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意孤行

婚后的生活比想象的还要平淡、艰辛。

头就没有开好,抗美和志西商量,结婚怎么结法?在医院显然不行,人已经很灰了,环境对她仍是横眉相向,恐怕连个张罗的人都找不到;去志西的家办事,那头已经分崩离析,各人顾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没有父母亲的家原已不是家的样子。

他们决定回新疆抗美的家结婚。

潘姨说:“也好,这是人生大事,总得有老人在场,我给你们收拾一间房子,等你们回来。”

两个人领了结婚证就上了火车。

旅途劳顿,一到新疆志西就病了,没进家门便直接送去了医院。孟梅去火车站接人时方知道志西是自己的女婿,整个人像挨了一记闷棍,惊得都不知道痛了。

等到母女俩从医院回到家,于敬田问道,“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孟梅对抗美道:“你爸从来不下厨的,今天专门给你做了手抓羊肉……”许是打击来的太突然,孟梅的口唇乌青,说话气若游丝。

于敬田若无其事道:“没事,不当第三梯队就是了,我知道,你不来信无非就是那点事,你又不是‘四人帮’,怕什么?路线斗争嘛,总得有人受牵连……”

抗美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妹妹援朝已经是大姑娘了,看见她有点生怯,但打扮颇赶潮流,紧身衣、喇叭裤,头发烫的乱云飞渡,吃起东西还是自顾自,没有一点谦让之意。孟梅用筷子打了一下援朝的筷子,援朝看了抗美一眼,“干什么?我吃完还有事嘛。”孟梅气道:“你少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援朝刚想反驳,于敬田和缓道:“叫她去叫她去,在家里晃来晃去我也是眼晕……”

两个女儿,于敬田只对抗美有信心,抱较高的期望值,坚信她会做出一番成就。援朝是个没思想没抱负的花蝴蝶,让她满天飞不放心,只好留在身边解解闷。

援朝又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搁下筷子道,“我知道你们看我不顺眼,再说近的不香远的香,我走了,拜拜!”抗美忙起身道,“援朝,我给你买了条裙子?……”边说边要去翻旅行袋,援朝略显不屑道:“西裙吧……什么颜色?”抗美道:“黑色。”援朝忙道:“晚上再说吧,说不定妈穿了更合适……”说完旋风一样地跑了。

屋里瞬间静下来,抗美重新坐下,餐桌上的气氛因孟梅黑着脸便显出了僵板,抗美有点不知所措,于敬田是个习惯掩饰感情的人,脸上却不那么热闹,只当孟梅是生援朝的气,对抗美道:“你也是白操心,援朝打扮成这样,谁买的东西能称她的心。我和你妈也管不了她。”

抗美突然小声说道:“爸,我结婚了。”于敬田愣了一下才问道,“跟谁呀?怎么没把他带来?”孟梅放下筷子叹道,“杨三虎家的老一三。”于敬田傻了,问抗美:“杨三虎上了中央文件你不知道?”抗美点头,于敬田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以后部队还怎么用你?”抗美不说话,确实也无从说起。盂梅气道:“那还是次要的,杨老三从小是个病秧子,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你是服侍他一辈子还是养他一辈子?”逐又对于敬田说道:“火车上就病了,我和抗美把他送医院去了,要不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哗啦一声巨响,于敬田把整桌的酒菜掀到了地上。

还不解恨,操起手边的木凳向抗美扔过来,抗美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一下,已经晚了,凳子砸在嘴上,嘴顿时肿了起来,牙血从捂嘴的手缝中慢慢地溢出来。

抗美一只手捂住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父亲,似乎比他还要沉着、镇静。这更加激怒了于敬田,他急火攻心,想到抗美下乡、断腿、结婚……没有哪件大事是事先跟他们商量或事后告诉他们的,她主意大得很,九死不悔的犯错误,如果她是援朝倒也算了,横竖不争气,上学时功课跟不上,工作了重吃穿打扮,没一点他看得上眼的地方。可他对抗美寄予厚望,相信她能成就一番事业,现在可倒好,她轻而易举就把自己给断送了!

“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于敬田吼道。

抗美扭身走了。

她去了医院,志西仍旧虚弱地躺在床上。见到她便问这问那,她只管一言不发,脸上没有泪,更没有凄苦的神情。后来志西急了,扳住她看,发现她嘴上的伤,摸了摸,她痛得吸了口凉气,志西发现她有颗门牙没了。

志西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想不到会是这种程度,抱住抗美,倒是他落下泪来。

很晚了,抗美也没有回家,准备趴在病床的床沿上过夜。孟梅寻来,把抗美叫了出去。孟梅道:“也难怪你爸爸生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来信跟我们商量商量?”抗美没吭气,她倒不是想对抗母亲,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老实说,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也觉得有些奇怪。孟梅见她不说话,便劝她回家。抗美不回,孟梅急道:“难道你还要让你爸来给你赔不是?”抗美道:“你和爸只当没养我这个女儿吧。”她说这话,真心是想宽慰母亲,也有些不知跟谁赌气的味道。孟梅气得头昏说:“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我们要是真的没养你倒好了……这些年为你操了多少心?你爸爸如果不是为你好,心痛你,他能发那么大的火。”可是抗美到底年轻,觉得自己的选择总是有强大的理由,父母不肯接受,那是他们的问题,对于实际困难的考虑,几乎是零。

孟梅劝不动女儿,伤心的回家了,抗美的变化令她万分的想不到和不理解。当年她的腿伤成那样,仍旧坚强、乐观,有着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可是现在她身上的锐气一点也没有了,人显得很灰,外加恍惚和偏执。

约摸一周的样子,志西的病情稳定了,两个人直接从医院去了火车站。这之前抗美给援朝打电话,叫她背着人把家中的行李送到医院来,援朝又陪抗美去买了火车票。从小到大,援朝总觉着父母偏心姐姐,所以跟抗美没什么话说,这回家里闹成这样,她又有些同情抗美了,抗美还是把黑西装裙送给了援朝。排队买票时,援朝道:“是不是自己找的对象,家里都是不会同意的?”抗美横了她一眼道:“你才多大?别不学好!”援朝道:“这就怪了,少女怀春总是诗,谈恋爱不美好吗?”抗美不理她,眼睛看着别处,援朝又道:“姐,你要是早点谈恋爱,也不至于倒霉时嫁给一个病秧子!”抗美气得差点发作,可是内心又有被她说中的刺痛。援朝道:“我的那位是个北京人,到这来是支边的,我探过妈的口风,妈说找什么人都别找大城市来支边的,他们吃不了这儿的苦,过两年拍屁股走人,两地分居必然造成家庭悲剧……保不准我的牙也会给爸打掉。”

抗美叹道:“你别总跟他们作对,我已经叫他们够失望的了……”援朝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姐你当兵都当傻了,还什么事没做呢已经把自己牺牲完了。”抗美苦笑道:“我现在是想牺牲也没有人让我牺牲了。”隔了一会儿,抗美又嘱咐援朝:“我走以后再跟爸妈说,也叫他们眼不见为净。”援朝低声道:“爸这一个礼拜都没说过什么话。”

但在火车启动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她想她以后再不会回来了,为什么她很努力,但结果却很糟,最后连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家庭,也向她关上了大门。

他们精疲力尽的回到广州,潘姨的确给他们收拾出一间房子,但潘姨走了,群英解释说:“潘姨回了乡下,因为家里实在住不开,反正志西有人照顾,她就放心了。”

家里的确很拥挤,志东一家三口,志南也得在家住,加上志西新婚,幸亏北萍去了粤北山区的分校,否则就得打地铺。

真正的新婚之夜是在回来之后,某一个晚上,拘谨而自然的行为,抗美显得十分平静,没有特殊的兴奋、激情和幸福感。可能是体质虚弱的原因,志西很为自己的大汗淋漓感到羞愧和抱歉。

生活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没有留下任何今后值得感怀和追忆的东西,抗美也被自己的冷漠吓了一跳。

天天都在一起,他们的话渐渐少了,彼此需要和交谈的渴望烟飞灰灭,日子开始显出它的乏味和冗长。

一九七九年除夕,山西省偏关县黑石村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包饺子,杨一狗家的院落显得比别人更加喜气和热闹,大门上贴着“军属光荣”的红条幅。

志高当兵之后,回家探过亲,但探亲在家过年还是头一次,一狗和秋芬高兴的见人就合不拢嘴,村民们都夸志高有出息,每听一遍这话,秋芬就要对一狗说自己当初下决心送志高当兵是多么多么正确。一狗每回也要补充,还不是多亏了我家三虎嘛。

三虎的事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不提。现在提得最多的是志高,志高在部队当了干部,又有技术,领导上要重点培养他呢。

可是志高再不是从前的志高了,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的志高,每天心神不定的,如果不在外面跑,就整天抱着自己带回家的那只半导体收音机,收听中央台的广播,要不就去村里的学校翻报纸。

不到吃饭时间不着家,秋芬又道,“你就不能在家多呆一会儿?真是走南闯北心都跑野了。”志高不吭气,闷头翻弄从学校借回来的报纸。

秋芬又道,“你巧娥婶子还给你张罗对象,我说那急什么,说不定志高跟当年的三虎一样,位置坐高了,还把我们接出去住呢!哪像她家的志命,三虎给的军大衣都贴进去了,也没人跟他……”志高不耐烦的打断她,“我巧娥婶子还不是好心,你别没事就叨叨人家!”秋芬算是住了嘴,志高又道:“我看这形势有点不对头。”秋芬瞧了一眼他手中的报纸道:“怎么不对头了?你是三军司令,要操那么大的心?”志高道:“我看要打仗。”秋芬道:“打仗就轮上你了?全国有那么多解放军。”志高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进,这回就用上汽车兵了。”秋芬道:“那汽车兵也有的是啊。”志高道:“我们大队过去去过两次越南,情况熟悉。”秋芬正在拌饺子馅,尝了尝咸淡道:“你别见风就是雨的。”

志高没理她,又出了家门,心里七上八下的,干脆多跑点路,去了镇上的邮电所,问投递员有没有部队发来的电报。投递员翻着电报道:“有是有,可没你的。”志高问道:“别人的电报上都怎么写的?”投递员道:“都是见电速归。”志高扭头走了。

回家就收拾东西,秋芬急道:“这饺子就等着你下锅呢,你这是干什么?”志高道:“部队肯定有情况,我得赶回去。”秋芬劝道:“那你明天走行不行?今晚跟我和你爹吃顿团圆饺子?”志高道:“不成,我得去赶最后一班长途汽车。”秋芬真火了说:“这家是盛不下你了,回来才几天,天天惦记着走,我和你爹盼你回来盼的眼都要瞎了,你说走就要走,都不等吃完了饺子,我就不信,那打仗还就差这一顿饺子的功夫。”一直蹲在地上吧嗒的一狗,冷不丁崩出来一句,“孩子要走你就让他走。”秋芬恨道:“你少插嘴,要不是你当年从部队上跑回来,咱家过的就不是这种日子!”说完一屁股坐在炕上,望着一炕的饺子,眼泪突然滑落下来,她知道是拦不住儿子的,从儿子的神情看,可能真的是要打仗,军人去打仗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乱。

志高过来拉住秋芬的手,安慰了几句,便对一狗说道,“爹你送我一段。”一狗站了起来,背着手,跟着志高出了门。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还保持着一段距离。志高没有回头,这些年的部队教育,他懂得了克制情感,祖国的需要永远是第一召唤。而一狗自打去了青藏线,知道儿子有多不易,他现在是连级干部了,哪有打仗干部不冲到前面去的。

到了村头,志高嘱咐一狗,“万一我光荣了,千万别为难地方政府。”一狗应道:“不能,咱不能哩。”

志高走了,还是没有回头。一狗在村头站了很久,又蹲了很久。他听见爆仗劈吧响着,家家户户的房顶冒出炊烟,许是开始下饺子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一狗收到志高部队打来的电报,上面只有四个字:见电速归。

南国的夜晚轻风习习,潮湿的空气里保持了足够的水份,也保留了神秘、浪漫的余韵。一辆军用列车像黑色的长龙,在夜幕下呼啸奔腾。闷罐车里的医疗队员们,在列车有节奏的摇晃中昏然入睡。

医疗队的组成,是军区各个医院临时抽掉来的医生、护士,以总医院的人数最多,于抗美和章小毛均在其中。大伙全赴武装,靠着车厢,或背靠背,或趴在医疗器械箱上沉睡。

半个月前的一个早上,总院妇产科的马主任像往常一样提前来到科里,她穿上白大褂,工作帽压得很低,眉上一指,且没有一丝头发露出来。

她看了当日的手术通知单,有于抗美做人工流产,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于抗美第一胎要打掉,如果不想要孩子,身为医务工作者,她为什么不避孕?

上班时间到了,马主任找来值班医生询问这一情况。医生说去广西前线的医疗队员名单里有于抗美的名字。马主任问道,“医务处知不知道她怀孕了?”医生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马主任拿起电话打到医务处,是董桂兰接的电话,她没有回答她知不知道于抗美怀孕的消息,只推说医疗队员的名单是院党委定的。

马主任道:“我想院党委不会让一个孕妇上前线,董桂兰,不是你公报私仇吧!”董桂兰在电话那头喊起来,“马主任,你这是什么话?我跟于抗美有什么仇?再说这回上前线,我也写了血书!”马主任平静道:“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董桂兰也觉得自己发作的太快了,半天没说话,最后不情不愿地说道:“那我再跟院领导说说吧。”

挂上电话,马主任不以为然道:“她写血书!她什么也不会,知道不会派她进医疗队,她当然写血书啊。”妇产科的医生护士都是马主任的追随者,不是会意一笑,就是帮腔敲边鼓,“董桂兰这个人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喊毛主席万岁,什么时候该写血书,要不人家进步那么快。”这话倒把马主任给逗笑了。妇产科是满门女将,嘴巴全跟刀似的。

上午十点钟,抗美来科里准备做手术,她微低着头一声不吭。马主任对她说道,“你先不要手术,院里正在研究把你从医疗队撤下来,你爱人身体不好,随便打第一胎说不定会造成习惯性流产。”抗美没想到还有人替她说话,感激地看了马主任一眼,但她还是说道:“给我做吧,因为我是一个军人。”马主任想了想道,“今天有四个人做人流手术,你还是先等消息,实在不行最后一个给你做。”

等了两个多钟头,董桂兰打来电话,说把于抗美从医疗队里撤出来了,马主任正在跟她通话,抗美突然冲过去,抢过话筒说:“董桂兰,我参加医疗队,现在就上手术台。”说完不等董桂兰回话就把电话挂了。马主任道:“你这是干什么?何必跟她赌气?”抗美低声道:“我不是跟她赌气,我是为了我自己……”她突然说不下去了。马主任道:“你是犯过错误,但也不要用自虐的形式对待自己,思想改造是长期的,谁又能保证不犯错误。”

这话让抗美的内心很温暖,如果早一点有人跟她说这些话,她可能不会那么不冷静地处理一些问题。现在也不晚,她终于在无尽的迷茫中看到了人性之光,公正和善良并不像她想的那样,一点也不存在。

泪水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她一直也没有正视马主任的眼睛,她说:“马主任,请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想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是忠于党的。”“笑话!我们不去前线的人就不忠于党了。”马主任一边说一边脱下工作服:“我不会给你做手术,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抗美坚持道:“你不给我做我也会到地方医院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大出血,那我就去不了前线了。”马主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了抗美好一会儿,重新穿上了工作服。

躺在手术台上,抗美显得很平静,可能是她的腿曾做过两次手术,所以对惨淡的无影灯,对稀里哗啦手术器械的碰撞声不至于惊恐万分。

她听见马主任吩咐护士给她打一针杜冷丁,马主任对她说:“有些痛,你忍耐一下。”抗美点头,马主任临时决定亲自给抗美手术,此时正在戴无菌手套。

痛和痛是不一样的,这是抗美在妇产科手术台上最深切的体会。她的子宫不仅后倾,且子宫茎口收得很紧,扩宫相当困难,鲜血顺着扩宫器汩汩地流下来。这种痛是抽动内脏钻心的痛,而且是不打麻药的,抗美痛的面色苍白,全身虚汗淋漓。马主任说:“你喊几声吧,不要这样强忍着。”抗美抓住被单的手已经痉挛了,嘴唇被咬得乌青,但她始终未吭一声。

脚踏式吸引器在轰鸣声中只旋转了几次,收集瓶内已溶进殷红的血肉,冰凉的器械在抗美身上每抽一下,她都有一种被掏空抽尽的疼,然后身体开始下沉,下沉,直至远离意识,无足轻重,与她彻底脱离……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家中的双人床上,志西靠墙站着,两臂在胸前一挽,脸色十分难看。

从认识到结婚,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决定?”志西的话很冲,好像憋了很久,就等她睁开眼睛好质问她。抗美的声音因虚弱显得细小,“没什么可商量的,我要上前线。”志西气道:“你怀孕了,上什么前线?你又不是知道要打仗才怀孕的!再说我打电话到医院去问,他们说已经把你的名字划下来了。”抗美解释道:“军令无戏言,我这种时候留下来算什么?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志西恨道:“你真是莫名其妙?你想表现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当副政委。”抗美气道:“我觉得你的火才发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子宫摘除,以后还可以怀孕生孩子……”志西没等她说完,摔门出去了。

一方面是因为生气,志西希望有孩子,更希望有一家之主的感觉,他在生活中已经很不自信了,想不到抗美主意那么大,简直无视于他的存在。另一方面他毕竟是这种出身,从小又格外受到父母的庇护,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关心别人,除了争吵,他没有给抗美准备一杯红糖水或一个荷包蛋,更别说鸡汤了。

就这样,抗美一个人在屋里躺着,伴随她的是口渴,宫缩的余痛,不被亲人理解和孤独。她想,就算她为了结婚被打掉了一颗牙,志西都不应该这样对她。当年她的腿做手术,还有妈妈、孙雁、章小毛陪伴她,现在她身边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群英看不过眼,去买了两斤排骨,煲了一锅大油汤,端给抗美,抗美怕她不高兴,象征性地喝了两门就再也喝不进了。群英劝道,“你也别怨志西,他没当过兵,不知道当逃兵是军人的耻辱,我能理解你。”这话还叫话,后面的抗美就不爱听了,“不过我也同情志西,糖尿病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性欲,所以你一怀孕,我还真震惊,志西肯定珍惜这个孩子……我跟你说,志东那方面要求可强了,以前在机场,要是连着飞行不回家,一回来可了不得……一晚上三次,你可能都不相信,……搞得我现在……好了,不说了,你怎么样?志西那方面行吗?”抗美耳根发烧,又不好意思看着群英,只好把头微侧着别向一边。

群英属于那种一到中年就无比壮硕的女人,吃东西的胃口出奇的好,烧鸡,肚丝是她最爱吃的东西,八两半斤的下肚不算一回事。她一屁股坐在抗美的床沿边,碰碰抗美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年轻,不懂,慢慢你就知道了,女人也喜欢这种事……”抗美打定主意不理她,听她说这等话,干脆把眼睛闭上了。群英从来都不会看眼色,这会竟道:“对对对,你闭上眼睛歇着,我陪你说说话,省得你闷……”抗美无奈道:“嫂子你忙你的去吧,我想睡会儿。”群英这才走了。

只躺了三天,医疗队就出发了。

全副武装的站在医疗队的队列中,没有人觉得发生过什么事,人人皆如绷在弦上的箭,个人的伤痛在这种氛围中溶化了,院领导在做着煽动性的战前动员,队员们感到了庄严和光荣。在这一片刻,抗美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群体感,这是她生命的需要。

所以她在闷罐车中一直没有入睡。

军列噹啷一声停下了,车门被拉开,有人在往车上送给养,天很黑,仍是半夜,也不知道是到了哪儿。抗美跳下车,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站台上还有其它的部队在紧急调防,集合和报数的喊声此起彼落。这时,抗美看见一辆辆身披伪装的解放牌卡车驶到站台对面,与此同时,一趟军列正静卧在车队后面的铁轨上,从军车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位年轻的军官,身材高大魁伟,腰间扎着宽宽的武装带,带子上别着手枪,全身上下无不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和亚热带丛林的泥浆,他手握一面红色的调度旗,起落之间,解放牌卡车仿佛不是庞然大物,而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轻巧稳当地爬上了军列拖挂。

抗美都看呆了,不由自主越走越近,不觉站在了军官的身旁。军官完全没有注意她,一面举旗,一面摘下军用水壶,可他壶中已经没水了。抗美忙摘下自己的水壶举到他的面前。

他看了抗美一眼,举起水壶一顿饱饮。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吓的。”他喝了水,说话可不客气。抗美奇道:“怎么我们往前线开,你们却往后撤啊!”“什么叫往后撤呵,拉弹药和给养,我们开进去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前面伤员多吗?”“多,运都运不过来。”这时,抗美所乘的军列汽笛长鸣,抗美扭头就跑,又转身冲过来抓起军官手中的一个水壶,连滚带爬的上了闷罐车。

军官笑了,觉得这个小女兵挺可爱。这时当地的军代表走过来,“你是这个部队的‘军调’吗?”军官道:“‘军调’负伤了,我是这个连的连长,我姓杨。”军代表一把握住杨连长的手,“你们装车的速度太惊人了,真不愧是总后的战备值班部队。”话音未落,最后一辆解放牌登上军列拖挂。杨志高使劲握了一下军代表的手,敬了个礼,然后向后转,跑步跨上一节闷罐车的车门,这时军列已经起动,志高挥手与军代表再见。

是的,部队这个大熔炉锻炼了杨志高,使他成为一名优秀的部队指挥员。早在三年前,他就被调到总后的战备值班部队去了。

医疗队驻扎在战地后方,工作紧张而繁重。每天有大批的伤员被送到这里,经过暂时的清疮处理,被送回祖国的野战医院医治,也有些紧急重伤员不能等,只能在临时手术室里动手术。

很快,抗美和小毛都累得精瘦,两个人除了工作上的交接班,其它的时间还是不说话,其实彼此也不再生对方的气,但一直不说话,再说就很别扭,也就不说了。

一天,队长通知抗美和章小毛借调到空军的米八直升飞机上抢运伤员。章小毛突然问于抗美;“我们会不会碰上越南的特工队?”抗美看了她一眼,心里也没谱,茫然道:“不知道。”队长说:“直升机都是去丛林和小区,那里的伤员运不下来,再说对重伤员在飞机上也可以做一些紧急处理。”两个女兵咋的一声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负责抢运伤员的小分队里还有几名战士,专门负责搬运,分队长是个广西兵,因为额头、颧骨、嘴巴均有点往外突,章小毛给他起个外号叫“三突出”。见到他章小毛就很不开胃,觉得他就像越南特工队。

“三突出”讲话时的广西口音特别重,一讲抗美和小毛就要笑,他就不爱讲话了。他中等身材偏瘦,但力气惊人,一个人扛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伤兵没问题,而且没人见过他睡觉,永远醒着永远在干活,几天几夜下来,眼睛瞪得像铜铃,闪动着深绿色的光芒。

用直升飞机抢运伤员并不是不危险,有时是地面目标给的不准确,有时是驾驶员过度疲劳,飞行状态差,飞机落下来后找不到伤员,夜间降落靠火堆指示。

逢到这种时候,“三突出”总是说:“我先去侦查一下。”他总是第一个下飞机,最后一个上飞机。

一次在密林中,刚抢运到几个伤员,不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直升机急忙拉了起来,丢下浮梯,两个战士爬上去了,地面上只剩下抗美、小毛和“三突出”。小毛脸色苍白道:“我可有恐高症啊!”抗美一把抓住小毛的手道,“你跟着我上,下面有‘三突出’,别怕!”

其实这时抗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真正有恐高症的是她。她害怕极了,可她知道如果她表现出来,小毛会吓得手抖腿软,抓不住浮梯。这是她来到越南第一次想到死,瞬息间浮现在她面前的是陕北插队时的辉煌片断,她太年轻了,光荣历史只那么一点点。其它的,她真的毫不留念!

她努力作出镇静的样子抓住浮梯,一步步登上去,命令自己不要往下看,可是浮梯毕竟是来回摇晃的,人仿佛飘在空中,没着没落,一个闪失就有可能随风飘去。

开始她还能听到章小毛的尖叫声,飞机螺旋桨的轰鸣都没有压住她惊恐的呼喊,但渐渐地,抗美便听不到小毛的声音,等她踏入机舱往下看,才发现小毛停在浮梯的中间,上不上下不下地闭着眼睛。于抗美大叫一声,伸出手臂,全无气血的章小毛望着这只手臂重新开始攀登说:“不要向下看!”于抗美喊道。当章小毛抓住这只手臂时,脚底一滑,人顿时悬在半空中,脚越是乱蹬越踩不准浮梯。抗美死死地抓住她:“坚持啊,小毛,‘三突出’上来了。”话音未落,“三突出”已像猴子一样地窜上来,一手扶梯一手抱住小毛的双腿,把她送进机舱。

两个女兵忍不住抱在一块哭起来。

从此她们就没有资格笑话“三突出”了,只有“三突出”和战士们笑她们,只要说不过她俩,“三突出”就做一个擦眼泪的手势,绝对四两拨千斤。

特工队越来越猖獗,抢运工作全部安排在晚上,夜里。白天睡觉总睡不了太久,抗美便记日记,小毛无所事事,头枕着胳膊发呆,不知不觉叹了口气,抗美抬头问道:“又怎么了?”小毛道:“你说这‘三突出’,要是北京兵或上海兵多好,我也就以身相许了!”抗美白她一眼道:“大姑娘家的臊不臊。”小毛道:“那有什么,你是结婚了,我……”她想说我都二十六了,但话未出口已发现自己说话失口,便拿起脸盆出去了。

抗美愣在那里,是木然的表情。她对自己的婚姻的确开始怀疑了。因为拿掉孩子的事,直到她出发,志西的态度都没有半点缓和,这使她很伤心。

原来理解和原谅是那么难,哪怕你们在感情和身体上有过深切的接触。抗美一直以为结婚能把两个人扭在一块,让你们同呼吸,共命运。但好像事实并不是这样。

就在撤军命令正式下达的前一晚,像以往一样,抢运伤员小分队在半夜两点钟时去执行任务。

按照指定的地点,直升飞机停在火堆的附近,已可看到穿我军军装的人在紧张忙碌,队员们准备全部下机立刻投入工作。“三突出”还是说了一句:“慢,你们在机上等着,我先去看看,别中了特工队的埋伏!”战士们习惯地服从命令,只有抗美和小毛不以为然。抗美道:“你老说有特工队,我怎么一次没见着。这些地方都是清理过才让我们来的。”小毛也道,“我都看见我们的人了。你可别被他们当特工队抓住啊。”有个战士忍不住扑哧一声,急忙捂住嘴巴,“三突出”瞪他一眼转向两个女兵,厉声道:“服从命令!”他一个人下了飞机,向火堆走去。

大伙在黑暗中等待。

冷不丁一声枪响,“三突出”摇晃了一下栽倒在地上,直升机以闪电般的速度拉了起来,地面已经被炮火封锁成了一片火海。抗美和小毛都傻了眼,她们冲向驾驶舱:“他可能还没死呢!”她们带着哭腔喊着说:“我们再去盘旋两圈吧……”驾驶员一言不发,离开了那个地方。

王五更的车油泵坏了,等杨志高和战士们把那台车抢修好,车队掉队了。

杨志高这次是带领一个车队跟随某陆军师向纵深地带推进,担任收尾工作,因天阴,细雨不断,丛林间的公路泥浆拌着泥团,相当缠车。

天黑下来,雨越下越大,车队开灯行驶会暴露目标,丛林间的小洞里到处都是越南的特工队。杨志高和战士们一块把车辆伪装好,决定就地宿营。

警戒刚刚派好,王五更从车厢里爬出来:“连长,我要撒尿。”杨志高低声喝道,“下车!”把他带到路边的一棵小村旁,“蹲下拉!”“蹲下我拉不出来。”“叫你蹲你就蹲!”杨志高手握冲锋枪蹲在他身后警戒。

老半天王五更才站起来,杨志高不满意道,“你这尿拉了有一袋烟的功夫!”王五更嘟囔道,“我能拉出来就不错了,你还嫌时间长,再这么拉非变成女的不可。”边说边走到车头,从驾驶室拿自己的军用水壶。杨志高道:“就你事多!”可水壶里没有一滴水,别人的也都空了。

王五更要去公路附近的小河边灌水,杨志高一把夺过水壶,“水源情况不明,不能喝!”五更道:“路还长着呢,总不能不喝水。”杨志高走到路旁的野芭蕉树下,把冲锋枪递给王五更:“担任警戒。”说完将水壶嘴对准一张垂挂着的芭蕉叶,雨水便顺着叶槽滴滴答答淌进了水壶。五更高兴道:“连长,还是你有办法。”志高道:“把空壶都拿过来。”王五更答应着跑了,杨志高把自己身上的水壶也拿下来灌雨水。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车队就出发了。

杨志高坐在王五更的车上,因为喝的是雨水,多看了水壶一眼,发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于”字,他愣了一下,想起在车站碰到的那个小女兵,也不知她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了?如果真能在越南碰见她,那就太有缘份了。

“连长,你在想什么?”王五更问道,杨志高道:“我还能想什么?咱们一定得活着回去。”

约摸走了一个多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无线电步话器传来步兵师师指挥所的命令,要车队尽快跟上来,到前站抢修车辆。杨志高向车队下达了命令,“全速通过开阔地!”随即告诉王五更,把车子开到最前面,五更猛踩油门,旋风一样扑上前去,车队也都开足马力向开阔地奔驰。

突然,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车轮在路面大幅度的起伏蹦跳,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股拔地而起的泥浪,从驾驶室窗口泼进来。杨志高低声骂道,“他妈的,遇上炮击了!”

炮弹仿佛从天而降,在每辆车的前后左右爆炸着,天空布满了弹片和掀起的泥点,瞬间倒落下来,糊住了挡风玻璃,杨志高一边打开雨刮器,一边和王五更调换了位置。就这样,杨志高仿佛骑上了一匹发狂的野马,尽管他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两眼如雷达死盯住前方,车头仍旧不听话的飞起、跌落,坑洼的大地已不在眼前、轮下,而是竖在挡风玻璃前,弹片和碎石把驾驶室顶棚砸得叮咚乱响,杨志高觉得两只耳朵嗡嗡直叫。

这是与死亡之神擦肩而过的一刻,需要超常的驾驶技术和临危不乱的胆气。这些,杨志高做到了,他在炮火的间隙中穿跃,大地在急速的朝后退去。

然而,弹片还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的头部飞去,他只觉得脑门一热,整个人扑倒在方向盘上,腿底下意识地踩了刹车,随着一个几乎造成翻车的停顿,一颗炮弹在他们的前方爆炸了。

王五更拖过连长,见他头部血流如注,一边叫着连长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发动汽车,继续冲出开阔地。

终于,车队穿过死亡地带,除了连长,还有几个人挂彩,但所有的轮胎都没爆,大厢炸裂了,驾驶室的玻璃震碎了,但只要轮子能转,那还是车啊。

杨志高醒来的时候,王五更对他说:“连长,我的耳朵没有了。”

王五更的耳朵被炸聋了。

这场战争结束以后,王五更复员回家乡,临行前要求部队给他评残,但没有评上,因评残规定上没有耳聋这一条,王五更走了,一直在家种地,当然这是后话。

宣布撤军以后,杨志高在车队一直担任收容。

他额头带着伤,连续干了五天五夜。这天晚上,是撤医疗点,大批的伤员被搬上车,志高站在车尾,帮忙搬着,托着。

一位满身泥浆的伤兵被人架着,慢慢地走过来,志高帮忙把他托上车之后,发现架着他的是一个女兵,他仔细看了她一眼,惊喜地叫道:“小于!”

抗美也愣了,她想在这里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呢?她端详了志高半天,才抓住了他的手叫起来:“魔术师!”见志高不解,她忙说道:“把汽车像玩具一样摆到火车上嘛!”两个像久别的老熟人似的聊了几句,抗美道:“不行,我还得去抬伤员呢!”杨志高看出来她人已经很虚弱,脚下直打晃,忙道:“我跟你一块去。”

他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小女兵,她搀扶的能动的伤员都比她个子高大许多,可她总是咬牙挺着,坚持把他们架上车去。她是那么清瘦,军装仿佛架在一个空衣架上。

抬担架时,志高问道:“你行吗?”抗美答道:“没问题!”就这样一趟一趟的,终于,抗美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站不起来,没等志高反应过来,已有一个女兵冲到他跟前,没头没脑地骂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自己牛高马大也找个大个的搭档嘛!”说完冲到后面去扶抗美,继续骂杨志高:“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已经连着九个昼夜没怎么睡,队长早就叫她先撤下去她不肯,你只顾在前面蹬蹬蹬地跑……”志高解释道:“我想快点干完……”“快点干完能一步跨过友谊关。哼!”

志高也跑过来扶于抗美,抗美喘着粗气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战友章小毛,这是……哎,你叫什么名字?”“杨志高。”“是开汽车的,穿四个兜的军装……”“连长”。小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伤员全部上车之后,医疗器械,工作人员才开始上车,小毛和志高搭档抬担架以后,抗美也没闲着,扶轻一点的伤员,整理医疗器械。等到她上车时,脚抬了两次,也够不着解放牌挡板上的脚踏环,这时一双大手把她托上了大厢,是杨志高,抗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没用。”

志高觉得抗美没一点份量,纸一样薄,一样轻。作为一个汽车兵,他托过许多人上车,包括男女老少,很奇怪,只能抗美给他异样的感觉。

撤军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小毛对抗美耳语道:“刚才杨连长把你托起来,你可是天鹅之死的姿式,特优美。”抗美有气无力道:“我都快光荣了,你还有心开玩笑。”自从“三突出”牺牲以后,抗美和小毛都拚命地工作,但抗美的身体终不敌小毛,幸亏抗美下过乡,凭意志还能苦撑,小毛累狠了就乱骂,骂完了照干活,或者边骂边于。“我是别想立功的,我嘴巴臭。”小毛颇有自知自明,抗美道:“干都干了,何必叫苦?”小毛不愤道:“所以说你们下过乡的人有城府嘛,你看咱们医院,受表扬的,先进模范,上大学的全你们这号人,我天生就是牢骚大王。”

军车向北行驶,杨志高手握方向盘,绕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弹坑,等到达目的地时,一车的官兵都睡着了,志高没惊动他们,自己也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爹、娘,梦见巧娥婶子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脸还挺俊,就是胖,他不喜欢,可爹娘都看着好,顶一男劳力呢。他跟他们吵,吵不清楚,又准备提前归队,二羊叔家的志命跟他爹一样,不明不白不懂事,追着巧娥婶子说,他不要我要……

医疗队回到医院以后,院里开了表彰大会,除了于抗美,医疗队的其他同志都受到了不同层次的嘉奖和表扬,章小毛立了三等功。可能院领导认为抗美去医疗队是锻炼和改造,不便过份表扬,所以回避了这个问题,再说医疗队集体立了二等功,也有对她的一份肯定嘛。

至于抗美为了上前线做了人流手术,大部分人反应冷淡,觉得这算不了什么,也有人说她捞政治资本,马主任和章小毛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于抗美是怎样一个人,但她们的声音微弱,微弱得无人理会。

不过这一切对抗美并不构成烦恼,她一回来就病了,先是高烧不退,后来又是没完没了的低烧,诊断方面颇多疑问,疟疾,问号,伤寒,问号,附件炎,问号……最终只能打针、吃药,在家休息观察。

一天,小毛上发药班去药房领药,药房的门口站了个当兵的,身材伟岸,一脸英气,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想不到他对她粲然一笑。小毛心想,经自己手送出院的病号也称得上成百上千,这么帅的小伙子她能没一点印象。正纳闷呢,当兵的走过来说道:“章小毛,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杨连长。”小毛啊了一声,没摭拦道:“我可真没认出你来,在越南,你一身的泥浆,跟兵马俑似的。”志高笑道:“我是参加自卫还击报告团到广州来的,只呆三天,正巧领导叫我们顺便检查一下身体,这是体检单。”小毛接过体检单道:“走,我陪你去检查,能省好多时间呢,走吧。”志高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想来看看小于,他们说她今天没上班。”小毛道:“对,她病了……”志高紧张道:“不要紧吧……”小毛道:“我看是累的,应该不要紧。”

一路检查下来,医生们都说杨志高的身体好,壮得像头牛。小毛跟他并肩走着,发现碰到他俩的熟人,眼里都露出异样和羡慕的光芒,便用眼角兜了兜杨志高,深感与自己颇为般配,她为这种想法脸颊发烧,心跳加快。

来到放射科,是钱书明值班。他去学习了半年回来,便从病号灶调到放射科当技术员,本来一直说他要去学心电图的,但那是好差使,到底没轮上他,放射科没人愿意干,谁都讨厌放射线,害怕白血病,钱书明希望尽快脱离食堂,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学透视、拍片子。

钱书明和尚莉莉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很平淡,主要表现在两个人共同语言较少,尚莉莉喜欢看书,发呆,买了一架留声机听听旧唱片,搞不清她从哪儿借的;钱书明喜欢和老乡聚在一块吹吹牛,打扑克。但是钱书明并不后悔,尚莉莉是医生,这让他觉得体面,护士算什么,不就是老妈子吗?还有尚莉莉这个人不精明,在家不理财不管事,发了工资一丢,都是钱书明全盘料理,这让他有一种过日子的乐趣。

章小毛把体检单往办公桌上一放,冷着脸对钱书明道:“透视。”钱书明戴上黑眼镜笑道,“你透啊!”章小毛不理他,和颜悦色的把杨志高叫进来。

钱书明自然要上下打量杨志高,心想这个人跟小毛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小毛斜着眼睛看钱书明,心想,你钱书明的形象是还可以,但跟人家杨志高一比,整个一个娘娘腔,当初没嫁给他居然还有山崩地裂的感觉,傻不傻啊。

钱书明叫杨志高脱掉上衣,站到X光透视屏后面去,机器在黑暗中中咔咔响着,钱书明突然啊了一声,把章小毛吓了一跳,以为照到肿块了,忙问道:“怎么了?”钱书明疑惑道,“他的心脏怎么这么大?比一般人大三分之一。”小毛道:“有什么问题没有?”钱书明道,“那倒没有。”说完啪的一下打开暗室的灯,小毛不快道:“没事你尖叫什么?跟女的似的。”

杨志高在穿衣服,章小毛跟钱书明回到办公室,钱书明在体检单上盖了个“心肺正常”的印章,又看了看体检单,道:“山西人,农村兵嘛。”小毛反唇相讥道:“你不是农村兵?”钱书明道:“可我说话不带口音,不像他……”小毛打断他道:“你说话还不带口音,斯斯拉拉的,一听就是上海阿多。”钱书明操着自以为纯正的普通话道:“小毛你如果还是对我那么刻骨仇恨,那只能证明你仍然在爱我。”小毛道:“别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尚莉莉要不是老爸误上贼船,你给人家提鞋人家也不要。我你就不用操心了,肯定比你过得好。”钱书明气道:“章小毛,你说话不要太过份啊!”小毛没理他,和杨志高走了。

离开放射科,小毛才觉着特别解气。她问志高心脏怎么会那么大?志高道,可能是在青藏线上呆的,高原缺氧,心跳每分钟一般都是一百二到一百八,时间长了,心脏可能就大了。小毛道:“难道你就不觉得苦吗?”志高笑道:“再苦的事也得有人去干啊。”小毛的心里颇为感动,可能因为她接触的后勤兵、机关兵太多了,他们也是军人,但没有杨志高那么朴实,勇敢,充满阳刚之气,她觉得自己真是爱上他了。

小毛要留志高吃饭,志高说不行,他只请了半天假,必须赶回去,小毛留下志高的通信地址,把他送到大门口,志高有一点神不守舍,小毛决定不跟他打哑谜,“……本来,我是应该陪你去看看小于的,可她不住在医院,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她结婚以后就搬出去住了……”志高下意识地站住了,神色呆如木鸡,小毛放低声调道:“她这次没评上功,真是不公平,为了上前线,她做了人工流产,才躺了三天,就跟我们一块上了闷罐车……”志高突然听不下去了,对小毛说:“谢谢你,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了,头都没回。

志高觉得自己傻透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人家可能是结了婚的。他想起他们在车站相遇的情景,她的脸那么苍白,原来是刚刚做了手术,他却以为她是胆小、害怕,他想起她抬担架跪倒在地上,一头的虚汗。小毛说她连续干了九个昼夜,她为什么要这么不要命的干。为什么评功反而没她的份?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杨志高第一次为女人失眠了。

秋尽冬至,似水流年。转眼三年过去了。

三年之中,当然发生了不少事。

志东和群英所在的无线电专用设备厂,因拨乱反正、全面整顿,工作中心转向经济建设,开始调整厂里的干部,志东不懂无线电,只懂开飞机,就不让他当车间主任了,而以他父亲的问题,又不合适做人事、保卫工作,只好让他去总务处,管管食堂、工会、夜校什么的。志东觉得憋气,每天回家都阴沉着脸。群英安慰他道:“你在外面呆着不舒心,回家我给你蒸包子吃!”志东不爱听,瞪她一眼,心想这在家就更不舒心。

那时特区刚刚建立,广州自以为有胆略卓识的干部子弟闯深圳成风,纷纷以在深圳有一席之地为荣。志东也有些动心,他跟群英商量,“我在厂里没技术,就只能打杂,房子的事拖到现在还没影儿呢,全都挤在家里,小慧也大了,不能总跟我们一块睡……”群英是个干脆人,“你什么意思吧!”志东道:“我想到深圳去碰碰运气。”“不行!”群英斩钉截铁道:“人家都说那里是资本主义,去了三天就学坏!”志东气道:“我倒是想学坏,你看我这个人坏得了吗?”群英道:“反正不行。”想了想,又缓和了口气劝志东。“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秘书费了多大的劲才把我们塞进这国营大厂,端上铁饭碗,在总务处是不如当车间主任好听,可工资不都一样吗?房子咱们也可以慢慢等,你跑到深圳去算怎么回事?军龄、工龄全没了,你又不是单身汉,去冒冒险,这有家有口的……”志东烦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然后就一言不发的生闷气。

他真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堂堂开战斗机的飞行员,现在在工厂里管吃喝拉撒。逢到这种时候,他就特别地痛恨父亲,他原是想在飞行部队干一辈子的,结果沦落成这副样子,根本毫无前途可言。

尽管他在心里感谢群英没因为家庭的变故离开他,但群英的话总是说不到他心里,她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更不知道他心里的苦和闷。他就像一头被囚禁的老虎,经常在自己的精神园地焦虑的踱步,但这一切群英浑然不觉。

从此不能提去深圳的事,一提群英就窜儿,生老病死、公费医疗、福利待遇,没有她想不到的,外加视特区为瘟疫,一去,男的得性病,女的当鸡(妓)。志东道:“我说你怎么这么仇视深圳啊,建立特区那也是党中央的决定。”群英道:“党也有犯糊涂的时候,那文化大革命还是党发动的呢,那也不提七三开,谈全面否定了。”私下里,群英在篮球队的一个战友,打后卫的,放丈夫去了深圳,半年就离婚了,群英心想,志东这么一表人材,性格耿直老实,又为父亲、家庭的大变故郁郁寡欢,这要是碰上哪个女孩一关怀,一心痛,认准了就跟人家走。与其等到那一天后悔,不如把人挂在眼跟前放心。

一天,群英正在班上给一个工人涂红药水,同事火急火燎的跑来对她说道:“我刚才下去巡诊,可看见咱们厂那一对厉害精跟你老公吵架呢!”群英急道:“为什么啊!”同事道:“还不是为困难补助嘛,那两口子年年拿补助,有人反映他们家三转一响齐备着呢,补助应该让给更困难的同志,你们家志东不知根不知底,就在会上把这意见说了,也不知谁传给他们的,就一块打上门去了。”群英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忙问了一句:“什么根什么底啊?”同事道:“人家不是厂长的小舅子嘛。”群英扭头跑了,去给志东救驾。

刚上办公室的楼梯,就听见总务处传来惊天动地的吵闹声,群英跑进去,见志东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这个人讲道理还行,根本不会吵架,可那两口子就是来找他算账的,自然是浑不讲理。男的说:“你有没有搞错,这个厂里的事几时轮到你来说话。告诉你,醒目点,要不我叫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女的说:“反正我们家有困难,你要把我们的补助给别人,那也行,我们带着孩子到你家吃,在你家住。”

办公室里围了不少人,只看热闹也不吭气。群英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志东前面,气势不弱地对那两口子说:“我倒奇怪了,怎么总务处上午开的会,下午你们就打上门来了。我老公在会上说什么了。谁告诉你们的,你们叫他上这儿来说清楚!也当着大伙的面,听听我老公到底说什么了。我还想听听呢!”两口子愣了,互望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群英道:“你们又没参加会,你们怎以什么都知道。我老公来厂的时间不长,他能说什么。他说什么能管用吗?你们就叫证人自己出来说,假如是我老公说错了话,我现在就让他给你们赔不是!”

那两口子当然不能说什么,又吵了两句,走了。

晚上回家,群英埋怨志东:“那补助给到谁头上也轮不着我们,你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惹火上身。”志东道:“我就看不惯这不正之风!”群英道:“看不惯也得看,以后你在处里少说话,不知得罪了谁,到时穿小鞋的是我们,今天是厂长的小舅子,明天不知道是谁呢!”志东道:“还是你有办法,你能和这些人斗,我不行,你还是让我上深圳吧。”群英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志东道:“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咱们这院里就去了好几个人,不都混得挺好。”群英道:“你真是猪脑子,人家的爸都是官复原职的老干部,你爸还在监狱里呢,谁还会买你的账。你就别作梦了,面对现实,做个普通人吧。”

一缕悲凉之感涌上志东的心头,他真正体会到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星期天中午,志南在厂里的单身宿舍睡完懒觉回家,在楼梯口碰到顾海涛,海涛还比较正常,不像海青沦为了一个母夜叉。海涛说他转业回来了,所幸家里还有亲戚在外贸系统当头,把他塞到二轻厅,不过是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买机票车票,联系招待所开会,就是一个跑腿的,很没劲。志南道:“那就很不错了,我在汽车修配厂当清洗工,最脏最累的活儿”。海涛道:“你不该赌气复员的,好歹保留一个干部身份,不至于干工人的活儿。”志南叹道:“人在下面还好一点,农场一猫,最多是没人搭理,我在机关我怎么呆啊!真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海涛沉吟片刻,突然对志南道,“你知不知道,莉莉跟一个小瘪三结婚了。”志南心里一动,但还是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跟谁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海涛道:“你不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吗?”志南道:“觉得怎么样?不觉得又怎么样?很多人都以为我们这种人是自己掌握命运的,是幸运儿,至少以前是,其实我们又有多少事能自己作主。”停了一会儿,志南又道:“我是对不起她,我这不是受到惩罚了吗?她好歹是医生,我现在是社会的最底层。”说完,志南径自回家去了,把海涛一个人晾在楼梯口。

对于莉莉的事,志南只难受了一会儿就不去想她了。人倒霉的时候,感情很粗糙,没有闲情要死要活,多愁善感。让志南不解的倒是自己的麻木,工作的辛苦,感情的空白,前途的渺茫都不能令他沉闷和痛苦,他只是接受,无言的接受,这可能是另一种绝望。

行尸走肉是他此时最好的写照。

没滋没味的日子是打发掉的,一天,志南在车间里清洗汽车底盘,全身上下油吱麻花,脸都不叫脸了,像从锅底钻出来的。干完活儿,他席地而坐,从布满油泥的工装口袋里掏烟,却是一个空烟壳,只好揉了顺手一丢。

有人递给他一支烟,是外烟、好烟,他嗅了嗅,也学其它工人的样子,把烟插在耳后,这才抬起头。

递烟的人个子不高,穿着随便,人黑得掉在煤堆里找不着。志南心想,准是什么车的车主,来看修车的进度,也是常事。想不到这人倒愣住了,端详了他半天才满面狐疑道:“杨指导员?”志南也愣了,开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递烟的人忙提醒他,“指导员,我是蒋仕豪啊。”志南又在大脑里追索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蒋仕豪道:“坦克营,偷鸡蛋那个。”志南噢了一声,其实还是没想起来。

蒋仕豪往地上一蹲,亲热道:“你怎么忘了,我老不爱系风纪扣,你批评我像国民党的丘八,我跟你急了,因为我爸是淮海战役当俘虏被解放军收编的,我最不愿意让人提这段。”志南这回真想起来了,“对了,是有你这么个人。”蒋仕豪感叹道:“指导员,你怎么干起这个来了。”不等志南回话,他已自我合理道:“也是,你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你沦落到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志南无言,老实说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碰上熟人,别说部队的,幼儿园的都不想见。不过蒋仕豪还不错,反倒安慰他。“你也想开点,你看我爸,当过国民党的小团长,那就不得了了,成了‘运动员’,文革的时候他没挺住,上吊自杀了,死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爸不是坏人,不过是各为其主’。这话我多少年以后才明白。台湾报纸登了他的照片,文章的题目叫‘下场’。我那时候也特别绝望。”志南叹道:“可我们党同‘四人帮’的斗争是正义和邪恶的斗争,真理和谬误的斗争。不是各为其主的问题,这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仕豪忙道:“你看你看,又来指导员那一套了,我说不过你,可我有几个哥们儿准能说服你,什么时候你上我那去坐坐,我们成立了一个破落户协会,全都是现如今不得势的干部子弟,你也过来散散心。”志南笑笑,什么也没说。

两人聊了一会儿,仕豪突然看了看表,道:“不行我得走了,指导员,我这车等着急用,你可给我盯着点……过两天我还来找你。”走前,他又咬着志南的耳朵嘀哒了一气,表情神秘兮兮的,听了他的话,志南惊道:“那不是犯法的事吗?”仕豪道:“什么法不法的,不就赚个差价吗?现在改革开放了,就看你敢不敢淌这道深水,你修车能发得了财吗?发劈柴!”志南道:“倒买倒卖是犯法的事,我劝你别干……”仕豪打断他道:“改日我再跟你详谈吧。”说完匆匆地走了。

志南刚点上烟,就听见师傅叫他去干活了。

北萍一直在分校教书,于一九八零年跟汪俊生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取名汪杨,小名虎子。

也是在一九八零年的某一天,远在延安的朵松霖正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前工作,有工友跑过来大声地告诉她厂门口有人找。松霖拔腿就跑,她想一定是“老中医”,因为最近陆续有些政治犯被落实政策,她托他打听一下冀中的消息,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到车间来,以往他都会在车间的门口等她。

找她的人蓬头垢面,长发披肩,胡子也如杂草丛生,穿一件破棉袄,腰间系着一条麻绳,裤子已没有颜色,上面摞满了补丁,吊吊的露出了没穿袜子的踝骨,胶鞋没有鞋带,鞋底已经磨穿,露出了脚趾。

松霖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何冀中,但她认得他的眼睛,尽管已经没有了沉稳和自信,反而带着一些惊恐、紧张和神经质,这双眼睛已经不明亮了,只是她熟悉,是她每晚都曾温习的。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他却说,“你干吗这样?我不会赖上你,我只是没有钱理发,你借我点钱我就走。”松霖大哭起来。

最终,她陪他去理了发,重新买了衣裤。她把他带到自己的宿舍,与同屋的工友商量,都到别的宿舍搭铺。她每天给他打饭、洗衣服,除了上班之外,全部的时间都陪伴在他的身边。

可是一到晚上,她安排他睡下,自己到隔壁的宿舍去休息,便听见何冀中一个人开始说话,有时是喃喃自语,说一些“我不反党”,“我拥护党中央”之类的话,这当然还好,还能让人理解,但有时会突然慷慨陈词,说一些忧国忧民、扎根农村的豪言壮语,一说就是大半夜。开始,松霖还冲回自己的宿舍,想办法制止冀中,但显然无济于事,反招冀中对她大发雷霆。

逢到这时,听着他深更半夜无休止的说话声,松霖就躲在被子里哭。同宿舍的工友劝她:“把他送回家去吧,这样他会把你拖垮的。”其它宿舍的人也有意见,“松霖,咱们可是三班倒,你这个老乡住在你这儿,我们就够不方便的了,每晚还不让人睡,呱啦呱啦的做报告,你要再不想办法,我们可向厂里反映了。”

松霖去找医生,医生说这是受了刺激,没有什么药可用,只能慢慢调理。松霖问病情会不会发展,医生说那就看你的耐心了,如果你先放弃,那就难说了。

像许多善良、伟大的女性一样,松霖决定跟何冀中结婚,她身边的纺织姐妹都说:“你疯了,他没有工作,难道你养他一辈子。”“没有工作还是次要的,万一他真成了精神病,想离婚都不成了。”“两个人要办回北京去,那比登天还难啊……”

松霖一言未发,她只是不忍,不忍丢下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她想,难道她还有什么选择吗?忘记过去,割断情感的血脉,一个人办回北京去,寻找轻松、安逸的生活。她不是不想现实一些,可冀中怎么办?如释重负的离开他,这她做不到。

是的,她母亲是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工作,也正在积极地为她办调动,她在这种情况下结婚,当然是不明智的,也会惹恼母亲。可是她没办法,她想。

厂里没有房子,给了她一间废弃的仓库,单薄、简陋,只有一个天窗,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被褥和炊具,屋里很黑,白天都要点灯,不要说冬冷夏热,还有老鼠穿行。新婚的这个晚上,冀中没有滔滔不绝的说话,他把头缩在松霖的臂弯里,略显放心的安然睡去,直到睡熟,都还握着松霖的一只手。这一晚,松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她这个一直在精神上依赖冀中的女孩,现在倒成了冀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以后冀中深夜说话的次数开始少了,但还会有,同时还有莫名的烦躁和发火。每当这种时候,松霖既不离开也不劝解,她只是沉默,或者倾听。她经常陪冀中去散步或看电影,冀中时常会怀疑有人跟踪他们、监视他们,无论她怎么解释,冀中只是说,你不懂,你太幼稚。

一天晚上,松霖告诉冀中她怀孕了。冀中当时坐了起来,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激动,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松霖道:“冀中,你如果高兴就笑一笑吧。”说完这话她才想到,自冀中出狱后,他几乎从来没笑过。她根本不记得他笑的模样了。

冀中似乎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小声对松霖说道:“我在狱中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出来以后可以愤怒,可以痛哭,就是不能大笑,那会疯笑不止,人就完了。”松霖把冀中搂在怀里,尽管当时她没有从冀中的身边走开,却是在这一刻真正了解到冀中的内心已脆弱到什么地步。她望着他的眼睛:“你笑一笑吧,微笑一下没事的。”然而两行清泪还是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因为胎位不正,松霖决定回北京生孩子。当然得带着冀中,他像她的大儿子一样,寸步不离。

不过,松霖也不是没有顾虑,结婚、怀孕她都没有告诉母亲,不是想有意隐瞒,只是害怕自己再受到来自母亲方面的干扰,就没有勇气跟何冀中结婚了。他当年那么红,那么风光,母亲都没有同意他们的事,现在今非昔比,她老人家说不定又会赶到延安来,闹她一通还不要紧,冀中非受刺激不可。

可是这回他为了冀中,一定会伤透母亲的心。如果她腹中的孩子,哪怕是臀位,她都会冒险在延安生,可她年龄偏大,孩子又是横位,她心里害怕极了,她还清楚的记得抗美摔断的腿,接好了不能下地,又重新弄断重来,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不仅孩子保不住,冀中今后怎么办呢?思来想去,她只能回北京去找母亲。

临行前,她掸着冀中身上的土,摘掉沾在他衣服上的线头,嘱咐他说:“如果我妈妈发火,你就听着,千万别还嘴,就是她不让在家住,我们还可以上知青战友的家,我都跟人家联系好了。”冀中听着,认真地点头,“我懂,是我拖累你们了。你放心吧,我能忍。”

每听到冀中说这样的话,松霖的心中就会百感交集,颇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他是一个多么有英雄气概的男人,他思想成熟,意志坚强,又能吃苦,他是她信仰的化身,可这一切已经没有人知道或想起了,在人们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废人。松霖真是宁可听他发脾气,也不愿听他说软话,可牢狱之灾改变了他,他变得多疑、胆怯、忍让、服从。

母亲来接站的时候,半天没有认出松霖,松霖迎着她走过去,带着笨重的身子。母亲的眼光越过她,向远处张望。她走到她跟前,叫了一声“妈”。

母亲被松霖的憔悴、虚弱、大腹便便惊呆了。她身边还有一个扣子一直扣到脖领的农村青年,眼神还有点发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部长……咱们走吧……”母亲才缓过神来,“走吧……,回家……”

一连数日,母亲都像招待客人那样招待松霖和冀中,还给松霖联系了协和医院做产前检查。她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叫阿姨给小两口熬鸡汤,自己还上街买了几套小孩子的和尚服。

只是,她的话很少,除了上班,她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天晚上,松霖来找母亲,她在母亲的床头柜上,看见了父亲的遗像。父亲抿着嘴,似笑非笑,一如他在女儿心中的不灭的形象。万千的往事涌上她的心头,当年如果不是冀中铁一般地制止了她,她是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可现在,她跟冀中结了婚,从道理上,她知道这事当然不能怪冀中,然而在感情上,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母了。

她站在母亲面前说:“妈妈,你为什么不骂我几句,数落我几句,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些。”这是她的心里话,从小到大,松霖习惯了母亲的刚烈,精明,安排一切,颐指气使,看她这样憋闷着,她心里不是滋味。母亲半天没说话,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我想……你可能有你的难处……”松霖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妈,我生完孩子就走,不让你看着我们心烦生气……”母亲平静道:“等生了再说吧。”

这一年的夏天,松霖生了个女儿,取名叫何晓玉。

产后,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身子虚,松霖一滴奶也没有。母亲把孩子留在了北京。

离开北京前,松霖跑了几个大书店,买了一大堆书。她这回来北京生孩子,算是知道了进北京的难,进了北京找事难上加难。虽说她母亲恢复了工作,可毕竟她家不是她一个独生女,上有哥姐,下有两个弟弟,当年他们六个孩子一窝蜂的当了知青,北大荒的,内蒙的,陕北的,现在都想往回调谈何容易?何况她现在已不是单身一人,有冀中,还有孩子。冀中虽说也是北京的,可他自出狱后,多次写信回家都如石沉大海,这次松霖生完孩子,陪冀中回了趟家,想不到被他家的兄弟姐妹赶出来了,原来,七四年冀中给妈妈的一封信在报纸上发表后,他妈妈便被打成破坏毛主席倡导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伟大运动的坏分子,押送到边远农村劳动改造,客死它乡。他父亲因无人照顾,又惦记着他母亲,脑溢血中风,瘫了好多年了。

一家人没有可能原谅何冀中,他的兄弟姐妹说:“不理你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你还有脸回家?”“你不是扎根农村六十年吗?你还回来干什么?”“你用妈妈对你的爱换取荣誉、地位,成为政治明星,是你害死了妈妈,你永远不要回这个家来!”“本来爸爸是可以恢复工作的,可他偏瘫、失语,他甚至比妈妈还要痛苦……”

何家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无情地关上了,这一天有雨,他们在雨地里站着,长时间的仁立,希望能得到手足之情的一点点怜惜,但没有人理他们。

当天夜里,松霖就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冀中一个人呆坐在床头。她劝解他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时间长了,他们会理解这不是你的错……”冀中道:“我就是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回去以后我就回马家沟当社员,下地劳动。”松霖虚弱道:“不是我不让你回马家沟,只是那里的一草一木更会让你触景生情,你好容易才从牢狱里放出来,你不能再受刺激了!”冀中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自认识他以来,松霖不记得冀中哭过,她费力地支起身子,抱住他的头,含泪道:“哭吧,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冀中带着哭腔喃喃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爱党,爱社会主义,爱我的亲人,为什么到头来我成了罪了?我就是死了也想不通!”松霖也滴下泪来,“我不认为你是罪人,冀中,可能是我们考虑问题太单纯了,太简单了,不是说成长需要磨练吗?我们首先得学会承受。”

“我承受的还少吗?我把一切苦难都咽下去了,马家沟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呆就是八年,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一撸到底,蹲了大牢,老实说我对党都没有动摇过,可现在事实是我上山下乡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我害死了妈妈,在你父亲临终前不让你见他最后一面……想起这一切,我都厌恶我自己,我……”冀中挥舞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松霖忍不住抱住他放声恸哭。

一天下午,松霖去北京师范大学找一个她过去的同学,这个同学虽然也下过乡,但抽回来的早,恢复高考以后第一批考上了北师大。松霖见到她胸前戴着校徽,心里非常羡慕。后来到同学家吃饭,同学的母亲就是北师大的老师,她问松霖:“你原来也是师大女附中的,学习肯定不错,你为什么不考大学?”松霖不好意思道:“因为各种原因,就错过了。”同学的母亲说:“那也没关系,考本科你超过年龄了,那你就下决心自学,考研究生考回北京。”松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能行吗?”“怎么不行,我给你列个书目,你回去好好的攻读,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松霖的心里激动极了,连声道谢。同学的母亲又说:“我在这边帮你通着点消息,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吃这个苦……”松霖道:“阿姨,上大学是我年轻时的梦想,我一定会下决心圆这个梦。”离开同学家,松霖就直奔书店。

这件事她没有跟任何人说,松霖是个不喜张扬的人,再说,扔了这么多年的课程,她能一点一点补上吗?她只是在心里暗下决心,试一试。

回到延安以后,松霖没有马上投入自学,她一边工作,一边写各种各样的材料,向地区知青办,向一切有关单位要求复查何冀中的问题,以便恢复冀中的党籍。她知道冀中看重的就是这个,这是他能否重新生活的一线曙光。

开始冀中还帮着抄,后来越抄越伤心,松霖就不让他抄了。自己在灯下熬夜抄材料。

半年之后,何冀中恢复了党籍,松霖又四下里奔走,为他找到一个延安地区邮电局邮差的活儿,看着他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送信送报,干得那么认真、踏实,松霖才真正松了口气,开始了自己漫漫的自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