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而不取才俊寒心
货卖帝王国士西行
往前几年,也就是明道、景祐年间吧,远在塞外的兴州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一进兴州,就径直奔了聚英楼。兴州是西平王王府所在地,为西北二十多州郡第一等繁华、重要所在。聚英楼为二层砖砌小楼,于十字路口当街而立,据说是仿照汴京樊楼盖的。楼前也照汴京模样结着彩楼欢门,“聚英楼”三个行书大字就结在彩楼正中。进得门来,楼下都是散座,也设有几十张桌面,楼上一律隔作单间,桌凳、地面、阁板,无不光洁照人。进得楼来,两个客人点点头,相视一笑,但那笑意很快就踪迹全无了。
酒博士自然早就瞄上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两位都戴着宽大的席帽,上身穿着圆领大袖的白布襕衫,襕衫底下露出黑裳与黑布鞋袜。因为蒙了一层尘土,衣裳鞋袜全都灰蒙蒙的,早看不出正色了。这样的衣冠装束,在塞外是难得一见的。酒博士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朝两位客人略一哈腰,行了见面礼,笑吟吟地打着官腔问道:“两位举人老爷远道而来,想用些什么?”
两位举人又是一笑。其中一位,个子略高,鼻子稍钩,眼睛微吊,调侃道:“算你还有些见识。”
酒博士又哈了一腰,谦虚道:“不敢。只是侍候的老爷多了,多少也跟着开些眼界罢了。二位老爷要些什么?”
另一位稍胖,圆头圆脸,除了一双略微有点突出的眼睛,倒很有些慈善的模样,只是声音有些刺耳,话也不那么中听:“笨也不笨,只太啰嗦。拣好的只管上,老问什么?”
“是。酒要多少?”
“先上一坛。”
博士转身下楼,一时间酒菜就都齐备了:菜满满堆了一桌子,鸡鸭鱼肉全有,味道也鲜美可口,獐巴、鹿脯、虚汁垂丝羊头等,甚至比东京店家做的还要地道!酒也浓洌醇厚,叫人欲罢不能。
两个举人先还斯斯文文地低头喝闷酒,渐渐就有些手舞足蹈,最后,竟敲着杯盘狂歌起来。那
歌词也并不分明,隐约听去,似乎是:
力拔山兮气盖世,逐鹿中原兮谁堪比?时不利兮君自逝,千古涕泪兮汇成溪。
吊君自吊兮君何知,时不来兮乘无势!且看一腔兮弃臣血,洒向塞外兮大河西!
说起这歌,还是一两个月前他们在老家许州项羽庙里作的。那天,他们比今天还要癫狂。酒差不多喝到九分的时候,他们又重新拜了项羽的泥塑神像,郑重其事地将碗里的酒全都浇奠在项羽面前,然后便狂歌乱舞起来。唱的,就是这首歌。数声之后,他们又号啕大哭。哭够了又唱,唱完了再哭。就这样在庙里连着折腾了整整一天两夜,才无影无踪了。
要搁别人,这样疯疯癫癫,乡里人总要关心过问的,对他们却不。一是,乡里人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二呢,这两个人谁也惹不起。当年,县河里老是有一条蛟龙到桥下来饮水,无论官民,没有一个不怕,一到蛟龙来了,大人孩子全都躲得远远的。这事已成了当地官民的一块心病。只有他们两个不怕,常常带着一坛老酒,与蛟龙对饮:蛟龙在桥下饮水,他们在桥上喝酒。有一天,他们带了酒没喝,却找来两块大石头对准蛟龙砸去,愣是将蛟龙砸死了。官民们再见到他们的时候,老伙伴都倒了:两个疯子醉倒在桥上;桥下躺着蛟龙,县河里一片殷红。蛟是半神,敢将它砸死的人,谁还惹得起!
他们后来的举止,愈演愈怪。
在客店里饮酒,不认得的外地客人问店家:“这两位豪客是什么人?”
钩鼻子答道:“皮包骨头肉人!你问怎的?”
说着话,抡起铁鞭就抽,愣是将这位客人抽死过去了。幸亏店家有祖传金创药,好歹救了客人性命,这才没有太大的凶险。
他们还爱吹一杆铁笛,无日无夜,满深山老林去逛。也就有那么横,不论人兽狐怪,全都远远地躲着笛声,从来不敢过来招惹他们。
偶尔他们也来一点新花样,将自己的新诗写在一块大石头上,叫一匹快马拉着满街转悠。那诗也与众不同。钩鼻子有一首咏雪诗写道: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死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胖子有一首咏鹦鹉诗,则写道:
南来暂过到中华,词语鸟音敢自夸。好著金笼收拾去,莫教飞入别人家!
当地官员对他们的态度,大体因人而异。息事宁人的,将他们哄着供着,只要买安,到开科考试的年月,照例荐他们进京赶考。强梁不信邪的呢,要为圣朝整顿纲纪,往往又拿他们开刀,不停地折辱他们,从打板子戴枷,到当厅斥责罚铜,应有尽有。
要是有人劝这些官儿礼贤下士,为国惜才,他们会说:“三家村狂人而已,什么贤才!照他们这样的,疯人院里多的是!”
有这样的境遇,他们也就被团弄得更不可思议了。
照这样,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朋友。除了别人对他们敬而远之,他们看得上的也没几个。算来只有西山大觉寺的住持觉踪,他们偶然还愿意去和他聊聊。
但觉踪也只是听话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更不去争论是非长短。到他们慷慨悲歌、不能自已的时候,觉踪就摇摇头,宽宏大度地笑笑。
有一次,胖子半开玩笑地问觉踪:“佛家能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事情,老方丈能不能也为我们指点指点迷津?”
觉踪笑而不答。
胖子又求了一遍,觉踪笑道:“要问未来事,只在眼前因。”
钩鼻子道:“万事皆空,何果何因?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
觉踪笑道:“空即非空,非空即空。因果昭彰,何来无有?”
“那您说说,我们二人的因果,究竟归于何处?”
觉踪没作正面回答,只说了两段偈语:
中土无缘,缘在外边。夷华两违,有泪空垂。
中土无号,号在毡包。胡汉成仇,有泪空流。
两个人还要问,觉踪只说了一句:“无果无因,问他作甚?”就趺坐而去,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两个本来并不信佛,说与不说,自然不去纠缠,更没往心里去。至于如今西行,是否受这两段偈语的影响,哪怕是潜意识的影响,则他们自己也难得说清了。
眼前,他们还没折腾够。酒再也喝不下了,他们又敲着桌子要来了笔砚。
钩鼻子蘸墨提笔,就着桌后的粉墙写了一首咏鹰诗:
家在九重山势巍,峰巅常对日辉辉。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
落款是“许州张元”。
胖子也题了一首无题诗:
文王已定中原功,岂复偷闲望太公?钓尽鱼虾白发落,渭滨犹自坐衰翁!
落款是“许州吴昊”。
题完诗,他们似乎再没的折腾,站起来准备走了。
酒博士赶紧递过账单:“这是二位举人老爷的账单!”
张元、吴昊这才如梦方醒:“对,结账,还没结账。还要结账吗?”
酒博士莫名其妙:“老爷们别开玩笑了,怎么能不结账呢?”
张元却一拍桌子:“蠢材!老爷们请都请不到,还要结账?”
酒博士已变了脸,伸手要抓张元。张元早飞起一脚,恰好踢个正着,酒博士“哎哟”一声,滚在一边。叫声还没落地,就听“噌噌噌”,打帘后一连跳出十来个壮汉,将张元、吴昊团团围在当中。
张元哈哈一笑:“好好好。到底是聚英楼,帘儿底下原来藏着许多好汉!”
正待动手,却听门外也是一声朗笑,跟着慢慢踱进一个人来,戴着直脚幞头,穿长背子,宽衣博带,一副儒雅样子。他先喝退了那十几位壮汉,这才转身向张、吴二人深深一揖:“小子们有眼无珠,不知大才光临,粗疏无礼,还请二位先生恕罪!我一再交代他们:聚英楼专为天下英雄而设,一定要款待好天下英雄。可他们一到结账眼睛就发红,只认钱不认人了!”
几句话,说得张元与吴昊全都忍不住笑了。原来,这聚英楼果真是西夏礼宾官员开的,意在接待四方来客,为西夏延纳普天下的人才。很快,这位礼宾官员就引着张元、吴昊去见西平王元昊了。
这以前,他们在汴京樊楼,也曾演过这么一出。
那时,他们礼部考试已过了关,但却在殿试时栽了。他们的策论指斥时政,言词激烈,已先输了一筹;仁宗皇帝召见问答,他们竟像在三家村老店同酒客争辩,不但没有丝毫君臣之礼,连声音气势也没有点滴相让之处。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有意考验求贤皇帝的耐心吧?两头既然没一头有人,被贬落榜也就笃定无疑了。可这对他们又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考了十几年,只有今年过了省试,眼见就要金榜题名,脱了席帽换官身,却依然两手空空地被逐出殿外!即便不死,也不能不找个地方好好发泄一通!
可京师是什么地方,能容你像个野人嚎丧胡来吗?樊楼的老板叫来巡逻兵丁,将他们用绳子捆了,解到了开封府。
范仲淹知道原委,看了题诗,也只是摇头,吩咐道:“念你们是个落第举子,不追究了。你们好生回去,下届还可再战。”
没想到,这两个人却突然抛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范大人,您我既不能同朝为臣,或者只好异地为敌了!”
仲淹一愣,但很快就爽朗一笑:“狂士、狂士,还没醒呢!快打发他们出去!”
在汴京的那一出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也从此永远离开了汴京。
今天这一出会怎么样呢?他们也没有更多的把握,只是撞大运罢了。
没想到的是,元昊一见他们,就给来了一个下马威。
元昊生得魁梧阴鸷,一见面就大声吼道:“左右,将这两个目无尊上的牛鼻子拉去砍了!”
元昊的手下,全都蒙了:还没见面,怎么就要砍他们?
张元、吴昊愣了一下,问道:“敢问,我们何罪之有?”
元昊冷笑道:“入境问俗,入国问讳。到了大夏,公然不避尊讳,敢说无罪?”
原来为这个!
张元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元昊都有些不寒而栗了。
“你笑什么?”元昊莫名其妙。
“我笑大夏不通之至!姓都不去理会,还要忌讳名字!”
元昊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当即倒身下拜:“先生大才,寡人失敬!愿先生有以教我,您我君臣一起共创不世伟业!”
张元的话,从哪儿打动了元昊,就有这么神奇?
原来,元昊什么都敢拿大,就是说到姓氏,他永远没法儿抬起头来。这,也就成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倒不是元昊家没有姓氏,或是姓氏卑微,让人汗颜。他们家原是鲜卑族的一支,姓拓跋。往前倒数个五六百年去,拓跋氏是北魏王朝的皇族,何等显赫!再往上追溯,就是追到黄帝那儿,他们也同样有头有脸:他们的先人与汉人一样,都是黄帝的后裔,只因封地在北,境内有座大鲜卑山,这才有了个异样的族名。拓跋姓氏,也堂堂正正来源于老祖宗黄帝。黄帝以土德而王,在北方俗语里,土被称为“拓”,后被称为“跋”。“拓跋”的意思,正是直接表白自己这一支是黄帝的嫡亲后裔。只是因为音变,外人不懂源流,反倒来小视拓跋氏,不过表现了自己的轻薄无知而已。可惜,北魏之后,拓跋氏就风光不再了。到唐代,元昊这个大家族,因为屡次有功于朝廷,被赐姓李,拓跋氏没了;到大宋建国,又被改赐姓赵。虽然始终拥有西北一片天地,到元昊手里,光大宋也传过几代了,可一个失去姓氏的门庭,无论怎样,也难叫人直起腰来!何况,比起祖先的荣耀,如今只能叫人长歌当哭呢!
这一点,元昊比谁都敏感,也最不能容忍。
他父亲德明比他实际,对大宋朝感激涕零,也常告诫他不要贪婪,不要与宋朝为敌:“我带兵打了一辈子仗,累了,再不想妄动干戈了。我们这一族,几十年锦衣玉食,托的都是大宋朝的荫庇,你千万不要负恩呵!”
他根本不以为然,当即反驳父亲:“我们胡人,幕天席地,逐水草而居,食肉寝皮,茹毛饮血,原是本性,锦衣玉食与我们毫不相干,根本无恩可谢。何况,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图的是王霸之业,纵横伸屈全在一念之间,又怎么能拿小恩小惠束缚手脚,受制于人!父王您就瞧好吧!”
儿子已经羽翼丰满,做父亲的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元昊先已改名曩霄,即位后又自号嵬名吾祖。“嵬”字在西夏语中是“惜”的意思。自号“惜名吾祖”,不难想见他要扬宗耀祖的野心。德明死后他追谥为光圣皇帝,丧事一完,立马就开始了拓国扬威的新政。既怀着这么一颗不轨之心,张元刻意拿反话激他,就像点着了芯子的火炮,能不爆吗?
张元还有话:“眼下宋朝外面虽然齐整,里面早已不堪入目。国家不要说有三年之积,就是维持十天半月的开销,怕也难得了。老百姓也多半家无宿粮。君臣上下还不知道利害,因循苟且,文恬武嬉。就有几个清白人说话,也没人听。冗兵虽然不少,从不操练,武器又残破不全;更兼自太祖起,将帅兵权被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所有将士不过刀俎鱼肉而已,不堪一击。百姓玩习耽安,更经不起风吹草动。说来真是难以置信,我们走遍京畿内外、两河上下、西北边陲,修而有备的城池,竟找不到几处!大王要成就万世不逾的王霸之业,此其时也!”
已经火炮连天的曩霄,还能再受这种煽动的话吗?早已手舞足蹈起来。末了,又情不自禁地用手使劲拍着大脑门儿喊道:“天赐二位国士与孤,寡人还愁大事不成吗?”当即拜张元、吴昊做了左、右丞相。
张元、吴昊既受重用,很快就为曩霄策划了几件大事。
一是,制定朝见、官吏制度:请仿宋朝设立文武官制;自中书令、宰相、枢密使、大夫、侍中、太尉以下,番人汉人一视同仁,都可任职;请曩霄每旬六、九两天接见朝臣,处理军国大事。
二是,参照番汉制礼作乐,下秃发令——一律剃掉头发;一反汉人穿着,改立衣冠制度。
三是,制定文字,兴办番学。张元、吴昊请以汉字八分书,准酌番文,造西夏国专有文字。曩霄原来就通晓番汉文字,自然一拍即合。有了方整类似八分书的特有文字,办学就不难了。教材,除了曩霄写的东西,也就是翻译成西夏文字的《尔雅》、《孝经》、《四言杂字》等。
一切大致妥当,又打了几次胜仗,夺了几块地盘,叫吐蕃等族略略知道了威力,叫大宋朝略略尝了些许厉害,张元、吴昊就怂恿曩霄向仁宗叫板了。
张元劝曩霄:“没有典章制度、衣冠礼乐,就是有土地子民,也难成为名副其实的国家,更不能号召四方。陛下现在一切粗具规模,又威震塞外、宋廷,如日中天,可以表会宋廷,公开称帝立国了!”
就在曩霄君臣紧锣密鼓要称帝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
曩霄有个叔父赵山遇,又名惟亮,与胞弟惟永分掌左右厢军,英勇善战,威望特高。他们的堂弟惟序,也很得曩霄的信任。山遇遵从德明的遗训,不赞成与宋朝分庭抗礼。威高震主本来已不是好事,还要持不同政见,曩霄如何能够容他?
曩霄悄悄吩咐惟序:“你回去上一道奏折告山遇谋反。除了山遇,你就替代他的职位。否则,你们全得灭族!”
惟序兄弟情深,不忍卖兄求荣,悄悄告诉了山遇。山遇别无选择,只有投降宋朝。与弟弟商议,惟永却劝他:“咱们称大宋皇帝为青天子,曩霄自称兀卒,以黄天子自居,所作所为,南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哥哥和我是他的得力重臣,南朝会相信我们吗?万一不信,内外交困,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山遇摇摇头,长叹一声:“这我何尝没想到!只是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别的选择。若南朝有福,他们会接纳我们。若是无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南朝果真无福消受他们兄弟。他们请求带兵扼黄河南渡,带领部落、家族、名马宝物一起投降宋朝,而且已先带着部分亲信、家人动身南下了,可沿边的文官武将,没有一个愿意接纳他们。理由特堂皇、仁义:招降纳叛,是小国寡民所为,不是泱泱天朝干的事情。何况,从德明朝贡四十多年以来,内附的人一个都没留过,如今多事之秋,更不能贻人口实,轻启事端。朝廷也当即下诏,要边关守将立即送回山遇一家,此后凡有请求内附者一律准此办理,拒不接纳。
山遇虽呼天抢地,请求不要将他送回西夏,但还是被武装押送回去了。
曩霄还倒打一耙,死活不受,说:“延州守官定计引诱寡人的大臣叛国,寡人正要兴兵问个明白。要人,也得到延州府大堂上去要。这么不清不白地送来,算什么?”
解官打拱作揖,好歹劝他收了人。曩霄也就当着解官的面,将山遇兄弟等,全都乱箭射死了。
宋朝君臣怕事,并不能息事。有这么一档子刺激,曩霄更一刻也不愿耽误了,立马要张元起草了表章,派人送到汴京。宫室早已造好,表章上路,曩霄已筑坛受册了。
张元的意思,原是要亲自去的。吴昊说:“我们一家老小尚在许州,这样招摇,是要送他们去死呵!”一句话提醒了张元,才没再坚持亲自去汴梁出气,另想办法搬家属去了。
张元的表章,先将曩霄先人的功德着力夸耀了一番,接着就写道:
臣偶以狂斐,制小番文字,改大汉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塔、张掖、交河,莫不从伏。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屡期,山呼齐举,伏愿一垓之土地,建为万乘之邦家。于时再让靡遑,群集又迫,事不得已,显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国称大夏,年号天授礼法延祚。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方之患。至诚沥恳,仰俟帝俞。
仁宗看了表章勃然大怒。但他的第一个反应,先是冲文字来的:“看这表章,书法文字没有一点儿番味,又强词夺理,点水不漏,非常地道老辣,决不是鲜卑人所为。朕的臣民居然背叛国家,认贼作父,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定要将他们捉拿归案,满门抄斩。”
查虽不难,要惩办元凶及其家属,却只能是一句空话,张元、吴昊早定计扮成大宋官兵,将一干亲属尽数搬往西夏了。要捉拿他们,只有彻底打败西夏。这是一句话的事吗?
跟着,则是迁怒于边境的文武官员:在人家鼻子底下,居然一无所知,还要送回降臣资敌,不杀头已是天恩!延州、鄜延路的几个倒霉蛋文武官员,都被贬职发散了。
至于西夏,既不能容忍它的狂悖,他们又公开叫板,没法儿再装聋卖傻,自然也得有所表示。过去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默许他们的实际统治,还用封官许愿、准许互市来羁縻他们。现在要惩戒,自然也只能由此入手。征求意见之后,仁宗终于下诏:夺去先前封许的一应官职,什么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等等,一律削去;停止互市;悬赏边境,有人能刺杀曩霄,拿首级进献朝廷,立即官封定难军节度使,让他治理西部众州。后一条,因为有悖于大国气度,很有些人反对。可到底为着仇恨太大,顾不了许多,还是保留了。也不是完全不顾脸面。许多人请朝廷杀了送表夏臣,以扬国威,就因为顾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千古脸面,让那小子油光满面地回去复命了。
比起皇帝的宝座,节度使、中书令什么的已一钱不值;既没有人能捉到张元、吴昊,也没有人斗胆来刺杀曩霄。对于大宋朝的反应,曩霄不过一笑而已。取消互市倒是个实际问题,但也不难解决:买卖不到的东西,可以通过战争抢夺!曩霄君臣,只是加强了对宋朝边境的骚扰与进攻罢了。
西北边境环庆、麟府、鄜延诸路,也就因此频频告急了。在韩琦,是不幸而言中;在仁宗,除了再也无法心定神安,更需要认真寻求对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