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一意孤行

好一会儿,松霖道:“别难为老段了,咱们喝酒,喝酒,不谈这些。”于冰拿起酒杯冲着段义波:“咱们都插过队,冀中到现在只能卖报纸,老段你无论如何帮帮他。”说完仰起脖子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进,亮出空底儿给段义波看。段义波给憋在那儿了,见于冰现在已是困难重重,还想着过去的插友,深感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便咬咬牙道:“我们厂效益不好,还真不需要人,不过洗刷车间的活儿又脏又累,去当个临时工我还能说上话,看看以后有没有转正的机会。”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冀中和松霖互望了一眼,笑容都没敢展开,因为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也看出来,老段是轻易不许愿,一诺千金的人,这就更让他们感到踏实和激动。冀中忙道:“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老段你放心吧,不会让你丢脸。”

他举起酒杯来敬老段,只听咚的一声响,于冰因为喝得太多太猛,撑不住滑到桌子下面去了。

松霖和冀中到火车站去送于冰,自然会有些伤感,冀中已经到老段的厂里报到了。松霖拉着于冰的手道:“抗美,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个世界上不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可能是平生坎坷,商海无情,于冰已经不大习惯离别愁绪,旧情依依。于冰对松霖笑道:“别跟念悼词似的,你们好好的,我走了。”说完就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拎着包,异常单薄的身影在检票口,很快地溶入人流,消失了。松霖和冀中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才默然的离开。

在开往济南的火车上,于冰早已把儿女情长置至脑后,一心希望到了山东,比北京的运气好。北京费了牛大的劲也只销出去八万支,还有相当一部份根本不挣钱,只减仓。想得痴了,真恨不得从火车上跳下去,不活了。

海涛就说过她:“叫你负责个注射器,你的心思比老板还重,脸比老板还长。”于冰气道:“我没用,我干不了大事,我没出息行了吧。”

济南的情况更糟,十几家医院扫荡下来,竟没有一家用一次性注射器,其中包括传染病院。于冰只好选择性的留下一些样品,请他们试用。

好不容易碰上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用一次性注射器,但他们用省卫生厅要求扶植的本省企业——淄博医疗器械厂的产品,仓库里已堆积如山。

于冰决定打道回府。

这时的杨志高,虽然在北京上窜下跳,但并没有给伟克找到出路,有关部门毫无商量余地的说,伟克的主要产品是我国药业系统的被保护对象,绝不允许与外商合作。没办法,志高也黯然的回到深圳。

他仍在苦苦思索,他不相信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在部队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虽然没有学会一门尖端技术,但却培养了他“再坚持一会儿”的钢铁意志。

何况他去北京,并非毫无收获,许多专家都说,伟克的项目是好的,设备也具有国际先进水平,改造嫁接的到位就能够发挥出大的能量。也有人为杨志高开出具体的药方:国内维C生产有一套成熟的生产工艺,伟克可以通过国家医药管理局出面,从东北制药厂,华北制药厂等全国有此技术的大厂抽调专家,合力攻关。如果在内地,这种做法牵扯到复杂的人事调动问题,而在深圳,条件反而得天独厚。这类看法颇令志高心动。

志高又开始找厂里的业务骨干商量这事,大家都挺热心,只有郭君虹总是别别扭扭的,平时躲着志高,点到她她就推说有事不到会。

志高火了,把郭君虹叫到厂长办公室,老李见气氛异常紧张,知趣的离开了。志高问郭君虹:“你怎么回事?!你们大学生不是最不怕风言风语,号称要‘独身行我路’吗?!你跟我捉迷藏会影响工作你知不知道?!”郭君虹微低着头不说话,而且可以看出来她打算一直沉默下去。

她的这副表情,颇让志高心寒,他相信这一定是他与年轻人之间的代沟,他们特别注重自我,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在他们眼中就算不是轻如鸿毛,至少也是无足轻重,他们会因为自己的一点点情绪问题,放弃使命感,责任感。现在谁还敢名正言顺的谈使命和责任,早已成了叫人贻笑大方的事。你是老总你拚,我们犯不着都搭进去。志高冷漠道:“你是很爱惜你洁白的羽毛,伟克厂的前途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重要吗?抵不上你的一个好名声?!”

这句话到底震动了郭君虹,志高来的时间不长,她亲眼看着他的鬓角生出华发,原本舒展的面宠经常的紧缩在一起,泪水从她的眼中汩汩流了出来。

志高见状却毫无怜悯之意道:“我见不得你这个样子,你走吧,以后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再找你了。”说完还不耐烦的冲君虹挥了挥手。

君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平时看上去是一个不容易失态的女孩子,蛮稳得住劲的。

她说章小毛把她叫去,谈了四个多小时……

这倒是杨志高万万没想到的,一股火气直窜他的头顶,令他无法冷静,他二话没说,大步走出厂长办公室,只听郭君虹在后面一个劲地叫,“杨总,杨总……你这么做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志高没理她,下楼以后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厂里的农夫车,便走过去,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志高调到深圳以来,就没有用过专车,尽管公司还是有几辆车的。司机见老总铁青着脸,急忙出了驾驶室。志高开着农夫车绝尘而去。这时郭君虹才从楼上跑下来,看着敞开的厂门发呆。

家里放着十分流行的时代曲,五一上学去了,章小毛的脸上刚刚敷了面膜,正在一边翻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一边嗑瓜子。见到志高门神一般的闯进来,脸上露出惊奇和无辜的表情。志高气道:“你别装了!我不叫你来伟克公司工作,就是怕你乱搅和,可你还是当了搅屎棍!我问你,你去找人家小郭谈什么?!你还嫌我操心的事少吗?!”

被志高这样一说,小毛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欠妥,但转念一想,我又没有对小郭兴师问罪,无非跟她谈谈心,告诉她自己跟志高如何恩爱,如何是患难夫妻,请她言行注意一点,别让志高来深圳的时间不长便陷入桃色新闻之中,这对谁都不好。小毛又想,你志高从北京回来,把东西往家一放就去了厂里,再就是好几天踪影全无,现在为了护着小郭,上班时间也能开着车往家跑。越想心里越气,忍不住顶了志高一句,“我又没说难听的话,你心痛什么?!”

志高一字一句道:“我跟她是工作关系,上下级关系,既不像传言那样,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小毛道:“那你火什么?!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说?我来深圳找不到工作都没见你急成这样!”志高一时无言,看着小毛敷着一层面膜的脸,让他感到十分陌生,过去他们分居两地,见了面他总是尽量忽略她的缺点,甚至都不会盯着她看,不曾仔细端详她的脸,碰上不顺心的事就想,说话又分开了,争吵都没有意义。可能是他习惯了分居生活,突然开始朝夕相处,他觉得别说彼此心心相印,就是相互理解,也还差得远呢,可他们是多少年的夫妻啊。

他突然觉得很累,很没有兴趣大吵,对这个家无比的厌倦,他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会让一个女人成熟。但显然他错了,小毛只比年轻的时候更俗气,更没有智慧和胸怀。他很怕想跟这样的人一直守下去。

志高情形疲惫的去了卧室,还好,他去北京出差时用的旅行袋仍在门边放着,他从衣柜里随便拣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扔了进去。

小毛倚在卧室的门口,她不想就这么服输,理智告诉她必须说软话了,她不是志高的对手,她永远也拿不住他,还是认命吧。但在情感上,她真吞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夫妻团聚了,过上了衣食不愁的日子,她这一仗败下来,就会永远败下风,永远不会有赢的时候。

“我对五一怎么说?!就说你不要我们了?!”小毛的话里带着指责和忧伤。志高在火头上,一门心思想逃离这个家,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舍不得的,至少伟克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和五一一样重要。他平静道:“随便你怎么说。”然后拎起旅行袋就走。

这时,章小毛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志高,抱得死死的,志高挣脱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出小毛的手臂,旅行袋还被小毛抢了去,扔到客厅最远的地方。小毛彻底服软了,带着哭腔道:“志高,你不要走!就看着我嫁给你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份上,你不要走!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爱跟谁好就跟谁好,我保证不再多一句嘴……”

然而这话一点没让志高消气,他只能在内心里独自叹息,夫妻之间的想法怎么会差得这么远?!根本无从争辩,无从沟通。看着小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他真想大声地对她说:“你这算什么!你叫我还怎么尊重你,亲近你,爱你?!……”

回到深圳以后,于冰只休整了一天,洗了一旅行袋的脏衣服。因为杨三虎又迷上了书法,于冰在北京琉璃厂给他买了两支特别好的毛笔;又给杨凯买了果脯和茯苓夹饼。第二天去上班,她是溜进办公室的。

美云推门进来,笑道:“老板不在家,出差去了。”于冰松口气道:“又不早说,吓得我这一头汗。”美云道:“老板走的时候都说了,我不走也不行,卖注射器回来的人都贼头贼脑的。要不就是放出去一个,失踪一下。”于冰叹道:“他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啊。”

不久,董桂兰真的到深圳来买核磁共振了,她给于冰打了电话,于冰也只好坐公司的车去接她。心想,即便有再深的过结,只要她能买几万支注射器,就算是一笑泯恩仇了。董桂兰到了以后,一直不提买注射器的事,先叫于冰给她换三千五百块平价港币,好到沙头角去买东西,于冰哪来的平价港币,只好自己搭了一千三百块钱换了高价港币,按平价给了董桂兰。她在深圳一直用于冰他们公司的车,包括去沙头角,于冰还请她吃了两顿饭,都不便宜,最无法忍受的是还要没话找话,皮笑肉不笑。

直到最后一天,董桂兰才说要买注射器,于冰心里还挺高兴,心想这钱和精力总算没白搭进去。谁知董桂兰只要五千支注射器,赚的那点钱还打不住她花的费用。

于冰恼火透了,心想,这也怪不着董桂兰,自己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就因为有求于她,就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也就轻信了她,要怪也只有怪自己,从来都是董桂兰的手下败将,这回根本就是被她涮了,似乎每一步都是按照她设计好的套路走,于冰恨不得打自己两拳,再把脑袋浸到冰水里面去。

一连好几天她的心情都不好,面色潮红,随时随地压不住火。偏偏有一天的晚上,下班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杨三虎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不住站不住的,原来是杨凯放学还没有回家。以往杨凯都是下午五点回来,这一天到了八点,连影子还没有。

杨三虎一次次地到阳台张望,于冰心里也有点慌了,想着杨凯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一想坏了,无数的可能性都是大凶,首选车祸和被拐骗。要说带杨凯来深圳,于冰心里也不是一点没后悔过,杨凯这孩子是真淘,学习不好不说,还老惹祸。于冰和杨三虎都去开过家长会,年轻的女老师不仅数落杨凯,连同家长一块教训。

对于教育杨凯的问题,于冰和杨三虎的分歧较大,于冰认为要严加管教,杨三虎认为要以引导为主。两个人决定还是一个人管,另一个人不插嘴。自然重担首先落在杨二虎肩上,他先是采取无为而治,结果是杨凯居然逃学去打游戏机,他又开始无所不为,每天盯着杨凯,杨凯就拿对付鬼子的办法对付他,在不及格的卷子上学他的签名,歪歪扭扭的字迹一下就被老师看穿了。

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杨三虎管不住一个孩子,被杨凯气得躺在床上险些心脏病发作,只好由于冰来前赴后继,这其实对于冰来说甚是为难,因为她和杨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说轻了杨凯不听,说重了杨凯就冲她充满敌意。

这时她才明白,仅有善良固然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但要把他培养成人,实在是无比的艰辛,她在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大大不足,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她把孩子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每逢工作之余还要操心杨凯,她就会后悔当初太心血来潮,周济人的办法多种多样,未必就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但看到杨三虎和杨凯和好如初,能够在一种宽松祥和的环境里生活,她又觉得应该把他们俩带到深圳来。

于冰管杨凯,开始能好几天,很快就原形毕露,加上于冰经常出差,工作忙,一眼看不到,就被杨凯钻了空子。比如不做作业,和小朋友打架。一天傍晚,老师家访,说杨凯花钱请同学吃“卜卜星”,问他哪儿来的钱,他说是爷爷给的,老师认为这么小的孩子还不能给他零花钱。杨三虎说他没有给过杨凯钱,在大人的逼问下,他只好承认是偷了爷爷的钱。

这天晚上,于冰动手打了杨凯。

管教权重新回到杨三虎手上,这样变换了几次,杨三虎和于冰都对杨凯十分头痛,但又不能意见一致的对付他,依旧会为他的问题争执不休。

直到有一天夜里,杨凯发烧,于冰给他吃了点药,想熬到天亮再上医院,但杨凯的体温持续高热,于冰心里害怕,虽然已是凌晨两点,仍决定背着杨凯上医院,杨三虎也要跟着去,于冰道:“万一没有车,你哪走得了这么多路?万一出点事,就更乱了。”

她一个人背着孩子下了楼,边走边看就没有碰上一辆出租车,运货的卡车她拦了两次,都没有停,她只好用小跑的速度往医院赶,到了急诊室她已是大汗淋漓,幸亏来的及时,杨凯输上液以后约摸半个多小时,体温开始下降,她便趴在床头,守着这个孩子。

这时,她多少又能体会杨三虎的心情了,杨凯没有父母,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他其实知道他的父亲不要他,这让他感到很自卑,因为他问过杨三虎,爷爷,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

他不是那种因自卑而变得乖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忍让,顺从;他是想趁爷爷在世的几年,疯狂的玩,疯狂的开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去想它了!他当然不可能想得这么具体,但在下意识里,他没有安全感,心灵也无法宁静。

于冰检查自己,她确实没有给过杨凯细致入微的母爱,这大概是她没做过母亲的缘故;而且她也极少跟杨凯交谈、交流,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她觉得孩子懂什么?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了。

深入到内心,于冰接受杨凯,并非是她多么喜欢这个孩子,多么的具备东方女性的古典美德,很多因素是因为她要报答杨三虎,她不希望他的晚年这么落寞和忧郁,他是犯过严重错误,为此他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坐牢、撤职,开除党籍军籍。当他成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于冰觉得她应该帮助他。

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其实是很忽视杨凯的。

望着病中的杨凯,于冰深感内疚。

天快亮的时候,杨凯的体温又重新反弹上去,上午经过医生的会诊,才知道他不是普通感冒,而是猩红热,立刻被送到传染病房。

于冰请了假,一直在医院里陪杨凯,杨凯的身上出完疹子后,又脱皮,加上咽喉痛吃不了东西,人很烦躁,于冰就一夜一夜的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脑袋,令他安静下来。杨凯的病好了以后,两个人都瘦了好几圈。

然而,两个人也终于成了朋友,杨凯虽然还是闯祸,但性质已经有些变了,他还是想学好,不惹于冰生气,但有时又管不住自己。

九点半钟,杨三虎和于冰拿着手电筒跑到外面去找杨凯,跑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准备回家以后报警。

上了公寓楼,看见杨凯坐在家门前的楼梯口处,一脸的惊魂未定。杨三虎如释重负,于冰铁青着脸开门,叫杨凯进屋,看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三虎见状,便问杨凯道:“你放学以后为什么不回家?!”杨凯不吭气,杨三虎道:“你老实说爷爷就不打你。”杨凯扫了于冰一眼道:“……我跟丁丁打架,老师说要来家访,我害怕,不敢回家……”

“你为什么跟他打架嘛!”心情本来就不好的于冰暴吼了一声,“说你多少遍了,三天不打架你手就痒!”杨凯道:“丁丁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于冰听了一愣,觉得这不像孩子的话,便道:“这是丁丁说的吗?”杨凯道:“是老师先说的,她说我是孙悟空。”于冰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杨凯入学填表格时,她自称是杨凯的母亲,父亲处写了已故。于冰道:“丁丁是无缘无故骂你吗?”杨凯道:“不是,我说他爸爸在立交桥下吹笛子,他不愿意别人提这事,我们就打起来了,我把他的头打破了……”

于冰要带杨凯去了丁家道歉,杨三虎道:“天太晚了吧……”于冰脱口而出,说道:“这孩子不管,将来又是一个杨志高,”说完才觉失口,杨三虎和杨凯的脸色都不好看,杨凯看着爷爷,等待他的发落,他当然希望不去丁丁家,但杨三虎想了想,说道:“你们快去吧。”

走过两条街,便又是一片居民区,丁丁的家其实离杨凯的家并不远。进了一幢居民楼,杨凯说丁丁的家在五楼,快到五楼的时候,于冰听到一阵悦耳的笛声,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陕北康家沟,她收工回来听见窑洞里传出来的笛声,那一次是何冀中和老中医几个同学到她们的知青点来。不过她马上觉得自己很可笑,未必这个世界上只有老中医一个人会吹笛子?!

门开了,于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老中医”,一样的眉眼和容颜,只是陈旧了,衰老了,憔悴了,他应该才四十出头啊,可是看上去真是老中医了。

老中医也惊呆了,他说,“抗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于冰如在梦中未醒,只管大惊小叫,老中医看到杨凯,便道:“原来杨凯是你的儿子。”他说杨凯经常到他家来玩。

两个孩子早已不计前嫌,又玩到一堆去了。

于冰喋喋不休的讲起在北京见到朵松霖和何冀中的事,又感叹她和老中医只隔两条街却从来没有碰上过。说了半天她才发现老中医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忙道:“别光我说了,你也说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到深圳来的?”

只听浩叹一声,老中医半天没说出话来。于冰道:“谁活得都不容易,大家是插友,有什么话是说不出的?!”于冰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捆笛子,老中医的手上,正用砂纸打磨一只笛子,便道:“你在卖笛子?”老中医道:“不好卖,一天也就三五支吧,大部分是小孩子买着好玩。”

老中医说,他一直在延安歌舞团吹笛子,已达到独奏水平,后来他娶了一个老婆也是北京知青,在《延河》杂志当编辑,两人还算情投意合,生了儿子丁丁。改革开放以后,老婆动了南下闯深圳的心,想尽一切办法往这边联系,老婆的意思是既然回不了北京,那就到深圳发展,总比窝在延安一辈子强。后来终于有一家企业自己要办一张报纸,同意他老婆过来工作。

而那时的民乐早已被流行音乐冲击的溃不成军,歌舞团也不景气,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就在老婆到深圳一年之后,也就是八八年,老中医就带着丁丁来到了深圳。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老中医摊开两只手,给人看病?!那是无照行医,属于巫医;吹笛子?谁要你吹啊?到哪儿去吹啊?!后来有人给我出主意,说我认识中药,叫我把陕西陕北的中药捣鼓到这边来卖,我咬咬牙,那就下海吧。老婆也支持我,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给我做本钱,我开始做得还不错,虽然辛苦一点得两头跑,但总算挣到了钱,买了这套房子,我把房子往银行一抵押,贷出二十多万来准备做大一点,说老实话,当时也有些轻飘飘的,认为做生意也没什么难的,不过如此。

我老婆是苦口婆心,总提醒我凡事先小赢最容易导致大输,这种时候应该特别谨慎,我那时候哪听得进别人的负面意见?认为她是妇人之见,我们吵得很厉害,尤其交友方面,我已不大挑选人品,基本上是“有奶就是娘。”终于被一个山西的骗子骗了个底朝天。

现在银行马上收楼,老婆什么也不要,跟人走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恨她,她提醒过我,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输不起,我压根不相信我会输,结果不幸被她言中,人都要奔好日子,她跟人走我没话说。

听到这里,于冰的神情越来越严峻、黯然,恻隐之心令她忍不住翻肠倒肚的想给老中医帮点忙,老中医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安慰她道:“你也别替我着急了,翻本儿哪那么容易,说说而已的事,那是做白日梦。我已经决定了,带丁丁回延安,还是得回革命根据地,得找到党啊。”于冰皱着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老中医道:“我不是开玩笑,真走,只是想丁丁读完这一学期,别忙忙叨叨的耽误了他,另外我这些家电什么的还得卖掉,有些人知道我着急处理,价钱压得很低,我想再等等,……我这个人怕闷,又怕自己钻牛角尖干出什么傻事来,一条命不足惜,可丁丁怎么办?!所以才想起来卖笛子,高兴起来吹一段,围着好多人听,还有人放下钱……等孩子一放假我们就走,咱们陕北总是好活人啊!

于冰听到“咱们陕北”这几个字,眼圈都红了,她想起在北京时,松霖也这么说,咱们陕北如果有人到北京了,不管咋样给老乡带上两斤挂面两斤白糖,也是一片心啊。她能理解老中医。

“我回去以后,”老中医说道:“准备开一个诊所,给人看中医。”于冰道:“你不是没文凭没执照吗?”老中医道:“我用我父亲的名义开,他老了,退休了,也愿意帮我一把。”“那你把他直接接到深圳来不就完了吗?”老中医苦笑道:“在哪吃?在哪儿住?在哪儿开诊所?你以为深圳是慈善城市?钱是通行证……我这回是梦醒深圳,魂断罗湖。抗美,你在这儿好好干吧,你有戏!”于冰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戏?!我还没给你倒苦水呢。”老中医道:“你儿子说的,他整天在我和丁丁面前夸他妈妈能干,他跟你很亲啊。”

于冰无比慈爱的看了杨凯一眼,这一眼,没有人会不相信她是杨凯的母亲。杨凯和丁丁正十分投入的玩着,并没有注意大人在说什么。

看了看老中医的家电,于冰道:“你算一算给我报个价,我先把钱给你再慢慢卖,你就放心吧。”老中医道:“那怎么行?!万一卖不掉,不是让你为难?!”于冰诚恳道:“我能帮助你的就这一点点,你就别推辞了。”

当晚,于冰带杨凯回家,一路上默默无言。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真是人生无处不沧桑啊。

她想,一定得筹划点钱,把老中医手上的电器先买下来,帮他渡过这个难关。

这事还没一撇呢,萧沧华突然从外地打来电话:“看报纸了没有?!”猛的被他这么一问,于冰有些不知所措,她也不是不看报,但也不是天天雷打不动,忙问道,“出什么事了?”萧沧华道:“云南出现一百四十六例艾滋病患者,都是注射器交叉感染所致。”于冰道:“你的意思是我马上到昆明去?!”萧沧华道:“或许会有销路,这次别坐火车,飞过去吧。”于冰一边答一边去翻桌上的报纸。

的确,一九九零年二月十六日,全国有几家大报登出这则消息。

二月十八日,于冰飞往昆明。

同一时刻,杨志南正开着大型货柜车从昆明出来,上了公路,往广州的方向行驶。

收音机里,一个绘声绘色的说书人,正在说着武打小说《射雕英雄传》。杨志南看上去似听非听,他微皱着眉头,双手握着方向盘,他不大喜欢云南,到处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

驾驶室的座椅上放着一条蜡染的半截裙,这是莉莉嘱他买的,另有一块家织的土布,里面包了一块玉佩,透白的翠绿,花纹精致,有小孩手掌那么大,薄薄的,摸上去润滑、清凉,听说云南的玉器全国闻名,志南请人挑了一块,准备送给莉莉。

他没赚到什么大钱,但他敢花,花钱跟大款似的,那是因为他非常接受及时行乐的观点,人的命运太化学了,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才不至于被命运暗算。

这几年,他靠走私香烟、洋酒、小电器挣了点外快,蒋仕豪总是调唆他玩一伙大的,志南坚决不干,他说:“玩白粉?我玩不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蒋仕豪道:“你那也叫活?!人家买别墅、玩游艇那才叫活呢,你一天到晚跟臭咸鱼似的,活一百岁有什么用?!”志南见蒋仕豪不仅一身名牌,还开上了一辆丰田车,又没见他做什么赚钱的生意,就知道这小子不定干吗呢?他警告他道:“是男人就喜欢赌,你可别拿命下注啊。”

蒋仕豪笑道:“指导员,九十年代了,你可还是一蓝领。”他知道志南有女人,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心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啊?!

杨二虎走了以后,志南才敢回家。父亲在深圳的这段时间,只有北萍和俊生带着虎子去看过老头,也算放心。回广州后过来一趟,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群英道:“我伺候你爸爸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让抗美尽尽媳妇之道,你的脸也不要这么难看。”北萍不快道:“我又不是冲你,我是说你养的这三只狼,就没有一个人惦记爸爸,我以后是不回这边了。”

志东和志西,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听北萍扯闲篇,只有志南不知死,顶撞北萍道:“你不来就不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也用不着把我们骂成狼呵?!”北萍恨道:“杨志南,你不是狼是什么?!你害妈妈走上绝路,把爸爸气走,有儿子不认,你还算是人吗?!”志南也暴跳如雷,“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咱们家就你沾了老爸的光,上了大学,我们屁也没得着,还没少跟着背黑锅!你孝敬,那是应该的,我们就这德行,也没什么错!”

北萍气的,正好手边有个铝锅的锅盖,拿起来就飞了过去,志南也不示弱,跳起来,抓起沙发上的垫子向北萍砸过去,一时,不少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群英是按不住这个也拉不住那个。志东嫌乱,拉着小慧回房间了,志西在打抒情电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软垫飞到他头上,他拿下来抱在怀里,继续柔情蜜意的打电话。

激战之后,北萍突然感觉到,这个家庭最可怕的并不是失势,衰败,争吵,打架,而是冷漠,没有人关心别人,包括骨肉至亲。

离开了家,她想,她再也不会踏进这所房子,对于她来说,家的含义只剩下她和俊生、虎子那个小家。那个生她养她给过她欢喜忧伤荣誉耻辱的家,在她的心里已彻底消失,想到这里,两行清泪自她的眼中夺眶而出。

也是在这一年,北萍决定下海,她离开了清贫的铁中,靠着娴熟的英语水准,她被一家外企公司录用。

一个周末,志南拿着一包脏衣服回家,在楼梯口,他碰上出来送客人的顾海涛,海涛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海涛的客人是一个满脸横肉但穿戴还挺讲究的女人,志南绕过他们正准备回家,这个女人突然说了一句,“是杨志南吧?”志南愣了一下。他又仔细看了这个女人一眼,确定不认识,女人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父母跟你父母还挺熟,我叫宋乔娅,我们家原先是中南局的。”志南礼貌的笑笑,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是当家小生,经常会碰到认识她而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女孩,光阴荏苒,人事全非,现在认出他来的,已是阿婆级人马,这不能不令他无奈和神伤。

宋乔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志南:“你也给我一张名片吧。”志南笑道:“我哪有什么名片。”宋乔娅道:“那就给我留下拷机,志南的拷机还是蒋仕豪送给他的,说是联络方便,志南也只好给宋乔娅留了拷机号码。”

这时宋乔娅对海涛说:“你回去吧,记得我托给你的文件要亲手交给你们老总。”海涛恭敬道:“你放心吧。”宋乔娅一扭一扭的出去了,上了一辆白色的凌志跑车,这倒把志南震了一下,他刚才在院子里看见这辆座驾,还盯看了好一会儿,想不到是……他认真看了名片一眼,宋乔娅,胜宏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海涛把志南的举动尽收眼底,笑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志南斜了他一眼道:“那就留着你慢慢享用吧。”海涛道:“可惜我不是自由身啊。”志南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种女人给我提鞋我都不要。”海涛心想,你杨志南有什么牛的?!除了蹲监狱,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还把莉莉的一生给毁了,不仅如此,经洪岩一说,他才知道于冰带到深圳的杨凯是杨志南不要的儿子,这种人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海涛有意刺激志南道:“这在前些年,是不够资格给你提鞋,现在,还不知谁给谁提呢!”说完,不再理志南,回家去了。志南不屑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要是知道了我和莉莉仍有关系,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呢!

隔了约摸两个多星期,宋乔娅还真拷了杨志南,志南回电时才知道是宋乔娅,宋乔娅约他到公司去看看,然后吃餐饭,叙叙旧。志南想起海涛对他的讥讽,本不想理这个茬儿,但一想自己这么穷困潦倒,也没什么可端的,且花容月貌的女孩子看也懒得看他一眼,不如逢场作戏,看看宋乔娅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天杨志南也没刻意收拾,只穿了一身特别随意的休闲服。

胜宏公司在中国大酒店有两间长包房,宋乔娅在一间房办公,另一间房有几个人在忙着,公司的生意好像还不错,宋乔娅坐在一张大班台的后面,穿一身黑色的套装裙,全身上下的首饰金光闪闪,钻戒就戴了两只,她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冲志南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又指了指屋里的沙发,志南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房间内的摆设,女秘书走过来送上一杯香茶。

宋乔娅打完电话,说了一串对不起,坐到志南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她问志南现在在哪个公司,志南心想海涛知道他的底细,撒谎也没意思,就照实说了,宋乔娅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像我当初想当兵都想疯了,我爸给打倒了,政审不合格,这些事全一样。”宋乔娅又说,她是在一个朋友的结婚典礼上认识志南的,“当时你带了几个文工团的小妞去助兴,她们能歌善舞长得又漂亮,你是自然不会注意我们这些老大姐了。”志南想了想,也仅是有点印象而已。

那次宋乔娅问别人,那个风流公子哥是谁,别人告诉她是杨司令员家的老三,她当时非常被他吸引,后来又有几次,在军区礼堂看内参片,她又见到他,仍是远在天边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每次见到杨志南,他身边都有漂亮女孩,宋乔娅便问他到底跟谁结婚了?志南笑了笑,表示未婚,宋乔娅惊道:“钻石王老五?”志南自嘲道:“有钻石就不会当王老五了。”

聊了一会儿,宋乔娅和志南一块到楼下的潮国吃正宗潮菜。宋乔娅点了冻蟹、鹅片、菜包肉碎和一条乌,又要了几听啤酒。志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忍不住大吃起来,心想,过去的奢华和现在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这些新贵比起当年的他们,可是大大地捞着了实惠。宋乔娅没怎么吃,只是陪在一边喝酒,看着杨志南吃,心里也挺高兴,没有比周济过去仰慕和暗恋的人更惬意的事了,在这一点上,宋乔娅不怕花钱。

打这以后,宋乔娅没事的时候,就会叫杨志南过来吃饭。她有她的想法,自离婚之后,她一直有心再嫁,尤其财源滚滚的时候,看到别人出双入对,就觉得自己特别可怜。但是宋乔娅不喜欢小白脸,她找这样的人并非毫无机会,只是她实在是憎恶这类人。

她比较喜欢粗犷的,孔武有力的男人,像萧沧华,她当然是不敢有非价之想,但有这样的朋友和生意伙伴也不错,杨志南虽然没有钱,但坎坷的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给他风流倜傥的形象熔进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强悍和冷漠,这一点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却仍旧吸引着宋乔娅。

有一次,宋乔娅叫杨志南过几天陪她去一个酒会,杨志南道:“我不去,我哪来的那些行头。”宋乔娅一再坚持,又带志南去了中国大酒店楼下的商场,买了一套昂贵的名牌西装,一双软皮鞋和一打高级衬衫。志南没办法,也只好答应了。

志南把西装挂在家里,群英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啧着嘴道:“得好几百吧?”志南斜着眼道:“一万二。”吓得群英手像被烫了一样,缩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又说:“志南,我们志东当厂长的时候可得借你这套衣服穿穿。”志东不屑道:“那是生意人穿的,像我们这种正经人谁穿那个?!”志南口气张狂道:“杨志东,你当兵都当傻了,把你开出来真是咱部队的一大损失。”

那天的酒会设在国际外商活动中心,场面相当宏大。有杨志南陪伴在侧,宋乔娅真是出尽了风头。许多名媛当然不是看她,而是盯上了杨志南。

杨志南是一个受打扮的衣裳架子,只要是名牌,到他身上就大放异彩。加上他实在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露出卑微、怯懦的马脚。逢人做介绍时,宋乔娅便说杨志南是她公司的副老总,许多人也摸不清他的来头,光是气势就挺唬人的。

他不怎么说话,甚至对宋乔娅也不冷不热的,殷勤就更谈不上。恰恰宋乔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发现志南不仅迷倒了一大片女人,也不折不扣的迷倒了她——在这之前,她至少还没丧失理智。

酒会之后,志南驾着那辆凌志跑车,载着宋乔娅在不少羡慕的目光下箭一般的离去,留给当时的商海精英们颇多玄想。

他把车开到自己家的楼下,已是夜深人静,他叫坐在身边的宋乔娅自己开车回去。“戏法变完了。”他这样评价了一句,准备离去。

刚刚打开门,他一只胳膊被宋乔娅拉住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乔娅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好好想一想,到我们公司来当副老总吧,我让你承包项目,挣了是你自己的,咱们的帐目一定不能混在一块。”

志南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回家越想越糊涂,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想的?!

自这一天开始,宋乔娅就再也不拷杨志南了。

这时的志南已经吃顺了嘴,喜欢上了排场,再反思宋乔娅的话,无非是想跟他好,或者要结婚?!

按说他是烂命一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宋乔娅实在是让人看一眼、烦半年的人,当老婆日对夜对这谁受得了?!再说这不把自己卖了,我杨志南再差,也没想过吃软饭这条路,他又怎么面对莉莉呢?!

当然他也没想过跟莉莉结婚,不管怎么说莉莉的老公是本份人,是可以一块过日子的,他算什么?流氓无产者,能给莉莉带来安宁和永恒的幸福吗?再说莉莉也肯定没有想过要嫁他。但即便是不结婚,他也没必要让她看低他吧?!

志南的夜行货车,就在他纷乱的思绪中行驶在蜿蜒的没有尽头的公路上。沿途,有一些公安局的人拦车检查也属于很正常的事。但是今晚,志南觉得搜查的比较密,而这些人的脸上也完全不是走过场的意思。

不过这次出车,志南倒是绝对轻松,因为车上没有任何走私物品。只是蒋仕豪说是临时急事,高价请他帮忙,他不相信,蒋仕豪就指天跺地的发誓,说是合同到期,货要是不能及时运到就赔大了。志南觉得他出的价码不低,也就答应了跑一趟。

临时抓不到倒换的司机,志南只好又累又乏的一个人顶着开,实在困了,就把车停在路边迷糊一会儿,饿了就啃点干粮,或在路边的黑店里塞巴塞巴。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志南被查了三次,都没查出什么来,只能对他放行。

离广州越来越近了,志南也觉得越来越疲惫,心想,有些自尊真是没什么好守的,比如把自己一卖,摇身一变就是胜宏公司的副老总,不光吃香的喝辣的,那是坐在酒店里赚大钱,比臭苦力强哪儿去了?!再说,等着蒋仕豪施舍,这又比听宋胖子的吆喝,能强到哪儿去?!蒋仕豪这个王八蛋,没准心里多得意呢!

说到莉莉,那她不是也有人同床共枕吗?也没有资格来要求他,只要两个人的关系不变,形式不见得有多重要,人不是可以同床异梦吗?不是可以爱情婚姻不当作一回事吗?!

正在无比的倦意中耐心的说服自己,志南陡然发现有人拦车,并且一辆公安的警车停在路边。

拦车的公安人员出示了证件,并请志南下车。

志南心想,无非又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正好下车吸根烟,也就蹲到路边去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们什么也没检查出来,这时他们从警车上牵下一条军犬,这狗足有一人多高,缎子一般的皮毛,熟褐色的,它竖着耳朵,鼻子湿漉漉的四处嗅着,一跃而蹬进货仓里,但没有听见它的叫声。

“我可以走了吗?”志南若无其事的问一个公安,他没有回答他,只从他手上接过来一根香烟,他走去找他的头儿,那人看了志南一眼,又拿出对讲机,说了好一通话。

货柜仓中的物品全部被卸下车来,公安干警好像在跟谁赌气,又开始新的一轮检查,恨不得把这辆货车大卸八块,志南也开始疑惑了,莫非车里真藏着钻石?!

显然,公安人员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他们把油箱里的油全部抽干,油箱的中部呈现出一个焊上去的小铁箱,铁箱被油封着,狗鼻子当然无济于事。这个小铁箱被打开,是整整一箱海洛因,志南的脸色顿时比白粉还白,他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整整一额头的冷汗。

他恨不得活劈了蒋仕豪。

于冰临飞昆明前,冯超说给她介绍一个熟人,好办事。于冰问道:“女的吧?”不等冯超说话,美云笑道:“冯超早说了,他只交异性朋友,要有同性朋友那也是同性恋。”冯超笑着举起手,做出要抽美云的驾势。于冰道:“冯超你是四处留情,你累不累啊?!”

冯超道:“他们都说我是一拖四,我不能枉担虚名吧?!”

冯超的熟人是云南省卫生厅医疗器械供应站的一个女孩,名叫彩珠,长得不算太好看,但身材不错,腰细,胸部丰满,她到机场去接的于冰,不知冯超在电话里怎么甜言蜜语的。阿彩对于冰十分热情。

第二天,阿彩带于冰去了云南省红十字会医院,没费什么口舌就签了三万支注射器的合同,于冰心里非常高兴。又转了几家医院就不太顺,一无所获。

第三天上午九点钟,阿彩把于冰带到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就上班去了。于冰找到器械科,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均是全国各厂家、公司来推销一次性注射器的,看来大伙都看了报纸,英雄所见略同。

于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人堆里的段义波,便挤了过去,两人握了握手,于冰道:“老段,我可是够意思,临走前给你打了电话,你们厂秘还跟我保密,说你出国了。”段义波苦笑道:“是出国了,上缅甸来了。”于冰笑着打了他一拳。

器械科孙科长一付皇帝女不愁嫁的表情,手上拿了一大堆报价单,他对于冰道:“老段的五毫升注射器才卖四毛六,相比之下你们的就太贵了,我不准备考虑。”于冰故作平静道:“如果你们要的量大,我们也可以降价,竞争嘛。”孙科长道:“如果你们肯降价,当然要你们的,进口货的质量到底好些。”

段义波一听这话,急眼了,正要发作,于冰在桌下踢了一脚,脸上倒是好商量的神情,对孙科长道:“五毫升的你就买我们的,两毫升和十毫升的你就买老段的,我跟老段是朋友,他不会跟我计交。”孙科长道:“那就到隔壁房来签合同吧。”

屋里的其他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应变能力极差。

孙科长把价格压得很低,却只要了六千支注射器,段义波的货他总共也只要了一千二百支。孙科长一个劲的解释,“没办法,大家匀着点吧,那边有好些推销员,有的是朋友介绍,有的是领导批条,我都得照顾到嘛。”

出了人民医院器械科,段义波对于冰道:“幸亏你只有五毫升注射器,要不你也是踩我没商量。”于冰笑道:“你急什么?跟我并肩战斗,吃过亏吗?”

下午,阿彩带老段和于冰到昆明市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阿彩原来在这里当过护士,人地两熟,人家跟老段和于冰各签了五万支,态度还挺热情。段义波乐的,嘴都合不拢了,于冰道:“这回不卖我吃独食了?”段义波贪心不足道:“可我五毫升的注射器全剩手上了!”阿彩和于冰不约而同道:“你还想怎么样?!明天不带你跑了。”段义波急忙作揖陪礼,又道:“你们住哪个招待所?!我今晚就搬过去。”

晚上,他真的搬过来了。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一块去阿彩的单位——省医疗器械供应站。阿彩的上司是一个秃顶的老头,他根本不看阿彩的面子,在他眼里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面子,先就把阿彩支走了。

开场白说了很长时间,老头东一句西一句的,其实都是在套情况,段义波被他说懵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有于冰还在那里从容周旋,其实她的心理防线也快不行了,眼看着走廊上,一伙一伙的推销员拥在那里,还有人探头探脑,都是曾经在其他医院见过的。

总算,老头子开始言归正传了,但他毫不客气,一下子把价格压到四毛一,段义波呆如木鸡,于冰心里已决定放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头开口要十万支注射器,并说以后还要大量的要,因瑞丽等疫区均由他们供货,于冰忙问道:“如果我接受你的价格,你能保证不用别人的货吗?”老头一口咬死,“当然。”于冰在一分钟之后决定签合同。她望着段义波,老段道:“我得去打个电话。”

于冰一把抓住他道:“你到哪里去打长途?!做生意是宁让价格不让市场,你那可有一条西德生产线呢。”她说话声音很小,不知老段听到没有,总之老段有意识的看了两次手表,于冰指指走廊上的推销员,示意老段赶紧下决心。老段满头是汗道:“这也太冒险了,离我们最低价位差这么远,说难听点,注射器卖不出去是国家的,闹不好我的乌纱帽就得丢,人家以为我一定得了不少便宜才把公家的东西这么贱的卖了……”

于冰道:“那你自己决定吧。”

这时老头已站起来,准备接待走廊上的推销员了。段义波突然暴喝一声,“我签!”

老段从容不迫的重新拿出合同书。

一连数日,莉莉每天都是十次八次的拷志南的呼机,但毫无反应。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现象,只要拷他他都会千方百计的打电话过来与她联系。

这使她有许多不祥的联想,她是知道志南要去云南,说好了很快回来,现在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最坏的两种可能是车祸或者被人谋杀?!莉莉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她也不敢到车队去问,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关系。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真不会有人为志南担心了,他的家庭名存实亡,根本各人过各人的,他的职业又是云游四方,谁肯白操这份心?!

又想,可能也没什么事,或许又去跑长途了,来不及联系?!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仿佛要咒他出事似的。总之莉莉想来想去,心绪烦乱的很,回到家里也是驴脸倒挂,长得不能再长。

钱书明道:“你又怎么了嘛,有事就说出来,我上一天班回来看你这张脸,真是吃不消,绝症病人家属的脸都比你好看。”这么多年,钱书明讲普通话还是丝丝拉拉的像拔丝苹果,莉莉火道:“你还有完没完?!我这脸就这样,看不了别看,离婚好了。”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是一愣,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实情况轻而易举就能把她说服,可这回志南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她直觉是自己魂都没有了,正如她对海青说的那样,他是她生命中的男人。

每个夜晚,她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到无处不在的杨志南的气息,他吻她的脖颈,强悍的把她拥在怀里,他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事实上,她是根本离不开他的。

有时候她也会自责,她觉得杨志南把她变成了一个荡妇,她总是情不自禁的想和他在一起。而对钱书明,她必须编出不同的谎话,的确,她不爱钱书明,但这样对他也不公平,他对这个家是倾注心血的。

现在在火头上,她完全是厌倦了自己的这种双重身份,她在生自己的气,希望对自己的情感有个了结。

无论志南发生什么事,既然她敢在这种时候做出选择,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她不准备把她的话当作气话收回去,所以她心里有点如释重负。

钱书明也没有暴跳如雷,这倒十分出乎莉莉的预料,钱书明道:“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跟我摊牌的,你在外面早就有人了!”莉莉心虚道:“你胡说!”钱书明道:“你脖子上的项链是谁送给你的?!”莉莉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支吾道:“这是我自己买的……”“骗鬼去吧!”钱书明气道:“你会舍得买这种东西?!我们俩挣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凡是你每次满面红光的回来,都是收了礼的,时装啊,皮包啊……”莉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有一点因私情败露后的难堪,幸亏钱书明又道:“不光是我知道,医院里也有人议论你,说你跟一个台商不清不楚的,还看见你们俩在饭馆吃饭。”听了这话,莉莉稍稍有点安心,毕竟钱书明对她还是不明底细的,否则也不会冒出什么台商来。

但这一次,钱书明也决定硬下心肠,不再忍让。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委屈,他跟莉莉好的时候,正是莉莉最落魄的时候,就算她家以前辉煌过,他可是没沾到半点光,虽然他找莉莉不完全是出于爱,有好奇和虚菜的一面,但他毕竟是对她负责任的,这么多年来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没有非份之想。

钱书明知道自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么多年来,真和莉莉生活在一起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奇心和新鲜感了,反而是莉莉与生俱来的小姐脾气让他消受不起,而且他很清楚,莉莉在心里是看不起他的,更别说什么深厚的感情了。但是想当初,他和莉莉的事因为章小毛闹得满城风雨,如果后来他和莉莉又过得不好,甚至离婚,这在他看来是件很没面子的事,而且事实证明,章小毛日子过得不错,找了一个杨志高不仅高大威猛,还是个火箭干部,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家庭平平安安的,至少不能让人家说东道西,让章小毛看笑话。

现在情况不同了,改革开放带来的是观念更新,结婚离婚的事已不再会发生爆炸性反应,章小毛也调到深圳去了,听说还脱了军装,成了特区的老百姓。钱书明有点想穿了,如果莉莉外面有人,无心跟他过日子,两个人晚散不如早散,老实说,他也的确听到了关于莉莉的风言风语,只是一向以来他在家中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角色,看着孩子都那么大了,也不想扩大事端,既然莉莉首先说出了绝情的话,他这回也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只要莉莉不把话收回去,离婚就离婚。

当天晚上,钱书明就搬到弯弯的房间去睡了,莉莉想不到这回钱书明的态度这么硬,一时还不能适应,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但杨志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她也真是无心收拾自家的战场,冷静的思考一下与钱书明的关系,每天她都是在煎熬中渡过的。

莉莉做梦也想不到,杨志南现在正在拘留所蹲着呢,而且与贩毒有关。志南因为有进去的经验,所以在第一时间,乘着天黑、混乱,把呼机给扔了,他也怕连累了莉莉。尽管查来查去,志南的确是不知情者,但他原来有案底,公安局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在被关的日子里,志南不想也得想,想自己的出路何在?他想出去以后,他一定要彻底脱离和蒋仕豪这一类人的关系,必须离开车队,离开原先的环境和圈子,否则他说不定引来杀身之祸。这种时候想到宋乔娅,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将改变他今后的生活。志南也想到莉莉,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是稳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莉莉在家里找不到爱情,而他和宋乔娅当然也没有什么爱情可言,那么他们的关系反倒是纯之又纯的爱。

又过了一段时间,志南才被放出来,由于主意已定,他根本就没有回车队,那些换洗衣服和铺盖加在一块也不值什么钱,他径自来到宋乔娅的公司。见到他,宋乔娅并没有喜形于色,仿佛她料定志南会倦鸟知返似的,她也没问他是从哪儿来,只是催他洗澡,又换了个里外三新,然后陪他去食街喝粥。宋乔娅道:“我看你疲惫不堪,还是先吃点清淡的东西吧。”

饭后,宋乔娅开车把志南送到五羊新屯的一套三房二厅的居所,让他好好睡一觉。“今后我们就住这儿,番禹那边我还有套别墅,你放心……我们的事一切从简。”志南眼睛望着窗外,似听非听的嗯了一声。

宋乔娅走了,志南也不想那么多,倒头就睡。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之后,志南在桌上发现了纸条、钥匙和钱,纸条当然是宋乔娅留的,叫他醒后自己到下面去吃饭。志南觉得宋乔娅到底是干部子女,虽然长得不济但并不招人讨厌。

他这时才在几个屋子里转了转,房间布置得还不错,简洁而清爽,没有什么金光闪闪的暴发户遗风。

志南下楼吃了点东西,感觉人基本上恢复过来了,这时便想到要与莉莉联络。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不愿意在失意和狼狈的时候早到莉莉,他喜欢在自己比较体面的时候去见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在公共电话亭拨通了莉莉科室的电话,有人叫他稍等,他想象着莉莉穿着白大褂向电话机走过来,一步,两步……他听见他熟悉的那声“喂,”“我是志南。”说完这句话,他听见莉莉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跑到哪儿去了?!”之后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志南觉得心里暖暖的,但还是喝斥她道,“你疯了?!你那边是办公室!”莉莉哽咽道:“今天大查房……你现在人在哪里,我必须马上见到你。”志南道:“莉莉你冷静一点,我没什么事,一切正常,是车坏了,在路上耽搁了,等下了班……”“不,就现在,我不管你在哪儿,半个小时以后老地方见。”不等志南答应,莉莉那头已经挂线了。

两个人前后脚的来到了小屋,见了面,不由分说就紧紧的搂在一块,小屋里弥漫着霉味儿,到处都是一层灰,他们简直连开窗都等不及了,掀起床罩,两个人就滚到了一起,先是狂轰滥炸的吻,然后就是疾风暴雨般的造爱,屋里充满了他们压抑的喘息声,因为筒子楼的房间不隔音,他们还不至于昏头到放肆的喊叫。

身体是熟悉但久违的,这就使他们彼此感到十分刺激,感情没有了性的支撑就显得太空泛了,他们发现其实在这方面他们相当和谐。

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意念可能还没从疯狂中完全脱离出来,所以他们谁也不说话。

老半天,莉莉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志南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的抓住了莉莉离他最近的那只手,他想莉莉可能决定要离开他了,否则神态怎么会这么严肃,他突然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失去她的怅然,不禁握紧了那只手。莉莉又道:“我决定跟你结婚,我已经跟钱书明分居了。”

志南呼拉一声坐了起来,莉莉惊道:“你怎么了?!”志南道:“你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莉莉平静道:“我知道你一无所有,虽然你经常送我东西,做出手头宽裕的样子,其实……不过我不怕,反正我还有一份工资,你不要再跑长途了,就开出租车吧,我们带着弯弯一起过。”“我们住哪儿?”“就住这儿啊,我不想跟钱书明争房子,我只要争回我的女儿,先在这里过,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这是顾海青的房子,我们幽会可以,举家过日子,就会有人告状,医院也不会允许。”

志南心想,莉莉真是天真幼稚的可以,她是不知道世事艰难,想开出租车的人多了,你以为有驾照别人就肯要你?!再说这间小房子怎么居家过日子?!他还要带着莉莉,我自己的杨凯都还不敢认呢!

正在乱想的功夫,志南看见莉莉起身穿衣服了,黑口黑面,脸像锅底似的。志南道:“你怎么生气了?!”莉莉气道:“我还以为我对你这么说你会欣喜若狂呢,想不到你是这种态度,那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志南也只好起身穿衣服,“爱就是爱,未必非得结婚,爱是无条件的,可结婚是有条件的。”莉莉道:“我都不讲条件了,你还怕什么?!”志南烦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你原先不是挺超脱的吗?怎么突然钻起牛角尖来了?!”莉莉奇道:“这怎么是钻牛角尖呢?!我是一个女人,你替我想过没有?我爱你却要跟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能超脱一辈子吗?”志南道:“莉莉,我也希望我们俩的关系长久,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适合结婚。”莉莉低声骂道:“混帐逻辑!”

本来志南也想告诉莉莉他要和宋乔娅结婚的事,但这样一来,他哪还敢提这件事。一心只想说服莉莉:“……我们也不想这样,谁想到所有的事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是不嫌我,可我自己还嫌我自己呢。”志南突然黯然神伤道:“莉莉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比你想象的坏十倍、百倍,我不是你能终生托付的人。”

一心只想跟志南生活在一起的莉莉,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她一直以为,她和志南的关系是她能否想通的问题,是她有没有勇气放弃安逸家庭的问题,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换来的却是志南的唯唯诺诺以及王顾左右而言它,她怎么能不发火呢?“那好,你说,我们这样算什么?!玩一玩啊?!”这样尖锐的问题,志南当然无言以对,莉莉又道:“或者你希望我回去跟钱书明认错,从此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这回志南真的火了,他第一次对莉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指着门大喊:“你走,你现在就走,你跟他过日子去吧!”莉莉完全被他吓傻了。

同时,她更加想不明白,既然志南这么在意她,为什么又不愿意同她结婚呢?!自他们交往以来,尤其有了肉体关系以后,莉莉感觉志南对她是专心用情的,而说到共同生活,他应该高兴、感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百般搪塞?!人家莉莉不嫌他,难道他还嫌莉莉不成?!

这一次的见面,两个人都没想到会从高温降到冰点,在短暂的快感和幸福滋味过去之后,横在他们面前的是深不可测的鸿沟。

这一天分手之后,莉莉没有再主动与志南联系,她想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或许他就回心转意了。

但志南也好像在赌气,也不给她打电话,这使莉莉在心情失落的情况下,又添了一重烦恼。整个事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对了,像钱书明,也绷着劲儿,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的他,这回也是死不低头,一直住在弯弯的房间里,还故意在平常的生活中与弯弯有说有笑,完全不把莉莉当作一回事。

一天下班之后,莉莉不想回家,就打电话给海青,这时的海青已经离开医院,到专门的美容院去了,因为生意不错,又是替自己赚钱,海青就像多服了维他命一样,一边喊忙喊累,一边日理万机,应付宾客。

“又怎么了嘛?!”海青在电话里问道。莉莉有气无力道:“见到你的面再说吧。”海青道:“那你只能到美容院来,我可没你那么闲。”莉莉气道:“你都快掉到钱眼子里去了,我在这边已经能闻到你身上的钱味。”海青笑道:“是吗?!那我总算进入状态啦,感谢你的鼓励,来吧,我请你吃十元一份的盒饭。”莉莉呸道:“放你妈的屁,二十分钟以后你出来,还是到你们隔壁的酒吧去。”

莉莉搭车赶到酒吧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海青急急忙忙地闯进来,气喘吁吁的落座,“真没办法,客人实在太多了……想不到这么好赚,真应该早出来的……喂,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我们最近新进了一种面膜……”莉莉忍无可忍地瞪了海青一眼,她这才不情愿的收声,莉莉道:“海青,我想跟志南结婚。”他本以为海青会骂她傻,或者讥讽她,想不到海青语出惊人,“你开什么玩笑?!杨志南已经结婚了。”莉莉一时呆住了,脸色从灰暗变得苍白,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海青也奇怪莉莉怎么会不知道这事,“我哥告诉我的,说这个女人比志南还大,奇丑无比,但挺有钱的,我想他肯定会告诉你的,而且也不可能影响你们俩的关系。”莉莉半天没说话,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幸亏酒吧里的客人不多,侍从倒是见怪不怪的。

这之后莉莉就再没说一句话,只是哭,从失声痛哭到不停的抽泣,这次海青倒比较通情达理,没有大骂志南,只是劝莉莉不要太认真,志南的选择倒也是冷静的。否则他娶了你又不能让你过好日子,还不如让别人领养了他。莉莉在内心里实在震惊海青的变化,她已在任何事情上一切从实际出发,丝毫不考虑情感因素。然而此时此刻,莉莉哪有心清和海青争辩,她真是万念俱灰。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她是决不会原谅志南这么做的。是的,她是在有家庭的情况下与他交往,但婚姻情况是历史,两个人在有了这么深的感情和关系之后,志南突然要跟别人结婚,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背叛她了。

莉莉恨志南,更痛恨自己,是痴情害了她,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感情了。

这一天的晚上,莉莉一夜未睡,如早年的严重的神经衰弱重新复发,三天之后她又莫名其妙的高烧不退,被送进内科病房住院,每天都要打吊针。

倒还是钱书明,不计前嫌,守护在莉莉的身边,每天端汤倒水,还要上班,并在家安置弯弯。

一天傍晚,钱书明来给莉莉送饭,莉莉仍没有什么胃口,钱书明劝她多少吃一点,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当时莉莉的心情很难过,对钱书明说,“……我过去的确有出轨的行为,如果你想离婚我们就离,如果你能原谅我,我以后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莉莉始终低着头,并不看钱书明,手指搅着胸前的白被套,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艰难。钱书明道:“等你病好再说这些事吧。”

莉莉住院期间,钱书明就从弯弯的房间搬回卧室,直到莉莉出院,家中仍是老的格局,钱书明也再没提离婚还是好好过的事。

不久,海青打电话给莉莉,说自她离开医院之后,院里一直催她交回那个小房间,她就拖着不办,现在院里下最后通牒,要么交钥匙,要么他们就砸门换锁,她主要是问莉莉在房子里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当天晚上,莉莉去海青那里把钥匙还给了她,志南手上的钥匙她决定不追,他们再不会到小屋里去,钥匙也就没用了,里面的东西,她也决定一件不要,以后进去住的人,或留或扔,也就随它去了。

海青道:“为了这间破房子,我打了一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他妈的,不要了,我们自己赚钱买商品房。”她劝莉莉也离开医院,和她一块来搞美容院。“再说在部队也不能呆得太久。”海青又补充了一句。

莉莉答应认真考虑她的意见。

在云南扫荡了一圈,于冰疲惫不堪的回到深圳,统计一下胜利成果,给自己打了个八十分。

回公司上班,例牌是杂事缠身,于冰就觉得心里不对劲,似乎有一件什么事被自己忘记了,直觉这件事还挺重要,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越是凝神越是脑袋空白,于冰在心里叹道:“我真快得了注射器病了,要不其他事怎么留不住印象?!”

于冰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开始工作,这时美云走进来送材料、文件一类的东西,于冰道:“你们又在外面吵什么呢,数你声音响。”美云笑道:“冯超说能搞到便宜的彩电,大伙一报名登记,他又孙子了。”话音未落,于冰一击脑门站了起来,把美云吓了一跳,正要劝于冰别相信冯超的鬼话连篇,于冰已经旋风一般的跑出去了。

总算恢复了记忆,于冰想起老中医,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家电到底卖出去没有?!自己走时太匆忙,都没交待一下美云把这件事办一办,于冰懊丧的埋怨自己昏了头,这样一走再不联络,老中医肯定认为她是如避瘟疫一样的避开他。于冰决定先不管那么多,叫车到老中医家去,先见了面解释一下,看看还能帮什么忙。

出租车在马路上急驶,于冰默算了一下自己外出的时间,心里一个劲的宽慰自己,老中医不会这么快离开吧,他不是还要等丁丁读完这个学期吗,再说从云南回来,杨凯也没有提丁丁已走的事。稍稍安下心来,老中医的家就到了。

是于冰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人去楼空,门上贴着带有红印记的封条。

于冰一屁股坐在楼梯口,倍觉伤感。一方面又十分自责:董桂兰这样的人,自己居然请吃请喝、派车全陪,老中医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插友,目前这么困难,自己竟然把他的事给忘了。

无疑她变得功利了,变得在商言商,为了利益可以化敌为友,过去看得很重的情义,现在的信号显示越来越弱,轻易就会忘记。

“老中医”你在哪里?

过了一段时间,于冰又要出差去广州,她向萧沧华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处理自己的一点私事,萧沧华同意了,也没问她什么事,其实于冰是想和志西办妥离婚手续。

自上次志西比较痛快的答应离婚,又提出要补偿于冰之后,于冰一直也没有机会回广州处理这个事。她想这样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至少不能让志西误会她又不想离了,所以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回到家里,志东和志西都还没回来,只有群英在忙着做饭,见到于冰,问了问老公公的情况,也没提其他什么事,于冰推测志西没在家里宣布要和她离婚的事,这也是她的心愿,尤其杨三虎和杨凯还要在她那住,事情闹大了,关系就会变得尴尬,原有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当天晚上,于冰和志西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下来之后,于冰提出要看志西起草的离婚文件,沉默了片刻,志西推说忙,一直也没有时间准备文件,于冰道:“那好办,”便翻出纸和笔,“我们现在起草就行了,反正是快议离婚,我们又没有孩子,主要是财产分割问题……”

这一次,志西的态度就跟上次完全不同了。“我们干吗非要离婚呢?”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令于冰颇为不解的望着他,不知怎么回他的话。志西忙解释道:“我是说……何必这么伤筋动骨的,都九十年代了,你愿意跟谁好,我保证不干预……”于冰不等他说完,厉声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

其实于冰不知道,志西根本不是无耻,而是在他一时冲动答应给于冰金钱上的补偿之后就后悔了,他现在越来越发现钱是个好东西,不仅黄豆这样的女孩,就是大学毕业生,这在人们眼中是金豆子了吧,对他杨志西也是格外青睐啊,只要他愿意,投怀送抱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志西不会太花,他还要保命呢,何况他的“佛有缘”现在是人气急升,财运如山倒,挡都挡不住,而且他心里也明白,现在的年轻女孩,但凡学历高点,是不会轻易委身于人的,多半是狮子开大口,房子车子,时装首饰,他才不会笨到自己做生做死,倒是给别人开了私家银行,有个心不算太黑的黄豆也就行了。

但是要给于冰一大笔钱,他又觉得颇难割舍,尤其他在道理上是一定要给的,可在情感上他实在是不想给,他仔细分析了于冰一贯的为人,最希望的结果是,自己做出给的样子,但于冰洁身自爱,坚决不肯要,而后就拿着自己的换洗衣服离开了他。就像经典的爱情小说那样,留给他一个美丽的,又令他怅然若失的背影。

如果做不到这点,那就不如不离,反正他们形同虚设的婚姻也维持了这么久,而黄豆这个女孩又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你不觉得这么想大自私了吗?!”见他半天不吭气,于冰忍不住气道:“你想怎么生活那是你的事,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志西此时也冷下脸来,“我现在没有现金,现在都变成流动资金了。”于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志西并不想对她补偿什么,如果不离婚,就没人会分他的钱,而且他照样可以活得很快活。

她简直不敢相信志西会变成一个视钱如命的人,尽管他有时薄情寡义,可他曾经那么喜欢诗,又有着诗人般的多愁善感,他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最知道她为他付出过什么。按照于冰以往的个性,她会什么都不要,只求尽快离开这种人,弃之如旧履,但这一回她不愿意这么做,除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想看清一个亲人、病人、诗人为了钱能走多远,她脑袋中的理想主义色彩太浓厚了,其实已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一个人只有被亲人伤害,才可能了解生活的全部。

于冰不动声色道:“没有现金,你可以给我佛有缘的股份。”听到这话,志西也愣住了:“于抗美,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了!”于冰道:“那你就重新认识吧。”“钱就这么重要吗?!让你揭掉了自己博爱的面纱,跟我赤裸裸的斤斤计较?!”于冰冷笑道:“我这也是不得已,没有钱怎么博爱?!”

接下来的几天,彼此都不肯做出丝毫的让步,志西急了,发火道:“反正我没钱,要么不离婚,要么我们无条件的分手。”于冰道:“那好,我们对薄公堂吧,我现在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激怒了志西,他这时恍惚已有了财大气粗的感觉,自信用钱可以把这件事摆平,“好吧,你起诉,我奉陪。”

夫妻一场的恩情也无非是水中月,镜中花。

但即便是这样,群英也没有看出来两个人已经彻底闹翻了,志东和小慧每天早出晚归,完全不知道家中隐藏着什么危机。

一天,于冰托朋友约见一位律师,朋友把这个律师吹得神乎其神,说他最擅长的便是打离婚案的官司,许多名演员,名主持人的离婚案险像环生,都靠他力挽狂澜。经不住这样的力荐,于冰决定把自己的情况跟这个律师好好谈一谈。

正准备离开家门,美云打来一个电话,声音神秘兮兮的叫于冰速回公司。于冰烦道:“我是跟老板请了假的。”美云忙道:“就是老板叫我给你打电话的……”“出什么事了?!”“反正是大事,电话里说不清,你赶紧回来吧。”说完就收线了,这个反常举动让于冰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只好打电话给朋友爽约,急急忙忙去了火车站。

下午赶到公司,就发现情况已经完全不对劲了,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让人十分压抑,再有就是公司里布满了陌生人,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还互不相关,各行其职。于冰正站在那里发愣,有人拍了她后背一下,于冰扭头,见是海涛,他做手势叫于冰去茶水房。

早在八九年三月,萧沧华就决定办一个电话机厂,他当时的愿望是手中一定要有实业,于是租了一层厂房,只招了二十六个工人,一开始真是举步维艰,每天产四十部电话机都卖不掉。许多人劝萧沧华放弃,但他铁心要挺着,哪怕亏本也先要扛住,他这个人的特点就是素质总是比困难要硬。后来他千方百计的找到一个合作伙伴,名叫邵永泉,曾在台湾做了十多年的电话机厂,经验相当丰富,人有点古板、固执,这倒暗合萧沧华的心水。邵永泉到公司当了副总之后,又兼电话机厂的厂长,把一切关系理顺,渐渐的工厂初具规模。

电话机厂的投资是邵永泉和高飞分别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各投了八十万港元,剩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属于萧沧华的蛇口康华公司。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高飞带着港币本票到台湾去买电话机散件,从未发生过任何问题。高飞是萧沧华多年的朋友,所以萧沧华对他毫无提防。结果这次高飞带着三百五十万港币的本票失踪了。

先是音信全无,这边厂里等不到散件面临停工。但怎么也联系不上高飞,后来他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高飞在台湾一下飞机就被军统特务抓起来了。当时萧沧华还信以为真,急忙打电话跟他在大陆的家里人联系,家里也是刚接到电话,惊慌失措全乱了方寸。但是第二天再打电话去,情形有些微妙,表现出来的是做戏的那种急,以萧沧华的聪明,听出他们已经不急了,第三天,家里的人也不见了,任何时候打电话,铃响烂了也不会有人接听。

萧沧华只好分别在香港和大陆报案。

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北京总公司要求蛇口公司与其彻底脱钩,当年的那次整顿,总公司因一些生意的延续性,没有立刻解散,同时只保留了几家确实能干的下属公司,这次是再也拖不过去了。碰上高飞一事,真是雪上加霜,不知道谁把这件事捅到了国家监察部,上面便派出调查组,重点调查萧沧华是不是和外商合谋,侵吞国有资金,毕竟蛇口公司大部的资金来源是银行贷款。

萧沧华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公司里的陌生人有公安局办案的,审计查帐的,还有调查组的工作人员。

海涛跟于冰介绍完情况,彼此都是两眼发直,想不到公司会落到这个境地。海涛无不感慨道:“我们在本溪并肩战斗的时候,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想不到创业这么难,一个闪失就打回原形了。”于冰无话可说,但真是心急如焚,可又无回天之力。

当天晚上,调查组就找于冰谈话,让她以党性保证,谈萧沧华的问题。于冰一开始就否定了萧沧华和高飞合谋之说,理由是萧沧华有多次往返香港的护照,随时都可以出去,但种种迹像表明他对高飞的事毫无思想准备,案发的那段时间,他还在外地出差。

但公司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与总公司脱钩的事已成定局,等于身份黑掉了,连名字都不能用了,加上高飞的事元气大伤,经营方面出现了亏空六百多万元的大洞,根本毫无前景可言,公司已有数名职工不辞而别。

有一天吃工作餐,于冰见到了萧沧华,因为有调查组的人在场,她不便上前跟他说什么话,再说公共场合,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觉得萧沧华人又瘦了不少,表情甚为悲壮。

走的人越来越多。冯超就在公司里大骂,骂这些人是势利小人,海涛听不下去,再说又与冯超素来不和,便制止他道:“良禽择木而栖,人家走也有走的理由,你何必这么破口大骂,再说走的人又听不到了,你这不是骂留下来的人吗?!”话虽这么说,海寿心里又有另一篇陈词,就你冯超义薄云天,人家都是势利小人。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冯超这个劲。冯超心里烦,正骂得兴起,见海涛顶他,便跟海涛吵了起来,于冰和美云劝完这个功那个,两个谁也不肯少说一句。

这一天的晚上,海涛来到于冰的宿舍,对于冰道:“我想离开公司,随便注册一个小公司先干起来再说。”于冰道:“你跟冯超拌了几句嘴,怎么就认真起来了?!”海涛道:“横竖冯超都是老板的心腹,我在公司里呆的不顺心,你知道我这个人,忧闷久了会生癌的。”于冰正要开口劝他,海涛制止她道:“我来找你不是商量这件事,我去意已定,希望你跟我一块走,哪怕你做总经理我辅助你,我都愿意。”于冰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海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从于冰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根本不可能说服她,也就决定告辞,最后补充了一句:“美云决定跟我走。”这倒令于冰颇感意外。

于冰去找美云,果然见她在收拾东西,看上去心情还不错,见于冰一脸狐疑,美云坦然道:“你猜的没错,我和海涛擦出火花来了。”于冰忙道:“可海涛是有家有孩子的人啊。”美云笑道:“那有什么,老板也有妻室。也没妨碍你一往情深啊!”于冰气道:“你胡说什么?!你还嫌公司不乱啊?!”美云道:“我跟你不同,我爱谁就一定会表达出来,我觉得海涛这个人可信、长情,不管我跟他有没有结果,我都不会后悔。”

对于如此率真的剖白,于冰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反而是美云劝她道:“萧沧华是个好男人,但未必是个好丈夫,好情人。你看你为他做了多少事,整个一个公司的大保姆,但我总觉得他在装糊涂,冰姐,这对你不公平。”于冰不快道:“你越说越离谱了。”美云走过来,坐在于冰的身边,“如果我不离开公司,我永远不会说这些话,冰姐,我劝你好自为之,别相信精神上的柏拉图,那是你们这一代人编出来的神话,会苦了你一辈子。”

美云平常嘻嘻哈哈的,于冰完全把她当小孩,想不到她的话,竟也让她字字惊心,这是于冰完全没想到的。

海涛和美云走后的一天,冯超到于冰的办公室,懒洋洋的坐在写字台上摇晃着两条腿道:“想走就走,他妈的还到处散布是因为跟我不和,我怎么他了?!真他妈的势利小人。”于冰叹道:“你也是,跟谁关系都不错,怎么就跟海涛搞不来?!”冯超道:“我最讨厌他做出一身正气的样子,他不是号称不近女色吗?!我们在他眼里都是下流坯,怎么把美云给勾跑了?!家里的大老婆还不知怎么被他蒙骗呢!”于冰道:“他走都走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调查组整整查了两个月,等他们走的时候,公司的业务骨干也走的七七八八了。好在最后调查组给萧沧华下的结论还比较客观,算是放过了他,也保住了公司。

解脱之后的萧沧华办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一个挂靠单位,并在工商局重新注册了公司,取名蛇口泰森电子有限公司。这些事办完之后,他和邵永泉、冯超、于冰吃了顿团圆饭。

萧沧华举着酒杯,半天没说出话来,于冰还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情感流露。总之他是百感交集,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先于为敬。”这一天晚上,于冰也喝了一点酒,但仍没忘记把萧沧华杯中的白酒换成雪碧,因为他的胃病是完全不能喝酒的。

吃完饭又聊了很久才散。

离开酒店,萧沧华破例叫于冰陪他在街上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