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大宋遗事

虎视眈眈朋党之争

小试锋芒各有胜负

打人不还手的,从来少。高僧,或者行。从政的人都不是佛,要他们真行佛事,办不到。他们要不还手,多半是还不起,双方实力悬殊太大。虎视眈眈的,更会睚眦必报,不到鱼死网破,绝不会罢休。

有个滕宗谅,字子京,河南人,是范仲淹的同年——就是两个人同一年中的进士。这同年,官场上本来特看重,有时比同窗还要亲热。目的无非是套近乎,将来好相互有个照应。他们两个人,因为气味相投,更比一般同年又近了一层。

刘太后垂帘听政,范仲淹不是上书要她还政,还因为这个倒过霉吗?宗谅那时也这么干过。而且,说得比仲淹还要骇人听闻。

那时,宗谅刚做殿中丞。皇宫里失了火,仁宗皇帝一面下罪己诏认错,一面下诏要彻查祸首,严惩不贷。宗谅上书劝道:虽说烧的是宫禁,实际上是老天示警。皇上体察天意,引咎自责,至明至圣,天下臣民无不感动。可下诏彻查肇事者,一来有违上天惩戒之意;二来一旦有所惩处,也就有违皇太后与皇上的好生之德了。不如不查,谨修政事,以禳天灾。这些话都还平平,一般人也都还说得出来。

接下来,就非一般人所能想像了。

他说:本朝以火为德,宫禁失火,是因为火走失了本性;而火之所以失性,关键在于政治失本。只有皇太后完全还政,政归其本,火才能归源,再不会发生类似的灾祸了。

这话,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吗?

太后当政,宗谅虽压力不小,到太后薨去,仁宗亲政,他就因祸得福,升了左正言了。元昊称帝背叛,仲淹荐他去泾州当了知州。到仲淹回朝做了参知政事,又荐他到庆州代替自己,他的官儿也升成天章阁待制了。

范仲淹既然暂时无懈可击,要是有宗谅这么一个人可以敲打敲打,实在再好不过。他真还就有事。新任陕西四路都总管,兼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发现他在泾州当知州的时候,用过公家十六万贯钱,而这十六万贯钱究竟用到哪儿了,并不很清楚。

郑戬上了一本,御史梁坚也劾了宗谅一本,请求皇上派人彻查。十六万贯,不是小数目,差不多够赔契丹后添的钱了!何况,又在整顿吏治的时候。皇上不恼火,才怪!

他将两本奏折通通扔在章得象、范仲淹面前:“你们也瞧过了吗?好嘛,十六万!”

得象、仲淹只管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你们也知道吗?”

“知道。”两个人都答道。

“你们说怎么办?”

“请皇上派人彻查。”范仲淹说。

“丞相立即派人去查。情况属实,给朕严办,绝不轻饶!”

得象答应道:“是,陛下。臣等想派太常博士燕度去,请陛下圣裁。”派谁,他早想好了。

“立即派去!”

两个人一退下来,得象就派燕度十万火急去了邠州。

宗谅是由专人打凤翔府押到邠州的。

大堂上摆着全副执事,拿棍执板的衙役如狼似虎,燕度高高地坐在公案后面,不可一世,冷冷瞅着被差人押进来的滕宗谅。

滕宗谅见他摆出如此面孔,知道来者不善,也不与他啰嗦,朝上略一拱手,就站在一旁再也不动了。

燕度拿腔作调,问道:“堂上带的是什么人,好大贼胆!见了本官为什么不下跪?报上名来!”

宗谅本来不想说话,转而一想,不好,便冷笑道:“燕大人眼高,连本官也不认识了?本官是刑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权知凤翔府滕宗谅。”

燕度略一点头:“原来是滕大人到了,失敬失敬。皇命在身,不能为礼,还请原宥。”

宗谅见他这样,也应付道:“不敢。”不冷不热。

燕度微微一笑:看我就没有办法让你叩头?我请出皇上,看你还敢不敢横?想到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冲着南方抱拳一揖:“奉皇上圣谕——”只到“圣谕”,再不朝下说了,只管拿眼睛扫着滕宗谅。

滕宗谅一听“皇上圣谕”,赶紧趴下就磕头:“臣滕宗谅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度偷偷一笑,这才接着说道:“奉皇上圣谕,查你两件事:一件,你如何拿公家钱做买卖,赚的钱干什么了?另一件,你有没有用去公家十六万贯?有,怎么用的?请滕大人体谅,有什么说什么。”

燕度本来想绕些弯子,慢慢折腾折腾滕宗谅。可刚才这一交手,知道人家说他难缠确实不错,临时改了主意,末了还加上一句客套话。

滕宗谅更不愿啰嗦,一切都供认不讳:“两件事都有。用公家钱做买卖生利,赚了钱补贴军费,边关上从来都这么干,我也这样。十六万贯钱,主要做军费招待守城将士了;一小部分,给了来边关请求帮助的故旧与游士。”

“招待军费用得了许多?”

“葛怀敏阵亡,军情紧急,我临时抽调了几千强壮入城守卫。加上原有军马,一共一万五千多人。临阵犒赏,量要多,价钱也买得贵,费用就上去了。”

“既然这样,倒也有情可原。您将账本儿交上来,就没事了。”还是讨好的口气。

“账本我已经毁了。”

“毁了?为什么?”

“不想牵连人。”

燕度吃了一惊,好大的胆子!不过,这倒省事了,有事没事,你都说不清,跑不掉。心里这么想,嘴里说道:“滕大人,这就没法儿办了。下官只好实话实说,请朝廷定夺了!”

“悉听尊便!”

“朝廷旨意下来之前,还要暂时委屈您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有了旨意,再照旨意办。”

“这——好吧!”宗谅显然没料到要软禁他,转而一想,这不是争的事,也就改口了。

对与滕案有关的人,燕度可就没这么客气了,打板子、夹棍等等,什么刑罚都使出来了。罗列的罪名,当然小不了。

皇上发火的第二天,范仲淹就请求见了皇上,奏道:“陛下那天盛怒之下,臣等不敢说什么。其实,滕宗谅的事并不全像御史说的那样。”

皇帝仍然一脸阴霾:“你说。”

“滕宗谅用公家钱做买卖,是为了赚钱补贴军费,听说买了战马。边关上历来都这么做。臣与韩琦在陕西,都这么做过。要是滕宗谅有罪,臣等也应该受惩罚。十六万贯钱,则大多做了招待将士的费用。当时,葛怀敏刚阵亡,军情紧急,滕宗谅临时招募了几千强壮进城守卫。加上原有官兵,共一万五千多人。用人之际,犒劳要厚,买卖急了,难免价钱贵一些。花钱太多,难逃其咎,但好歹也是花在刀刃上,保住了城池,也算将功折罪了。还有一小部分,听说给了前去投靠的故旧与游士。这也是方面大臣人人难免的事儿。”

皇上虽没说话,脸上颜色到底好看些了。

范仲淹见皇上有点儿松动,继续劝道:“滕宗谅到陕西,治军、治民都没听说有什么大错,还算得力。目下正是用人之际,边境有他这样的人总比没他要好。因为小节处理过重,以致边境人心浮动,就要因小失大了。假如燕度有奏章,证明微臣所说属实,请求皇上宽大为怀,只对滕宗谅略加惩戒,不要过重处罚!”

皇上觉着仲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也就松口了:“朕心里有数了,且等燕度奏章回来再说吧。”

燕度奏章回来,虽与仲淹所说大同小异,攻的人还是抓住不放:“没事儿干吗烧账?这样的人不严惩,天下也没有贪污犯了!”

仲淹又上了一本,除了陈述事实与宗谅向来的政绩,请求宽大处理外,又提出:滕宗谅是自己保荐的,他犯重罪,自己难逃干系,甘愿受贬外出,或去边境各州策划守边,或去三辅近州筹划府兵事宜。自己无能,原本也不适合在两府辅助皇上。

仲淹这一本很有些力量,皇上到底没有重罪滕宗谅,只将他贬到虢州去了。

御史中丞王拱辰不服,要求朝廷将滕宗谅重加贬谪。朝廷没听,他干脆辞官不做了。

皇上只好将宗谅又贬到岳州,且抚慰王拱辰说:“滕宗谅已经贬到岳州去了。你们当言官的,应当是个不倒翁!不管朝廷听不听你们的,你们都要照说不误。不能因为朝廷一时没有采纳你们的意见,就自己沮丧起来,甚至以辞官来买自己的直名。你们有了直名,朝廷该往哪儿站?希望下不为例!有话只管直说,再不要避讳!”

王拱辰已经得了天大的脸面,只管叩头,哪里还顾得上辩解!

滕宗谅虽有惊无险,过了一劫,但朝野内外,朋党的喧嚣却一浪高过一浪了。

普通人家,包括官宦之家,影响决策的有枕头风:就是通过当权者的妻子、宠妾,灌输某种意见。皇上的枕头风不那么好灌,一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皇帝身边的女人。代替枕头风的,是内侍风:通过皇帝亲近的太监,影响皇上。他们虽不比枕上人亲热,但也须臾不离皇帝左右,说话常常一样有分量。他们往往也愿意为朝官所用,与朝官们结为帮派。不为别的,自己在朝里也得有几个帮衬,没准什么时候就需要人家开口了。内外官交通历来都被禁绝,却屡禁不止,就因为双方都有需要。攻朋党,内侍这股力量自然不会不发生作用。

这回向皇上说话的内侍,是蓝元震。他问皇上:“陛下,您还记得《四贤一不肖》那首诗吗?”

皇上不那么清楚了,想了想,说:“是不是蔡襄写的那首?”

蓝元震道:“皇上好记性。我记着四贤好像是范仲淹、尹洙、余靖、欧阳修?不错吧,陛下?”

“好像是。”

“这四贤也真不简单。当年罢去没多久,就纷纷还朝了。他们得了势,又将蔡襄勾了进来。国家的爵禄,居然成了他们报答私恩、拉帮结派的私物了。这样下去,真有些可怕!我替陛下算了一笔账。”

“什么账?”

“假令他们一个人交十个私党,这绝不算多。五六个人,就能交五六十。这五六十人再跟着车轱辘转,不消二三年,满朝文武就都是他们的人了。那时候,他们随心所欲,要干什么就是什么,还怕谁说什么不成?皇上坐在金銮殿,哪里知道那么多曲折!”

皇上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反倒笑了:“不会吧?也要他们敢!”

“皇上圣明,是奴才多心了。可这防人之心,也不能没有呵!别的不说,滕宗谅这档子事儿要搁在别人身上,不知怎么着呢!那么多钱,没个账,说了就了了!”

皇上虽没全听进去,至少心里也过了一遍了。隔天见了范仲淹,不由得问道:“仲淹,从来只有小人常常结为朋党,这君子也有结朋党的吗?”

朋党的舆论,仲淹早已耳闻了。既然皇上有问,也回避不得,略想了想,就答道:“人不分君子小人,党,恐怕都是有的。臣在边疆时,打仗不怕死的结为一党,那些怕死的也结为一党。以此想来,这朝廷大臣怕也有党的。只是党与党不同,有个邪正之分,关键要靠圣上鉴别罢了。如果是君子党,对国家有利,他们结不结党,也没什么害处。”

皇上笑道:“你这一番朋党论,倒也有些新意。”

欧阳修从来说话没什么顾忌,既被看成党人,索性写了一篇《朋党论》进给了皇上。全文是: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NB665�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忆万人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欧阳修不愧是文章高手,是非被他彻底拧了个个儿,变成只有君子才有党,而只有有了朋党,才能达到天下大治。

或许就是因为读了欧阳修的《朋党论》,皇上又召见了包括章得象、范仲淹在内的亲近大臣,特别告诫他们:“近来朋党之说,闹得人人心烦。人分君子、小人,小人唯利是图,哪里有什么党?即便暂时因为利益拢在一起,一旦有了利害冲突,也就树倒猢狲散了。只有真君子,才有真朋党。有真朋党,才能天下大治。尧、舜、周武王,都是用了朋党,才天下大治的嘛!你们都是朕的亲近大臣,是不是害怕朋党的帽子,该说也不敢说了,该做也不敢做了?千万不要这样。该说的只管说,该做的只管做。连你们也避形迹,不敢来真格的,这国家还有治吗?”

章得象、范仲淹等,当然都磕头说“不会”。范仲淹恰好有事要说,更抓住机会不放了。

东京的畿县共有十六个,东南边的陈留也是其中之一。陈留县下边管着四乡七镇,有南镇、北镇、河口、萧馆等等,汴河从境内横穿而过。南镇有座土桥横跨汴河,桥上走人,桥下行船。桥原先靠西,后来改到目下这地方了。陈留等县的催纲官李舜举,瞅着这座桥于行舟不大方便,恳请开封府与朝廷,将桥还改回原处。催纲官是专管漕粮等运输事宜的,汴河又是江淮漕运的主要通道,他请求改桥,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开封府知府吴育,派开封县主簿杨文仲与另外一个人前去勘查,回来也赞成移桥。吴育申奏朝廷,朝廷批复同意,很快就下令动手了。桥已经毁了,权三司使王尧臣却让三司下帖子到陈留县:不准拆桥。跟着,又派属官陈荣古去勘查。他们认为,桥不必动,只要在现桥西边将河堤拓宽五十步,叫水流舒缓一点就成了。

吴育原来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岂能受这个气!发狠道:“岂有此理!将我堂堂开封府当成什么了?不弄个水落石出,我们真都成脓包了!”

他当即上了一本,请派御史彻查此事。小小一座桥,陡然成了开封府与三司两大重要机构斗法的擂台,也就由小变大,重如

泰山了。

王尧臣先就有些瓜葛不清,弯弯绕的后边,牵连了不少难得说清的关系。

原来桥下有房,是陈留大姓卫尉寺丞卢士伦的产业。桥一拆,那房子也就保不住了。陈留县原先的监税王溟,被替职后等着赴新任期间,曾租住过这幢房子。或许是因为原先有关照,或许只是一般官场人物的互相关心,卢士伦起先硬是不要房租,王溟一再坚持,房租好歹收了,但还是每月少收了一千铜钱。这王溟,恰恰又是王尧臣的同年进士。眼见拆桥房子保不住,卢士伦少不得拜托王溟去同年那儿说情。王溟沾光在先,士伦又专门相托,回不住,就去了王尧臣那里。

东拉西扯说了一回闲话,尧臣想起拆桥这档子事,就问道:“你在陈留做监税,陈留的事该清楚?”

“你指什么?”

“南镇有座桥要拆,正举棋不定呢。”

“这你算问对人了。问第二个人,再没有我清楚的。”

“为什么?”

“我眼下就租住在桥下卢寺丞的房子里。”

“那真太凑巧了!你怎么看?有人说那座桥阻水,很多运东西的纲船都在那儿撞坏了,嚷着要拆。”

“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听说什么撞船的事,更没见过。这都是没事生事!”

王溟这话跟陈荣古调查回来所说的,大致不差:他说出事的船,大都是因为风浪互相撞损的,因桥撞坏的极少。尧臣这才下了决心,下帖子要陈留县不要拆桥。

朝廷派来勘查拆桥案的,是监察御史王砺。王砺的结论是:桥阻行舟,迁桥对;王溟、卢士伦因私害公;三司说桥下有民居,拆桥有碍,实际不过卢士伦一家而已。权三司使王尧臣受豪民请托,因情废公。王尧臣曾派人去王砺那儿打听调查情况,也变成了三司派刺客行刺调查官员,等等。

情况既这么严重,皇上还能不动怒?他直接下诏给开封府,派了一个工部郎中专门审问,已经不是勘查,而是兴大狱了。处理意见也特重:王尧臣除罚铜,还要责杖七十;其余有判公罪,也有判私罪的,追官、罚铜都相当严重。

别人或者还可以另当别论,这王尧臣是不能不援手说话的。

三司使掌握国家财赋命脉,是朝廷的重臣。尤其是自打尧臣权了三司使,一路兼按察地方官吏的新转运使们,如张皿囚之等,都是由他举荐、聘用的。推行范仲淹的十件事,尧臣实在是举足轻重的干臣。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果真受人之托,徇情不准拆桥,顶多当殿训斥,再加多少罚一点钱,也就了了,怎么能责杖七十,羞辱他呢?问题似乎不在阻止拆桥,而在他推行十件事过于卖力,完全是冲着新政来的。人家叫阵叫到这个份上,范仲淹怎么能装聋作哑呢?

何况,在这之前范仲淹已经欠了尧臣的人情,也不容他不说话。

王尧臣当年是头名

状元入仕的,做事的风格也峣峣独立,绝不苟且。郭皇后薨去,范仲淹上书请治阎文应加害皇后的罪责,第一个援手的就是王尧臣。后来,好水川败北,范仲淹与元昊私书往来,朝廷将范仲淹与韩琦一起贬官,又是尧臣为他们说话,终于让他们官复原职。尧臣自己也安抚泾原,差不多跟他们做了邻居。人家多次为自己援手,现在有事就装傻不管,那还是个人吗?

一查问,也还真有话说。

尧臣说:“三司发文不准陈留拆桥在先,王溟说话在后,这是有案可查的。况且,是我因为他常在陈留,知道情况,先问的他,并不是他主动来做说客。说接受请托,实在冤枉!”

一查记录,果然如此。那么,请托之罪也就没了。

再者,真宗实录白纸黑字,记着真宗因为原桥阻碍行舟,才下诏将桥迁到现在这个地方。李舜举等要改建,朝廷同意,都违犯了先皇帝的意旨,不尽妥当。陈荣古实地勘查,认为因桥致损的船少而又少,现桥不必改动,与先朝旨意正好暗中吻合。那么,三司发文不准拆桥,没有不当。而且为的是公事,定私罪显然不合适。

其他,也还有一些与事实很有出入。

仲淹碍着朋党的帽子,确实有些踌躇。既然皇上催着说话,岂能失去机会?他将知道的事情一一罗列,奏明了皇上。最后,又为尧臣辩解道:“陛下,《经》曰:‘贵贵,为其近于君者也;贵老,为其近于亲也。’又说:‘堂高则陛高。’无非一个意思:尊重公卿大臣,实际上就是尊重天子的神圣权威。三司使是皇上身边的亲贵大臣,替陛下掌管天下财赋。有罪,皇上自己不论怎么处罚他都行,也不能叫执法小吏当众打板子羞辱他。即使皇上不拿他当回事,也不必叫外人知道。亲贵大臣被轻视,天子脸上也不好看!请陛下三思,不要失了朝廷的神圣威严,也为王尧臣存些体面!”

不为大臣存体面,也要为朝廷存些体面,这个逻辑是有说服力的。范仲淹所说与勘问所得的事实,也多有吻合的地方。是不是真鼓励朋党,就难说了。皇上终于网开一面,不打王尧臣板子了,只罚铜了事。原判私罪的,也改了公罪,处罚轻多了。因为有违背先朝旨意一条,主张拆桥的官员也都被罚了铜,不能有功无罪了。

欧阳修跟着又上了一本,主要是攻王砺借陈留事件陷害大臣,攻击异己,请求皇上罢了他的御史职务。

一共列了四条罪状。

先朝,真宗明明有旨意改桥,王砺硬说改桥是权臣受贿所致,这不是谤渎先朝圣政吗?

为着移桥这样一件小事,诬陷大臣受情徇私,妄兴大狱,使能干重臣惮于为事,这是第二条。

三司派人询问查案情况,本是例行公事,却诬蔑为刺杀朝廷命官,陷人以死。事情都是亲自经历,显然不能以御史可以风闻自辩。这是第三条。

王砺攻击三司办事官员是王尧臣举荐的门人,实际根本不是,他倒恰恰是吴育举荐的门人。吴育与王尧臣本为公事,并无私怨。王砺迎合吴育,扩大事态,挑拨大臣关系,这是第四条。

这四条,哪一条都不轻。本章一上,王砺就被罢了御史,贬到邓州做通判去了。

那么,无论全局,还是个别事情,攻战双方都各有进退,暂时好歹还能算是打了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