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大宋遗事

内外堪忧飞白《无逸》

进退失据丞相致仕

王伦、张海的事情虽然了了,震动却一时难以平息。

自打赵宋立国,前几代朝朝都有造反的事。太宗、真宗时四川王小波、李顺、王均造反,都是几万、乃至几十万人以上的规模,可他们毕竟只限于四川一境。王伦、张海,人虽不过几百,却横扫数十州,到处如入无人之境,州县官员还恭敬如对太上皇,这样的事,不要说大宋从来没有过,就是前朝,也很少听说。一旦知道真相,身为一国之君的仁宗,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烦心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契丹那边,是在他手里白白又纳了二十万金帛;西夏呢,好水川兵败之后,跟着又有丰州之失、渭州之败,总是丧师失地,泾原副都部署葛怀敏都死于沙场了。连老天爷似乎也有意过不去,已经好几十天滴雨未下。

久旱无雨,是十万火急的事。仁宗先是撤乐减膳,跟着又亲自带着群臣到城外的西太乙宫焚香祷告。他原来只想去城内的醴泉观,谏官说他心意不诚,怕热,不愿到城外去,气得他脸都红了,最后还是去了西太乙宫。跑虽跑得远,香也烧了不少,雨却依旧涓滴未下。

夜深人静的时候,仁宗悄悄走出寝宫。给天地行过大礼,他伸出了胳膊,吩咐内侍陈舜封:“来,在朕胳膊上点一炷香。”

陈舜封趴在地上直叩头:“皇上,皇上!这臂香该奴才们烧,哪能叫您烧!”

“点!”

陈舜封没有办法,只好噙着泪给皇上点了一炷臂香。跟着,他也跪倒在地,在自己的胳膊上点了一炷。

消息很快传遍皇宫,整个宫里立马就有无数的小红点,在暗夜里闪烁明灭了。不同的只是,仁宗不止于求雨,他还在为那许多烦心的事情默默祈祷。

或许真是心诚则灵,三天后到底下雨了,虽不能彻底解决旱情,到底缓解了许多。

这场未透的雨,不仅缓解了旱情,也缓解了仁宗的郁闷,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心情畅快多了。

午睡起来,略略洗漱了一下,他就叫陈舜封了,声音里也透着兴奋:“舜封,笔墨侍候,还有《尚书》。”

《尚书》与笔墨纸砚都拿来了。《尚书》是十二卷本的今文《尚书》;笔墨纸砚,则是南唐时就名冠天下的澄心堂纸、李廷珪墨、宣州毛笔、龙尾石砚。

仁宗又吩咐:“翻到《无逸》篇。”

舜封打开书翻到《无逸》篇送到皇上面前,又过来为他研墨,铺纸,抻纸。

一切就绪,仁宗便饱蘸浓墨奋笔疾书起来。他拿手的是飞白,练过许多年,自然写的也就是它:

无逸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弗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弗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弗言。其惟弗言,言乃雍。弗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弗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弗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弗知稼穑之艰难,弗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弗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弗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猷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口寿张为幻。此厥弗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弗啻弗敢含怒。此厥弗听,人乃或口寿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弗永念厥辟,弗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写完一篇,又写了一篇,仁宗才放下笔,伸伸酸痛的手腕手指,瞅着笔墨淋漓的字纸,不无满意地笑了:“真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一段时间不写大字,生疏多了。”

舜封也瞅着字说:“奴才瞅着一点也不生,比过去还觉着飘逸潇洒些呢!”

“是吗?”皇上抬起头,笑吟吟地问。

“可不是吗!不信叫别人来瞅瞅,保管没错。”

“不是很满意。你既说好,就它了。装裱哪儿好?”

“少府监、秘阁都行。秘阁有个装裱匠阿五,字画装裱最有功夫,先皇的许多手迹都是他装裱的。”

“那就送他去裱吧。裱好了送到迩英阁、延义阁,将它挂在龙书案后屏上。”

舜封答应着去办了。

两天后,仁宗又写了一幅《无逸》,让舜封专程送给了丞相。

丞相叩头谢过恩,问舜封:“皇上是专赐我的吗?”

舜封说:“可不是!闲常写的字少,赐人是有的。这么一大篇,皇上要写老半天呢!拢共写了三篇,一篇挂在迩英阁,一篇挂在延义阁,一篇就送给丞相您了,别人哪得有!”

吕夷简听了,立马就老泪纵横起来,哽咽道:“皇上对老臣天高地厚,老臣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尽!”

舜封回来说给皇上一听,皇上也禁不住感叹:“自朕登基,吕丞相为参知政事,二十多年,朝野内外,数他最忠心耿耿,也只有他能体贴朕的心意。”

可这一次,吕夷简还真有些摸不着北了。

不是《无逸》不熟,他太熟了。《无逸》是周公告别政坛,与长大亲政的周成王的一次谈话,叮咛告诫,谆谆善诱。无非是以史为证,要他勤政爱民,不好逸恶劳,好叫子民安乐,江山永固。用于皇上自励,是没得说的,可为什么又专门送给他呢?

要说《无逸》与臣下有关,只有最后两段。大臣有规劝、教诲皇上的责任,皇上如果不听,大臣就有可能转而顺从君上,变乱现行法令,戕害百姓,滥杀无辜,渐渐导致天下大乱,怨声载道。难道自己是这样的人吗?几十年来,自己虽不能犯颜而谏,正道直行,但也绝没有改弦更张,变更祖宗成法呵!至多不过因循守旧、苟安恋栈而已,图的也是天下太平,并不全为一己私利。何况,皇上一向恭俭仁厚,天纵圣明,绝没有什么宴安逸乐、乖张胡来的事情,就是多少顺着他,也是做臣子应尽的本分,绝没有招致天下大乱、民怨沸腾的危险呵?那么,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该是启发自己做直臣,尽古代大臣规劝、保惠、教诲皇上的义务、责任,与皇上共创辉煌?似乎也不是。为这个,有必要巴巴地写这么长的专章吗?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吧?要不,就是让我警惕身边,看看是不是有那种驯服顺从、要变乱先王成法的臣僚,好防患于未然?那么,又是谁呢?他开始将那些已在或正觊觑着权力中心的人一一排队,肯定,跟着又来否定。

到他将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稀粥,早朝的时间到了。

昏头昏脑到了金銮殿,三拜九叩,山呼起舞,他只拜了一下,就爬起来归位了。

上朝的所有文武官员都看见了,也全都傻愣在那儿了!这样欺君失礼,砍头都不算重!何况,还是他吕夷简!朝野上下,没有人不知道他吕丞相从来是一丝不苟的!他上朝始终站在同一个地方,绝不会有半步之差,这是监察御史们私下里悄悄拿尺量过的。可今天,他居然只拜了一下!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过,惊奇远远超过了谴责,以至于竟没有人想到上章弹劾。

有那敏锐的,更看出了名堂:“吕丞相一向谨小慎微,一生很少失算。这次朝会失礼,怕是老天爷有意夺他的魂魄,凶多吉少了!”

几天之后,夷简果然中了风,躺在家里不能动了。

他请儿子代笔,给仁宗皇帝上了一本,请求辞去所有的职务。仁宗皇帝接到本章,又震惊,又忧虑,亲自下了一个手诏,拜他为司空、平章军国重事,让他好好养病,到能走动之后,再三五天一次,去中书看看,主要是掌掌大舵。

夷简上章力辞,皇上不准,又下了一道手诏。这回,还多了几根髭须。

皇上特意交代下手诏的舜封:“朕这髭须,很养了些日子了。古人说髭须可以治病,朕特意剪下来,你拿去交给丞相好歹做药吃了,早日康福。辞职的事,朕一概不准。”

舜封到丞相府给丞相一说,丞相一激动,连哈喇子都流了一枕头。吕家一门更是号啕大哭,望着皇宫的方向拜倒在地。舜封回来一报告,皇上自然又是一番感叹。

出将入相二十多年的权臣突然病倒,而且显然将永远一蹶不振,朝野上下怎么能没有表示呢?

弹劾的本章,最先来自陕西方面。

一向敢言的陕西转运使孙沔孙元规,狠奏了一本。他先历数了近十几年来朝廷的弊政,什么州县官僚昏懦无能,朝廷政令没有威信,师老于边、夷狄争长,正人不用、小人擅权,民穷财尽、国用艰难等等,能想到的都点到了;而吕夷简在中书二十年,三为辅相,言无不听,请无不行,首当其冲,不啻就是当朝的李林甫,罪在不赦。只有将吕夷简贬而不用,真正选贤任能,重整纲纪,朝政才能焕然一新,真宗时代的盛世之风才能复现于当今。

奏章一传开,向东向西的立马叫阵,自不必说。有趣的是,丞相本人竟然也拍案叫好:“好,孙元规说的是药石之言!可惜,迟了十年!”

说这话时,丞相老而昏黄的眼睛里果真飘过一丝阴影,真是有些黯然神伤。至于为什么迟了十年,是怨孙某人说话不及时,还是感叹自己未能及时听到逆耳忠言,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别人也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略微好了些之后,夷简又上朝辞了一次职。仁宗皇帝在延和殿见他,特许他骑马直到殿门,还吩咐太监用软轿将他抬上金殿。夷简一再谢绝,才让人搀扶着见了驾,跪拜到底免了。这次虽罢了相,但司徒、监修国史照旧,军国大事仍旧要中书、枢密院与他同议。孙沔那边,皇上也没有怪罪。

既有旨同议军国大事,中书、枢密院的官员们只能上夷简家里办公了。丞相的宅邸竟成了政事堂、都堂,当然不会没人说话。

这回说话的,是那个写《四贤一不肖》诗的蔡襄。他这时可是正儿八经的谏官,有权说话。原来,仁宗不知怎么突然明白过来,一改谏官由大臣举荐的旧习,谁也不打招呼,亲自擢用王素、余靖、欧阳修做了谏官。蔡襄得到消息,当即写诗祝贺,希望他们直言报国。这三个人将贺诗一上奏,仁宗特高兴,立马也提拔蔡襄做了谏官。蔡襄除了将内忧外患也都归罪于吕夷简之外,还特别指责吕夷简驱正用邪,将国恩归于自己,怨尤归于他人,败坏了天下的风气。以致当今天下,人人以逐利为知能,远势为愚钝,廉耻之节尽废,奔竞之行成俗——驱逐四贤,就是铁证之一。

上书之外,他又找机会与皇上专门谈了彻底罢免相国的事情。话说得自然特直白:“皇上,微臣的奏折陛下看了吗?”

“你还有话要说?”

“国事隳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吕丞相出入中书二十年,实在难逃其咎,罪不可赦!他不能为陛下兴利除害,只能苟且坏事,再明显不过了,连三岁小孩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病老颓衰,还贪恋权势不放,要两府到家中议事,实在是太昏聩不智了。”

“他一再辞过,是朕让两府去他那儿议事的。前两天他还请求两府只派一两个人去议事,说是人多了不敢当。”

“人多人少,把持朝政是一样的。”

“依你之见,要怎么样?”

“陛下,恕臣斗胆直言。要一新当今国事,只有彻底摆脱丞相才有希望。”

“这么严重?”

“是。丞相无益于国已是事实,而只要他仍然把持朝政,两府大臣就难以专任,更不要说刷新朝政了。陛下,不弃旧难以图新,彻底弃旧才能完全图新。机会稍纵即逝,您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唔!”仁宗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潮,这是他情绪激动的特有表情。是蔡襄的话勾起了他飞白《无逸》的初衷,还是他真正彻悟了问题的实质,不大好说。倒是最后一句话,勾起了他的一点回忆,着实让他心潮难平。

他确实错过了一次机会。还在亲政之初,特置的端明殿学士宋绶,不就上书请他抓住独揽权柄、一切可以从头来过的机遇,惩违革弊,弃旧图变吗?他根本没在意,只急不可耐地变动了人事,再有就是废后之类了,以后日复一日,终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机会真是稍纵即逝,错过不得的!

“陛下,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吕丞相一直在权力中心,有些恋栈该是难免的。陛下真爱护他,就该成全他的晚节,让他完全放权,尽早致仕。”

这也是一说。

但仁宗还有顾虑:“二十年的老臣了,稳当哪!说是同议军国大事,就是要他掌掌舵呵。一般事情,他已经不能过问了。”

“陛下还是害怕朝中无人。其实,当今天下可大用的人还是有的,陛下不用罢了!”

“谁?”

“范仲淹、韩琦。他们治边有方,历任普遍,德才兼备。”

皇上点点头。自夏竦调走,陕西分为四路,他们俩各为一路招讨使,这几年措置边防,稳定局势,功效确实比较明显。“朕已经叫陈舜封带着诏书,去陕西宣谕他们了。朕特意要舜封告诉他们,朕已吩咐中书记录在案,一旦西边稍趋宁静,就要调他们回朝。”

皇上说的确实是实话。还有两点他没说:一是,他已交代韩琦推荐继任人选;二是,他特意交代陈舜封,要他告诉范、韩二人,说要他们回朝重用,完全是皇上自己的主意,并没有任何人举荐。皇上玩一点儿讨好臣下的小把戏,倒也屡见不鲜,至于过去的种种纠葛,多半也早忽略不计了。

吕夷简知道消息,自己上书请罢参与军国大事,皇上好歹恩准,让他以太尉的身份致仕了。

接下来的任免,却一波三折。

朝廷打算,原陕西方面的三个人都要用:夏竦升为枢密使,范仲淹、韩琦为枢密副使。这倒也顺理成章:范、韩二人原本就是夏竦的副手;而且,在这之前,他也早做过枢密副使,乃至参知政事了。

余靖与蔡襄,率先上书反对夏竦。说他要对陕西战事失利负责;说他奸险狡诈,连吕夷简也畏他三分,临去的时候推荐他,正是为了释怨买安;连西夏人只出三千钱买他人头的事,也作为理由列出来了。跟着,又有一些人交章弹劾。结果还真阻住了,改派他为宣徽南院使、忠武节度使,判并州。枢密使,则由原枢密副使杜衍升任了。

反对范仲淹、韩琦的人,则是另一种战法。不说他们不该用,只说陕西边事未宁,少这两人不得。他们自己也说边事尚需措置,元昊虽有议和之举,但狼子野心不可轻信,一再婉拒任命。到朝廷折中,不收回成命,只要他们一人留守陕西,一人来京公干,反对者又提出,从来没有枢密副使带衔外任的。此门一开,将来武官们援此为例,就祸莫大焉了!

理由冠冕堂皇,弯儿却拐了几个,是借力发力,不动声色。范仲淹、韩琦既已婉拒来京,枢密衔又不能带出外任,这不是根本断了他们加官的路吗?再者,范、韩二人现职一样,功过相当,也断不能升调一个,让另一个原地不动,只有同时加官,才可以一调一留。既然外任不能带枢密衔,留、调之想也只好作罢。这种借力发力的招数,真是用到出神入化了。

不过,从来都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反对派的意见,也早在支持者的视线之内。

富弼能做晏殊的女婿原是范仲淹介绍的,他一向也跟着范仲淹、韩琦走,自己又辞了副枢密的任命,说话腰杆儿直得起来。他反复论过两人一定要并用之后,就直捣目标了:“皇上圣明,一切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您看看先朝,紧急的时候两府大臣带衔外任,事情完了再回朝任职,多了去了,也没听说哪个武将要援此为例,要挟朝廷。所谓枢密衔不带外任,纯粹是胡说八道。说这种话的,原是居心叵测。说白了,就是要阻止朝廷任贤用能。皇上一定要摒弃邪说,坚持公论,不让小人的阴谋得逞!”

余靖则说:“范、韩来不来,不外三种意见:都来,都不来,一来一留。以边事需要,让他们都不来,是阻抑贤才。他们从一角到朝廷主持全国军政,只会对边防更有利,也更能震慑敌人。最好两个都来。若一定只来一个,还是以范仲淹为好。无论资历,还是才谋人望,他到底要比韩琦高一些。”

反对、支持似乎势均力敌,就看皇上的裁处了。但皇上已经早就说过,用他们是自己的独见,并非他人举荐,关键要看西方边事是否宁静。

西夏的事,原已有了一些转机。

西夏虽屡战屡胜,攻城略地,毕竟也有伤亡,又只有弹丸之地,无论人力、物力,补充都很困难,要彻底战胜大宋,几乎绝不可能。尤其是经济难以自立,需要寄生于大宋,得靠边境和市,与大宋互通有无,才能生存。战事一开,和市中断,大宋损失不大,他们却没了茶叶、丝绸、米麦等生活必需品,那艰难就不是一句两句话所能说清的了。

张元、吴昊身在其中,早已看清问题所在,再不那么发狠狂妄了。他们从契丹那儿,也看到了出路。

张元对元昊说:“皇上,最近外面有些传闻不大好听,您该听说了吧?”

“不就那些个顺口溜吗,说现在大不如从前?没有工夫听他们胡说八道!”元昊好像很不以为然。

“古人说:‘民心无常。’也不能不防呵!”

“丞相有什么想法?”

“其实,孙子早就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不打仗,也能达到目的。”

“你指什么?”

“皇上看契丹,一纸文书就白得了二十万金帛,何必一定要打仗?”

“也是。只是我们屡战屡胜,怎么求和呢?”

“契丹与南朝已经和好,可以帮这个忙。”

大宋其实也早不想打仗了。连范仲淹都曾上书请求与西夏媾和,哪怕年年给一些金银布帛,不过一州赋税,比这没完没了的战争也节省多了。给契丹二十万金帛,不是也有一条要他们说服西夏停战求和吗?他们拿了钱,一直没办事。到送钱的时候,大宋有人又想起了这档子事,要责成契丹履行诺言。这次,契丹似乎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很快就修书请西夏罢战了。

那书也不是白写的,契丹有自己的考虑。刘六符说:“西夏民怨沸腾,也很难再打了。大辽一时也吃不了它,还是留着做咱们的一翼好。这个顺水人情,咱们乐得做。”

信还没有送发,西夏请求斡旋的使臣也到了。

但这和,也不那么好议。

西夏是屡胜之师,不得已而勉强罢战,除了要金要银的条件,那身份自然也矮不下来。

大宋最要的是脸面,钱帛都是小事。

照张元的意思,可以暂时权宜,先图个实惠再说,将来究竟怎样,到将来再见机行事。元昊此时心高气傲,到底低不下身份。结果,书是修了,使臣也派了,但只称男,不称臣,还在称呼上玩了个别出心裁的花样,称“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

父亲都称了,不是很恭敬吗?问题在于“兀卒”二字。它虽相当于单于、可汗的意思,在西夏语里还作“吾祖”讲。全译过来,就是“男邦泥定国吾祖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这还成话吗?

这一点小小的花样,大宋还是有人识得破的,和议自然只能搁浅。但既开了和谈,局势毕竟还是和缓了。仁宗到底下了决心,维持原命,将范仲淹、韩琦两个都调回了京里。范、韩两人虽五次上书谢绝新职,到底君命难违,还是打马回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