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于中直讲狂歌
狠发于外谏官着力
仁宗刚刚有点儿动作,石介就激情喷涌,不能自已了。
石介,名介,字守道。别人的名、字,或许只是个代号,认不得真的,可他不,他既有学究气,又有狂狷气,似乎真是耿介如石,守道如砥,绝不玩虚的。他从来都以学者自居,讲究表里如一。他说的学者,可不是只知道注疏作文、雕章琢句的三家村学究。在他眼里,所谓学者,是学为仁义也,仁,是急于利物;义,是果于有为。他以此力行,也以此教人,而且充满自信。他干脆就认为自己是当今的孟轲,比孟轲还要勇猛十倍。别人还有在野、在朝的区别;穷困、通达,也还有兼营天下与独善其身的不同。他不。在他看来,时,没有不可为的;为,也没有不能到达极致的。为什么呢?因为,不在其位,可以行其言。用了我的话,功利就施于天下了,何必一定要亲自在位推行实施,才算有为?如果连话也不用我的,还归罪于我,叫我吃尽苦头,那也没有什么值得懊悔。为什么?它也是对于自己学说的一种逆向张扬呵!
既是这样一个捣不破、煮不烂的铜豆子,顺逆都有理由处之泰然,气壮山河,事事都只率意直行,不管不顾,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也就毫不奇怪了。先前,仁宗宠爱尚美人、杨美人,他写信刺得仁宗跳天;眼下他在国子监任直讲,目睹仁宗有些改革图新的意思,又按捺不住,要一吐为快了。
这回写的是四言颂诗:《庆历圣德诗》。
开宗明义,说是:皇帝龙兴,徐出闱闼。晨坐太极,昼开阊阖。躬揽英才,手锄奸孽。跟着,就借用皇帝的口吻,将丞相章得象、晏殊,参知政事贾昌朝,枢密院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及谏官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等,一一大加褒奖。最后收束,又将皇上退奸进贤的圣德,拢共歌颂了一遍。
仁宗不过刚刚摆开了一点儿架势,章得象、晏殊、贾昌朝、杜衍都是朝中老人,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等则刚到新位置,一切都尚未开始,石介的颂诗,也写得太早点儿。而且,锋芒也太露了。
颂诗传到他的老师孙复那儿,孙复一读完就气急败坏,仰天叹道:“什么‘举擢俊良,扫除妖魃。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有这样写诗的吗?守道、守道,我怕你从此不得安宁了!”
范仲淹也特恼火,对韩琦骂道:“这鬼东西要干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暂时什么事都还没有。
那一面,欧阳修他们则真正在不遗余力地廓清战场,扩大战果。
已经罢去的吕夷简,还可能卷土重来,或死灰复燃,首先得将他敲死。
吕夷简授太尉致仕的时候,还有特别礼遇——朔、望及大朝会参朝,准他与中书、门下官员一起排班,还赐官给他的子弟。欧阳修上书皇上,请求罢免。理由自然也很充分:二十多年来,吕夷简隳毁纲纪,坏乱天下,享尽了荣华富贵,现在一拍屁股走了,将一个烂摊子丢给陛下。这样十恶不赦的人,早该严惩。皇上宽厚仁慈,优待保全,已是天高地厚的恩德了。是他有负于皇上,不是皇上有无负于他,根本无需再加恩!至于他的子弟,沾老子的光,早已恩典至极。如今边庭多事,在外面辛劳王事的有功之臣,都不能得到额外升赏,再让这些大奸大恶之家的愚呆子弟非分得赏,也太不公平了,请一定罢去无端恩典!
请罢旧恩之外,就是堵死他的干政之路了。
夷简既已致仕,就没有正常渠道说话了。他想了一个新招,不是经常有太医一类人给他看病送药吗,他有奏章,就通过御药局悄悄递上去。
这事也没逃过欧阳修的眼睛,他立马去找皇上:“陛下,听说已经致仕的吕丞相,常常通过御药局呈密折上来,有这事儿吗?”
皇上只问:“你听说什么了?”
“陛下,吕丞相当国二十多年,将国家搞得一塌糊涂,现在更神昏智耗,哪里还能再干预国家大事!他自己也早该闭门休养,不问世事。即便真有什么想法,原该光明正大地去政事堂、都堂和大臣们说,这么悄悄地递密折,是要惑乱圣听,绝不是什么好事儿!还有一层也不能不防。丞相自己风瘫昏聩,早不能握笔了。有折子,也一定是别人代劳的。他的子弟都呆傻不肖,难免有人作假,这就非同小可了!圣上固然圣明,不会上当,但外人不知道内情,光知道吕夷简还在干预国政,难免人心浮动。陛下,古人常说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您可要坚定不移呵!请陛下从此杜绝密折,再不让一个已经致仕的无功之臣惑乱圣听。”
这话面面俱到,不管怎样,皇上心里也得过一遍。夷简既已致仕,声势体能也没了还手之力,差不多只能逆来顺受了。
旧邪既已敲定,该防着新邪了。
干旱的时候,有个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知制诰苏绅,向皇上奏了一本,说:“《洪范》五事,说:‘言之不从,是谓不�NB836�。厥咎僭,厥罚常。’又说:‘刑赏妄加,群阴不附,则阳气胜,故其罚常旸。’说的就是号令不专于上,权威下移于臣子,任他们哗众取宠,僭越陵上,必将导致阴阳失调,阴衰阳亢。久旱不雨,正是老天爷的一种惩罚警示。陛下不从为政的弊病上找根源,光祈祷,恐怕不成!”矛头所向,主要就是几个新任的谏官。他们什么都指责,苏绅一干人早已无法容忍。
苏绅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放过。
也是天遂人愿,不久,苏绅竟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他推荐太常博士马端做监察御史。
这马端是有隐私的。而这隐私,恰好又落在欧阳修手里。
铜器可以铸铜钱、兵器,朝廷严令禁止民间收藏铜器。马端的老妈有个大铜佛,说什么也不愿交出来。马端怕受严惩,跑去告了官,官家来人没收了铜佛,又将他老妈拖去打了一顿板子。欧阳修将始末说完,就上纲上线道:“陛下,这做儿子的不能以礼防闲,坑他娘老子犯法;犯了法之后又不能容忍隐瞒,倒跑去首告,叫他亲娘老子吃板子。这样的人实在不齿于人类,连做个普通官员都不配,还能做言官,纠正朝中不法无礼的事吗?就是普天下没有一个好人,也不能用这种人!何况,正人君子还多得很呢!马端的事,人人都知道。苏绅什么人都不荐,偏偏举荐这种人,不是同流合污,明目张胆地欺君罔上吗?这样的事都敢干,什么事不敢干!请皇上收回成命,苏绅这样的人也不宜留在皇上身边,应当调他出去。”
皇上的亲娘惨遭不幸,他一辈子心里都有个大疙瘩,特重孝道,果然动了怒,马端官没升成,苏绅也放了外任。其实,这里有个忠孝两难的暗结。只是仁宗盛怒之下,想不到许多罢了。
范仲淹前面还有一个障碍,参知政事位子没空,有人。除了贾昌朝,就是知制诰、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王举正。举正也是个有来头的人,先父王化基,在太宗手里就做到参知政事了。他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办事也还有些原则。
陕西用兵,中书、枢密不是都管兵吗,朝廷让宰相吕夷简判枢密院。举正不同意,说:“管兵应当。用‘判’,名义太重,不能不避一避。”原来这大宋官制用字,有个不成文的习惯:级品相同管事,用“知”;低职位管高职位的事,用“权”,是代理、摄守的意思;高职位管低职位的事,才用“判”。宰相在政事堂办公,枢密使在都堂办公,一管文,一管武,号称“二府”,原是平级的。现在宰相因特殊需要参与管兵,用“判”字当然不合适。举正说的在理,到底改“判”为“兼”了。官场嘛,该讲究的,一个字也得“抠”!
拜举正为参知政事的前一天,他正在家里请客,中书的堂吏就先来报喜了:“恭喜大人!已经草麻,一两天之内您就要拜参知政事了!”
他不但不道谢,还绷着脸将这个堂吏教训了一顿:“嘿,你怎么能随便泄漏宫禁中的消息!”
那人连杯喜酒也没喝上,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果然有诏书,拜他为参知政事。
他去宫里拜谢皇上,皇上问他:“爱卿知道为什么拜你为参知政事吗?”
举正只是磕头:“总是皇上不次之恩!”
这是答非所问。皇上也不计较,自己先回答了:“不为别的,就为你淡泊名利,从来不以一己之利干谒朝廷,所以才不次提拔。”
举正讷讷地说道:“其实、其实,也不尽然。”
那样子,连仁宗也忍不住笑了。
可是这个王举正,拗起来也很够瞧。
他有个连襟叫李徽之,现在工部任屯田员外郎,夫人是举正夫人的小妹。御史台要推荐李徽之做御史,也不知为什么,举正就是不同意。
李徽之请他吃饭化解,他不去;老丈人出来调解,没用;最后请出夫人,还是不成。李徽之的御史,硬是叫举正搅黄了!
胳膊怎么着也要往里拐呵,他倒好,却来了个家鬼害家人。这么干,这仇要不深如东海,可就怪了!李徽之告了一状,说王举正怕老婆,请罢了他的参知政事。逻辑是铁的,无可动摇:连家里的凶脸婆子都制服不了,还能治理一个国家吗?
既是连襟说的这话,不由人不信。还有一条,也让人无可怀疑,举正的丈人不是等闲之辈,乃是大名鼎鼎的陈尧佐。尧佐的父亲陈省华在太宗手下做过左谏议大夫,死后特赠太子少师。尧佐与哥哥尧叟、弟弟尧咨,都是进士出身。尧叟是真宗朝的宰相,尧咨也是做到节度使的人物。尧佐更是正儿八经的当朝宰相,调职以后,避亲的举正才做了参知政事。这样一个世倾朝野的岳父家,举正即便来头不小,也还是没法儿相比。从来女以家贵,妻子既有这么一个炙手可热的显赫家庭,举正要畏她三分,也就理所当然了。按一般道理,妻子应该向着小妹,举正越是怕老婆,越该帮连襟一把才对。可大家庭的事情,要比市井小民复杂得多,不能以常理来推论的。既然举正怕老婆,又死活要拉连襟下马,总该是她两姐妹不睦?这种事在官宦之家,正是屡见不鲜。
欧阳修、余靖、蔡襄正搜集炮弹,李徽之突然送货上门,哪有不用之理?当即连本上奏,请求罢免王举正,那理由自然更富有论辩色彩:《礼记?大学》说“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家齐然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王举正视妻如虎,治家尚且不能,何以治国?任职以来,唯知怯懦缄默,一无所为,亟待罢去。罢去之后,谁任参知政事?笔锋一转,就转到了范仲淹身上:枢密副使范仲淹独具宰辅之才,岂可久在兵府?以范代王,最为合适。
仁宗不是从来就耳朵根软吗?既然多人连本上奏,王举正也确有怕老婆之嫌,不免他职也难了。好在王举正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先自己上了一本辞职书。皇上顺水推舟,让他心满意足地去任外职了。
可范仲淹的参知政事,却依然毫无动静。
自打进京任枢密副使,范仲淹、韩琦只在枢密院上班,朝参也只随班进退,从来没有什么特殊表现。
他们奏事,一般也只限于枢密院当管的事,绝不妄言其他。
有人上本请朝廷节减费用,朝廷下旨罢了陕西方面同州、解州等九个州军的公使钱一千八百贯。这公使钱,说白了就是官家的招待费,专供往来官员吃喝。这个钱没了,往来的官员就只能自己折腾酒饭了。范仲淹、韩琦当即上了一本,请仍旧拨放这笔款子。他们算了一笔账:一百贯只能养一个士兵,一千八百贯,不过养几十个士兵而已,而公费招待来往官员,可是《周礼?地官》早有明文记载的古礼。何况,这些州郡每年春后还要接待前来驻泊的军队,招待费也得在这一千八百贯里动支。为这么一点儿小钱,废了十几个州郡的待官、待将之礼,实在因小失大,断断不能。赶着其他地方也有人上书反对停拨公使钱,朝廷到底将诏书废了。
陕西营田,是要募兵开垦沿边肥沃的空地,增收节支,本来是件好事。可近边州县官员为了邀功请赏,愣是改弦易辙。一是,将逃亡人家废弃的瘦地,强迫分给人租种,让他们纳税纳捐;再就是,增加缘由佃农租种的官地的赋税。表面看去,营田收入增加了不少,实际都走了样子,不过敲诈佃农而已。范仲淹、韩琦上书,请求干脆彻底罢了陕西近里州县的营田,免得百姓无端增加负担。这也恩准了。
陕西方面的商业税收,远远无法满足边防费用的需要,先前已经有人请求卖官筹饷。范仲淹也上书请朝廷不妨网开一面,让有钱的人出钱赞助边防,朝廷给他们一顶纱帽,让他们过过官瘾。至于有人请求放松盐、茶等的专卖,减免商人的税收,他则坚决反对。国用已经不足,再放松专卖,减免商业税收,找谁要钱去?不取之于商贾,只能取之于农民。与其伤农,不如取之于商贾更为合理。
皇上那边呢,似乎也听之任之,没有一点单独召见、听取国是的意思。
两边都不着边儿,这事不是要黄吗?
欧阳修再也沉不住气了,借口西夏和议尚未定夺,赶着去见皇上。几句话说完,就直奔主题了:“陛下,其实,西夏的事问谁都多余,只有两个人心里像明镜似的。”
“谁?”皇上不由得问道。
“明摆着的,范仲淹、韩琦!他们两人在陕西边境多年,熟悉西夏事情,经历也多,胸襟见识又与众不同,肯定会有高见,别人看不到的。陛下一定单独召见垂询过了?”
皇上不吭声。
欧阳修吃惊道:“怎么,难道陛下至今没有单独召见他们?我记着,他们从陕西来京,也该有好几个月了?皇上不会不召见他们!”
“都几个月啦?除了朝参大囫囵见过,或者随两府官员一起议事谈谈,还真没单独召见过他们。”
欧阳修若有所思:“那就是了。我也纳闷,怎么皇上单独召见他们,我这个做谏官的连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这样下去,我还配做陛下的耳目吗?今天才算解开了疙瘩。”
说得皇帝也笑了:“谁叫你这么多心?没影子的事情,你到哪儿知道呢?”
欧阳修也笑了:“陛下,您今天还帮我解开了一个疙瘩。”
“哦,你疙瘩还真不少哪?说说看,又是什么疙瘩?”仁宗今天心情似乎不坏,也和欧阳修开起了玩笑。
“我一直在纳闷,范仲淹、韩琦进京天数不少,怎么说的都是一些寻常事体,没议过一件大事,更没有一件大的建树?照他们的见识与为官态度,不至于这样呵?今儿我才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朕倒糊涂起来了。”
“陛下圣明。您想呵,陛下既没有单独召见问对,让他们从从容容说出心中的见解,他们又不敢斗胆请求单独召见,就是满肚子经纶、见地,也没机会说出来呵!”
“你肯定他们有话要说?”
“他们在外面多年,又赤胆忠心,怎么会没有话说呢?陛下干吗不抽空在便殿约他们单独谈谈,总没有坏处的。从来遇到大事,皇上单独召见两府大臣——哪怕是个别人垂询,都很常见。祖宗以来,也常这么做。陛下该不会有什么顾虑吧?”
皇上未置可否,却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朕不好名。”
这是哪儿跟哪儿呵?欧阳修蒙了,踌躇着问道:“陛下是说不好虚名?”
“帝王邀名,总是不好。朕一向很不以为然。”
欧阳修不好贸然发话,一面迅速调整思路,尽可能靠近皇上,一面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皇上圣明。虚名当然不可务。不过呢,真名是由实事而生的。古人说实至名归,就是这个意思。古往今来的英明圣主,那名字也不是浪得的。”
欧阳修瞥见仁宗极为专注,知道这个话题或许是他心中的一个死结,索性放开去说了:“所以呢,虚名虽不可好,实名却不妨一求。尧、舜及夏禹、商汤、周文王等三代君主,都不是好名的人,可英名圣德却如日月经天,世代称颂,谁也没法儿遮掩抹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有万古不灭的丰功伟绩。假如他们也谦默自守,毫无作为,那名声自然也就隐而不显,要与他们的晏驾,一起灰飞烟灭了;就是有谁想要虚名,也没法儿要。当今天下,国弱民穷,危机四伏,狂徒造反于内,夷狄交侵于外,实在已经内外交困。而王侯将相,大多文恬武嬉,因循守旧,根本不思进取。除了仰仗皇上睿智独运,大智大勇,带领一批仁人志士大刀阔斧地改革朝政,兴利除弊,国家社稷怕真要万劫不复了!这样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陛下怎么能为了避免邀名之嫌而放弃江山社稷?果真如此,我怕子孙后代会说陛下矫情失职,而陛下似乎也无可辩白!”欧阳修说到激动处早已声泪俱下,也顾不到措辞及皇上能否接受了!
“皇上果真要有所作为,一新朝政,即如尧、舜及三代之君,就会名贯日月,想避名也避不了。陛下奋乾纲,明听断,就会有英睿之名;行威令,振奸宄,则有神武之名;斥奢侈,变风俗,有崇俭之名;澄冗滥,轻聚敛,有广爱之名;喜直亮,恶谀媚,有纳谏之名;务咨询,畅壅阻,有勤政之名;责功实,抑侥幸,有求治之名;圣贤之道称名教,忠宜之训曰名节,倡导张扬,则有教化之名。”人在激动的时候往往会有超常能量,真是一点不假。否则,欧阳修一口气怎么能亮出那么多光环?静下来,他自己或许也会惊奇吧!
仁宗果然有些目眩神迷了,凝着的眉头渐渐开朗起来:“朕意已决,且等传诏吧。”
究竟传什么诏虽没明说,从语气、表情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欧阳修欢天喜地地走了。
隔天就下了诏书,升枢密副使、右谏议大夫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他的枢密副使的缺,则由资政殿学士兼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富弼升任。怪的是,他们两个都坚辞不受。
范仲淹说:“执政官怎么能因为谏官而升任,这职我不能任。”硬是纳还了诰命。
参知政事只比丞相低一级,不啻就是副丞相,由几个谏官举荐,似乎的确不大合适。但这几个人除了因为公事与他有些瓜葛,并没有格外的私交。欧阳修举荐最力,他与范仲淹也同样没有个人利害。范仲淹贬到饶州,欧阳修不是因为为他说话,也倒了霉吗?后来范仲淹安抚陕西,写信要聘他为书记官执掌文字,既是仰慕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无疑也有报他援手之恩的意思。欧阳修却不领情,说:“我替范大人说话,全是公事公办。与范大人一道受贬可以,再要与他一道高升,公也变成私了,万万不可!”明里则给范仲淹回了封信,说主持文书事宜,需要四六文字当行,而自己恰恰疏于此道,长于四六文字的人比比皆是,还是另请高明吧。信里还顺便建议他超拔孤寒,使屈沉下僚的才智之士能为国家一展身手,不亢不卑。范仲淹也没往深里想,还认为他恃才自许,不愿屈就,也就罢了。
既无私交,范仲淹坚辞不受,就纯粹是因为名分了。
至于富弼一再辞命,主要还是那一块无法解脱的心病,怕人说他是因为出使契丹受到升赏,那可是有人要他纳命的!与其因为升赏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不如韬光养晦,稳当一点好。
可这一次朝廷却铁了心,想辞还真辞不掉。
元昊派来和谈的使臣辞别回西夏,仁宗要在紫宸殿接见,大臣们先得排班等候。范仲淹与富弼仍旧只排老班,不入新位。
仁宗指着他们两个说道:“擢用你们二位,都是朕的意思,既与谏官举荐无关,也不因为出使契丹,你们不要再推三阻四了。今儿你们不进枢密、参知政事的班次,朕也就陪你们站这儿了。”
他不只是说说,真在金龙宝座前站着不动了。到这个份儿上,范仲淹、富弼只能磕头谢恩,接受任命了。晏殊因为避亲,请辞去同平章事、枢密使,皇上也没同意。
几个谏官,很快也得到了回报,王素赐了三品官服,余靖、欧阳修、蔡襄则都赐了五品。皇上还特意当面夸奖他们:“你们都是朕亲自挑选的谏官。一向遇事敢直言不讳,所以特别嘉奖。你们要再接再厉,不辜负朕的希望才好呵!”
四个谏官,当然只有感激涕零了。
有一个人,就是石介,原本也可以得到一份赏赐,可惜福薄,到底没能得到。
四个谏官,一门心思举荐石介也吃这一碗饭,连宰相都通过了,无奈范仲淹死活不同意。他的理由也很实在:“石介这个人刚正无私,天下闻名,这是不错的。但他性格怪僻,喜欢标新立异,做什么都合适,就是不适合做谏官。他要做了谏官,一定会让皇上做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皇上要是不做,他就会叩头流血,扯衣服折门槛,无所不为。皇上虽富有春秋,从来没有什么失德的事情,朝廷政治,也有各位大人举措,不会有大纰漏。要是叫石介做了谏官,难免无事。那时大家尴尬,怎么办才好?”
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是呵,谁爱没事找事,找个甩不掉、丢不开的麻烦来纠缠!石介的谏官就这样吹了。当不了谏官,谏官的赏赐自然也就得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