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九日到二十三日,以八十八岁高龄的邓小平亲自到深圳特区视察,发表了重要的南方谈话,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八日,中央将南方谈话以中共中央二号文件的名义向全党下发和传达。
当时人们挂在嘴边的话是“发展才是硬道理。”“不要纠缠姓‘社’姓‘资’的问题。”进一步破除“左”的思想成为指导改革开放的理论基础。
这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第二次思想解放的春天。
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伟克药业就开始止亏,虽然暂无盈利,但对于完全不懂药业的药业总经理杨志高来说,的确是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总后领导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业内人士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但是志高本人并没有让自己得到片刻的喘息,首先,多年的部队生涯使他的政治嗅觉非常敏感,当他在三月二十六日的《深圳特区报》上看到了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时,就意识到中央改革开放的决心并没有变,“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仍旧是党在新时期的基本路线。清除了思想理论上的困扰和阻碍,志高觉得这很可能就是伟克药业展翅腾飞的一个最好的契机;另一方面,尽管药厂合力攻关,维生素C生产线开始正常运作,但从整体上看,毕竟过去积压的问题太多,债务沉重,尤其是许多药品的专利权马上就要到期,而伟克药业一直没有自己的拳头产品,在这样的情况下谈盈利实在让人感到茫然。
只有杨志高心里明白,他不是越干越轻松,而是越于越吃力。没错,在熟悉了人和情况之后,凭着他无私和坚韧的品质,打开了一些局面,但他毕竟是个外行,在某些要害问题上,他很难下决心,比如新产品的开发,专家队伍本身就存在着两种意见,同样是民间得之不易的中成药药方,一些人认为伟克胃安有发展前景,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治疗脱发的止脱冲剂有可能创出品牌,两方面的意见争执不休,同时上,资金风险又太大。每天都有这一类的问题如影随行,令杨志高头痛不已。
但不管怎么说,杨志高还是思贤若渴,酷爱人才,他深知专业技术人员是伟克药业的无形资产,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对他们总是格外的关心照顾。
一天,志高到厂里去检查工作,其实他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泡在厂里,或开会或去车间,搞得公司的几个副总坐在办公室里也不自在,只好下厂的下厂,跑营销的跑营销,再也不可能喝茶看报了。
志高听说郭君虹病了,便在厂门口的小店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去看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司和厂里的人都感觉志高是个拚命三郎,根本不会在别的事情上用心思,所以谣言不攻自破,早就没有人议论他这方面的长短了。
因为是上班时间,宿舍楼很安静,志高轻轻敲了敲小郭宿舍的门,便听见小郭微弱的声音:“请进。”
进屋之后志高把水果等物放在桌上,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小郭床前,关心道:“你没事吧。”郭君虹面色苍白的摇摇头道:“没事。”小郭的毛病其实就是痛经,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过不去的,但因为厂里工作忙,有两个月她没有请假,靠去痛片硬顶,终于在这个月痛得昏倒在办公室,也就不得不躺倒了。
志高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小郭静静地听着,样子乖顺,等志高说完,小郭突然问了一句:“杨总,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志高道:“没有啊,就是脸色差一些……”心想,这些年轻人,都病成这样子,还在想着要漂亮。
其实志高完全不知道小郭的心,自从上次为了章小毛和杨总发生冲突之后,小郭当时觉得自己很委屈,心想我们年轻的女大学生怎么总是平白无故的被扣上这种屎盆子,你自己的丈夫你看着好,未必人见人爱,所以赌气根本不跟杨总有什么交道,希望以此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这件事之后志高并没有找过小郭,也没有向她做任何解释,除了正常开会,志高也从不单独约见小郭。这倒让郭君虹觉得自己得罪了杨总,虽并不担心杨总这么耿直的人会报复谁,但章小毛毕竟是个俗气的女人,自己跟俗气的女人斗气,品位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想通之后,郭君虹主动找杨总谈了一次,大意是自己应该更看重厂里的严峻形势,而不应该对婆婆妈妈的事斤斤计较,她希望自己仍旧能够成为业务骨于,真正做到学有所用。这次谈话使彼此消除了芥蒂。
后来为了解决当务之急的维生素C生产线的问题,杨志高决定亲自带人到华北制药厂、湖北医药厂、四川抗菌素研究所参观学习,并直接挑选借调专业人士来伟克药业,想尽一切办法合力攻关,让维C生产线转动起来。小组一共四人,郭君虹也是成员之
为了节约差旅费,他们的这次行动均是乘火车,搭公共汽车,住条件非常一般的招待所,没有人相信他们是从深圳来的。
旅途中最能了解一个人,这对郭君虹来说也不例外,她就是无意之中发现了杨总身上的一些优秀品质,首先他待人诚恳,对自己不懂的事情虚心好学,认真倾听,其次是他毫无架子,总是把好座位好床铺让给别人,还让人毫无察觉。最可贵的是他颇有胸怀。华北制药厂有个专家姓张,自己钻研维C生产方面的问题,见解独到。可他就是跟厂领导搞不好关系,事事不顺,他在粮食学院的同班同学,人家已经当上了省医药管理局的副局长,他还是一般技术人员,连房子也没分到,所以每天骂骂咧咧的,牢骚怪话特别多,厂里倒是很愿意把他拱手献给伟克,但攻关小组的人都怕他脾气怪,去了深圳跟大伙搞不好关系。而杨志高说我的用人之道是有才用才,有德用德,德才兼备的人总是少数,谁又肯拿出来支援别人。
后来这个老张到深圳伟克药业公司的药厂干得很不错,为维C生产线的正常运转立下了汗马功劳。
人生点滴是真情,郭君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在杨志高身上发现了一种其他男人所不具备的磁力,这磁力深深吸引着她。
她开始留意他的一言一行,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手势都相当生动,容颜、笑貌、包括他魁伟的身材都极富魅力。她发现自己爱上他了。
这令她十分苦恼,因为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回忆,她不希望被人不幸言中,这算什么呢?做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吗?章小毛知道了会怎么样?!杨志高还怎么在厂里公司里工作?!
郭君虹其实是一个观念传统的女孩,也不想伤害别人。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一反常态,托热心人帮她介绍对象,人家都觉得挺唐突的,因为以前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推三推四的不见;除此之外,她自己也开始给久不联系的男同学写信,希望有机会发展关系,她想只要能找一个差不多的人把自己嫁掉,这件事或许就能自生自灭。
但显然这不是办法,以前没有杨志高做参照系她都挑三拣四的,现在这种情况。她看到谁还能觉得顺眼?!她去赴约的时候妆都不化,还穿着牛仔裤,介绍人说,见工也不能这样吧?!你是不是憋着劲让人挑不中你?!
她越是这样越是不能在感情的深渊中自拔,并且,她所忙于的这一切,杨志高一点也不知道。
有时候杨志高还跟小郭开玩笑:“你怎么这么瘦?!又减肥啦?!”小郭不自然的笑笑,真是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
病中的女孩是最软弱的,尤其是在举目无亲的深圳,也尤其是在自己深爱的人面前,志高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离开,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觉得一只手被拉住了。
是郭君虹白白细细的小手,他微俯下身子,见小郭眼中含着隐隐的泪,加上她披头散发、脸色刷白,真是我见尤怜,不禁关切地问道:“怎么?想家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郭君虹突然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杨志高完全愣住了,但耳边是郭君虹小而坚定的声音:“志高,我爱你。”说完,眼泪从她的眼中涌了出来,有谁知道她这么长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志高一时无从应对,他只好先坐回到椅子上去。“别这样,小郭,我是……”不等他说完,郭君虹把话接了过去,但神态十分平静,“我知道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但我不相信你老婆这样的人能够真正拴住你的心。”
少女怀春,志高倒不见得如临大敌,但对于这么尖锐这么单刀直入的问题,志高觉得既被击中了要害又不知如何作答。于是他转移话题道:“小郭,你先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了以后,就什么事都没了。”
郭君虹转过身去,面壁,好一会才对着墙壁哽咽道:“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是心里太苦了……”她的声音小小的,断断续续。沉默了片刻,杨志高叹道:“小郭,你还年轻,在情感方面以后也会有很多机会,而我……”他突然刹住了话头,理智告诉他这样说下去,极有可能流露出自己对家庭的失望和不满,这不仅会误导目前正处在水深火热的单相思中的小郭,也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志高借口到时间开会,起身告辞了。
这一天的晚上,志高睡下之后没有开床头灯,以往他是一直有夜读书报的习惯,倒是他身边的章小毛,还在翻看着《美化家庭》。她探头发现背对着她的志高闭着眼睛,不禁关切地问了一句:“今天累了?”志高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卧室里很静,只有单调的杂志翻页的声音。
他今天的心情是莫名的怅然,小郭的问题重新回到他的脑海,是的,这么多年来,他和小毛维持着一般的家庭生活,还好,五一能健康成长,学习也不错。但他深知自己心灵之中的情感闸门是紧紧关闭的,他已经习惯了终于繁忙的工作,开不完的会,操不完的心,处理不完的杂事,他的确是一个以事业为重的男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已离他远去。
然而,今天小郭的话让他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了,他是可以忘我的工作,任何时候以大局为重,但他也得承认,自己的心里很累,很闷。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出现了大团大团的白雾,雾中隐隐显现的是广西境内的那个小站,军列正在这里装卸物质……一个全身披挂的小女兵微笑着向他走来,她身材瘦削,脸色很白,但她微笑着,两眼像一潭秋水,眸子黑黑亮亮的,她把自己的小军用水壶递上来,“给”。
志高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也没有忘记于抗美,他理想中喜欢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有着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微笑。
他想,如今她会在哪里呢?
杨志高绝对想不到,睡在他身边的章小毛,曾经在深圳跟于抗美有过一次短暂的邂逅。那还是在一年前的某一天,章小毛去蛇口联合医院推销药品,居然碰上了来推销注射器的于抗美,两个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笑啊跳啊,互相说着自己的经历。
小毛还是那么有心机,闭口不提杨志高,一是她坚信杨志高心里一定会有抗美的一席之地,时间不仅不能冲淡,反而会加深这份记忆;二是她真被小郭的事弄怕了,她现在是人老珠黄,过去年轻都没拿住志高,现在更是提心吊胆,志高正当年,形象英武又是老总,她真怕哪一天就不是她的人了,或者人还在心已飞得无影无踪。
于冰素来了解小毛,知道她的心病,也就根本不打听志高的情况,相信小毛不愿说,她问了也是大家没趣,分手之前,两个人互留办公室的电话,但后来也并没有联系,按照深圳的节奏和速度生活,哪还有什么怀旧的时间?!
果然如于冰想的那样,小毛回到家,并没有跟志高提及巧遇抗美的事,她半个字也不说,所以志高根本不知道抗美也在深圳,他们其实近在咫尺。
这一年的秋天,志高几乎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父亲杨一狗托人写的,说他已经很多年没回老家看看了,他母亲想他想得病了大半年,现在还下不了炕,叫他无论如何挤时间回家看看。另一封信是王五更写来的,五更在越南参战时被炮火震聋了耳朵,后来评残又没评上,复员回家,也只能务农。现在农村人的心眼也活,脑子也开窍了,五更当过汽车兵,技术又不错,有人就拉他一块开解放牌跑运输,但五更没法去,聋子哪能开汽车呢?什么都听不到会出事的。所以再想发财,再心焦也没办法。
看了信,志高先是为母亲的身体担心,接着又为五更难过,志高不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但对于战友情义却看得很重。他决定抽出点时间,带小毛和五一回趟老家,让父母亲也高兴高兴,然后绕道去乡下看看五更。
志高跟小毛商量这个计划,小毛道:“要去就趁早,等你们厂的新产品一上马,你哪还有功夫探亲啊?!”志高心想也是,两口子收拾收拾,买买东西,带着五一就启程了。
一路风尘的回到黑石村,着实惊动了全村人,当年杨三虎带着邹星华回村,有过这么大动静,再就是这一次了,一狗的儿子杨志高带着媳妇、长孙回家来了。
最高兴的要数志高的母亲秋芬,见到志高抱着他就哇哇大哭,哭够了又抱着五一哭,对小毛当然十分客气,并且竟奇迹般的能下炕,能做简单的饭了。二羊和巧娥也拉着志命来看志高,摸着五一的头止不住的抹眼泪,可怜志命还是糊糊涂涂的,总爱傻笑。
乡亲们走马灯似的到杨家来,都夸一狗和秋芬有福气,儿子有出息,在外国工作,秋芬忙纠正他们是在特区工作,志高给孩子们分的糖都是他们没见过的,还给他们买的本子和笔,叫五一跟他们一块玩。
白天来人,晚上也来人,杨家要关灯睡觉得下半夜了,农村这些年变化很大,但志高觉得这里还是穷,农民的日子苦啊。有一天晚上他陪父亲说话,他觉得父亲老的厉害,背也驼了,脸色黑枯,全是浓密的皱纹,巧娥婶子也老了,满脸的风霜:“怎么看着比妈还老?”他这样说,一狗叹道:“守着二羊和志命还有不老的?!”“志命还没有说上媳妇?”“谁跟他?”“多备点彩礼嘛。”“你给钱?!”“巧娥婶子真不容易。”“你妈那个脾气,我也不敢太向着巧娥。”
扯了一些闲话,一狗突然道:“你见到你三虎叔叔了吗?”志高道:“好多年前见了一次,后来再去他家,总是没人,我心里其实也挺惦记他的。”一狗不解道:“我就想不明白,三虎他怎么会跟党不一条心,不一心,干吗当初不顾死活的要跟着部队走?!”志高道:“这是路线斗争,爸,你不懂。”一狗不快道:“我不懂?!路线斗争就是两伙人,中间划一条线,这伙人要这么干,那伙人那么干,闹不到一块去。我不懂?!……”志高道:“爸,咱们就别在这儿争了,争出了高低来又有什么意思?!总之我回去,一定抽时间再去看看他。”一狗叹道:“我知道他是没脸回来了。你见到他就说我说的叫他多保重,外头实在呆不住,就回来,乡里乡亲的谁还记得那么多事!”志高道:“我知道了。”
一天中午,秋芬正在家里烙饼,有乡亲路过她家报喜说:“在县供销社看见你儿子了,正给你买大彩电呢!”秋芬一听,喜的嘴巴都合不拢了,隔不了一会就走出院子,手搭凉棚的一阵张望,眼睛都望穿了才把杨志高盼回家,见他空着手,秋芬道:“彩电呢?大彩电。”她用手比划着,志高道:“抬巧娥婶子家去了。”“你……”“你听我说嘛,我已经放出话去了,谁跟志命结婚这彩电就归谁。”“你这腔调怎么跟你三虎叔一样啊,当年他给二羊家买了架缝纫机,娶回了巧娥,现在你又要买彩电给志命找媳妇,合着我和你爹辛辛苦苦一辈子,落得个一场空。”志高耐心劝道:“娘,你有我给你在外面撑面子,孙子也有了,你还缺什么呀,巧娥婶子家要是有个儿媳妇搭把手,日子不是也过点嘛,你看我二羊叔家穷的,我真看不过眼……”
秋芬不再说话了,但看出来心里不好过,第二天就病倒了,下不了炕。
但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小毛埋怨志高道:“你看你这个彩电买的,妈躺倒起不来了,又不知哪个女子得把一生的幸福葬送掉……”志高在心里承认小毛说的没错,但他又能怎么样?!他是农民的儿子,也只有依袭农民的想法解决问题,不觉烦道:“买都买了,哪来的那么多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杨志高一家人就要走了,最归心似箭的是杨五一,他说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为了这句话挨了志高一巴掌。
临走的前一晚,志高陪母亲说话说到半夜,说等在深圳买了房,就接她和爹过去住一段,享享福,秋芬道:“我们住不惯,你接你巧娥婶子去住吧。”志高笑道:“你怎么还为这事生气?!咱们杨家的事你说我能不管吗?再说巧娥婶子嫁过来,过过什么好日子?!”秋芬打断他的话道:“有空就多回来看看,妈做梦都想你……”说着就哭起来。
志高和小毛带着五一,又绕道来到王五更的家,五更想不到志高会来看他,激动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见他们一家三口坐长途车坐得人都快散架了,心里又十分感动。五更家也挺穷,五更的母亲对志高抱怨说:“这孩子复员回来就改了脾气,平常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都什么年纪了?也不结婚,你说你是个残废,全乎人哪里肯跟你?!上次有个姑娘挺不错,就是腿不好,还有一个姑娘就是一只眼睛有点斜,他都不肯……”
除了父母家人以外,王五更不知道小毛和五一说什么,但志高的话他能看出八成,也还能跟志高简单的对话,他慢慢地问志高:“听说……老山前线……变成风景区了……”志高道:“我也听说了……”王五更的眼光很茫然说:“连长,我这里……”他指着心脏的部位,半天才蹦出来一个字“闷”。志高拍了拍五更的肩膀,“得想想死去的弟兄……”
志高临时决定,把王五更带到深圳去,到药厂看看仓库什么的,他应该是最可靠的人选。
伴着一阵阵悦耳的钢琴声,在一间明亮、宽敞的练功房里,四排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孩子开始翩翩起舞,她们跳的是傣族舞,看上去婀娜多姿。指导她们跳舞的是于丽娜小姐。随着特区一天天的成熟,丽娜早就不在歌舞厅里混了,她正式应聘到深圳市青少年活动中心,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舞蹈老师。
丽娜穿一件黑色紧身、低胸的练功服,半个后背袒露出来,因长期练功,她的双肩和前部非常紧实,平整,显得很美,人的脸部也不容易藏住年龄,但丽娜花了重金去做美容换肤术,这使她面色像婴儿的皮肤一样细嫩、红润,与她眼中的沧桑和风尘形成一种对比,至少并不那么协调,但参照她的实际年龄,这恐怕已经是最好的了。
她的头发光溜溜的梳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好像全世界搞舞蹈的人都会统一梳这种发式。严格的说,丽娜不算是什么美人,但总体仪态迷人,属于那种有味道的女人。
形体课快结束的时候,练功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于冰走了进来,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
虽然同在深圳,姐妹俩见面的机会很少,通电话是有的,但也无非是互报平安。于冰从小离家,丽娜对她没有太深的感情,而于冰对丽娜的人生观又颇不以为然,使得两个人的谈话很难深入,但血缘关系是一种客观存在,她们其实都在努力,尽可能的接受,从心里接受对方。
下课以后,丽娜走到于冰面前,还未开口,于冰已道:“你把我叫到你这来到底什么事嘛?”丽娜道:“当然是大事,我知道你现在是副总,不敢轻劳大驾。”于冰笑道:“你会有什么大事?”丽娜不快道:“对,你是要推动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我是内裤上的花边,反正在你眼里,谁都不重要。”于冰道:“别抬扛了,今天都听你的。”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根本不大情愿,但她觉得她们姐妹情义疏远的太久了,真有点不象话,尤其她还是姐姐。
丽娜道:“我们先一块上街买点东西,然后到我那去看看,收拾收拾,最后再去飞机场。”于冰道:“去机场?!去接什么人?!”“老爸老妈。”“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呢?!他们怎么肯过来啊?!”“我邀请的啊,反正他们早就退了,老呆在新疆有什么意思?!”“太好了!”于冰觉得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她其实也曾有过这个念头,但公司的经济情况不是太好,已经花钱给杨三虎买了一套公寓,再给她父母买一套,她有点开不了这个口。在公司,于冰真的很少为自己的事提什么要求,她最不希望萧沧华以为她跟着他干活是有所图,所以自己还住在集体宿舍,只不过是单间。
两个人去超市买了很多新鲜、富于营养、父母又爱吃的东西,大包小包的提到丽娜的住处,这地方于冰也是第一次来,叫作景涛小区,环境还真不错,封闭式管理,大片绿盈盈的草地,喷水池旁还建有迴廊,户外活动区属于上乘,住宅是八栋一模一样的高层楼房,外观是淡粉色的,阳台是飘出式。
电梯升到十四楼,丽娜的家是一套两房两厅的单元,房子和厅都挺大,还是双卫生间双阳台,装修方面简洁明快,还有几分艺术气质。于冰没想到丽娜住得这么好,怪不得敢请老爸老妈了,她东摸摸,西看看,无比感慨道:“援朝,跟你比起来我真是惭愧,爸妈到我那一看,非伤心不可。”丽娜已经换了件宽松的大衬衫,下面光着两条腿,她的腿直而匀称,男人见了会流鼻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点着了一支烟,丽娜抽烟的姿势因娴熟而自然潇洒。
丽娜道:“我也没什么可光荣的,被一个台湾老头包了两年,就挣了这么一套房子。”她卷在沙发里吸烟,欣赏着于冰错愕的表情。
“你怎么这么怕听真话,怎么跟老爸老妈似的,只配生活在谎言里。”这些尖刻的话在丽娜的嘴里变得柔和、随意,但于冰已经非常生气,“我不是一直提醒你要自爱吗?!”丽娜理直气壮道:“我赤手空拳到深圳,立足比自爱重要吧?!再说,我要想不成为男人永远的玩物,开始总得做点牺牲。”于冰恨道:“你不要把你这种行为合理化!”
再讨论下去就只可能酿成大吵,显然这不是时候,两个人开始收拾房间,把食品放进冰箱,于冰觉得,刚进屋的惊喜和愉快,早已被沉重取代,她一边打扫卫生,一边绷着脸,丽娜不快道:“呆会儿看见他们,你不要这副样子啊!”于冰并不看丽娜说:“你打算怎么说嘛?!”“说我们合钱买的,专门请他们过来住。”于冰想了想,嗯了一声。
丽娜在她的高级音响里放出一首钢琴曲,音乐真是有灵性的东西,她能舒缓人紧绷的神经。但也只是片刻,刚刚轻松下来的氛围又被丽娜自己破坏了,“姐,你肯定很久没有性生活了,一脸的修女相。”于冰火道:“你少用这种口气评价我的生活!”丽娜道:“你怎么好赖都不分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会这么关心你,我是你的深切治疗病室,姐,没有性爱女人会枯萎的。”于冰硬硬的甩过来一句话,“我跟我不爱的男人于不了这种事。”丽娜急道:“爱是一回事,喜欢和接受是另一回事,你可以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啊。”“我看不出爱和喜欢有什么区别。”“区别太大了,爱是说不清的,没有理由的,说白了就是中邪,喜欢是一种理智的选择,除了那个台湾老头,我现在都是跟我喜欢的男人睡觉。”于冰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就有这么个大言不惭的妹妹,“爸妈在你这儿住,我劝你说话注意点。”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个人叫了计程车直奔机场。
孟梅的头发全白了,于敬田的脸上更加缺乏表情,当于冰看见父母亲略显迟缓的出现在机场的乘客到达厅的出口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有点百感交集,丽娜则兴奋的向他们挥着手。
一下飞机就看到了两个女儿,老俩口还是挺高兴的,丽娜开玩笑道:“爸,你也该到解放区来看看了!”于敬田不满意的用鼻子哼了一声。
丽娜的儿子也跟着来了,是个拘谨的、没见过世面的小男生。
接下来的几天,是其乐融融的大团圆景象,丽娜带着父母一会儿到沙头角,一会儿到民俗村,于冰虽然不能次次到场,但可以派公司的车接送父母,有车就方便多了。
分歧也不是没有,于冰要给父母办香港十日游,于敬田道:“我不去,我等九七年香港回归了再去!丧权辱国的清政府,他们卖地,让我们蒙羞。”丽娜小声对孟梅道:“幸亏卖了,要不香港能那么好吗?”于敬田大声道:“援朝,你说什么?!”丽娜忙道:“没什么,我说不去也好,你们老头老太太对高楼大厦也不感兴趣。”
于冰觉得父亲对她仍有成见,倒不是为去香港旅游的事,而是父亲跟他几乎不说话,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孟梅道:“你爸就这样,跟我也没的说。”于冰道:“他可能对我太失望了。”孟梅道:“你也别想太多,你离婚到底离的怎么样了?”于冰无奈道:“正在办呢。”孟梅叹了口气。
有一天,于冰告诉母亲,杨三虎也在深圳,并没有讲太多杨家的事。过了几天,孟梅对于冰说道:“你爸爸说我们就不去看他了,他当初站错队,客观上是对党和人民犯罪,我们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更何况,你跟志西的婚事,伤透了你爸的心……你爸说我们倒是想到广州,去看看程天牧同志。”
这句话提醒了于冰,她也很久没见天牧叔叔了。于是抽了个星期天,安排了一辆面包车去广州。
程天牧叔叔早已经住进了干休所,他家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因为老伴到处找茶叶找不到。子女们都不在家。天牧叔叔得了肺癌,是晚期,人瘦得脱了像。但他还认得于敬田和孟梅,一见到他们,眼睛便湿了。于敬田问程天牧的老伴为什么不送他住医院?他老伴哭诉道:“他不肯啊,他知道反正治不好了,不如在家里抱着……”于敬田无言,拉着天牧的手竟也落下泪来。于冰心想,父亲远在边陲,天牧叔叔则在政治的旋涡中心,多少年过去,他们老了病了,最后泪眼相对,谁说时间不是一把利剑,经过它的切割,万事皆为今非昔比,沧海桑田。
至今她还记得天牧叔叔背着她下火车时的情景……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想到这里,于冰的心里既难过又无奈,同时为这么久不来看天牧叔叔自责。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泰森电子城”的雏形会自然尔然的在萧沧华的脑海里呈现出来,且越来越清晰。
这当然还是个梦想,要使梦想成真,萧沧华粗略的算了一下,大概需要两亿多的资金,以及四万平米的地。而工厂这两年的生产才刚起步,刚具规模,两年多的利润都投入了扩大再生产,另外还有技术和生产线更新的问题,都急需财力。然而萧沧华非常赞同通用电气公司首席行政总监韦尔奇“突破极限”的说法,突破极限本身就是凭借梦想制定目标,因为渐进性的目标太缺乏热情,只有突破极限的目标才能让人想方设法的产生巨大飞跃。
泰森公司最终选择生产通讯终端产品,也是在经历过为数不少的投资失误之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使萧沧华看清了这一市场可观的远景,即便是企业创办之初,他也强调努力追求生产技术和生产手段的先进性、前沿性,立志要创造世界一流的中国名牌产品。
目前的主导产品泰森707话机已有十几种款式,产品有高、中、低档之分,并严格把好质量关,力求内销的不合格率降到最低,而外销产品不退货。
公司又招了不少高学历的专业人才和管理人才,这些人能直接到厂里给工人和中层干部授课,如《制造过程中的质量管理》、《企业管理的技巧和方法》等。美云走后,公司又招了一个秘书,是年轻的女大学生,名叫辛笛,辛笛是那种颇具阳光气息的女孩,身材高佻,形象充满健康活力,萧沧华觉得他的秘书也应该代表企业形象。
手中有了实业,胸中有了目标,公司又在稳中求健,萧沧华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他打电话叫辛笛请于冰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见到于冰,萧沧华道:“晚上有个大型酒会,咱们俩去一下。”于冰想都没想道:“你跟辛笛去吧,我厂里还有一大堆事呢。”萧沧华不快道:“叫你去你就去嘛,听说几个银行的行长都去,还有政府官员,以后断不了跟人家打交道。”于冰小声道:“又是你的泰森电子城。”“你知道就好,我们总不能今天贷款今天才上门给人送礼,辛笛跟人家说什么,说杰克逊?!”于冰不吭气了。萧沧华以少有的温和语气道:“去吹吹头发,化点淡妆,快去吧。”
于冰觉得耳根发烧,想不到萧沧华还懂这个,真看不出来,或许……她转身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回到宿舍,于冰打开衣柜,她因为这段时间太忙,根本没有添置什么新时装,衣柜里的色彩还是那么单调,除了纯白就是蓝、黑,正不知道穿什么好,突然想起上次在丽娜那里,丽娜非送给她一身酒红色的套裙,硬说她穿之后显得妩媚,于冰推辞不过,拿回来连塑料袋都没拆,仔细一找,整个袋子都扔在衣柜里。她忙把套裙拿出来,幸亏是那种挺刮的料子,竟没窝成咸菜一样。
于冰洗头洗澡,真的把头发吹了吹,略施薄粉,还不忘在耳后喷了一点毒药牌子的香水。
镜中人焕然一新,并揽镜自问,这么一个主意大的人,怎么偏偏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于冰回到公司,辛笛见到她时眼睛一亮,赞道:“冰姐,你肯定是今天晚上酒会的明星。”于冰露出一丝苦笑,“我真不知道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图的是什么?”辛笛笑道:“图的是泰森更上一层楼啊!”于冰的眼光更加茫然说:“我好像还没有这么高境界吧?!”辛笛搂住于冰,“你太可爱了,我要是男人,准会爱上你。”
两个人正在说笑,萧沧华从办公室出来,对于冰今天的装束也露出赞赏的目光,辛笛冲于冰使了个眼色,便开始一本正经的做事,但其实萧沧华对新人都还是客气的。
酒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举行,场面宏大、气派,重要的是汇集了各路精英。于冰进入酒会就显得娇小素净,一是她比较清瘦,二是其他女人胸前颈上的钻石饰物光芒四射,耀眼夺目,可以和餐厅里华贵的水晶吊灯相映生辉。萧沧华在商界、政界都有许多朋友,大型交际场合,他可以通过这些朋友认识他更想认识的人,所以他并不太注意哪个总经理换了什么更年轻漂亮的秘书,而是如何与位置重要的政府官员和银行行长拉上关系。
也有些与泰森公司合作过的熟人,于冰维系熟人和朋友的关系是很有自己一套的。比如国土局的一个科长生病住院,她会送去鲜花和水果,让人家十分感动。于冰更相信做具体工作的人,这种人要帮你的忙会实心实意,而且从堡垒内部发生作用。某银行的信贷处长喜欢一套什么脱销的畅销书,于冰会想办法买到之后派人给他送去,其实小事更能给人留下印象,而且从他喜欢的书中你可以找到共同的话题。人都是很普通的,也有自己的行为规范,那些终日在酒店里吃龙虾大餐的信贷处长是电影和小说里的人物,真正的这类人最看重自己的位子,最不缺的就是吃,他们答应吃你的饭首先就不能有精神负担,要相信你是一个能够有所作为的正派人。
这是慢工出细活儿,萧沧华最不擅长,所以他总是把重要的客人交待给于冰,让她去与他们联络感情,收效总是不同凡响。
食品是自助形式,第一轮的热情寒喧过去之后,许多客人取了简单的食物,开始形成小圈,萧沧华的眼睛仍像猎鹰一般巡视着餐厅,于冰与他并排站着,目不斜视道:“你不要想一个晚上认识所有的深圳名人,去拿点东西吃,要不胃病又要犯了。”萧沧华忍不住抿嘴笑了,他听话的去拿炒饭和石斑鱼。于冰则转过身去,透着落地玻璃窗,静静地欣赏夜色中的深圳,这个不夜之城。
有时候她会庆幸,为能够与志同道合的人一块创立起一份事业,为能够亲手绘制深圳现代化的宏伟蓝图而感到满足,但有时候她会感到无边的孤独和茫然,她是一个女人,成功,成就感,被人承认价值时的自信,房子、车子,到国外走走,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吸引她,那么她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就像眼前这璀璨的灯火,又有哪一盏是为了她的凝神而点燃?!
身后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人的声音于冰觉得陌生而又熟悉,她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奇迹发生了。说话的那个人居然是杨志高,他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斜纹的领带,但他的脸,神情,笑容一点也没变。就在于冰认出他的一瞬间,志高也完全愣住了,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穿酒红色套裙的娇小女人是于抗美,她目光清澈,一如他们相识的那个小站的夜晚。
惊喜的重逢在酒会上是最常见的风景。“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志高对于冰说道,于冰笑道:“我知道你在深圳。”“你怎么会知道?”于冰笑了笑,没有回答。
彼此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其实对对方的企业都不陌生,“你还好吗?”于冰微笑的看着志高,志高略显无奈道:“还行吧,反正挺累的。”这时萧沧华走了过来,于冰给他们做了介绍,都是当兵的出身,感觉会比较接近。
于冰告诉志高,杨三虎也在深圳,志高当然急于相见,酒会之后,于冰就和萧沧华、志高一块去见杨三虎。三个人原来都是杨三虎的大头兵,时过境迁,想不到最终成为杨三虎寂寞晚年的一点慰藉。
来到杨三虎的住处,杨凯早已睡下,杨三虎还在灯下看报,见三个年轻人深夜造访也挺高兴。便叫于冰拿五粮液来,又翻出五香花生,鱼罐头之类的存货,希望热闹一番。萧沧华道:“我是最不喜欢吃自助餐的,根本就没吃饱,于冰你去给我下点面条。”于冰道:“那我就多下一点,爸和志高也吃一口。”说完就到厨房去了。
虽然是对饮闲聊,杨三虎的话还是不多,志高讲了一下家乡的情况,老头很认真的听,脸上颇有思乡之苦,萧沧华道:“公司出钱,您还是回去一趟吧,叫于冰陪你。”杨三虎不加思索的摇摇头,萧沧华又道:“再考虑考虑吧,不见得马上走。”后来志高和萧沧华都谈到了搞企业的艰难和辛苦,也谈一些时事和热门话题。
吃完了热汤面已经是半夜了,萧沧华和志高起身告辞了,志高说他以后有空就会来看三叔,又感激萧沧华对老头的照顾,似乎他们一晚上就成了朋友。
他们走后,于冰去洗碗,收拾餐桌,出来却看见杨三虎坐在外屋的沙发上,一脸的郁郁寡欢。于冰道:“爸,你怎么了嘛?!刚才还好好的……”杨三虎半天也没吭气,于冰只好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耐心的望着他。杨三虎叹道:“我也养了三只老虎,但凡有一个能像萧沧华或者杨志高这样,我也就……”于冰当然能够理解杨三虎的失落之感,深知这对老年人是最实在最深刻的伤害,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只好宽慰杨三虎道:“志东还是不错的嘛,现在又当了副厂长,在厂里是独挡一面的人……”
“可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也不打电话,不管我犯多大的错,我总是他爸吧……”杨三虎说不下去了,于冰心里也很难过,自从嫁到杨家,她亲眼看到,杨三虎总是隐忍志东对他的冷漠和不满,也是第一次听见杨三虎报怨志东。沉默了一会儿,杨三虎又道:“前两天北萍带虎子来看我……说志西犯病了,现在住在医院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早就劝过他不要整天花天酒地的,好人都会拖垮,何况他那个身体……”于冰轻声道:“你干吗不告诉我呢?”杨三虎道:“你又不是三头六臂,能管多少事……再说志西也太不像话了,我听群英和北萍说,他整天的吃喝玩乐,酒店的管理一塌糊涂,他这种旧社会被叫作小K的人,去买凌志的跑车,有这个必要吗?!”
于冰实在无言以对,有关志西的种种劣迹,她只比杨三虎知道的更多,更具体,志西不止犯过一次病,每次病情好转,他就报仇一样的花钱,说什么有今生无来世,这辈子花完自己赚的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在离婚的问题上,志西采取的是不合作态度,于冰请的律师找他,他经常爽约,而且说自己身体不好,于冰要跟他离婚是缺乏人道主义。这件事就只好不死不活的拖着,于冰早在心里恨透了志西,并决定什么都不要的离开他,只是还没抽出时间去办理这件事,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她真是从心里不愿意面对志西,因为对他的厌恶也就是对自己曾经的选择、以往的生活的厌恶,这其实是另一种逃避自己的办法。
她现在是无处逃遁,杨三虎并不知道她和志西要离婚的事,当然也不看好他们的关系,只是不加评说,也尽量的不去麻烦于冰,但于冰完全是看在杨三虎的面子上说:“爸,你别操心了,我会抽空回去看看志西。”
上午九点半钟,美容院依时开门,拉闸打开之后,巨幅的美人招贴以性感迷乱的笑容迎送路人。
海青和莉莉都在做准备工作,今天有好几个手术,两个割双眼皮,一个磨胎记,三个换肤。莉莉早已从部队转业并正式下海,美容院新换了德国的激光设备,效果不错,所以宾客盈门。
“我昨晚又跟钱书明干了一架。”莉莉一边泡器械一边面无表情的对海青说道,海青显然是老听众了,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也是语气平淡道:“又为什么嘛?!”莉莉道:“我说现在多赚一点钱,好送弯弯到国外去读书,钱书明不同意,说那是有钱人的想法,他说有了钱应该先改善家里的生活,满脑子的小生产……”海青道:“我就是搞不懂你,只要是跟杨志南崩了就使劲的培养弯弯,培养弯弯出现障碍之后又会找杨志南。”莉莉冷言冷语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莉莉,有些事不能太认真,孩子有孩子的造化,我们有我们的人生,不过多赚钱总是没错,你现在知道钱的重要性了吧,要不送孩子出去读书这种事你想都不会想。”“我早就知道钱的重要性,如果当初我有钱,志南也不会离开我。”
道理就这么简单,虽然自那次争吵之后,莉莉再也没跟志南见过面,但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她相信志南有他的难处,这次伤害固然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但两个穷光蛋在一起生活又能把爱情维持多久?!即然是她认了,弯弯也会选择一个医生的父亲,而不是卡车司机,现在的孩子是既实际又虚荣。
美丽的爱情总是短暂的,没有结果的。莉莉经常这样宽慰自己,和海青比起来,她的人生已经够丰富了。海青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人结婚,她甚至怀疑她还是处女。
楼下美容厅的门铃声叮咚叮咚频繁地响着,看来今天客人不少,海青和莉莉便下楼来招呼熟客,又给生客介绍情况并测试皮肤,同时督促小姐们提供优质服务。这时,有人高声跟海青打招呼,海青抬头,见群英和洪岩挎着胳膊进了美容室,不觉与莉莉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们俩都是受不了群英良好的自我感觉,但群英本人浑然不觉。
一九八九年,迅冷空调厂正式投产,但开门不利,然而也就是因为开门不利,有些干部不愿意来,嫌没油水且吃力不讨好,于是杨志东比较顺利的当上了副厂长,他也觉得自己那两年总算没白干,泥里水里的总算有个交待。群英虽然挺高兴,但又觉得厂里没什么实惠,而且盈亏未卜。结果到了第二年,迅冷开始时来运转,产值开始慢慢上升,可能是迅冷起步的早,占领市场如进入不设防的城市,到了一九九二年,迅冷空调的产值达到十亿元,这在当时是个很可观的数字。生产上去了,厂里的福利自然是水涨船高,经常会有人提着礼品到家里来找志东,让他批条子,生产线上的空调装了箱,就有卡车在外面等着运走,志东的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还有比志东更痛快的人,那就是群英,群英觉得自己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当年飞行员家属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庆幸没因为一念之差去开了饭馆,志西是挣到钱了,但一个接一个的换女人,到底跟劳动人民出身的黄豆基础不牢,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模特,现在人家开着他的凌志跑车跑了,志西躺在医院里,还是群英去送的换洗衣服,如果志东挣到了钱,保不准也要把她给换掉。
最热闹的时候没去深圳,也是对的。海涛现在怎么样?!听洪岩说他现在出来自己干了。钱赚得没原来多,还累得半死。有一次洪岩向她抱怨:“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毁了感情,毁了家庭。”群英当时就说:“有那么严重吗?!”洪岩说海涛现在为赚钱回家很少,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也不跟她那个一次。群英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心想,该不会海涛在外面有了什么人吧?!当年志东搞基建,不能说不辛苦,也没断了这种事,不过她不想点穿这一点,免得人家夫妻不和。不过洪岩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幽幽怨怨道:“我都不知道今后怎么办?但我相信海涛是累的,他不会对我不忠,他可没志西那么花心。”群英嘴上没说什么,心想你跟海涛结婚,彼此都是凑合的,怎么就保证能拿得住他?!
但总之如果她当时让志东去了深圳,那么现在这个怨妇的角色就不是洪岩而是她了。
不过在有的问题上,群英和洪岩的意见还是一致的,那就是要保住青春,洪岩虽然嘴上说硬话,心里还是害怕失去海涛,所以没事就喜欢收拾她那张脸。群英倒不担心志东,只是有一天,女儿小慧突然对她说:“妈以后你别去参加我们班家长会了,你看你头发跟乱草似的,脸色那么黄还有蝴蝶斑,衣服全是过时的,我在同学面前多没面子!”群英当时气得目瞪口呆,晚上志东回来便告小慧的刁状,不想志东不但没有批评小慧,反而说她:“你也该收拾收拾了,现在是九十年代,‘先敬罗裳后敬人’。”群英恨道:“好啊,你也嫌我了?!我告诉你杨志东,你要是敢在外面招什么小秘,我就喝敌敌畏死在你面前。”
小慧挂着脸道:“妈,你也别要死要活的,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厂长夫人,你看你带得出去吗?!”见父女俩一唱一和,群英举起巴掌来要打小慧。
但她心里还是重视他们的意见,也舍得去买衣服了,还听洪岩的劝告去做美容,但即便是去帮衬生意,海青对她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群英权当她是老姑娘,性格怪癖,不与她一般见识,跟莉莉的交流稍微多一点。这一次她也是对莉莉说:“上次你建议我用的‘火与冰’的面膜,我觉得效果挺好的。”莉莉回答道:“那就再用一个疗程。”群英本来就是肥硕类型的女人,进入中年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所以除是美容还惦记着减肥道:“我听说现在最时兴的是吃减肥昆虫餐,你们美容院怎么没有?”不等莉莉回答,海青崩过来一句话,“我们有蝎子餐,你敢吃吗?!”
私下里,莉莉劝海青:“我们是开门挣钱,你又何必给她难堪?!”海青啐道:“我最讨厌这种人赶时髦,原来跟粥棚大嫂似的,现在冲到时尚前沿去了,就她脸上的蝴蝶斑,哪个国家的激光机也弄不下来,只能摘下来直接当蝴蝶标本。”莉莉笑道:“你这个脾气,一辈子也改不掉了。”海青撇嘴道“杨家的人,我是一个也看不上。”莉莉道:“抗美还不错吧。”海青不以为然道:“还不错?!整个一个自虐倾向。”
这时的于冰正好回到广州,便到医院里去看杨志西,志西住在侨汇楼,病房的条件还不错,不仅是单间,设备也很齐全,屋里有空调保持恒温。但志西的情况的确不好,这一次他是因为外伤引起的感染,不仅伤口因为他糖尿病体质不肯愈合,恶化成痈,浓血不止,而且还引起了全身症状,高烧不退。于冰去的时候,志西一直趴在床上昏睡,因为伤回在左肩背部,医生说是有人在“佛有缘”打架,混乱之中椅子砍到了志西的背。
医生还说,基本上没有人来看过他。
于冰只好留下来,照顾了志西两晚,第三天,志西的体温开始下降,人也慢慢睁开眼睛,见到于冰,脸上略有愧色。于冰一言不发的扶他慢慢坐起,喂了他一些白粥。然而两个人的目光始终不肯交流。
或许是重病在身,其言也善,志西轻声说道:“你到街道办事处去拿离婚协议书,我马上签。”又告诉于冰存折放在什么地方,什么密码,“你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于冰道:“钱你还是留着治病吧。”再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感觉到血冷心冷,看着志西滴下泪来,也激不起胸中的半点柔情。
她默默呆立在病床前,凭吊着这一段行将结束的姻缘,留下印象的均是艰辛、泪水和丑恶,深重的挫败感便油然而生。
手续办得很顺利,好像他们不曾有过争吵和刻毒的讥讽,是最现代人的和平分手。事后,于冰对志西说道:“我不希望你爸爸知道这件事,因为他和杨凯还要跟我住在深圳。”志西点点头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志西的病情平稳之后,于冰回到深圳。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于冰告诉杨三虎志西的情况还好,基本没事了,见杨三虎放下心来,便回到自己房间。刚一关上门,她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悲从中来,倒在床上已泪流满面。
在这场持久战中,她一直以为离婚后的感觉是如释重负,是从未有过的自由轻松,想不到却是更深层次的落寞和怅然,病态的婚姻也是婚姻,毫无指望的归宿也是归宿,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情感和家庭是零。
这时杨三虎走过来敲门说:“抗美,你吃点东西吧。”于冰急忙起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客厅说:“我在火车上吃了盒饭。”她这样解释。“你没事吧?”杨二虎关切的问道。“没事啊。”于冰答道,还努力流露出一丝笑意。
她随便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家。天已经全黑了,她在街上毫无目的和方向的乱走,她今晚的情绪真是坏到了谷底,很想倾诉,但偌大一个蛇口,偌大一个深圳,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很想放纵,卸下心中全部的担子,然而她以往的生活是公式化、程序化的,全情投入的永远都是工作,完全没有什么软性的渠道供她有放纵、发泄的机会。
她突然想到萧沧华,希望立刻见到他。她不想再自尊下去,无论是痛哭、伤心、唠叨和失态,她要袒露出自己最薄弱最真实的一面。
每个人都会在一个特定的对象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原始和本真。在这个需要关切、抚慰甚至疼惜的晚上,于冰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萧沧华。
为了和公司的职员保持距离,萧沧华始终单独住在离公司较远的一栋商品楼的公寓里,这个地方公司的人几乎没人来过,于冰也只来过一次,是帮萧沧华拿忘记带的一个公文包,时间仓促她都没有看清室内的摆设。
还好,他家亮着灯,这使于冰倍感温暖。然而已到了楼下,她却犹豫了,顾虑重重起来。
她想,她这样做是不是太唐突了?毕竟他们很少谈个人的私事……
最终,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按响萧沧华家的门铃。
是萧沧华来开的门,他也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是于冰,不仅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还流露出溺水者求救般的目光。萧沧华一把把于冰拉到屋里说:“你怎么了?!”
这一声关切而焦虑的询问,让于冰忍不住眼泪水哗哗的奔涌而出,萧沧华叫于冰坐下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他知道这些天于冰去广州探望生病的丈夫,现在于冰这个样子,定是……于冰不说话,止不住的擦眼泪,萧沧华又道:“是不是你爱人的病情恶化了?!”
于冰摇了摇头,但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正要说,我离婚了。没等她开口,卫生间的门开了,于冰触电一般的惊呆了,援朝穿着粉红色的浴衣,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当她们的目光相遇时,援朝也愣住了。
于冰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语无伦次的夺门而出,她万万没想到萧沧华会跟援朝……她当然不会幼稚到误以为她心目中异常完美的萧沧华身边没有老婆之外的女人,但怎么会是……一定是援朝欺骗了他!相比之下,她宁肯希望在萧沧华家碰到的是辛笛,或者是其他单纯、健康一点的女孩,而不是私生活一塌糊涂的于丽娜。
她回到宿舍,灯也没开就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人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痛苦而产生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她胸脯明显的起伏着,但仍觉得喘不上气来。她起身推开窗子,晚风迎面扑来,尤如她心中一泻千里的情感——她终于承认她是爱上了萧沧华。这是用她无以言说的痛苦来证明的。
她的眼前出现了无数他们在一起的场面,现在她也明白了她未能免俗,事业并没有高于爱情,她其实是被爱所累,一直在为她认为值得去爱的人默默付出。
还是在云南卖注射器的时候,她曾意外地碰到赵继鹏,当时她跟段义波在一家看上去是昆明最高级的酒店吃饭,而赵继鹏正是这家四星级酒店的董事长,他的公司业务已发展到了西南地区,其中就有玉器和酒店。
赵继鹏当时在别人的餐桌上寒喧,后来看见了于冰,走过来坐下,段义波就知趣的去上洗手间了。她们说了不少话她现在都不记得了,但仍有印象的是赵继鹏仍旧希望于冰到他的公司工作,并许诺最好的地区和位置,但于冰仍是婉拒。赵继鹏突然话锋一转道:“其实萧沧华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你和他老婆王玲太相像,是一类人,知书达理,大家风范。我很了解他,他喜欢能够让他放松的女人,甚至有些风骚的女人。”
当时于冰并没有否认她是因为喜欢和钦佩萧沧华才这么任劳任怨的跟着他干,但赵继鹏的这番话,虽因提前到位而令人难以接受,但不管怎么说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看来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
想到刚才看见的一幕,于冰心里充满了嫉恨的懊丧。
屋里的灯亮了,是她心绪烦乱没有听见敲门声,她知道是援朝来了,她不想见她,也不想谈什么。她自信比援朝优秀,却得不到梦寐以求的爱情,援朝付出过什么?!可她什么都得到了,上帝有什么公平可言?!
“原来你爱的是他。”援朝走过来坐在床边,脸上也是少有的严肃。于冰一言不发的低着头,援朝无比同情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于冰抬起头来,仇恨的看着援朝:“我告诉他有什么用?!你们不是早就……你是不是又是隐瞒年龄?做出纯情的样子……你是不是又跟他要钱要东西?”援朝道:“那要看对什么人,对萧沧华我就不会,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易,只是彼此喜欢,又能够互相接受就在一起了。”于冰冷笑道:“你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地方?”援朝道,“我很潇洒啊,从不缠着他,也不问他的家事、公司的事,他很久才找我一次,觉得跟我在一起很轻松。”
事实也是如此,萧沧华是通过冯超认识丽娜的,开始是因为陪客户去看丽娜跳舞,那是在夜总会,萧沧华觉得丽娜的舞姿很美,狂放并且野味十足,尤其是她在跳舞时的那一双眼睛,偶尔露出略带挑逗的目光,的确有勾人魂魄的作用。
后来萧沧华在很累或者压力大的时候,也会到丽娜的夜总会去坐坐,两个人熟了之后,丽娜会陪萧沧华喝喝酒,聊聊天。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有了深一层的关系,其实萧沧华在性的方面并不像别人猜测的那么强悍,反而是被动、偏弱的。他对女人的要求更多的不是占有,而是阶段性的依恋,尤其丽娜不是矜持的女人,她充满激情,又有着经过训练的优美身材,这就使这段一开始萧沧华并没有认真的关系保持了下来。
看见抗美痛苦万分,援朝劝道:“姐,我是不会跟你争夺同一个男人的,那是电影电视剧,……我会离开他,我们之间什么承诺也没有,只是,”援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只是他永远不会把女人放在唯一,或者最重要的位置上,你好自为之吧。”
援朝走了,于冰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上班时间,萧沧华和于冰始终都没碰面,不知道是自然状态还是有意迴避。快下班的时候,萧沧华在走廊上碰到于冰,正犹豫不知说什么,于冰已躲开他走了。
下班的时候,萧沧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见志高开车到公司的门口接于冰,于冰坐上他的车走了。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萧沧华也有些尴尬,因为完全没有想到丽娜会是于冰的妹妹,她们真是从外形到脾性以及爱好兴趣一无相似之处。
正如丽娜所说,女人在萧沧华心中的位置是很附属的。他不会为此花太多的精力,如果让他感觉是负担,或者影响到他的工作以及事业的进展,那么再好的女人他都会舍弃。那种“秋天的马拉松”的故事,是他最嗤之以鼻的,到于送花、献殷勤更是小白脸所为,这种男人能干什么大事?!
于冰跑掉以后,丽娜的神情有些黯然,她对萧沧华说:“我姐姐可能是爱上你了。”萧沧华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绝不可能,尽管这么多年来,于冰对他的关心照顾很周到,但从来没有对他表示什么,甚至都没给他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他就是再粗心,被人爱总还是能体会到的。
再说他从来没想过在公司、在离他最近的那些人里搞什么男女之事,这种简单纯粹的关系搅在复杂多变的工作中,可想而知会是一个什么情景,那他的事业还干不干?!他的“泰森电子城”还建不建了?!中国的世界名牌还创不创了?!当然他也承认于冰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因为优秀,他才对她没有什么世俗的意念,他其实在心里对她的评价很高,并视她为精神盟友,那种神合是一种完美境界,可遇而不可求,老实说,他还从来没有对他生活中出现的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这种评价,于冰是唯一的。
这时候的于冰虽然不知道萧沧华的所思所想,正和杨志高坐在小梅沙海边的一家餐厅里,凭窗远望,她的心情更加虚渺、暗淡。
自从在酒会上碰到志高以后,志高经常会过来探望杨三虎,并且约于冰见面聊天。
志高知道自己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像郭君虹,他看出她被情所困,便在她病好之后跟她认真谈了一次,虽然谈话解决不了问题,但至少他对小郭是尊重的,也尊重她的感情。此后,志高在公司的第一批培训计划名单里,列进了郭君虹的名字,送她到内地有名望的大学进修专业,这使郭君虹理解了志高的苦心。现在她依然是一天一封信,但志高相信,变换一个环境,加上时间的冲刷,小郭是能够逐渐解脱出来的。
然而对于冰,他就不可能这么理解,他一直以为已经把她淡忘了,但当他在旋转餐厅的玻璃窗前认出她时,他是多么欣喜若狂啊,极有冲动把她拥进怀里,紧紧相抱。
他对她的感情是一种纯粹的爱,只是时间净化了这种感觉。他不会做任何伤害她、勉强她的事,只求他们能够永远是朋友。
看见于冰木然的表情,又没有什么胃口,志高问道:“你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于冰无精打采道:“我觉得很累,也很没意思……”志高道:“是为公司的事吧?!”于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道:“我想离开公司,换个单位。”说完这话她又像丢了魂似的心乱如麻。
“那你就到我们公司来吧,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志高对于冰说道,于冰想了想说:“算了吧,小毛会不高兴的。”志高心想,到底于冰了解小毛,但嘴上仍说:“怎么会呢?!小毛跟你也是那么多年的战友。”于冰用苦笑代替了回答。远远望去,于冰和志高的约会与窗外的阳光沙滩以及连天的碧水极不相衬,“真是不好意思,把坏情绪带给你……”志高道:“那倒没关系,只是到底为什么嘛?!”
于冰的手指一直在摆弄着餐巾,眼睛又一直望着手指,脸上是一层疲惫的憔悴:“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的工作,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闯,几乎付出了我的全部,我没有太多的钱,没有房子和车,我一直也想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愿意这么做?!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为了一个人……”志高道:“谁?是不是萧沧华?!”一听到他的名字,于冰忍不住双泪长流。志高问道:“他知道吗?”于冰摇了摇头。“那我去告诉他,他会喜欢你的,你是一个……”志高突然刹住了话头。
他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想帮助于冰,中年人的爱更具包容性,更具只要你没事就天下太平的释然。于冰哽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要去跟他说什么……我昨晚才知道,他跟我妹妹一直有亲密关系……”话未说完她已扑倒在餐桌上,双肩剧烈的抖动着,几乎哭出声来。
餐厅里的整个氛围是柔情蜜意的,谁会到海边来痛说革命家史呢?!有客人在不解的看着于冰和志高,想象着他们在上演什么苦情戏。
原来情况这么复杂,志高一时也没了主意。但看到于冰如此伤心,志高还真有点嫉妒萧沧华。
后来两人在海边散步,于冰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望着志高魁伟的身段,淳厚的笑容,于冰觉得孤独无助时有人陪伴在侧实在是另一种感觉,也是她绝少体验的。多少年来,她不是不知道志高的心,只要她接受他,这同样是一副靠上去不会摇晃的铁肩,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去受那样的伤害?要去吃苦中之苦?!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的情感和身体,志高在她的心中,只能是兄长,是大哥,是她无话不说的挚友。
这一天的晚上,志高还硬拉于冰去了歌厅的卡拉OK,他希望于冰不至于去钻牛角尖,其实他根本不会唱歌。于冰也很长时间没唱歌了,就像援朝曾说她的那样,不读诗,不唱歌,不看芭蕾舞,就像一台只会工作的机器。
于冰唱了一首民歌《汾水长流》,声音还是那么清亮优美说:“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令志高完全陶醉了,还想起了家乡和病中的母亲。于冰也想起了她插队时的日子,想起了她的房东老大娘,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回陕北看看。
等到志高把于冰送到宿舍的楼下,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于冰低声说道:“谢谢你,志高。”志高关切的问道:“好点了吗?”于冰强颜欢笑道:“我没事了。”说完开门下车,志高极有冲动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他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但始终他的俩手都紧紧的抓着方向盘。于冰站在台阶上冲他招手,手势迟缓,志高也只好倒车,启动。在后视镜里,他看见于冰的神情极其茫然,眼中有着明显的依赖和不舍,志高很想把车停下来,再一次走到她的身边,女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应该不顾一切的把她抱住,向她敞开心扉。但是他不能够这样,这是趁人之危……后视镜中的人影渐远渐小,志高知道,他内心中的痛苦和遗憾将伴随他的一生,但他还是一踩油门,箭一般的离去了。
萧沧华在外面连开了几天会,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封辞呈,打开一看,竟是于冰的字迹,脑袋不觉嗡的一声。于冰现在在公司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泰森电子城”的地,贷款都是她在运作,公司和工厂的协调管理一天也离不开她。萧沧华不是一个具体琐碎的人,所以大量的事务性工作均落在于冰肩上。冯超常年在外面跑销售,邵永泉只管生产,公司在别墅区给他买了房子,他包了二奶,下班就回家喝汤、调理身体。于冰如果走了,公司就有可能瘫痪。
萧沧华出了办公室,问辛笛见到于冰没有?辛笛显然不知道于冰辞职的事,说她好像不舒服,有两天没到公司来了。萧沧华去了她的办公室,文件柜的钥匙放在桌上,并附了一张说明,其它杂物不见了,办公台上少有的干净、清爽。萧沧华又去了于冰的宿舍,已是人去楼空。
回到办公室,萧沧华一屁股坐在大班椅上,他点着一支烟,想了一会,断定于冰不可能到陌生的公司去,便给杨志高拨了个电话,问于冰是不是到他那去上班了,志高说没有啊,反过来还问他于冰会去哪里?因为他也打了两天的电话,都没找到她。
准备收线的时候,志高对萧沧华说道:“于冰是个太难得的女人,你不要因为任何原因失去她。”这话显然是一语双关,但焦急中的萧沧华没有心情去品味,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就领悟了这其中的含义。
萧沧华让辛笛给所有跟他们公司有关系的,与于冰相熟的公司打电话,务必要找到于冰。
可怜的辛笛当起了电话黄牛,一直打到下午四点,才知道她在海涛和美云合作的小公司上班,是加工运动鞋出口的。萧沧华黑着一张脸大步走出公司,开着自己的车直奔深圳市而去。
几起几落,萧沧华绝对有这个自信,他从未挽留过一个已决定离开他的部下或合伙人,无论这个人多么有才华,他多么难以割舍,就像他觉得海涛是个可用之人,比冯超的优点多,但他觉得海涛心眼小,人又不够随和,最重要的是留不住他的心,所以他和美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他不仅不会挽留他,且从未评价过一个字。但现在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去请于冰,因为这么多年来,于冰已渐渐变成他工作和生活的一部份,他们配合的像左右手一样,而且没有人可以替代于冰,她的能力、智慧、细心、责任感、无私和忘我,不光是现在,就是以后也不会有人能替代她的位置。
他在一家两星级酒店的长包房里,找到了海涛的鞋业有限公司,于冰、海涛和美云都在,见到他,海涛和美云一时还改不了口,相继起身叫了一声“老板”。于冰坐在办公桌前未动,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室内的空所像绷紧的鼓面,稍有动作便会有惊心动魄的响声。萧沧华看也不看海涛和美云,对于冰说道:“你跟我回去!”声音低沉而坚定,不等于冰做出反应,他突然吼了一声,“你听见没有?!”于冰还是害怕了,不自觉的慢慢站起身来,萧沧华拉着她的胳膊就走,看上去像被劫持了一样。海涛和美云不敢劝,只能远远的看着。
萧沧华一口气把车开到乡下一片农田的附近,见行人已很稀少,便来个急刹车,于冰的脑袋几乎撞到了车顶,肃沧华下了车,把门摔得一声巨响,吓得于冰一个激凌,她也只好下了车,背对着萧沧华站着。
“我最恨为了自己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就把无论多么重要的工作全能统统丢掉的人!我最恨这种人!!”萧沧华咬牙切齿的说道,仍不解恨,又补充了一句,“女人就是这样!没有一个是理性的!”于冰一声不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望着碧绿的农田,她的这副样子,被萧沧华认为是无言的抵抗,更是火冒三丈道:“好,我只跟你讲两句话,第一我不是完人,第二如果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跟你妹妹在一起是不负责任,我可以离开她。”
于冰仍未说话,但内心自嘲的想,谁都比我潇洒,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离开就离开,完全是收放自如的。是的,改革开放最伟大的壮举之一是破除了所有禁区,性爱再不能成为压抑人性的锁链,甚至娼妓都在被合理化,我为什么这么迂,这么傻,要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
她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海涛,只是说在公司干得不顺心,海涛知趣的说道:“你来我求之不得,我才不管什么原因呢。”不过海涛还是感慨了一句,“三贞九烈是不时兴了,但是我看见你,才相信世界上还有古典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