下诏免了杜衍的工部侍郎、平章事、兼枢密使,贬为尚书左丞,知兖州去了。前后算起来,杜衍当丞相才不过一百二十天。

几个位居二府的人也撵走了,下面就该一件一件清账了。

最叫仲淹他们扼腕愤恨的,可能是背后捅来的刀子。

首先捅苏舜钦的,就有这一刀,捅刀子的是刘元瑜。当年,仲淹几次被贬及尹洙、余靖、欧阳修等“四贤”被逐,他都认真为他们说过话。到这一次,仲淹危险,他要划清界限,反戈一击立功,首先捅了舜钦他们一刀。嫌一刀还不够意思,接着他又连出两刀。

一刀是为夏竦翻案。当年夏竦被任命为枢密副使,愣是被余靖、蔡襄他们给反掉了,改换了范仲淹、韩琦。刘元瑜翻出这笔旧账,说仲淹他们结党营私,无所不用其极。说完夏竦,刀锋一偏,又比方当前请留蔡襄等也是朋党乱政之举,绝不能姑息纵容,顺便擦了杜衍一下。

第三刀,捅的是仲淹的十件事。仲淹不是请求实行磨勘、保任、考核等等吏治改革吗?刘元瑜上书皇上,说是助长奔竞之风,是实施朋党政治的不二法门,应该立即停止实施。皇上也真听了,当即下诏,说官员非由人保举不得叙迁,不利于养成士大夫的廉耻退让之风,助长奔竞,将它罢了。

刘元瑜这一带头,其他人可就纷纷跟进了。

保荐官员,一路好人下来,是范仲淹他们设计的最关键一招,也是别人最眼红的一招。或许是受刘元瑜的启发,钱明逸上奏猛攻这一招。理由无须多说,不外有违祖制,先皇们都是自己选人;不利敦厚风俗,助长奔竞,滋生朋党,等等。

妙的是钱明逸算了一笔账:“陛下,别的且什么都不说。有一笔账算出来,您就清楚了。”

仁宗问:“什么账?”

明逸说:“两制以上不是可以举荐官员吗?臣查了一下,这样的官员不下五十名。假定一个人一连荐三个人,这绝不算多,那么,一年就是一百五十人。不要说年数久,三年就是四百五十人,五年就是七百五十人,十年是一千五百人。这么多人,不说别的,光站,金殿上也难得站下!长此以往呢?还有两制以下官员举荐的人呢?”

仁宗仿佛已经看见这些人正在金銮宝殿挤成一锅粥,急得头上汗都差不多快出来了:“你这笔账算得好!不经你这一算,朕还真没想到这么严重。去年的荐官诏书的确要废,朕这就吩咐下去。”

欧阳修虽上书要求严格翰林、台谏官员的举荐制度,却鼎力支持仲淹的好人荐官改革。知道钱明逸上奏请罢举官制度后,当即上书论辩,逐条反驳,连账也算得倍儿清。

他的账,与明逸算的完全不同:一个被荐官员,按要三个人保举算。两制以上官员不足五十个人,全数保举,一年也只能保出十五个人来。何况,还有三个以上的人保举一个,或一年之中根本不保举的人呢?仅算账一项,也可以看出明逸他们是如何恣意欺骗了!

可仁宗此时已移情别恋,同样是三加五,他也只认钱明逸的账清,根本不买欧阳修的账了。很快,诏书就下来了:两制以上举荐的路断了,官吏仍旧按惯例升迁,论资排辈。不过,钱明逸的账也有不精明的地方:范仲淹一拨的,差不多快被清洗光了,两制以上已没有力量。那么,限制的反倒是钱明逸这一边的了。这账,不是成了一本蚀本账吗?

封荫官僚子弟,也有过一点儿小小的扼制,添了一点儿规范。有人上书不满,新规定也罢了,一切照旧。监察御史包拯看不过去,上了一本,极言过去封荫制度的弊病,改革抑止的必要,请求不要废了庆历三年的新措施,但奏上之后,只如石沉大海,连涟漪也没能撑起一个。不久,更有人上书无端要求广施恩泽,封任子弟。封荫之风,倒愈益变本加厉了。

转运使带按察之名,从一开始就受到猛烈攻击,闹出许多是非。现在赶上江河日下,自然更难逃噩运,被下诏彻底罢了:转运使再不带按察之名,更不得按察生事。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那些更张生事的人的日子,自然益发难熬了。

韩琦曾参与过新政,新政弄成这样,他不能无动于衷;范仲淹、富弼又是与他一起进退的,他们纷纷被贬,他也不能不同病相怜。自己又天性激烈,不是那种能够装呆卖傻的人。凡此,都注定了他不能不说话。

他专门奏了一本,为杜衍、范仲淹、富弼辩护。其中特别提到,富弼已近国门而不准还都,这样羞辱大臣,实在有伤国体,无形损失不可尽言。为扯开朋党之嫌,他特别提到:搞朋党总是为了升官,没有为了朋党而谏救大臣,自找霉倒的。请皇上务必不要疑心他搞朋党,而宽恩大臣,使他们能尽忠国事。

奏本上去,毫无消息。不但没消息,人家已经开始动他的手了:前些时候他为苏舜钦、王益柔说话,他们早已侧目牙痒。这一回又来逆流,岂有再放过他的!

不是怕人说朋党吗?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又抖落了他的一本陈年老账:处置水洛城失当,罪责难逃。还找来当时受到打击的当事人董士廉,让他到京城来告御状。

水洛城在德顺军管界内,地处渭州与秦州之间,雄踞陇山,堪称渭、秦之间的交通要地。一旦边防有事,秦州、渭州的援军即可以由水洛城源源而出。原来没有城。真宗的时候,知秦州的曹玮才着手经营,后来也有人相继努力修筑,但始终未能完工,没有个城样儿。不为别的,这儿历来是羌人住的地方。羌人有生番与熟番的区别:所谓熟番是投降大宋,已经汉化的羌人;生番则归属不定,有时投诚,有时又背叛。而水洛城所在的地方,恰恰生番居多。因为他们或降或叛,没个准头,修城也就只能时断时续,终于没有结果了。

水洛城北边的静边寨寨主刘沪,为守寨起见,也想立一功,要把水洛城给修起来。那时还是郑戬在当陕西四路都总管,郑戬当时就拍了板,并委派著作佐郎董士廉与他一起促成此事。这刘沪也还能干,先以大兵压境征服了土著生番,以后又恩威并施叫他们服服帖帖,水洛城的修筑终于重新启动,进展相当顺利。这事也报告了朝廷,朝廷还通令嘉奖过。

这不是没事了吗?可郑戬却调到永兴军去了,韩琦当了宣抚使,前来陕西宣抚。

已经知渭州的尹洙,先就不同意筑水洛城,郑戬当道,他没法儿说。韩琦是他的老上司,自然可以无话不谈。韩琦自己先在泾原、秦凤路任经略、安抚、招讨使的时候,对修水洛城就不感兴趣,否则,他也想办法修了。尹洙一说,他更反对了。当时就下令,要刘沪、董士廉停止修城。修得好好的城池,朝廷又明令嘉奖过,他们两人如何能就那么停了?

“军令如山,他们居然抗令不遵?尹知州,派人去将他们两个给我抓起来!”韩琦火了。他一向是个法出令随的人,如何能容忍别人违抗军令!

郑戬走后,尹洙已经不止一次要刘沪、董士廉停工了,都没用。有韩琦这句话,还不立马派人吗?

他一派就派了个横的:泾原副部署狄青。

这狄青,地道行伍出身。每次打仗都披头散发,戴一个铜制面具,天神恶煞一般向前冲去。敌人见了,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愣是凭着军功,逐渐升了个武官。

人虽升了官,当兵时脸上刺的字还始终留着。人家劝他:“狄大人,您已经是个官儿,留着这刺字,也太不好看哪!”

他却有词:“要是没这两行字,我狄青怎么能有今天?留着它,好叫天下当兵的都看看:朝廷有的是位子,就怕他们不尽忠报国!”

他是由尹洙推荐给韩琦、范仲淹,才逐渐升官的。仲淹还送了他一本《春秋左氏传》,劝他好好读书,争取做个名将。既有知遇之恩,他对这三个人自然极为尊崇。韩琦、尹洙要他办事,他怎么会不尽心?当时就带了人马,到水洛城将刘沪、董士廉抓起来,戴枷上锁,押到德顺军大牢里关了起来。都上了枷锁,那态度、动作当然好不了。

人一关,这事就闹大了。沸沸扬扬,扯动了半朝:先是郑戬上书告状,后是朝廷派人反复体量,大体总是为刘沪、董士廉鸣冤叫屈的多。尤其是说他们修城有功,与不听军令是两码儿事,根本不该关押。两个人自然都放出来了,城也继续修缮,终于完工了。

韩琦虽也上书列举许多理由为自己辩护,诸如另有近路通渭、秦两路援兵,不该分兵太多等等,毕竟处在下风。眼见董士廉又上朝讨债,知道不利,他就有些心慌了:专制政体之下,不管是谁,再横都有极限;或者不如说,再横都是假的。韩琦憋不住,上书请求外调。终于也一样被罢了枢密副使,加个资政殿学士,知

扬州去了。

韩琦一走,范仲淹、富弼也每况愈下了。

他们还是受石介的牵连。石介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了也不得安宁!

事情先出在徐州。

徐州有个孔直温,也是个狂士,到处游荡,不仅目中无人,还喜欢搞一点方术迷信。石介离家到外面做官,孔直温前去拜访过他。可能也就是一点狂放吸引了石介,对他有些好感,两个人有了些来往。狂放不羁的人又喜欢方术,云山雾罩,自然免不了多事。

有一天,到底出大事了:有人告他挟妖术鼓动士兵谋反。谋反是大罪,谁也不敢怠慢。徐州的守官,当时就派人将孔直温与相关的人抓起来了。在他家里一搜,搜到了石介给他的几封信:平实论去,什么事也没有。要是疑神疑鬼地牵连起来,就不难找到一两处疑点了。于是,石介也有了协同谋反的嫌疑。再一报到朝廷,问题更复杂了。

夏竦此时已经回朝做了宣徽南院使,够得上说话了。

偏他还没忘了《庆历圣德诗》那一股毒气,向皇上奏道:“陛下,孔直温这事比报告的要复杂多了。微臣得到消息,说石介并没死,已悄悄去了契丹。富弼让他联络契丹人做外合,他自己则以河北一路为内应。这事虽然未必笃实,防人之心却不可不备。臣恳请陛下下诏,让兖州地方官员严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能踏实。富弼这边,也得心中有数才是。”

皇上最怕的就是谋反,宁可错做,不过错过。夏竦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思,当时就下诏要兖州查问了。

知兖州的是杜衍,明明知道石介死了,又是个一向尊重的熟人,怎么能在他死后开棺翻尸?但诏书明明要求的是:生要见人,死要见骨。总得有个交代才行呵!

他将手下的属官们找来,说了一遍原委,问道:“朝廷旨意,生要见人,死要见骨。都说守道已经死了,看来本州只有开棺验尸了!”

这话刚一出口,手下一个书记官叫龚鼎臣的,就叫道:“大人,石守道一生耿直无私,天下景仰,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属下愿以龚姓一族性命担保:守道先生肯定死了。若查到他没死,请杀我全族!从来入土为安。朝廷无故掘人坟墓,让死者不得安宁,怎么向后人交代!”

杜衍见鼎臣年纪轻轻,有这种义气胆识,非常感动,从怀里掏出奏章夸道:“老夫已经上章保奏石介肯定死了。你年纪轻轻,就能这样肝胆过人,一定会前途无量!”

几个老成的官员,则献计道:“石大人病死,是件大事。殓尸殡葬,出棺发丧,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学生门人,亲眼得见的绝不止一两个。让他们立个军令状,保石大人已死,也就可以了。”

事情也就照这么了了。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谁敢来较真!

但了的只是石介已死这件事,其他的事,却没有这样一了了之。朝廷到底不放心富弼,下诏说边防已经大体宁静,盗贼也平息得差不多了,边防知州不必再兼安抚使,将富弼以及范仲淹的安抚使之职全都免了。仲淹有自知之明,先已引疾辞职,就让他改去邓州当了知州。富弼没了安抚使的头衔,再难兴风作浪,留在浑州没有什么大妨碍,不动也可以,让他还当他的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