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窗外的景色已完全褪色和模糊了,唯一的印象是远景总是极其缓慢的移动,而近景却瞬息万变,拉洋片似的在眼前匆匆划过,无论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时代的列车已经分秒必争地驶进九十年代。
北京,北皇城根,这名字就让人觉着它不知饱含着多少世纪变迁,遗老遗少的故事。街墙是深灰色的,胡同里的院落也大同小异。僻静之处有一扇孤零零的暗红色的角门,门上的油漆斑驳,即已预示着门内的院落一定是陈旧和年久失修的。
这是一座旧式的四合院,其中左厢房,狭长的走道一溜四间边房就是朵松霖的家,文革前整个院子都是他们家的,随着斗转星移,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院子里陆陆续续搬进几户人家,最终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松霖通过自学,终于考上了北师大的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校,在师范系教书,已经当了四年的班主任,是系总支委员、讲师。
但学校没房,她只好住回家来,不过即便是有房她也不能单过,因为母亲年龄大了,又得了脑萎缩症,另外有一个终身未嫁的三姑瘫痪了,也跟他们一块儿,女儿何小玉年纪还小,何冀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回北京之后,根本找不着工作,后来跟别人一块开过小面馆、小服装店,都是赔完钱了事。最后没办法,就支了个报摊,卖报纸和几样畅销一点的刊物,比如《读者文摘》《环球》什么的,就这小报摊还撑下去了,挣钱不多却挺辛苦,所以大部分的家务还是落在了松霖头上。
好在松霖吃过苦,磨得没什么脾气了。而且能回北京,能在高校当老师,虽说工资每个月才一百三十元,但她知足,觉得比许多同龄人的命运强多了。
这天晚上,小玉在客厅里看电视,松霖在打电话,因为这次毕业班的留京指标只有十个,而希望留京也够条件留京的学生人数远不止这个数,所以她到处找关系推销自己班上的学生,什么品学兼优、才华出众、口才无人可比等等,说起来没完没了。
松霖的母亲见天色这么晚了,冀中还没回来,又让全家人等他吃饭,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本来她是一个很懂道理的人,但自生病之后,医生说她的脑萎缩症状比一般的病人发展都快,然而这个病目前在医学界就没有什么特效药。松霖的母亲对于临近发生的事可以毫无印象,稍远的和较远的与自己有关的事反而记得很清楚,比如,她就一直记得松霖的父亲朵骆临死之前很想见到松霖,但松霖当时在插队,没有回北京,还写信给母亲何冀中怎么说服教育她划清界线,使她通过这件事提高了思想境界,在这个问题上,松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原谅过何冀中。
现在女儿是研究生毕业,大学讲师,女婿守报摊,松霖的母亲觉得这是很丢人现眼的事,她一辈子就不相信努力了但毫元回报这件事,她固执的认为何冀中是没本事外加不努力,否则不可能混成这样。
松霖系里的一位教授,家人都在美国,愿意出担保让松霖去美国读硕士,松霖当然也很想实现这个梦想。那时母亲病得还没这么重,挺支持她去,但松霖想来想去,她其实怎么走得了呢?再说冀中跟她的距离已经够稀罕了,她如果再读了硕士回来,日子也就别过了。她母亲知道她又是替何冀中想,在心里就特别记恨何冀中。
所以,逢是何冀中回来晚这样的小事,她就一个人叨叨起来没完。小玉听不见电视里的人说什么,音量越加越大,松霖捂住话筒道,“小玉,你没看见妈妈在打电话吗?”小玉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你打电话声儿那么大,姥姥唠叨的声儿也那么大,我还看不看电视了?!”
松霖没理她,继续打电话,耐心推荐她的学生。松霖的母亲不干了,开始叨叨小玉,小玉小小的年纪,也跟何冀中一样,张口闭口,“没劲,真没劲!”姥姥就说她跟何冀中学的没了样,不是胡说就是跟大人顶嘴。松霖挂上电话道:“妈,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吃,别等他了。”母亲道:“总共几口人?!还分着吃?!你说你这是搞科研,咱们也没话说,卖个报纸都卖不利落,回回全家开不了饭!”松霖知道她这是借题发挥,也就没接她的话,小玉跳出来道,“我爸卖报纸怎么啦?!我们老师说了,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小玉六岁,刚上一年级,是个人精儿。
一老一少又开始顶牛,松霖忙道:“小玉,你去拿碗,咱们吃饭吧,给你爸留点,我去看看三姑想不想吃……”不等她说完,小玉啪的关上电视,“我不吃。”说完就往外跑,松霖追了出去,“你又上哪儿啊!”小玉没有回话,母亲说道:“她还能去哪儿,又找她爸去了。”
小玉跑到大街上,看见父亲仍在卖报,一些下班晚的人和吃完饭出来散步的人,偶有光顾报摊。小玉跑过去,放开细嫩的嗓音,“晚报——晚报——”
何冀中道:“我今天去报点拿报晚了,所以卖到这会儿……”小玉道:“我知道人挤不进去,报点太乱,谁先拿到谁先卖空,等我长大我帮你去挤……”何冀中道:“爸累死也不会让你去卖报啊!”小玉道:“我帮你卖啊!”说完就拿了一摞晚报跑到立交桥上去卖。
八点多钟,父女两人才卖完晚报,收摊回家。
晚餐的饭桌上,何冀中不知死,道:“妈,你以后不要在下班时间在菜市场拣菜叶子,多不好,今天有几个街坊来买报,说你丈母娘又在菜场拣菜叶呢,你也不说说她,她好歹原先也是部级干部哇。”松霖的母亲一听就火了,把饭碗往桌上一顿,“谁这么信口雌黄,我根本没去,我根本就没出家门!”松霖道:“妈,你可能忘了,我下班时你还没回来呢,可能是去菜场了……”“你也这么说?!你连你妈都不信了?!”冀中道:“妈,你去菜场也没问题,买点菜,别捡人家的烂菜叶,丢人。”松霖母亲火道:“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倒嫌我丢人!我今天就是没去菜市场!”
眼看着饭就吃不成了,松霖在桌下踢了冀中一脚,冀中不快道:“你踢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妈的问题,还不认错!”松霖的母亲把饭碗一放,回自己房间生气去了。
松霖埋怨冀中道:“你非得把事情弄成这样才满意!”冀中不依不饶道:“你说她于什么不好,非得……”松霖打断冀中,无奈道:“她不是有病吗?!”
母亲的病情就是这么无情,刚刚做过的事完全没有印象,没有做的事她又觉得刚刚做过。
上午晒出去的被褥,转眼变天下雨了,她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去收,淋得精湿,等松霖下班收回来,她还问这是谁家的被褥,下雨时她还看见,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收!足有一个多月没洗头,味道大的连小玉都搧鼻子,叫她洗她永远是昨天刚洗过;家里的开支本来就不宽裕,许多东西还成双成对,全是她买了,不记得,又买;不知哪天外出就会找不到家了吧。
家中的兄弟姐妹,有两对在外地落户,调不进北京了,剩下的四对,除去松霖和冀中,但凡有一间房的住处,也不会打搬回家的主意,实在是见了母亲和三姑发愁。偶尔回来看看,拚命感谢和夸奖松霖。
松霖现在已经变成别人看着她苦她自己倒不大觉得苦的那种吃苦耐劳的女人。
笃笃笃,有人敲门,小玉跑去开门,来人她完全不认识,便叫了一声妈——,松霖过来一看,整个人愣住了,大叫了一声“抗美!”扑了过去,两个人抱成一团,又嚷又跳,何冀中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见是抗美,也激动地热泪盈眶。
于冰道:“我说找找试试,想不到你家还住在这儿。”松霖道:“能保住这儿就不错了,哪还敢有什么非份之想。”于冰道:“你妈还好吗?”松霖道:“对,见见我妈去。”边说边拉着于冰就走。
进了母亲的房间,松霖把于冰推到前面,“妈,你看这是谁来了?”松霖的母亲端详于冰,老半天都是精神茫然,解嘲的笑了笑,“眼熟”。松霖忙道:“是抗美呀,抗、美,小时候上咱们家来玩的,跟我一块在延安插队……”松霖的母亲频频点头,但从她的神情看,压根什么也没想起来,于冰叫了声阿姨,想到年轻时她和朵骆叔叔的样子,一时恍若隔世。松霖忙道:“我妈身体不大好。”然后站在母亲身后,冲于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于冰略有会意。
大伙又重新回到餐桌上,那盘青菜糙的惨不忍睹,松霖摘菜洗菜时以为是母亲省钱,后来知道是捡的,也不便拿下桌去。冀中跑到附近的副食店,买了半斤红肠和半斤素什锦,反正大家是多少年的战友了,也不会计较这许多,于冰不客气的端起碗就吃。
“你怎么突然跑北京来了?是不是还在部队?”松霖和冀中都忍不住问于冰,于冰道:“早复员了,跟着就下海,这次来北京就别提了,八八年上海不是爆发一场流行性甲肝吗?一次性注射器一下子就变成了紧俏商品,我们公司进了几批货,但不够别人动作快,市场一饱和,根本就销不出去,全砸手上了,整整卖了两年还是卖不完,这不把我派北京来了吗?!”冀中愁道:“哎呀,这可不好办……”松霖也道:“要是书我还能在学校帮你销一销。”小玉插嘴道:“我妈是推销员。”于冰没听明白,松霖的母亲白了小玉一眼,“没听说大人说话孩子跟这儿插嘴的。”小玉看也不看姥姥,撤了撤嘴。松霖笑道:“我不是班主任嘛,到处推销我的学生。”于冰道:“我来看看你们,没指望让你们帮什么忙,安心吃饭吧。”
屋里本来就挺拥挤,角落里还一正一倒叠罗汉似的摞着六只沙发。于冰忍不住道:“沙发还舍不得坐啊?”松霖没说话先笑起来了,冀中道:“我们松霖一辈子都是个傻丫头。”松霖的母亲紧接他的话道:“最傻就是在延安结了婚,等你那么多年。”脸上表情冷冷的,话音夹枪带棒,冀中没说话,有点窘迫和讪讪的。
松霖道:“那天胡同口有个大男人蹲在那哭,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的板车撞了人,没钱上医院,我说人呢,他说还躺在医院走廊上呢,要不这沙发先放你这儿,你借我六百块钱,我先把病人安置下来,回家取了钱就给你送来。我还多了个心眼,看了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又都还给他了,告诉他现在外面查得紧,他把沙发给我扛进来,拿着钱走了,再就没回头。冀中说是骗子,我还不信,后来把他的沙发搬下来一坐,就塌到地上去了,坐下就站不起,站起来就不敢往下坐,估计真是骗了。”于冰道:“还估计什么呀,肯定是骗子,不能坐干脆扔了吧,省得占地儿。”“这不还是东西嘛,也没舍得说扔就扔了。”松霖抱歉的笑笑,冀中道:“其实这就不是东西了,回头有废品回收的就让人拉走。”松霖迟疑道:“万一那个男人……”于冰苦笑道:“你还真指着他回头啊?松霖,你原先也就是实秤,现在怎么还变迂腐了?!”冀中道:“都是在学校里呆出来的。”松霖的母亲又不爱听了,“老师再不好,总比卖报纸强。”冀中倒也不怕于冰笑话,道:“我是比松霖差远了,现在也就守个报摊,卖卖报刊。”
挺奇怪的,于冰这次见到何冀中,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冀中的光芒太耀眼了,太夺目生辉了,也就在短时间内消失贻尽。冀中这种人不能成为小人物,因为做了小人物都没有小人物的光彩,就像一块上等的料子,没有用来做西装却做了夹克衫,到底也少了一份闲情和潇洒。
吃完了饭,母亲回房休息去了,松霖叫小玉去做作业,又对冀中说道:“你陪抗美说会儿话,我喂三姑吃完饭就过来。”屋里只剩下于冰和冀中两人,不知为什么冀中倒有些不自在,于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阿姨好像病得不轻。”冀中便说起松霖母亲的病,说着说着就开始唉声叹气,中间夹着若干个“没劲,真没劲。”
于冰忍不住提醒他道:“可她生了松霖,要不你修几世能修来这样的好媳妇。”冀中道:“我也就是这么想才忍气吞声地过日子,要不我早回延安了。”于冰惊道:“你还有回延安的打算吗?”冀中道:“我在延安总不至于卖报纸吧?!我承认,那时一门心思想调回北京,做梦都梦见天安门,可是调回来,北京也实在太挤了,我住在松霖家,也算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整个人都好像依附在她和她家人身上,这种感觉你是体会不到的……前段时间,延安来人到北京瞧病,到家来坐还说如果我回去,有好几个部门让我挑,全是正经的国营单位。”
于冰想了想道:“你还是别起这个心,松霖维持这个家不容易,你走了。这家里就一个男人也没有了,还能叫家吗?”冀中不说话,闷着头抽烟。
年轻时在一起,说的都是些漫无边际的话,以为二十年后,再面对的早已不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问题,因为农村已被我们改造好了,而是把目光再放远一点,考虑中国的命运,世界的何去何从……而眼下,于冰看着两鬓斑白的冀中,想到自己满北京的跑大医院卖注射器,松霖烦心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无非也是在生活中挣扎,在挣扎中生活。
所幸的是,松霖对生活还保持着一份热忱,她给三姑喂完了饭,于冰跟她一块在厨房洗碗,她一点也不马虎,洗一遍,冲好几遍,再用于毛巾擦于。从外面收进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如果是上衣,五个纽扣全都扣上,还把冀中的换洗内衣裤挂到厕所的门后。于冰道:“你累不累呀?!”松霖笑道:“都习惯了,什么样的日子不都得过吗?!”
隔了一会儿,松霖又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怕,就怕冀中哪天突然脑袋一热,回延安去了……他说走就真的会走,毕竟是脑子受过刺激的人,我现在是两头管不住,一头是我妈,一头是冀中。”于冰同情道:“松霖你太不容易了。”见于冰真的为自己担心,松霖忙宽慰她道:“我没事,也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于冰道:“我有什么可说的。正在办离婚,现在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晚上,冀中坚持睡到客厅里,让出大床叫于冰和松霖挤在一块聊天,两人絮絮叨叨的说到半夜才睡。
在松霖家借了一辆破自行车,骑上去才发现真是除铃以外哪儿都响,于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骑着继续跑各大医院。
北京的大是出了名的,无论上哪个医院,骑上自行车就得一直蹬下去,简直共产主义都到了医院还没到。幸亏小时候在这儿读过书,买张地图就哪儿都认识了。于冰去了两趟南苑医院,他们倒是要一次性注射器,就是压价格。价格方面,公司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每支卖六毛钱,其中买家卖家各赚三分钱,实价是五毛四,但南苑医院价格最高出到五毛,于冰决定暂时不跟他们签合同;又跑了七一一医院,他们没用过这种注射器,医院器械科都同意用,院长是个老顽固,不肯买。
天坛医院用的很少,不要货。
友谊医院一年的用量是十万支,但他们的报批手续复杂,经手人太多,不知该疏通和打点谁。而且他们的器械科长上来就是一声吼,“南韩的注射器不能用,针头太软!”一句话就给于冰判了死刑。
八八年上海流行甲肝之后,一次性注射器风行全国,萧沧华也想做这个生意赚一笔,正好宋乔娅的胜宏公司说他们能搞到进口货,绝对质量好,价格低。萧沧华和宋乔娅认识多年,又有过贸易往来,觉得她人虽长得粗笨,但行事风格倒还厉练,家庭背景又是老中南局的。人脉关系总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就很痛快的跟她签了合同。这件事宋乔娅也不是不尽心,只因天有不测风云,南韩的货不知卡在哪个环节上,足足迟到了三个月。
三个月是什么含义?国内的市场本来就刚刚起步,根本谈不上规范,变化之大可以是面目全非。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一哄而起,全民、集体、个体齐办厂,使一次性注射器生产企业猛增到九十三家,仅国外重复引进的流水线就十几条,年产量高达三十亿支,而全国的需求量只有十到十五亿支。市场,一个子变成了供大于求。
萧沧华跟宋乔娅定了一千万支注射器,按照合同,货晚到三个月,萧沧华当然就不想再要了,宋乔娅在供货方那头赖掉一部份注射器,这头就死盯着萧沧华,说你要是一支不要我就得跳楼。冯超、海涛、于冰的意见很统一,商场如战场,她跳楼我们也不能要,会全部砸在手里。
面对的确是很残酷的商场,萧沧华总抱有最后一点温情,这大概是他的性格决定的。而宋乔娅又十分了解萧沧华,她抓住他的这个弱点,把自己的痛苦无限制的扩大,她说我一个女人家有多不容易,花钱把老公送去新西兰,等到的是一纸休书,子宫里是不怀孩子,只长瘤子,医生早就说要动手术,自己忙得一拖再拖,女人下海就意味着跟男人一样抛头露面的瞎扑腾,那个苦真是眼泪往肚子里流……说着说着,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眼泪哗哗的流出来,萧沧华最见不得丑女人悲怆,居然要了四百六十万支一次性注射器。
冯超和海涛都傻了,于冰想起高飞曾说过萧沧华最大的弱点是碍于情面,看来是千真万确。
四百六十万支注射器压在那里,每个月的资金利息就要三万多元,加上自身价值,将近三百万元,得做多少贸易才能挣三百万元啊。
好长一段时间,公司的人都在想办法卖注射器,见面谈论的也是注射器,都快闹出病来了。萧沧华没想到半年过去,真的一支注射器都没卖出去,也开始着急上火,脸拉得长长的。
宋乔娅倒成了没事的人,虽然满脸横肉,但也满面春风,时不时到公司来串一串,公司里的人其实都讨厌她,甚至为注射器的事恨她,可是碍她是老板的朋友,多少得给她留点面子。也幸亏她是这付尊容,于冰心想,但凡她长成个人样,还不知大伙怎么编排萧沧华跟她的关系呢!一天,于冰和冯超又在商量卖注射器的事,宋乔娅推开门,一摇一摆的进来了。
她把两只胖胳膊分别搭在于冰和冯超的肩膀处,“陪客人到深圳,特意来看看你们,老板又不在?”冯超笑道:“不在,销注射器去了。”宋乔娅知道他是成心,也不生气,颇诚恳道:“我就是来跟你们透露信息的,第一,一次性注射器不让进口了,关税涨到百分之二百,第二,做针筒的聚乙烯也涨价了,水涨船高,珠海五毫升的注射器一支涨到七毛八。”于冰道:“你什么意思吧?!”宋乔娅道:“这还不明白?!你们没有必要火烧眉毛的卖呀,做生意要能压得起,那才赚得大。”冯超忍不住顶她,“那都压你那儿,你把包袱甩给我们,倒说起风凉话来了。”于冰也道:“既然你的市场信息这么灵,那你帮我们卖一点?!”宋乔娅赶紧摆手,没站一会儿就走了。
于冰对冯超道:“我就是想不通,老板怎么会交宋乔娅这样的朋友?”冯超卖关子道:“想不通吧,老板就喜欢交不起眼、能量大又暗恋他的人。我这是金玉良言,你回家琢磨去吧。”于冰呸道:“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冯超笑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
销注射器的事因为根本没有做过市场调查,所以根本就是没头苍蝇乱撞。于冰决定搭便车跑一趟珠海,先摸摸情况。
她去了珠海经济特区幸福一次性注射器厂,深感自己已经完全学坏了,脸都不红的编瞎话道:“我有一个客户想了解你们厂的产品,合适的话会大量购买。”想到仓库里的四百六十万支注射器,于冰觉得头皮发麻,鼻子、嘴涨出去好几尺,拚命调整才还原回去。
贵厂的业务部主任情绪高涨,口若悬河般地介绍情况。他们的年产量是二千五百万支,针头是日本进口的,所以贵六分钱,但平均价格低于广州,高于上海。
于冰忙问道:“是不是国内厂家竞争特别厉害?”主任道:“那倒不会,大家规模差不多,没有明显的优劣势。”于冰自作聪明道:“那就是跟进口注射器争?!”主任又说不是,因为进口的价格太贵,主要是跟乡镇企业争,“广东上了八家,浙江一个省就上了一百多家,质量一个比一个差,全是土法上马,没有针管拉延设备,就去医院回收使用过的注射器,卸下针管一消毒,安到新注射器上。他们是绝对的低价高回扣,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交谈中于冰还了解到,做针管的原材料不叫聚乙烯,而是一种无毒、无重金属的进口高压聚丙烯,并且根本就没涨价,也不知宋乔娅耍的什么心?!
消毒是用环氧乙烷,然后送卫生部门检查,乡镇企业居然在蚊帐里消毒,在蚊帐里怎么消毒?!
回到家里,于冰开始琢磨,又翻看营销方面的书,自打一次性注射器进了公司,于冰就一次性买进《营销策略》、《市场营销术》、《你可以说服任何人》等等相关的著作,实在是急用先学,争取立竿见影。
公司给杨三虎租了一套两房一厅的公寓楼,环境和条件都还不错,于冰现在是沾杨三虎的光。杨三虎的心情也渐渐明朗了许多,只是当公司的顾问实在是顾而不问,他虽是行伍出身,但也略有韬略,深知萧沧华给予的无非是一个名份,商场如战场,但毕竟不是战场,何况自己已是“尚能饭否”的年纪,真去指手画脚,反倒为难了萧沧华和于冰。所以他每天仍是写点记叙性的文字,散步,养花,打太极拳,身体也较从前好些了。
杨凯已经上小学,户口的事还在办理之中。
关于销售注射器的事情,于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参与竞争,幸福厂五毫升的注射器也卖到五毛七,以手上南韩的产品与他们争,在价格和回扣上想想办法,也还是推得动的。关键是决不能听宋乔娅的不确实的小道消息,无论如何得只争朝夕的卖,要不压仓扛利息是个问题,注射器的有效期一过那就欲哭无泪了。
第二天,于冰就去了蛇口联合医院,找到医务部器械科,当然是出师不利,不过拉上了关系,大家都在一块地面上,于冰觉得慢攻好过强攻,先联络感情,再瞅准缝隙,只要他们用一次性注射器,就一定能想办法说服他们。
回到公司,萧沧华让于冰去他办公室,开门见山,“你负责销售注射器吧。”于冰想都没想就于脆地回答:“不行,我不敢保证能不能销出去。”按照于冰的想法,揽了瓷器活就得有金刚钻,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能也不敢答应根本做不到的事。
想不到,萧沧华勃然大怒,完全没有过程,啪的一拍桌子吼道:“不干拉倒!你们谁都不管,我不用你们管!”于冰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个激凌,美云和冯超听见动静急忙冲进办公室,刚想劝一句,萧沧华冲他们去了,“没你们的事,这是工作!”
冯超拉着于冰就走。
在于冰的办公室,冯超对于冰道:“你刚才去了联合医院你不知道,老板找了几个人,其中包括顾海涛,谁都不愿意负责卖注射器的事,原来负责的老陈也知难而退,推说有病住院去了,你要是答应负这个责就等于给老板分了忧,他现在实在太难了。”于冰叹道:“我也不是不想替他分忧,可这事太难了,我应承下来做不好,这算怎么回事?!”
“你应承下来就会逼自己,人都是逼出来的,我觉得你能把这件事干好。”冯超的神情颇诚恳,于冰白他一眼道:“既然你这么深明大义,你怎么不干?!”冯超绷不住,露出被人戳穿之后才会有的那种笑容,“这他妈的是慢功出细活儿,又不是钢板战,来他个短平快,男人哪经得住这么磨啊,一家一家的哄,一家一家的缠……冰姐,就算你是拯救我和顾海涛,你也把这事先答应下来。”
于冰恨恨的瞪了冯超一眼,心里却充满悲壮之情,大有临危受命的迫肠荡气。她去了萧沧华的办公室,也是开门见山,口气邦硬地说道,“我试试。”
萧沧华重重的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打这以后,于冰就老是发呆,美云拿张报纸在她眼前搧呼搧呼,她也毫无反应。美云道:“你这是想老公还是想情人呢?”于冰无精打采的横了她一眼,“现在就是推门进来一个贾宝玉或者梁山泊,我也是问他们要不要注射器。”美云笑道:“可真是闹出病来了。”于冰苦笑道:“我这个人干不了大事,没出息……以后我就是有病也只吃药不打针,我看见注射器我发怵。”
脑瓜都快想爆了,杨三虎劝道:“你找大伙聊聊,打开打开思路,一个人闷着也不是办法。”于冰就召集大伙开会,萧沧华不在,自然是七嘴八舌,最后决定分片包干,地毯式轰炸,不过言明旅差费只能火车来去,住宿自理,尽可能的住在亲朋好友家。于冰叫海涛负责广东,这样他也可以在家住几天,与洪岩团圆团圆,自己去北京,山东,其他的人是全国各地哪儿都有,只要有亲戚朋友就奔那儿去。
北上之前,于冰先去了一趟上海,去开“全国医疗器械看样订货会”,时间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五日.于冰一个猛子扎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到客户就侃,对方插过队就侃下乡,对方当过兵就侃部队,一辈子没说过那么多话,主要是博得同情,以诚恳的态度打动对方。
不这样还真不行,订货会上的一次性注射器泛澜成灾,价格是三毛八至五毛五,厂家见了客户全跟亲爹娘一样,握了手就不再松开了。凭着稳重得体又略带一点优雅的谈吐和较高的回扣,于冰销出一部分注射器,另有人愿意承包一百万支,令她颇感欣慰。
一天晚上,于冰陪几个客户去吃宵夜,其实就是一人一碗菜馄饨,吃完之后回招待所,屋里除了同房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见到她,这个男人站起来,“是于小姐吧。”于冰点头道:“找我有事吗?”那人也很直爽,“我是北京手术器械厂的副厂长,我叫段义波,你就叫我老段吧。”他说他的客户都被于冰抢跑了,所以他今天非得见见于冰不成。段义波本以为于冰一定是交际花的形象,想不到她衣着朴素,头发也没烫,这首先就有了沟通的欲望。他说他们厂的一次性注射器引进的是西德八十年代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生产线,年产量五千万支,针头一亿个,但是这次订货会,他们只订出去两千支注射器,论质量谁都说他们的产品好,多次抽验都是无菌,无菌,无菌,但仍没有人订他们的货。“你们经营得太死。”这就是结论。
他说他也下过乡,是去内蒙,也当过兵,在海南岛,虽说走南闯北,又是北京人,可就是不会侃,见到生人不知说什么好,可他又在厂里负责生产、销售,心里别提多着急了。于冰也很同情他,道:“你们的回扣就不能再松动一点吗?”段义波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厂领导定的,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于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你看这个订货会,销一支注射器,好处费是三分,这是铁定的官价,你才给一分二,你说谁会订你的货?!”段义波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们也不是不想给高回扣,可是这条生产线投资就花了两个亿,投产以后发挥不出效益,已经亏损了上百万元,哪还拿得出高回扣?!”
段义波又道:“我们是国家医疗器械重点企业,眼看着工人日夜加班没效益,国家投进去的钱付之东流,你说我拿着两千支注射器的订单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
一习话说得于冰心急如焚,她本来就是侠肝义胆之人,现在更感到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自己多难,国家的利益不能置之脑后,一股豪情冲上她的心头,便对段义波道:“注射器不相信眼泪,从明天开始咱们并肩作战,碰上计较回扣的业务人员就给我,古道热肠之人就跟你签订单,这你该满意了吧。”段义波激动地双手握住于冰的手上下的摇,就是不肯放开。
在这次订货会上,于冰还意外地碰上了董桂兰,她还在军区总医院,当上了医务部主任。见到于冰,亲热的不得了,仿佛是多少年的好朋友,把于冰都搞糊涂了,也不好距人于千里之外。但她了解董桂兰的为人,心想,我就是再想卖注射器也不能跟这样的人开口,也就在董桂兰面前故作轻松,只字不提注射器的事。
董桂兰道:“于冰,我知道你去了太子党的公司,现在别人都争着抢着跟你做生意,将来我转业,说不定还要投奔你呢。”于冰知道她说的是老皇历,她一脚踏进商海,这水到底有多深,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但她根本不打算跟董桂兰过话,便淡然一笑道:“我们是落草为寇,你又岂能明珠暗投?!”
出乎于冰的预料,董桂兰主动跟她提起买一次性注射器的事,态度还不像是说说而已,“……我就不在这儿跟你签订单了,反正我很快要去深圳买核磁共振,顺便就把你的注射器买了。”于冰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也就给她留下了公司的电话号码。
上海的定货会刚上结束,于冰就直接买票坐火车上北京,一路上都在攻读营销策略方面的书,就像当年手拿一本《红旗》杂志坐火车南下治腿一样。
书上的理论接近空谈,于冰觉得在北京除了顶着寒风骑自行车之外,什么收获也没有,回深圳可以改行当运动员了。她又去了三零二医院,这是一家部队传染病院,照说应该有戏,然而,该院去年进了一批美国货,目前仓库里尚存四十万支。
三零一医院。
一连几年都是用邢台的货,因为价格便宜,质量也不错,才三毛钱一支,医院的年用量是五十万支。一些中小医院凡事效仿名牌大医院,也用邢台的货。部份厂家就亏本往三零一送注射器,像后宫三千佳丽一样等待候选,希望医院没准抽动哪根筋,也能屈尊用用他们的产品。
于冰手上六毛一支的南韩货就不用拿出来了。
在松霖家,每天晚上于冰都揉着腿肚子,自行车也是一修再修。不光是大人,连何小玉都会问:“于阿姨卖掉没有?”松霖喝斥她道:“于阿姨不卖,是注射器卖掉没有。”
北京共有一百二十多家医院,于冰挑出来八十家,准备跑一圈,不过她越跑心越冷,蹬车也是越蹬越没劲。
去不去首钢医院?于冰着实想了老半天,去吧,实在是太远,不去吧,又隐隐地感觉有希望。最后还是一咬牙,骑上了自行车,蹬着蹬着,两腿就像机器一样开始麻木的动作,仿佛天边都到了,首钢还没到。
那天是微雨加雪,可她额头沁出了汗珠,热气腾腾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她真解释不清自己哪来的这股劲?!只知道为钱为利她决不会这么于,可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总算骑到首钢,器械科的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凡推销一次性注射器、输液器者免谈,本院今年订货工作已全部结束。”于冰双腿一软,差点没坐在地上。但她仍强忍打击,推门而入。
屋里有三个人,正在吃午饭,家常菜的香味令于冰感觉饥肠辘辘,她看见办公桌的一只大茶杯,虽说布满茶垢,但茶叶已经完全泡开,颇为闲散慵懒的浸在浅褐色的水中,她像被敌人审讯多日的革命先烈那样,抿着于枯的口唇,恨不得将茶水一饮而进,当然她忍住了。
他们也同情她骑了那么远的路,头发、双肩都是殷湿的,还粘着雪粒,可是他们一年只用三万支一次性注射器,是江苏常熟的货,四毛六一支,无论如何是不需要了。
于冰开始往回骑,眼泪在毫无感情波动的情况下泉涌般的流下来。她知道这跟注射器无关,她只是感到孤单,偌大一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她,没有一副肩膀可以让她短暂的停靠一下。她不是怕苦,只是,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承担这份苦?
以前,还以为志西会牵挂她,怎么会这么傻?!
那段时间,海涛因为业务上的事经常要回广州,每次回来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叫住海涛,直言相向,“咱们铁不铁?”“铁。”“那就把你想跟我说的话说出来。”“我觉得吧……其实我也知道……你这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捞干的说。”“我真不知该不该……”“我再说一遍,说里面的核儿。”
海涛终于说了出来,志西另有了女人,年纪挺小的,好像是他饭店里的服务员,洪岩跟他说过,他自己也见到了,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志西会带那个女孩回家。
因为太没想到了,她显得张慌失措,抓住海涛只说了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他卖过血……”海涛忙道:“抗美你没事吧。”以往海涛早已改口叫她于冰,突然这样说,于冰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冯超正在外面跟美云耍贫嘴,听见于冰的哭声简直大吃一惊,和美云闯进于冰的办公室,又是眼睛、嘴巴齐刷刷地张着。
海涛一副闯祸的样子,冯超质问他道:“你在这儿于什么?!”海涛瞪他一眼还是劝于冰冷静,冯超揪住海涛不放,“到底什么事嘛?!”海涛火道:“你就别问了,反正不关你的事!”于冰拨开他们俩,哭着跑了。
这件事也的确不是空穴来风,那年志西去了浙江一带,虽然没有把潘姨请回来,但潘姨把佛有缘的制法告诉了他,又一点一点教他做,潘姨的眼睛得了白内障,做这些事很慢,一半靠摸,志西足足住了半个月,最后给潘姨留下五千块钱治眼睛。走的时候,潘姨还哭了。
佛有缘确实一跑打响,志西的饭馆装修的并不富丽堂皇,门面也不如星级酒家,但门口总是停着一排靓车,都是有钱又附庸风雅者慕名而来。志西便把饭店的名子改成了“佛有缘”,还去注册了商标,从此大展拳脚,真金白银滚滚而来。
一个人有了钱会变成什么样?这是别人和自己都无法估计的。对于志西来说,他最痛恨的就是自己多愁多病的身。原来没有钱,欲望可以降到很低,只求少犯病能多活几年,但有了钱,欲望就开始与日俱增,听说这两者成正比,只不过有的人用于挥霍享受,有的人用于再生产,均是为了实现自我。
志西倒不见得会大肆挥霍,过去过过有权的日子,现在有钱的感觉更好,更直接。他不会乱花钱或莫名其妙的慷慨大方,以免一不留神失掉了这种感觉。天下有能耐的人多的是,怎么会让他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一夜暴富?!他太珍惜这个机遇了,比其他人更拥护改革开放。
钱是用来弥补人生缺憾的,志西不会当守财奴,何况他的身体不知哪天就会让他倒下,又没有一儿半女,要那么多钱干吗?!该花的时候就得花。志西觉得自己在情感方面是一片沙漠。抗美这个人作为女人有点太要强,太有主见了,两个人几乎没有过值得回忆的幸福片断,总是争吵,后来不吵了那就更糟,对方变得完全可有可无。至于说到抗美为他所做的一切,可惜志西从小受宠,他不大看重别人的付出,似乎这一切理所当然。
当然他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女人,在这方面他其实挺自卑的,废了“武功”,还有什么资格进风月场呢?!后来饭店里招服务员,喜欢用价格低廉人又老实的内地打工妹,其中有一个四川绵阳来的女孩名叫黄豆,人乖巧的不得了,性格一点不麻辣,干起活来勤快,话也不多。开始,志西没事的时候就爱逗她,“黄豆,你要是有几个姐姐肯定叫红豆。”黄豆认真道:“我有个姐姐叫眉豆。”志西道:“要是有个妹妹就叫绿豆。”黄豆道:“我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弟弟叫豆官,我出来打工就是为了供他上学。”
渐渐地两个人就熟了,熟了黄豆也很乖,不会蹬鼻子上脸,对志西仍旧听话、恭敬。志西原没把黄豆放在眼里,后来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放松,人也凭添了一股英雄气,尤其是黄豆的顺从,颇和他的心意。
他把黄豆带回家,可能是女孩年轻细嫩的身体比较容易刺激他的情欲,他居然奇迹般的恢复了“武功”,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武林高手,且每次相隔的时间较长,但毕竟是可以做这件事了,这颇令他喜出望外。很快,他就叫黄豆不要上班了,花钱送她去培训班,先学文秘,再学管理,这样跟着他也算有个交待。
离婚他就还没考虑,不管怎么说,做老婆,抗美还是最佳人选。只是他们两个人性格不和,各立山头,不仅没孩子,甚至无性事。抗美去深圳以后,关系越来越松散,他从江浙一带回来,就听群英说抗美把父亲和杨凯都接走了,志西最讨厌抗美逞能,可又管不住她。现在身边有了黄豆,他就打消了改变抗美的念头,觉得这样保持现状未必不是一种生活方式。
有了黄豆,志西就更专心经营饭馆了,他想扩大“佛有缘”,再装演的气派一些。同行都劝他找风水先生来看看再定夺。于是他花钱、托关系,有些大公司请香港的风水先生看风水,顺便到他这儿走了一圈,吃顿饭。走时跟他说,目前这个规模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扩建,会动了财气,现在这里聚财是够了,关键是守。志西一时就打消了扩建的念头,生意照样财源广进。
抗美知道了志西另有女人的事,在深圳哪还呆得住?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往广州赶,到广州正是静悄悄的上午,她在家门口伫立良久,想象着可能映入眼帘的几种状态,真想扭身离去,她这算什么呢?她不是一直都在希望与志西分开吗?这种结果最好,不用她跳出来费口舌,可她为什么还痛苦呢?她深感自己是太普通太平凡的女人,一旦面对猝然降临的变故,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她小心翼翼的用钥匙打开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她来到自己和志西的房间,一切如故,真是“春梦了无痕”啊。她仔细翻了翻衣柜,终于翻出了一套女人的睡衣和一双碎花毛巾拖鞋。
她把它们扔在床上,它们也只好听任发落地摊在那里,睡衣是淡粉色的,棉布已被洗的相当柔软,她突然觉得跟志西大闹一场很没意思,她其实已经不爱他了,只是她希望他报答她而已,觉得整件事对她太不公平,其实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你当时没有离开志西——在他最困难的时刻,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能要求志西也这么珍惜、看重这点,如果他果然淡忘了,你又想从他那里讨回什么来呢?!
这么些年来,他们的确是不幸福,只不过她没想到是这种了结方式,但如果结果一定是了结,方式不同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到傍晚志西回到家里,于冰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和了,她对志西说道:“我们离婚吧。”这话说出口倒也令她释怀,今非昔比,志西现在有钱了,身边又有了女人,她说这话就不会感到沉重,以前她无论多少次想说这话均开不了口,她见不得他病魔缠身,贫困潦倒,现在可能是时候了。志西看见床上的睡衣、拖鞋,也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两口子沉默了好一阵,志西忍不住抓住于冰的手,眼睛突然湿润了,“抗美,你原谅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你对我好,救过我的命,这些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会把一半的财产给你,让你活得没那么累……”
于冰没有说话,她把手从志西的手中抽了回来,平静道:“总之你把文件拟好,我会回来签字的。”说完,她匆匆地离开家门。走时,她还听见群英在责问志西,“抗美怎么不吃完饭再走?!”
当时她还颇有一种悲壮心情,可现在,她在北京的大马路上蹬自行车,软弱的只会哭、哭。她想她不能这样去松霖家,人家够不容易的了,住在那里添乱,还去用坏情绪影响人家,她就是再难也得自己挺过去。
想到这里,于冰机械地下了车,不管有人没人,先在人行道上推了一会儿,见到路边有几张石凳,旁边的灌木全部成了干枯的枝杈,一团一团的似乎已没有生命。于冰把围巾解下来,掸了掸石凳上的细雪,垫着湿凳子坐下来,天空是灰濛濛的,很快就要暗下来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倒是可以配衬她的心境。她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她决定不再克制自己,很想哭出声来,终于忍住了,用心哭吧,拼命的流眼泪,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一些。
伤心够了,她也没有马上走。怪不得心脏停止跳动人就会死,人心不仅重要而且奇怪,它可以哭泣,又可以在痛苦中收拾心情,等到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她才重新骑上自行车。
骑到北皇城根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习惯的看了看冀中设立报摊的那个位置,希望那里空无一人。但冀中陈旧的大布伞还撑着,冲北的方向支着塑料布,大概是用于挡风,报刊仍旧摊在推车搭起的木架上。冀中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缩着脖子呆坐。
于冰推车走了过去,“你也是,没卖完倒是吆喝啊。”一边把车支上,“晚报还有多少?我帮你吆喝!”冀中见是抗美,忙道:“晚报卖完了。”于冰不解道:“那你不敢紧回家,在这儿挨冻!”冀中支吾道:“也没什么,我就想自己呆会儿。”于冰鼻子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和冀中一块收了报摊,慢慢往家走。
不管是谁的家,家总是温暖的,令人想往的,小玉站在院外的胡同里等着他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跺脚。
见到爸爸和于阿姨一起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拉着他们进屋,松霖正在往餐桌上端菜,笑道:“我还怕你们早回来,我今天为学生找工作的事耽搁了,这不刚把饭做好,妈和三姑都说饿的不得了。”小玉又道:“于阿姨卖了没有?!”于冰对松霖笑道:“今天没卖多少,十万支吧!”松霖惊呼道,“十万还少!我们应该开香槟了。”小玉道:“哪有什么香槟,只有果茶,还是姥姥他们单位慰问她的时候送的。”松霖道:“那也行啊,拿来喝吧。”小玉翻出果茶,放在餐桌上,又道:“我得告诉三姑奶奶去,说于阿姨今天卖了十万支注射器,让她高兴高兴,她也惦记着呢!”说完飞身向姑奶奶的房间跑去。
于冰对松霖苦笑道:“看我把你家给搅和的……”松霖笑道:“怎么学客套了,说这么酸不溜叽的话?!”冀中也道:“你来了,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三个人一块喝果茶,冀中和松霖夸于冰,“还是那么能干!”于冰微笑着跟他们两口子碰杯,毫无疑问,酸甜的果茶到了她嘴里就变得苦涩难咽。
调到深圳军办企业“伟克药业”来工作,杨志高心里并不情愿。
伟克药业是总后出资办的,投进去不少钱,引进的是国外现代化流水生产线,但出于各种原因,企业负债累累,换了三任领导班子也还是收效甚微。志高当时已是装备部副部长,点将点到他头上,他说我是汽车兵出身,去搞什么药那是外行中的外行。领导说,只要不忌贤妒能,专业人员可以聘嘛。现在别说军队,就是全国,懂得企业管理的干部也是一样出现断层,我们也是拉不开拴了,但凡有人选,也不会赶着鸭子上架。
志高来到深圳,看见自己要管的是一帮老百姓,自己也文职了,他是当惯了正规军,这么军不军民不民的,心里着实别扭。
当然,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情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也是憋着一股劲到这儿来的。
公司本部在深圳市里,但药厂在保安,志高做了简单的安顿,就到厂里调查、了解情况。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志高决定先把所有的问题都记下来,再想办法看看如何解决。厂里的工人对他的到来反应冷淡,仅有的一点热忱早已在连换三任领导班子中磨得荡然无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了伟克,成了铁打的伟克药业,流动的外行老板。志高发现,一些职工上班睡觉,有的人随意脱岗,违章作业更是司空见惯。
志高心想,我不懂业务,难道还不懂怎么抓纪律吗?!他从严格劳动纪律着手,住进厂里,亲自抓考勤,订出奖罚制度,许多工人颇不以为然,“奖金发不出,还想我们怎么干?!”“厂里没效益,光纪律严明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要拉去打仗的。”志高得知以后非常生气,他召集全厂职工开会,说:“我们就是在困难的时候才要同舟共济,如果大家都破罐子破摔,伟克还有什么希望?!不错,我们不是要拉出去打仗的,但我们是军办企业,沾上这个军字就要守纪律,就要令行禁止。谁如果说受不了,可以到我这里来辞职,不辞职违反劳动纪律严重的,我可以开除你。我这个人怕有学问的人,怕讲道理的人,还就是不怕玩命来报复我的人,所以我再重申一遍,劳动纪律,各个车间的车间主任都负起责任来,出了问题我找你们算帐!”
工人们只看过杨志高谦和的一面,想不到他也有铁面无私的另一面,倒也不失为一种威慑力。
但志高心里很明白,企业的负债、没效益是真正的病根,这个问题不解决,严明纪律坚持不了多久。
志高找到厂长老李,这人特老实,在部队时就是技术干部,转业来到厂里,喜欢闷头于活,工人们都不怕他,特别是青工,都敢跟他拍肩膀、称兄道弟。志高向老李了解厂里职工队伍的素质,出乎他的意料,一点都不低:本科生一百零九人,博士生、研究生二十人,各类专家型技术人员四十三人。但老李是个实干家,却不是一个精于现代企业管理的组织者,所以高文化层次的队伍也很难发挥作用。
志高开始找知识分子谈话,他们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人很明显的表现自己,贬低别人;有的人则是牢骚满腹、愤世嫉俗。谈的人是不少,倒把志高弄得一头雾水,而且他对小知识分子颇有一种失望情绪。
郭君虹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她只是普通的本科毕业生,人长得不漂亮倒有几分书卷气,唯一的优点是皮肤白皙,但因为个头不高,又总是短打扮——T恤或格子衫配牛仔裤,看上去不怎么起眼。
但是她说话条理清楚,而且极少谈自己,谈自己的怀才不遇或待遇和困难。对杨志高,她不是把技术问题专业化,对不懂制药的人故弄玄虚,而是深入浅出,先把问题说明白,她的话一下子就把杨志高吸引住了。
郭君虹说,一九八八年底,伟克花费巨资从国外引进了两套主要的装置,分别是山梨醇和维生素C生产线,从装置、试车到现在,山梨醇生产线尚能运作,维C线折腾到现在也无法正常生产。这条维C线引进的是瑞士一家小公司的生产装置,这家小型工程公司只有几个人,试验成果也仅限于实验室里,当时的公司领导在去了一趟欧洲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维C线试车不成功的情况下,支付了外商工艺设备的全部货款。志高心想,就是把前任领导的问题揭出来,严肃处理,对改变伟克的现状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但小郭显然已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按设计要求,山梨醇的年生产量是一点五万吨,药用级维C五千吨,这两个高附加值产品的销售,将占全厂总销售的一半以上,现在一条腿病了,主要的生产装置失去平衡,咱们厂怎么能不亏损呢!可是现在前任领导都不知到哪儿去了,但总还有另一条路,向外商索赔。”
这句话让杨志高的眼前灵光一闪,第二天他亲自去了深圳的一家高级律师楼,打问这个官司的难度。律师坦言道:“很难,这是一起国际仲裁案,如果想打赢,保险的办法是请香港的皇家大律师,这要花很多的钱。”杨志高道:“如果我们能打赢官司,这钱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可以说,杨志高在深圳,脚跟都还没站稳,别说香港,就是市里,也是人生地不熟。但他还是想方设法通过武警系统与香港高院取得联系,希望得到他们的协助,即便是在当时,因九七临近,冷漠骄傲的香港高院也不得不顾及中方军办企业的一点面子,何况还有武警这块大牌夹在中间。案情很快就有了回复:瑞士的那家小型工程公司已被兼并,所有的技术已经全部被买断。
也就是说,被告消失了。
杨志高又一次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这时,章小毛带着五一来到了深圳。这固然给志高的生活带来了安定的温暖,尤其志高非常地喜欢五一,天伦之乐对于公务繁忙,重压之下的他无疑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但同时小毛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和烦恼。
小毛对深圳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首先是大三房一厅让她住得自在舒服;其次是告别了数十年如一日的夜班,上了年纪的女人干夜班不仅辛苦,而且毁容;另外还有最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在医院时,谁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何方神仙,即便知道也觉得志高是一颗遥远明亮的星星,跟谁都没什么关系,所以小毛得不到任何实惠。现在就不同了,她无论是去公司还是到厂里转转,见到她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奉承她的话像唱歌一样优美动听。
但是不久,小毛就听到了关于志高的风言风语。
厂里的人告诉她,志高喜欢上一个女大学生,最有力的证据是志高经常和这个女大学生在一起,并且准备把她从技术科调出来,出任分管生产的副厂长。
如果说这番话还未打动章小毛的心,那么有一个情节意外地成为这件事的更有力的佐证;小毛来到深圳之后,志高坚决要她脱军装,并不许在伟克无论是公司还是工厂里工作,自己去人才交流中心或想办法找工作。这简直是有悖天理,谁这么大年纪能在深圳找到特别合适的工作?深圳的特点就是年轻,是年轻人的乐园,理想释放地。再说,小毛过去又不是家庭妇女,这么老的护士,见过的病例比新医生还多,当个厂医也是绰绰有余。志高死都不让她留在伟克,她不能不怀疑他的真正动机。
按照志高的说法,他觉得两口子在一个单位会影响工作,尤其他又是一把手,万一自己家人的事处理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另外,厂里本来就没效益,还有人想把自己的亲属调进来,理由就是讨饭也要用金饭碗,或者先在厂里立住,再想办法骑驴找马,所以志高要带这个头,老婆来了也自谋生路。
这样一来,公司里的某些领导的亲属请调报告也不好送到杨志高的办公桌上,等待他签名了。
结婚这么长时间,小毛一直都有些害怕志高,按说她也是个厉害角色,然而这世界上的事是一物降一物,固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却有无缘无故的听命与服从,仿佛前世是谁欠了谁的。关于志高和大学生的事,小毛当然不敢面对面的质问志高,但心里实在有些放不下。
她随便找了个由头到厂里去转了一圈,专门去技术科见到了那个大学生郭君虹,觉得她长得不算艳丽,但一看就是那种颇有心计的女孩,比花瓶更难对付。
晚上,志高回家吃饭,在饭桌上问小毛找工作的事有没一点眉目了?小毛道:“哪那么快啊,你是没看到人才交流中心那个乱劲,幸亏我是在深圳落上户口的,优先考虑,那也就是填几张表格,让回家等电话。”志高道:“本来我是该陪你去的,但公司和厂里的事特别多,你就自己抓紧点。”小毛道:“我也不是特别着急,在医院的时候,一个人又上班又带五一,真不知怎么过来的,趁这个机会也喘口气。”志高没说话,五一用揭发的口气对爸爸说道:“妈今天去了理发馆,还作了美容。”
小毛的脸刷一下红了,骂五一多嘴。其实女人进这种地方完全不必脸红。只是小毛从厂里回来,忍不住对镜端详自己脸上的皱纹和略显松驰的皮肤,越发觉得难敌小郭这样的对手。又想到自打来了深圳,志高就没有认真跟她亲热过,总是很晚才回家,然后倒头就睡。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重视一下渐老的容颜。
被五一这样一说,倒好像把她的全部想法都揭穿了似的,好歹她也是个好强的人啊。
志高这才发现小毛的头发重新烫过,脸上的皮肤出现了少有的红润,“嗯,好像是精神一点了。”他口气平淡的说。然后放下碗和筷子,擦了擦嘴,开始打电话谈工作上的事。
临睡前,小毛洗了澡,换上新买的半透明的睡裙,颇有些不自在的进了卧室。但她并没有引起志高的注意,他仍合衣躺在床上,双手垫着脑袋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想什么呢?”“没想什么。”“我这条睡裙的颜色好看吗?”“好看。”“你都没看就说好看。”志高没说话,从床上弹了起来,“不行,我得到厂里去一趟。”说完就要走,小毛气道:“你这么晚到厂里去干吗?惦记什么呢?!”志高理也不理她,开门走了。
看见自己香啧啧的,半透明的坐在床上,丈夫却唯恐避之不及,小毛心里又羞又恼,她悲愤的想到,再这样下去,这个家非散架不可,她不能再瞻前顾后了,要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才行。
志高来到厂里,找李厂长和一系列的业务骨干连夜开会,其中也包括郭君虹。志高说,最近有几家中介公司找到我,说日本五田、瑞士罗氏和其他几家外国公司,都有意出资买断我们伟克药业,办法是五年之内,每年投入一亿人民币的资金,对伟克药业实行控股,但不承担原有的债务。我想来想去,这算不算是我们公司的一条出路?!
在场的专家和技术骨干顿时议论纷纷,对合资极有兴趣,认为这是伟克药业的强心剂,如果能行,也许伟克就能走出困境。志高道:“没有不要钱的午餐,我们看好的事,那他们图的是什么?!总不见得是国际无私大援助吧?!”一位年老的专家说道:“日本五四、瑞土罗氏都是操纵世界维C市场的大公司,一亿人民币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用这么少的钱就能控制伟克药业,对他们垄断世界维C市场总有好处。”另一位专家说道:“我们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那么远了,先借助外资的力量让企业站起来,总这么亏损,谈垄断问题实在有点可笑。”
大伙最终达成共识,不妨走一走与外商合资这条路。志高叫几位资深专家连夜起草有关文件,他将汇总几家国外公司的详尽资料,亲自跑一趟北京。
当志高乘坐的波音747客机拉到一万二千米的高度,进入飞往北京的航线时,于冰正在拥挤不堪的北京火车站,准备乘火车去济南,松霖和冀中都去给她送行。
北京的销售情况依旧不顺,万般无奈,于冰又去了一趟南苑医院,签下了五毛钱一支注射器的订货单,这是她咬牙决定的,一分钱没挣,只当减仓和替有效期着想吧。
她又去了协和医院,老的像古堡一样的办公楼,一个又老又瘦还咳个不停的科长像守墓人那样发出嘶哑的腔调,“南韩的注射器不行,针头太软。”像是跟友谊医院攻守同盟了一样。
石景山医院,每月只用几百支,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谈;铁指医院,只有六七十个病号……
于冰觉得自己都快得心脏病了,她躺在松霖家的大床上,在黑暗中圆睁着眼睛。本来正常的情况下,心脏的跳动是应该浑然不觉的,但她分明感到胸口咚咚直跳,跳得她心慌意乱。她真后悔不应该耳根子软,听了冯超这家伙的鬼话,在老板跟前应了卯。现在可好,自己成了骑墙之势,下面该怎么办呢?
直到半夜她也没睡着,她想起了段义波,立刻蹑手蹑脚的下床翻电话本,看到底记没记他的电话,她紧张地翻着,终于让她翻到了,她松了口气。
第二天她给段义波打电话,还好他没出差。在上海的时候,段义波跟着于冰,总算又签出去一部份注射器,他承认欠于冰一个人情。于冰在电话里把自己碰壁的遭遇简单说了说。段义波想了想道:“于冰你知道,我的仓库里还有成箱成箱的注射器呢,但你都到北京来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信息,七一一医院的院长这两天要搬家,本来我想找两个年轻人去的,还不是想让他买我的注射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吧。”他在电话里告诉了于冰院长家的地址。
几年之后,于冰想起这件事,还庆幸当时没有搬家公司,否则真是想当驴都找不到磨盘。
松霖下班回家,于冰跟她商量道:“我要借用你们家冀中一天,别卖报,帮我办点事。”松霖慷慨道:“借,你随便借,不还了都没问题。”于冰笑道:“别嘴巴硬了,我要是真不还,你就该哭了。”松霖红了脸,像小姑娘似的笑笑,于冰心想,松霖的纯真,就是成了老太太也无法改变,可能她就是这一点打动何冀中的吧。
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松霖道:“我再给你派两个学生,都是大学生运动会上拿名次的。”
一伙人像打狼似的去了院长家。院长还真在那发愁,想推辞,一看这几个棒劳力,着实的能派上用场,也只好顺水推舟了。松霖班上的学生,觉得班主任就跟亲娘似的,不知该怎么报答她好,现在能为她帮忙,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劲。冀中和于冰是插过队的人,这等事那还算事吗?穿了一身劳动布,眼里到处都是活儿,院长夫人对他们简直是太满意了。
应该说院长是个好人,老实人,他按照五毛六的价格,叫药房主任要了三万支注射器,心里就特别别扭,老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就差没说自己晚节不保了。直说注射器太贵,我们从来不用这么贵的东西。于冰被他说的脸上的干笑都僵那儿了,还是年轻的药房主任会宽院长的心,“您老就别这么想不开了,钱是多花了一点,可是能预防传染病啊,您想想,治疗一个肝炎病人,国家得花多少钱?!”
院长无动于衷,于冰差点冲上去,握住药房主任的手叫一声,“同志!”
买卖总算是开了张,虽然数量微小,但于冰心里还是很高兴。她打电话给段义波,非得叫他到松霖家吃顿饭,段义波说不用客气了,于冰不干,好话说了一大箩筐,还说要去厂里接他,段义波没法推辞,只好答应了。
这一天是于冰去买的菜,活鸡活鱼,和松霖一块在家里大烹大炸,冀中去买来了啤酒,全部给冰镇上。
松霖的妈妈走过来说:“你们忙什么呢?!是不是给我过生日啊?!”冀中没遮拦道:“上个月不是刚给您过过吗?”“什么时候给我过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松霖忙道:“没印象咱们再过,您别着急,过几天就给您过。”
母亲走后,松霖埋怨冀中:“她说过的话自己就忘了,你跟她认真什么?!”冀中对于冰道:“她妈妈是得了脑萎缩,连累的我都痴呆了,对人的正常反应越来越迟钝。”松霖也对于冰道:“他跟我们家的人住一块,也真难为他了。”于冰便对冀中道:“别不知好歹了,你看松霖多心痛你。”
天色晚了,于冰和小玉在胡同口等段义波,约摸一刻钟的工夫,段义波骑辆破自行车来了。
寒喧了一阵,大伙落座。于冰拿起酒杯,对段义波说了不少感谢的话,然后先喝为敬。接着就是给段义波一通挟菜。酒过三巡,大伙的话也开始多起来,因为四个人全当过老插,所以聊起来特别投机,开心的时候大笑,感慨起来也是红着眼睛。
饭吃的差不多了,于冰带段义波参观松霖的家,又介绍松霖生病的母亲和瘫痪的三姑,段义波是个嘴笨心不笨的人,回到餐桌上便对于冰道:“你这哪是请我吃饭?!你,这是带我来开现场会,说吧,有什么事。”于冰笑道:“没事,说事就俗了,你不是帮我买掉注射器了吗?!”段义波道:“你只卖掉三万支,又不是三十万支,我也看出来了,你没什么酒量还拚命喝,有事你还是说吧,能办的我一定办。”于冰心想,她就等段义波最后这句话了,于是提出来,叫老段在厂里给冀中找个事。
这还真把段义波难住了,半天没说话,冀中和松霖原不知道于冰有此意图,所以也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