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意孤行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到二月十六日,在中国的对外开放艰难行进之时,邓小平同志亲自出马,先后视察了广州、深圳、珠海、厦门和上海。回到北京后,他对中央、国务院的领导同志发表重要谈话,“我们建立经济特区,实行开放政策,有个指导思想要明确,就是不是收,而是放。”他还在深圳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当然,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历史已进入一个新纪元,他们还在惯性的生活中猜测,张望,人云亦云。只有极少数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能够成为春江知水暖的鸭子。

多少年后,当人们回望这一时刻,成功者庆幸,失败者懊丧,更多的人可能是为自己长时间在黑暗中摸索而叹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尤其中国的事,别说先见之明,能够判断误差小一点已称得上神仙转世了。后来有一首人人传唱的歌叫《春天的故事》,可在当时的经济特区,却是秋风萧瑟的。

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资本主义已经全面复辟了。

五月的一天,广州已经有了一种隐隐逼人的闷热,花园酒店国际会议厅里,贺喜的花篮鲜花怒放,娇艳欲滴,席间的高脚杯酒液摇曳闪烁,仿佛美女石榴裙舞动时的下摆,被称为靡靡之音韵时代曲浅吟低唱,有着安定、抚慰人心的韵味,在场的主人、嘉宾均是西装革履,浓抹重彩,一派兴盛景象。

康华南方公司在这里举行正式挂牌成立的酒会。

公司总经理赵继鹏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边应付着前来给他敬酒的人,一边张罗着叫重要的客人和关系户吃好喝好,而他自己早已成了红脸关公,额头一层细汗。

不用说,赵继鹏是有背景的人,北京的高干子弟,人长得敦实,五官端正,理一个寸头,笑起来显得分外豪爽。相比之下,主管进出口业务的副总经理萧沧华,神情漠然,不苟言笑,透着一股冷峻。

萧沧华也是北京的干部子弟,只不过他爸爸是很一般的,自己骑自行车上班的司局级干部。一九六六年他为了不插队,到北京郊区峰丰煤矿当了井下工,很吃了一点苦,一九六九年他参军到广州军区当兵,是杨三虎蚂蚁一般士兵中的一个,经过艰苦的摸爬滚打、军事训练,他成为一名优秀的侦察排长,塔山英雄团某连副连长,后转业做过一些地方工作,唯独没有经过商业训练,但凭着他的善于学习和聪明才智,业务很快就上升了。由于康华的背景,生意一开始就做得很大,进出资金在上千万,这便铸成了萧沧华沉稳、大器的风格。

坐在萧沧华左右手处的分别是港商高飞和胜宏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宋乔娅,两人都是本地的干部子弟,高飞是省委大院长大的,先是被外派到香港的中资机构,羽翼丰满之后便留在香港,拿了单程的身份证,他少年老成,生意做得大却不张扬,照说他这样的新贵是最容易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但他却保持了凡事低调的品格,这也是萧沧华最欣赏他的地方。宁乔娅的父亲原来在中南局任要职,这个女人满脸横肉,声色厉练,是个不得了的角色,萧沧华觉得跟她合作比较安全,不会让人浮想联篇。

萧沧华,已婚,爱人王玲是某档案馆的保管员,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温良恭俭让,不仅能像整理档案那样料理家务,同时话少。在需要她沉默的时候她能像保密文件那样一言不发。他们的儿子萧今,已经读小学了。

逢是人多热闹的场面,萧沧华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此时他也只是礼貌地向高非和宋乔娅举杯示意。

这时赵继鹏拿着酒杯过来,敬完一桌的客人,便顺势搂住沧华的肩膀,两人很自然地离席,继鹏悄声道:“你坐在这里纹丝不动,倒像总经理似的,我是满场子的张罗……”沧华张了张嘴,继鹏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可咱们公司就三个人,回头‘穿帮’了,谁还相信我们的实力?”沧华道:“我们公司本来就有实力嘛。”继鹏道:“那是总公司,不是咱们南方公司,你赶紧到别的桌上转转,这些人可都用得着。”萧沧华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赵继鹏去敬酒。

也是五月的一天,章小毛给正在药房上班的于抗美打了个电话:“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饭。”抗美笑道:“什么名目啊?”小毛道:“这还要什么名目!也就是志高来休假了,说是要给五一补过生日。”杨五一是小毛和志高的的宝贝儿子,今年刚三岁。抗美犹豫道:“我就不去了吧……”小毛道:“你这人真是,又不让你送礼,你怕什么!下了班就过来啊。”不等抗美说话,她已收线了。

抗美挂上话筒,发了一会儿愣。

抗美其实不愿意见志高,那年从越南回来以后,她就病倒在家中。志西的气真长,对她仍旧十分冷淡。那天傍晚,她吃不下饭,一个人躺在卧室里。后来听见客厅里像来了客人,一阵寒睻之后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先是志西和客人聊,后来志东和群英回来,更是大呼小叫的,亲热的不得了。嫁到杨家这么久,除了程天牧叔叔,家里几乎没有一个客人,后来程叔叔工作忙,也不大来了。

过了好一阵,抗美忍了又忍,还是得披上衣服去上厕所,路过客厅,她愣住了,来人竟然是杨连长。

志西给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爱人于抗美,这是我堂哥杨志高。”

早在志西介绍之前,志高已经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抗美迅速地冲他点点头,便离开了。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了抗美青白的脸,乌青的嘴唇,凌乱的头发,仿佛古堡幽灵。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不是她对志高有什么想法,毕竟她还年轻,她不希望自己像鬼一样碰上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

后来志高回到部队,曾给抗美来过好几封信,他关心她,询问她的情况,他说他们既然是亲戚,就一定能成为朋友。但抗美一封信也没回。这是因为,她已凭借女孩的直觉,从志高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没有缘由的,执意的情愫,而她还没有开放却已经败落了,加上小毛跟她说了很多次,志高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对象,她作为小毛的朋友,何必不成人之美呢?

小毛跟志高结婚的新房是抗美帮忙布置的,在家属区两排平房中靠后面那排的一间。那天,小毛去买酒买糖了,抗美穿着旧军衣,头上裹着白毛巾,站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地往墙上刷石灰水。这时志高风尘仆仆,拎着旅行袋进来了。

四目相望,两个人又愣住了,抗美心想,我怎么总是形象最恶劣的时候碰上志高,志高万万没想到,一来就见到了自己最想的人。抗美道:“小毛很快就回来,你先喘口气吧,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志高道:“小毛在电报上说了是几栋几号房。”停了一会儿,志高又道:“这活儿哪是你干的,赶紧下来吧。”边说边挽袖子,抗美笑道:“我特像偷地雷的吧。”说完跳下凳子给志高打下手。

刷了一会儿墙,志高道:“你好吗?”抗美迟疑道:“还好吧,你呢?”志高生硬道:“不好。”抗美道:“怎么了?”志高盯着白墙道,“我喜欢的人已经结了婚。”抗美傻在那里,她不相信志高会说这么大胆的话,要知道他们从来没有互表心迹,甚至都没有通过一封信。

抗美严肃道:“扬志高,我希望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志高没吭气,从凳子上跳下来,提着石灰桶与抗美面对面站着,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可以看清她精致的鼻子和浓密漆黑的睫毛,还能闻到一点淡而又淡的幽香。他轻声说:“这是真的抗美,你可能不相信,我答应跟小毛结婚,其实是为了经常能看到你。”抗美惊疑地瞪大了眼睛,终于,她扭头跑了。

几天以后,抗美推说有事,没有参加小毛和志高的婚礼。为这事小毛一直耿耿于怀,怨抗美不够意思。

大部分的时间,志高在部队上,到处去执行任务,还是天南地北的跑。抗美经常会去小毛那,说说话,但志高一回来探亲,小毛怎么请,抗美也不大去她家,小毛道:“我们家志高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抗美笑道:“一年就回来一次,好好亲热亲热吧。”小毛叹道:“老夫老妻的,什么亲热不亲热,志高哪点都好,就是没什么情调。”抗美道:“哪有钱书明有情调?”小毛用鼻子哼一声道:“提他干什么?死乞白赖跟莉莉结了婚,还不是天天吵架。”抗美道:“哪有夫妻不吵架的?我倒听说钱书明特听莉莉的,星期天莉莉要是值班,他还打电话到科里去请示,家务活儿都干完了还干什么?晚上还去送宵夜,都挺羡慕慕他们。”小毛恨道:“没见过比钱书明更贱的人了,哪还像个男人!我们志高是有点大男子主义,我还就喜欢他那个劲儿!”见抗美抿着嘴乐,小毛有一种被人窥中心思的懊丧,不觉冷笑道:“你瞧着他们眼热了?可别像钱书明对莉莉那样对杨志西啊。”抗美放下脸来,不快道:“说说笑话,怎么就扯上我呢?”

然而这个话头,也着实触动抗美的心事。

从越南回来大病一场,也真让马主任说中了,抗美得了习惯性流产,连着两胎都挂不住,化验单一呈现阳性,躺在床上连咳嗽都不敢,还是流了。为这事志西颇为气急败坏,他本来那方面就弱,后来又病了一次,真如群英所说,性功能好像一点都没了。他终日阴沉着脸,不搭理人,小两口开始冷战。

开始抗美还没有特别在意,想着志西有病,又没有正式工作,加上自己怀不住孩子,肯定心情不会好。所以尽量体谅他,哪知越是忍让志西脾气越大,有时几天不跟她说一句话。抗美内心也觉得委屈,她对婚姻的要求已经是最低最低的了:能有个人说句话。现在连这一点都没指望了,她两次流产清宫,身体也很虚弱,一个人赚钱两个人花,她也需要关心和爱护,总不见得你杨志西跟我结婚还亏了吧!这样一想,也没有问寒问暖的精神了,志西没话,她就更没话。她还真羡慕那些吵吵闹闹的夫妻,不像他们,都不说话,好像看谁憋得过谁似的,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志东厂里开始有人嫌挣钱少,办了劳保,租个两房一厅的农夫车在友谊商店门口等着帮人运大件,如冰箱、彩电什么的,那时谁从国外带个指标回来,挺不得了的,还兴捣卖指标,但不管谁买到了便宜货,都得往家运,价钱方面是根据路的远近两个商定;另外还有人干脆停薪留职,跑到北方捣衣服、手表什么的。保卫处有个复转军人跟志东挺谈得来,跑来找志东商量合伙开个小吃店,卖炒粉粥品一类,因为街面房现成,资本也小,先干起来再说。群英死活不同意:“我深圳都没让你去,还能让你去开小吃店,你一个堂堂的飞行员、国家干部……”志东打断她道:“到哪座山,唱哪首歌,我现在不是闲人一个嘛。”然而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志东只好不去,叫志西去帮着收收账,也算散散心。

志西有了事做,心情好些了,但对抗美仍是不理不睬,他这个人也许心不坏,但仍有公子哥的习气,什么事不随他的心,只由着自己的情绪来。他内心其实挺自卑的,不挣钱,那方面又没什么英雄气概,能把女人治得服服贴贴,所以他特别记恨抗美大事不跟他商量,不把他真正当成自己的丈夫和男人。偏偏真怀不住孩子了,这对他又是一重打击,自然对抗美没有好脸色。

一天,抗美给志西留了个纸条,“你现在有点事做,心情也好些了,我决定暂时搬回医院去住。”志西打开柜子,见抗美拿走了她全部的换洗衣服,其他什么也没动。他并没有特别伤感,因为自己没有什么错。

下了班以后,抗美到医院附近的商店买了套小海军服,作为送给五一的生日礼物,赶到小毛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饭菜早做好了,都用碗和盘子盖着呢。小毛道:“就知道你买东西去了。”一边对五一说:“看这是谁来了?”五一说话还伊伊呀呀的,但却知道叫干妈。抗美抱起孩子,微笑地与志高点点头。

五一随便吃了一点就坐到床上玩去了,志高、抗美和小毛坐在餐桌前边吃边聊。小毛道:“咱们正经是亲戚呢,真想不到。”志高对抗美道:“对了,志西现在身体还好吗?”不等抗美回答,小毛道:“过得去吧,抗美现在搬回医院住了。”志高吃了一惊,抗美眼睛不看人,却盯着菜,没有胃口的样子。小毛对志高道:“你也该说说杨志西,习惯性流产也不能怨抗美,他应该……”抗美用筷子点了点桌子,制止了小毛。三个人闷了一会儿,志高道:“吃菜吧,我再去把汤热热。”说完端着汤进厨房,小毛道:“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好?抗美,你不知道他,最不爱干家务事,好不容易洗回衣服,从不出去晾,怕人笑话。”

正说着,前一排平房传来夫妻争吵的声音,夹杂着孩子的哭声,仔细分辨,竟是钱书明和莉莉,小毛见怪不怪道:“屁大点孩子,差点没绑在钢琴上,还要去学画画和跳舞,弯弯这丫头苦死了,她妈妈不知怎么培养她好。”

钱书明和莉莉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女儿钱弯弯。钱书明是那种捡了块木板都想着能回家修鸡窝的住家男人,洗尿布、冲牛奶,里里外外一把手,唯独在培养孩子方面没有发言权。莉莉嫁给钱书明,正应了那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所以一心培养孩子,希望她有能力有本事,活得比自己幸福。

偏偏钱弯弯是个特别犟的孩子,尤其讨厌弹钢琴,莉莉和钱书明买琴不容易,家里孩子吃得好点,两口子常常吃挂面,莉莉倒也不是嫌钱白花了,只是偏执,恨不得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危机感,别像自己似的,糊里糊涂过上了没有爱情没有品位,庸庸碌碌的日子。她逼女儿练琴,弯弯不配合就挨打,钱书明看不下去就护着女儿,两口子还能不吵起来?钱书明也有急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岁,你想她怎么样?成为钢琴大师!”莉莉道:“钢琴大师都是从小培养的。”钱书明道:“她不喜欢就算了呗,将来学习不好我也不怨她,长大卖酱油就是了。”莉莉最听不得这种话,她最厌烦的市民习气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的生活,她鄙视道:“长大当司务长好了。”这话真把钱书明给激火儿了说:“我知道你出身高贵,可你爸爸上了贼船,你也只好嫁给我们这种小市民了,跟你好的那些高干子弟不是也不要你了吗!”只听啪的一声炸响,莉莉把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像手榴弹那样向钱书明掷去,钱书明一躲,玻璃杯在地上摔成碎片,不等他反应过来,莉莉把手边的东西统统推到地上砸了。弯弯吓得哇哇大哭。

听见砸东西的声音,小毛的脸色略显舒坦,她有意不议论钱书明和莉莉事,盯住抗美道:“你这样也不是一回事,好好跟志西谈谈,该散就散吧。”抗美抬起头,正碰上志高关切的目光,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只能忍了又忍对小毛道:“我该回去了。”小毛忙道:“外面挺黑的,志高你送送抗美。”

两个人在黑暗中走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快到女单身宿舍楼时,志高道:“抗美,你打算怎么办啊。”他的声音浑厚、沉稳,已没有当年的刚愎自用和年轻气盛,这几年,志高的确进步的很快,已经提为副团长。见抗美不吭声,志高又道:“照说我应该劝合不劝离的,可你的事,小毛都跟我说了,你总不能长此以往,苦了自己。”抗美低声道:“如果他哪方面都好,这事也没有什么不好张嘴的,现在家不像家的样子,他又是个病人……”志高道:“可他也太不心疼你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不,”抗美道:“志高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你不知道小毛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你要对得起她。”说完并没有看志高一眼,转身离去了。

考虑了半个多月,抗美决定跟志西离婚。

那一天晚上八点多钟,抗美回了大院,远远望见二十五号楼的轮廓时,心情像每个窗口黯淡的灯光,二十五号楼比以前更加破旧、残败,完全被人们遗忘了。抗美伫立在楼前,草草回顾了一下自己短暂而漫长的婚史,自从回新疆结婚,家里真的跟她断绝了来往,只有援朝偶尔来封信,她给家里写过不少信,都没有得到父母的片言只字。她不明白,她和志西是在彼此都最失意的时候结合的,为什么仍不能互相理解,甚至互相折磨!他们都没有从中受益,只凭添了无尽的烦恼。这婚姻一开始就错了,直到错的不可收拾,唯有结束。

抗美神色黯淡地打开门,整个人愣住了,邹星华邹阿姨坐在客厅里。

邹星华的头发全白了,深重的鱼尾纹使她的眼角垂了下来,见到抗美,她张开双臂,温厚的对她微笑说:“抗美,感谢你这么多年照顾志西。”志西尴尬的看了抗美一眼,抗美忙道:“邹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邹星华道:“怎么还叫阿姨?”抗美道:“习惯了。”邹星华拍拍她的肩膀:“我下午到的。”群英在一旁忙不迭地告诉抗美,“爸已经出狱了,现在等处理意见呢,妈这才得空回来看看病。”抗美道:“邹阿姨你得了什么病?不要紧吧!”邹星华淡然道:“你明天陪我到你们医院检查一下就行了。”

小慧在屋里做功课,总惦记着跑出来,志东熊了她几句,邹星华道:“志东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群英道:“真是穷人长脾气,妈,他就没有气顺的时候。”志东没好气道:“爸没出事的时候,我是最有出息的,我要是杨志南,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可倒好,打杂还在工厂里,我们大队跟我一块的飞行员,有的提了师长,有的出国当了武官,我……”群英在暗处踢了志东一脚,他才不说了,但邹星华的脸色已经不好看。屋里空气仿佛渐渐稀薄了,凝重了,正不知说什么好,志南吹着哨开门进来,见到邹星华,高兴地叫了一声妈。

邹星华笑道:“你当个清洗工还这么高兴。”志南道:“我们破落户协会还挺多开心的事。”邹星华道:“什么协会?”志南道:“说了你也不懂,就别打听了。”邹星华道:“你可别跟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志南道:“我现在就是不三不四的人,但凡是个好人家,男的女的都不理我。”说完还自嘲地笑笑,志东气道:“妈刚回来,你别这么玩世不恭的好不好?”志南笑道:“玩世不恭也比你愤世嫉俗强,脸整天像块棺材板似的,离开爸就不行了,我看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志东气得要揍志南,“你跟着那帮人吃喝嫖赌,有你犯事的那一天……”群英和抗美忙从中劝解,两人才算没打起来。邹星华阴下脸来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起身回到她的房间。大伙也是不欢而散。

抗美觉得这种时候,也不便跟志西谈离婚的事,正准备离开,志西不冷不热道:“妈刚回来,我也不想惹她操心,你今晚别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谁也不碰谁,志西很快就睡着了,抗美瞪着眼睛难以入睡,她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想到何冀中,想到杨志高,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停留在志西身边的。他们在流花湖畔曾有过那么难忘的夜晚,怎么现在就变成了陌路人。

第二天上午,抗美陪邹星华去医院看病,例行公事的乳腺检查,发现左胸有两处肿块,伴有乳头张裂,流出的分泌物带脓血,“怎么这时候才来看?”医生很严肃地问抗美,邹星华忙道:“我前段时间很忙……”医生道:“这一看就是拖了几年的症状……准备住院吧。”

但外科没有床位,过去给抗美动手术的老主任早已离休,而在医院,抗美总给人“有污点”的感觉,现在她陪杨三虎的夫人来看病,不知道的人自然不热心,知道的又很有理由不帮忙。

刚做了胸部病变组织活检的邹星华看上去很疲劳,抗美陪她坐在门诊大厅的长椅上,她知道现在麻药还没过劲儿,药力一散会痛得难以忍受,所以她心急如焚。邹星华倒显得颇为平静,“不如我们先回家吧,明天你再来看结果。”抗美道:“邹阿姨你先不要急,在这儿等等我,我去一趟医务处。”说完起身就跑。

边跑边想,碰到谁都好,都可以求他们帮帮忙,只不要碰到董桂兰,一路都这么祈祷,冲到医务处,就董桂兰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

抗美傻了,董桂兰公事公办道:“有事吗?”抗美道:“没事。”扭头准备离去,董桂兰道:“你站住,我还有事呢!”抗美无奈地停止脚步,但她并没有看董桂兰,董桂兰冷脸道:“你不要到处散布是我让你得了习惯性流产,这个名声我可担当不起,章小毛已经在外面骂我缺德、断子绝孙了。”抗美一言未发,而且打定了主意沉默。董桂兰又道:“现在医疗改革的新方案下来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加强收费,你爱人用的胰岛素不能像从前一样,你近水楼台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要有处方要交费,我希望你也自觉一点。”抗美仍未作声,董桂兰自觉没趣儿,便冲她挥了挥手。

急急忙忙地回到门诊,果然不出抗美所料,邹星华已经踡曲着身子倒在长椅上,抗美忙扑过去,见邹星华已痛的口唇煞白,满头冷汗,抗美刷的立起,跑回药房拿止痛片和水,扶邹星华服下药去,她突然想起程天牧叔叔。

因为各种原因,程天牧一直是秘书处长,估计不会再升上去了。他接到抗美的电话,急忙赶到医院,亲自找了院长和政委,算是同意邹星华住在门诊观察室,第二天再转到外科病房,据说有病号出院。

见到程天牧,邹星华颇有些感慨,程天牧道:“老杨他身体还好吗?”邹星华点头,轻声道:“等他的处理意见下来,他会到这边住,毕竟孩子们都在这边。”程天牧说:“你要安心养病,身体是最重要的。”邹星华苦笑道:“恐怕是在劫难逃。”天牧忙道:“别这么说。”之后和抗美一块扶邹星华去观察室躺下,抗美道:“我回家给你拿牙刷、毛巾和换洗的衣服。”

抗美搭程天牧临时要的车回大院,车上,天牧道:“你跟志西结婚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是你爸打电话来跟我发脾气我才知道,处理个人问题不征求父母意见,抗美你做得太过份了,你不了解你爸爸,他表面冷漠,其实他特别看重你,你小时候她就总是夸你……”抗美无言,她也从心里觉得对不起父母,可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晚了。天牧叔叔又道:“人生的路很长,会碰到很多坎坷,有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耐、等待,我也被审查了好长一段时间……”抗美道:“程叔叔你是不是后悔当了杨伯伯的秘书?”天牧道:“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我们当秘书又没有选择权,做人需要心胸,现在别人提总理的秘书、主席的秘书,谁还会提林彪的秘书,‘四人帮’的秘书,这没有什么,我的原则就是对得起工作,对得起良心。”抗美道:“程叔叔你是个好人。”天牧笑道:“什么好人坏人,好人也会做错事,错事客观上就是坏事,坏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青面獠牙。你说我好,无非是说我不势利,其实不势利又能帮多大的忙,绵薄之力而已。”

抗美下车的时候,程天牧嘱咐她要把邹星华的病情打电话告诉他。

邹星华的情况果然不好,活检报告单上显示,她左侧乳腺癌已是中期,必须立刻做切除根治术,术后还要放疗和化疗。抗美不知怎么把这一情况告诉她。

大病房有八个床位,曾几何时,不要说邹星华本人,就是和她沾点边的亲朋好友无疑也是住高于科,事过境迁,今非昔比,不提当年的华彩乐章了。傍晚,其他的病人都到外面散步去了,抗美来到病房,她本不想提这件事,准备晚上回家跟志东、志西、群英商量之后再决定怎么办,但邹星华一定问她活检报告的结果和医生怎么说。抗美不知如何作答,有点语无伦次,邹星华宽慰她道:“抗美你错了,有事你应该直接跟我商量,志东志西有什么用。志南这孩子最不稳定,不捅篓子就不错了,群英就没有一句话是说到点子上的。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不是应该咱们商量好了,跟他们不提也罢。”抗美结结巴巴道:“妈,我说了……你不要……你会不会受不了?”邹星华平淡道:“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志西他爸爸坐了八年牢,我陪了他八年,他掌权的时候,他帮过多少人,为别人开过多少后门,现在不就剩下你和程天牧了吗!我穷过,苦过,也富贵过,更倒霉过,也就看透了,什么不是春华秋叶,过眼烟云!”

抗美心想,手术必须早做,这件事横竖是瞒不过去的,邹阿姨说得对,杨家的几个孩子又能指望什么?所以她硬硬心肠,便把病情告诉了邹星华。尽管是在意料之中,邹星华还是半天没说话。

后来她对抗美说:“不要写信告诉杨三虎和北萍,剩下的家里人,就告诉他们是一般的良性肿瘤手术,以免再造成他们的负担,因为他们已经都过得不太好了。”邹星华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歉疚,抗美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她身边普通母亲的那一面,内心十分感动。

但还是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程天牧,天牧又跑到医院来了,看了手术方案,不同意实习医生主刀,做了好多工作,才勉强换了人。其实人进了手术室,这些事也只有天知道。好在那天手术还比较顺利。

那段时间,抗美白天在药房上班,晚上就睡在病房的加床上照顾邹星华,人一下子累得憔悴不堪。小毛背底里骂她,“你不要命了,还不知道是不是她儿媳妇呢,认什么真啊。”抗美烦道:“这是两回事。”小毛道:“你这人叫我怎么说你,她又不是五保户,姑娘儿子呢?”抗美懒得解释,道:“你不了解情况。”小毛冷笑道:“我是不了解情况,杨家为你治好过腿,你早晚有一天把命搭上。”

星期天,志东和群英来看邹星华,群英一屁股坐到病床上,颤得邹星华的刀口一阵阵刺痛,群英道:“妈,别说你是良性的,我认识一个人,恶性的开刀以后还活了十多年呢,没事。”志东不开胃道,“你就不会说别的了?”群英狐疑道:“我这不是好话吗?”志东白了她一眼,对邹星华道:“妈,我不想在厂里呆了,想换个地方……”话音未落,群英抢白道:“换什么换?你以为是你当兵那会儿,海陆空三军随便挑。”志东气道:“你吵什么吵?我跟我妈说话,没你的事!”群英道:“妈,你不要听他说,他想去深圳,我会让他去吗?要去也可以,先离婚。”志东道:“离就离。”眼见着两个人要吵起来,抗美忙道:“妈手术后要多休息,这些事以后再说吧。”邹星华干脆把眼睛闭上了。

隔了一段时间,志西一个人到医院来探望母亲,那时邹星华已不用整天躺着了。志西仍是郁郁寡欢的样子,邹星华问他小食店的生意怎么样?志西道:“还好,就把旁边的凉茶店收购进来,现在一并装修呢,总之赚两瓶醋钱。”邹星华道:“赚一点也好,要不抗美的压力就太大了。”志西不快道:“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准备跟她离婚。”邹星华一听就急了,“我看你真是疯了!闹别扭就闹别扭,不要把离婚挂在嘴上。”志西道:“我们冷战好长时间了,她主意太大了,根本不听我的。”邹星华道:“那你就听她的,她的话又能错到哪里了。”志西就把抗美得习惯性流产的经过讲给母亲听,想不到邹星华颇不以为然,“我看没有孩子是对的,你这个身体,孩子还不知会有什么遗传病呢!”

志西不解道:“抗美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叫你这样向着她。”邹星华没办法,倒吸了一口大气,道:“志西,我实话告诉你,我得的是癌,保不准转移了没有,你身体不好,身边总得有个人,抗美是在咱们家出事以后跟你结婚的,你还没有工作,她图个什么?这次我做手术,又是她白天上班,晚上趴在我的病床边打个盹,就为了好好护理我,像她这样的人,你就是再投胎三次,没病没灾的也难找啊……”志西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倒让他想到跟抗美回新疆结婚,就因为他,抗美和家里彻底闹翻了,抗美术后和生病的日子,他都没有好好护理过她,只顾赌气,现在母亲得了这么重的病,她这样照顾她却没有抱怨一句,志西感到十分自责。

离开病房以后,便去药房门外的长椅上等抗美下班。那天傍晚,两个人去了流花湖,迎着习习晚风,志西开始了深深的忏悔。可是抗美觉得很奇怪——她没有感动。那时她便从心底明白,她去意已定。

但她没有让志西难堪,她做出理解的样子,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虚伪,可是杨家有难,她不可能坐视不理,那不是她的性格。她想等邹星华病好了以后,再处理她和志西的问题。

晚上,抗美跟志西回了家,志西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殷勤,也想好好的表现一下。但是折腾了半天,他就是没有办法勃起,抗美在黑暗中说道:“不要勉强,等身体好点再说吧。”她听见志西叹息了一声,重重地倒在她的身边。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是没有欲望的,何况她已深感自己身心的干枯,但在这个晚上,她的确是暗自松了口气。

她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真如章小毛所说,她变态了!章小毛的原话是,“这么畸形的婚姻,不变态才怪呢!”

同时,她心里也很明白,她要对得起杨伯伯和邹阿姨,也许他们当年答应她到广州治腿是漫不经心的,且易如反掌,仿佛小指一弹,但从此保住了她的双腿,改变了她的一生,对于她来说,得到的是全部。

志南一直没到医院探望母亲,志西说,这段时间他根本就没回家。

新的医疗制度改革方案果然下来了,药房的贵重药品全部加了锁,钥匙交接班,并要核查数目。

以往,志西打的胰岛素都是抗美到门诊找医生开处方,算作军人家属,也没人提收费的事。现在不行了,不是军人,又没有包干医疗证,志西的用药必须收费。

开始抗美还能顶住,渐渐地就感到经济拮据。志西倒是不乱花钱的,但他毕竟赚得太少,可谓杯水车薪。

一天傍晚,抗美下班后去章小毛家,聊了一会儿总是词不搭意,小毛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嘛,怎么跟我玩起这个来了。”抗美脸红道:“我想跟你借点钱……”小毛道:“那还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可是正经八摆的亲戚,说吧,要多少?”抗美道:“三百吧。”小毛道:“你这人挺省的,以前都是我跟你借钱,你怎么……”抗美只好把胰岛素的事告诉小毛,小毛听了忧心道:“那这长了也不是事啊!”抗美叹道:“我也只有管眼前,哪还敢想以后啊!”

小毛想了想道:“我不信你婆婆手上没钱。”抗美道,“有权,一切都是现成的,可并不代表有钱,再说这么几年下来,该捣腾的也就捣腾光了。他妈妈这次手术,又花了不少钱。”小毛脑瓜左转右转都难在一个钱字上,突然她一拍大腿道:“有了,这也是逼良为娼,我模仿我们科医生的笔迹,开处方领出药来……医院那么大,一天得多少处方,谁会注意啊。”抗美急道,“那怎么行?要出事的。”小毛道:“那你这样东借西凑总不是个办法,你可别背着人去卖血什么的,像演电影一样,我可受不了!”

第二天,小毛穿着白大褂到药房拿药,递给抗美一摞处方,抗美配药时,看见一张胰岛素的处方,吓得心砰砰砰直跳,急忙把处方揉了,小毛眼尖,在取药窗口看见她这一动作,冲进药房小声对她说:“我们科等着做手术的病人有糖尿病行不行,我还没干呢,看把你吓的,可真有出息。”说完把揉了的处方展平,拍在抗美面前,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郑药师面前跟他聊天,“郑药师,听说你配了一种药膏,擦在脸上那叫一个嫩,下次你配的时候也给我留一勺。”郑药师颇为自得道:“你也听说了?”小毛道:“岂止听说啊,你不是献给董桂兰一瓶,弄得她的脸跟屁股一样白。”

郑药师的脸刷的红了,不知为何,还侧脸瞄了抗美一眼。其实院里的人都知道郑药师和董桂兰眉目传情,但总是没有什么进展。

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抗美到外科病房去看邹星华,章小毛正在上班,笑嘻嘻地走进来,往她的白大褂兜里塞了包东西,抗美定睛一看,竟是胰岛素,刚想说什么,小毛已经一摇一摆走出了病房。邹星华道:“志高找这么个媳妇也不错,上回带着五一来看我,小家伙长得挺结实,跟北萍的虎子差不多大。”抗美的神情自然有些尴尬,其实她还是挺喜欢孩子的,结果自己不但没孩子,生活还一塌糊涂,邹星华见状忙道:“等以后你跟志西有了孩子,我给你们带。”话虽这么说,其实抗美内心里更担心志西的病,真是富贵病啊,药品、营养,哪一项不要钱?

为了节省,抗美已经叫志西注射胰岛素时减量,减一点都好啊,她当然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然而志西患病的时间太长了,肌体已经完全依赖于胰岛素,药物稍一减量,他就感到极易疲倦,性情烦躁、失眠、手脚麻木,伴有持续性的疼痛,幸亏小饭馆仍在装修之中,否则他是一天班也上不了的。这个样子,药物的剂量也只好维持在原来的水平。

所以拿到小毛塞到手中的药,抗美觉得简直就是救命稻草,心底已经不再拒绝。

邹星华的伤口还在恢复期,医生已经决定叫她做化疗了,第一个疗程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毒性反应格外严重,不要说吃饭,就是喝一口水也会吐出来,她的头发,在生命的艰难阶段也只是白,而没有脱落,现在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很快就见到了头皮。

摇摇晃晃被人扶到洗手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而且是老鬼,白骨精都比她美一百倍。邹星华没有流泪,她只是想到四个字,冰冷的四个字:生不如死。

抗美日夜守在邹星华身边,熬了白粥喂她喝。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邹阿姨的时候,也是在病房里,邹阿姨有着浓密的黑发,微胖而匀称的身材,散发出神秘的幽香,她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母亲孟梅在她身边根本就是一个土豆。听母亲说,邹阿姨年轻的时候更漂亮,迷得杨伯伯非要娶她不可,有人追求邹阿姨,他就会拔枪。然而今天,美人迟暮固然可悲,总也好过病的残缺不全,面目全非。

喝了几口粥,邹星华靠在床上,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抗美俯下身道:“妈,你要挺住啊。”邹星华叹道:“说说容易,做起来实在太难了,我以为……我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没有什么是受不了的,真是病来如山倒,说不起硬话了……”抗美忙道:“妈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再说还有我们嘛。”邹星华道:“抗美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当年真是鬼迷心窍,如果让你嫁给志南,就不会这么委曲了。”抗美嗔道:“妈你说哪儿去了。”邹星华望着天花板道:“抗美,你将来是可以做大事的,我知道我们杨家留不住你。”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天空是那种给人宁静感觉的晴朗,是南方少有的爽风天气。早上邹星华起床,对着镜子戴好抗美给她买的假发套,化疗她真是越做越怕,扳着指头过日子。但今天还是得去,她这样想着。本来应该叫护士扶着她去上厕所,可能是天气和身体都还过得去,她便自己扶着墙,脚踩棉花般地去了洗手间。

她坐了好一会儿都没拉出什么来,正要起身,却听到两个护士在洗手池处说话,一个说:“女病房七床,都已经转移了嘛,还做什么化疗?”另一个道:“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那个又说:“我也没看见哪个病人是化好的,癌细胞之外的正常细胞也全部杀死,人哪里还会有抵抗力?”这个又道:“你又不是医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是看着病人可怜嘛。”“你说的七床到底是哪一个?”“真是哭了半天还不知是谁死了,七床不是药房于抗美的婆婆嘛。”“那我知道了,听说她从前是官太太噢……”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邹星华却觉得似有轰轰的雷声由远至近滚滚而来,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她也曾做过校花,后来美女嫁英雄,有过多少辉煌的岁月,尽管后来一落千丈,但能过平淡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说是心如枯井,看破红尘,那也得活着啊,眼见一家人要团圆了,她却……

等到抗美找到邹星华的时候,见她人晕倒在厕所里,急忙和值班护士架着她回病房,邹星华醒来,表示不愿再做化疗了,抗美劝了她几句,也觉得她虚弱不堪,便去找医生商量歇几天再做。

抗美回到病房,不知什么时候,志东和群英已经在邹星华的床边,群英对抗美道:“爸来信了,我们给妈妈送来。”邹星华也没有马上拆信,只捏在手里,一边问志东,志南志西还好吧,志东回说还好,神情却有些不自然,邹星华道:“有什么事就说嘛。”心想,还有什么事比我的性命重要!既然都要面对,那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群英想说,但志东瞪了她一眼,后来群英急了,道:“跟妈说也是讨主意嘛,妈今天气色还可以,可能是染了头发的原因。”邹星华看着志东,志东低头道:“志南给公安局抓了,说是聚众看黄色录相,还有群体淫乱行为。”群英补充道:“公安局来抄了家,不过家里并没有抄到什么录相带。”

听到这一消息,抗美只觉得手脚冰凉,人傻在那里,更不要说去制止志东和群英。志东说他去找了两个什么什么叔叔,过去都是杨三虎的老下级,志东只提出打探一下消息,人家已封口说司法部门的事不比其他,谁敢随便插手?邹星华面色青白,咬牙切齿道:“谁叫你们去找人的?还嫌丢人丢的不够,要自己四邻八舍的去宣传。志南这么大了,不懂得为我们分忧,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就叫他自作自受好了。”她阴冷着一张脸,似乎是真的心死,其实内心里像当时手术的刀口一样疼,她现在才体会到,儿女不争气才真正是杀人的刀,可是家庭的变故对他们也不是没有影响。现在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教育孩子!抗美深知志南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但他毕竟受过部队教育,还当过指导员,父母犯错误并不是自我放弃的理由,他怎么会恶变的这么迅速?

病房里没有人说话,大家好像约好了一样都看着地板,好像主意全在地板上。

邹星华打开杨三虎寄来的信,看完之后对志东道:“你爸爸近日动身回来。”她转向大伙说:“你们不要跟他提志南的事,他会心脏病发作的。”大伙默默点头。

再僵下去又能怎么样呢?邹星华无力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先回去吧。”说完她闭上眼睛,很快,身边就静了下来。

杨三虎在信上说,他的宣判书已经下来了,被定为四人帮反党集团成员,开除党籍、军籍,每个月150元生活费,安置方面可以跟子女,也可以回原籍。杨家是彻底地完了,邹星华想到,当年,杨三虎初调南京,他们住的是马歇尔的公馆,三虎是个粗人,他们家固然比不上顾家风雅,但她有文化,善交际,家中自是高朋满座,三虎出行也是前呼后拥,眼下那里早已是别人的名利地、风月场。她也知道,杨三虎不愿意回广州,但孩子们都在这边,关了这么久,他当然也渴望过一种平淡普通的生活,可她万万没想到志南会这么不争气,幸亏不是三虎回到家公安局来抓人抄家,她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情景。

整个晚上,抗美都没有到病房来。邹星华想,也难怪,抗美肯定很失望,志西对她不好,不体贴,又是重病缠身,志南又是这样的下流坯子,丢尽了杨家的脸面,她还有什么必要守在杨家!不辞而别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连几天,抗美都踪影全无,邹星华问章小毛,小毛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邹星华心想,抗美没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她也不过是希望自己在弥留之际,能有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听她唠叨唠叨,这些年来,她隐忍得实在太多,她有一种诉说的欲望,她的精神太灰身体太累了,可有人能够坐在她的身边,哪怕是什么也不说,让她感到不那么孤单和冷寂!……志西是知道她病情的,为什么也不到医院来陪她,除了性格怪僻,或者是他也病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让人担忧了……邹星华只要是躺下来,就会乱想,而且越想越离谱。

几天不吃不睡,她人瘦了很多,医生加强给她输液,白天几乎全躺在床上,一瓶一瓶地换加了药物的盐水和葡萄糖,晚上就圆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终于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

那个晚上她要求打镇静催眠的针,注射一次之后没有用,又第二次注射,这次邹星华睡着了,不知是梦境还是幻觉,她看见自己在当年马歇尔的公馆楼上梳洗打扮,忙忙碌碌,楼下有人喊她,她推窗望去,看见杨三虎穿着笔挺的将校礼服,冲她微笑,他是难得有这么轻松的笑容的,在他的身边,志东、群英、志南、莉莉、志西、抗美、北萍和俊生,他们冲她挥手,叫她快点下来,虽然他们穿得不是五颜六色,大部分都是军装,除了志西和北萍。但在她眼里是说不出的顺眼,说不尽的欣慰,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年轻、漂亮,让人难以相信的抗美……

终于,她忍不住飞窗而去……她看见自己舒展着双臂,像要拥抱什么,又像要祈求什么而破窗一跃……

得知志南出事的那个晚上,抗美也没有吃饭,自邹星华手术日起,她一直处于高度繁忙之中,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去病房守夜,后来邹星华做化疗,虽说不用熬夜,但更是要跑前跑后,送饭倒水,人也快累垮了。今天听说志南被抓,心里还是不舒服,毕竟以前对他曾有过好感,现在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因为过度辛苦,也因为这件事,抗美感到头痛欲裂,她没有去饭堂,准备回宿舍躺一会。

推开房间的门,同房的护士端坐在床沿,两手夹在两膝处,谨慎的与人闲聊,这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颇让抗美感到意外,竟然是董桂兰,见抗美回来,同房的护士马上知趣的离开了。

董桂兰无甚表情地打量了抗美一眼说:“知道我找你干吗嘛?”抗美摇头,董桂兰道:“你当然不知道。”说完从兜里掏出几张处方,“这个你认得吗?”抗美没有仔细看,脸已经涨红了,胸口如撞鹿。董桂兰道:“外科的这个病号早就出院了,还有人用他的名字开假处方领胰岛素,我不得不怀疑是你跟章小毛串通好的,你们模仿经治医生的签名很像嘛,连他自己都真假难辨。”这时抗美不得不镇静下来。

“跟小毛没有关系,是我一个人干的。”董桂兰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啊!你们俩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没有她的配合,你怎么会知道外科的这个病人正好有糖尿病?”抗美镇静道:“我婆婆动了手术,我总是要到外科去护理她,夜里值班护士去查房,我偷偷翻看了病例。”董桂兰啪的猛拍一下桌子说:“于抗美,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说轻一点是道德品质问题,重了,我可以说你破坏改革开放!建立一套新的规章制度多么不容易,你却在背后搞破坏!这不是‘四人帮’那会儿了,谁拿谁都没办法,你明天不用去上班了,隔离审查,在这儿好好反省你的问题,写出书面检查,听候组织处理。”抗美横下一条心道:“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但是我要去外科护理我婆婆。”董桂兰厉声道:“不行,你的问题正调查之中,谁知道你是不是去找章小毛串通好攻守同盟!我讲的还不清楚吗?隔离审查,不仅你不能出去,别人也不能随便到你这来。”说完,她一脸正义的走了。

这回抗美的脑袋真是要痛的裂开,她浑身无力的倒在床上,想到明天她用假处方冒领药品的事就会传遍全院,实在是无地自容,这不能怪小毛,是她自己默许了这件事,因为没有钱,也因为从小到大她几乎从未跟别人借过钱,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又不能看着志西病情加重,邹星华又病着,她怎么去跟她提钱的事,种种这一切,都让她默许了这件事。

偏偏又撞到董桂兰手上,她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是不会从轻发落、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抗美发现同房间的护士也没去上班,在房间织毛衣看着她,因为她上厕所她也会跟着去,并且餐餐给她打饭。她们平常话就少,这下子几乎没话了。

心里很烦,不仅惦记着邹星华,自已被人传成什么臭狗屎已可想而知,志西的药又快用完了,钱在哪儿还不知道,志南的事情会闹多大?……抗美头枕双臂躺在床上发呆,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说来也巧,志高提前回来探亲了,到家放下东西,便在家属区给小毛打了一个电话,小毛高兴得跳起来,早早到幼儿园接了五一,回家见到志高,抱着又亲又啃,五一就要坐到爸爸脖子上。

吃完晚饭已经八点多钟了,小毛才想起告诉志高邹星华住院的事,志高道:“星华婶婶住院了?什么病?”小毛迟疑片刻才说出来,志高吓了一跳,忙问道:“手术以后情况怎么样?”小毛道:“已经转移到锁骨上的淋巴结了,不过她自己还不知道。”志高猛地站起来,气道:“你怎么不早说?”小毛道:“看见你一高兴就忘了嘛。”志高道:“我现在就去看看星华婶婶。”小毛道:“都这么晚了,她要休息,你也得明天买点水果再去啊。”志高想想也是,又怨小毛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好一会儿,志高都显得心神不宁,总觉得小毛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抗美还好吗?”小毛话里带酸道:“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但见志高脸色一沉,也只好合盘托出这几天发生的事。志高气道:“你看看你出的这个馊主意,你真害死她了。”小毛不快道:“那有什么办法嘛,贴钱谁贴得起?”志高道:“家里还有多少钱?”小毛反应激烈道:“你别打我的主意啊,我存钱是为了买彩电的……”志高恨道:“你真是猪脑子,彩电重要还是人的性命重要?存折呢?拿出来给我看看。”小毛低声道:“我把钱藏在枕头套里了……”志高气道:“你怎么不藏在解放鞋里啊?”小毛道:“有人说帮我去搞彩电票,叫我把钱先取出来嘛。”志高道:“那你还不赶紧给抗美送去!”小毛不敢吭气,却又站着不动,志高吼道:“志西是我弟弟,抗美又在关禁闭,星华婶婶命都快没了,你还满脑子钱钱钱!钱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你上一次我们青藏线就会知道,它不如一袋氧气、一棵白菜、一杯烧烫的水……”小毛还第一次看志高发那么大的火,赶紧翻枕头套,钱是拿出来了,却又不小心带出一张钱书明过去送她的照片。

照片落到地上,被南高一眼看见,小毛当时脸都白了,捡起照片三下五下撕个粉碎,“志高你听我说,我可没干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我跟他,”她指着前面一栋平房,“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见志高半天不说话,小毛心里更谎了,也更觉得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留他的照片是因为,是因为……”这实在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小毛哇的一声哭出来,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钱书明没拴住,跟志高结婚的那天起就没占过上风,她怎么对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志高走过来,搂住小毛的肩膀说:“我也没说什么,你干吗这样?我对你以前的事不感兴趣。”小毛一把抱住志高,哭得更厉害了。

见小毛吓得这样,又这么在意他,志高心里也不好受,他倒是希望自己吃醋的,可他心里真的没有在意啊,这么多年来,他也在努力忘掉一个人,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结果,可是……

洗了一把脸,小毛带着钱急匆匆地来找抗美。

推门进屋,同房间的“看守”马上说道:“于抗美在隔离审查。”小毛不理会,走过去顿了一下椅子,坐上去,双眼目不转眼地盯住“看守”,“我来看你不行吗?”那人老实,被她看得不自在,毛衣也织不下去了,小毛发号施令道,“还不到门口放风去,董桂兰来了大家谁也逃不掉。”“看守”居然听话的出去了。抗美苦笑了一下,算是跟小毛打了招呼。

小毛拿出钱来,叫抗美给志西买药。抗美看见那么多钱,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小毛却已冷着脸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志高,我爱他,我愿意做让他高兴的事。”说完她起身准备离去,抗美在她身后叫道:“小毛!”然后半天没有说话,小毛转过头来,见抗美已泪流满面,“小毛……我知道你的心,但你不应该再恨我,再怨我,我的生活还不够糟吗?我告诉你于抗美已经死了,她的心已经死了,这你该放心了吧。”小毛没有说话,但鼻子酸酸的,她很想跟抗美抱头痛哭一场,哭她的志高,她的彩电,她的降服不了男人的愚蠢,但她不能,因为抗美要面对的,远不如她想到的这些温暖浪漫。

这时抗美已经冷静下来,她对小毛很客气地说道:“谢谢你和志高,我已人穷志短,这钱我收下了。”小毛走的时候又看了抗美一眼,她望着漆黑的窗外,神情是冷漠的。

第二天上午,志高提着水果去外科,发现科里的病号、工作人员都是三五成群的扎堆儿,小声议论着什么,气氛怪异又有些紧张,他向一个护士打听邹星华,护士却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去找小毛。

小毛穿着工作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住志高就往外走,到了外面的回廊处才对他说:“邹星华昨晚跳楼自杀了。”志高倒吸一口冷气,“那现在人呢?”小毛道:“送到太平间去了,她是脸先着地,血肉模糊的,你别去看了……”志高也没有坚持,默默地往回走,小毛追上来道:“这真是我的错,如果昨晚来……”志高拨开她的手径自走了,其实他跟邹星华的感情不见得特别深,可她毕竟是他的亲人,如果不是叔叔婶婶叫他出来当兵,他哪有今天呢!

一连几天,志高的心情都很坏,他觉得这实在不应该是婶婶的结局,她什么样的风雨没有见过。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于小毛,可又不得不想到她没有对星华婶婶尽心,如果抗美是她,星华婶婶是不会这么走的。

这回他从心里冷淡了章小毛。

夜深人静,小毛也颇感自责,的确她对邹星华没有尽心,甚至不愿意让人知道她们有亲戚关系,这就加深了她要与邹星华保持距离的想法。很简单,邹星华的光芒已经放射完毕,剩下的是癌症。风烛残年,一颗饱经沧桑的心,这与她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可她也没想到她会用这么极端的办法完结这一切。

隔离审查的时候,抗美就听说外科有一个病号跳楼自杀了,可她万万也没想到是邹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