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鸡死,一鸡鸣。
尽管医院给了抗美行政记大过处分,同时处理复员,她还是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在这儿呆下去,即使前途茫茫,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和后悔。
她脱掉军装,正式改名于冰。
找工作很费了点事,因为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再加上档案里面有处分,于冰本来不想留在卫生系统,但看来那是异想天开。幸好群英有一个朋友在某医药公司,他们下面有一个批发仓库缺人,便答应让于冰去。批发站只有两个女的,会计和统计,其他都是男的,除了主任以外,基本上是装卸、搬运、清库等工作。于冰去了以后也只好干男人的活儿。
她的话很少,每天只知道闷头工作,有时连续装车非常辛苦,男同胞都有点受不了,她也跟着不吃饭,干到底。那时社会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女孩子们争艳斗奇,把头发烫成鸡窝和绵羊小卷,穿港式服装,高跟鞋细的像长钉子一样,但是于冰仿佛是与世隔绝,每天都是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男同胞们说:“于冰呵,你真是一块冰。你想博得我们的好感不用干那么多活儿,你多说说话,多笑一笑就行了。如果你跟我们一样,还不如你不在,我们还能讲晕笑话。”
她也实在很难高兴起来,只苦笑了一下,把男同胞们吓了一跳,因为没笑过,所以样子就大怪了,本来女孩子笑是漂亮和迷人的,但于冰还是不笑显得顺眼和习惯。
杨三虎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邹星华的死讯,程天牧和子女们商量好,告诉杨三虎,邹星华是术后并发症加上癌细胞转移,说到志南,也谎称他去内地做生意了,其实志南被判了三年刑,关在看守所里。由于工作上的不顺心,志东的脾气变得很坏,本来,杨三虎是最让他感到自豪的父亲,杨三虎也觉得真正能子承父志的是志东。然而现在,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志东,在一连串的打击和碰壁之后,发现自己毫无前途可言,深感靠自己重新干起的想法委实太天真了,所有这一切,化作发自肺腑的怨恨,全部集中在杨三虎身上,而杨三虎也为毁了志东的锦绣前程而懊丧不已。
倒是志西的饭馆,没有理由的风生水起,已从小吃店变成了风味餐厅,深受大众欢迎,经常是客人爆满,志西一直收款,深得老板信任,赚的钱也比过去多了。
这本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志东却有点酸溜溜的,他觉得这本来是他的机会,无奈群英让他抱着铁饭碗才让志西发了小财,志西并没有感恩戴德,还给于冰买了一根金项链,搅得群英心痒痒的,跟志东说了好几遍,志东没好气道:“本来这一切都是咱们的,你要拱手相让,我有什么办法呢!”群英嘴硬道:“我不是那种头发长心眼短的女人,为了一根金项链国家干部都不当了。他们有什么我也不羡慕,当初志西没钱买药,你不是也出钱了吗?志西也太不会做了,就不知道表示表示。”志东道:“我是大哥,能要求他们什么?”
志东跟父亲几乎没话,杨三虎也觉得生活沉闷,心情压抑,还好北萍已经从分校调回来了,经常带着虎子来看父亲,成为杨三虎仅有的一点乐趣。北萍见志东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很恨大哥,背后跟志东说道:“我去了粤北那么多年,也没怨父亲一句,你稍不顺心就摔摔打打,怎么跟女的似的。”志东气道:“我是稍不顺心吗?你是老师,到哪儿都是教书,条件艰苦一点我不害怕,可我这算干什么的?好好的飞行员当不成了,在工厂也不受重用只能打杂,我难道不想心情好,可好的起来吗?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受不了这种委屈!”北萍不示弱道:“那你辞职去干大事啊!表面上是群英不让你干,其实你自己也心虚,没有关系,没有实力,再丢了铁饭碗背水一战,你根本没那个勇气!你总觉得你在部队的荣誉是靠自己,跟父亲没有关系,这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神话,你只是习惯了自己辉煌的背景,已浑然不觉,一旦消失了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如果我们的父亲是杨一狗或杨二羊,难道你也这么多的气吗?”志东道:“志高干得也不错啊,我宁肯像他一样,也不愿意受连累,事实上他就是连累了我们!”北萍最讨厌大哥的理直气壮,跟他又不容易沟通,她便劝父亲搬到她家去住,杨三虎始终没答应。他还是老派人的思想,有儿子为什么要住在女儿家?再说他过去一直不同意北萍和汪俊生的婚事,这个台阶也是不好下的。
一天吃晚饭,群英又把菜烧得死咸死咸的,杨三虎就说了一句,志东立刻不快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他那么多毛病!群英又要上班又要做饭,够不容易的了。”杨三虎给噎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群英好心,自我解嘲道:“我就是口重手重,总怕菜没味,妈在的时候就老是说我……。”志西和于冰互望了一眼没搭腔。志东把饭碗一顿道:“好端端的,你提妈干吗?”群英自知有点失口,被志东一怨,脸上挺挂不住的。志西忙道:“大哥,看你凶的,还让不让人吃饭啊!”
其实志东对群英也不满意,也觉的菜咸,可是心烦,就想找人呛,就想发泄,尤其群英又提到母亲,他真是旧恨新仇,对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杨三虎原来不在家,志东的怨气和脾气也是一天一天积下的,自己的前程被毁,加上母亲和志南的事情,他终于都爆发在杨三虎身上。
见志西找上门来,志东不客气道:“谁不让你吃饭了!你除了吃饭还会干吗?”志西顿时火了,正要回敬他,被于冰劝住,但杨三虎已经放下筷子,离桌而去。
晚上,于冰给杨三虎下了一碗面条,端到他的房间。杨三虎郁闷地坐在藤椅上,面容苍老,头发花白,人显得无精打采,当年的气宇轩昂、英武神韵已不复存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
他当然没什么胃口,毛衣的肘关节还破了一个洞,于冰叫他脱下来,用勾针给他补好,至始至终他都没说一句话。
在这样的情况下,于冰也不好跟志西提离婚的事,志西懂事一点了,也知道于冰受处分完全是为了他。在他的胰岛素弹尽粮绝的日子里,身无分文的于冰真的去卖过血;志西开始并发青光眼,视力模糊,他非常害怕自己双目失明,于冰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每天晚上,他都要抓住她的手才能入睡。他说:“如果哪一天早上醒来,我失明了,抗美,你一定要帮助我结束掉自己,我要去找我妈妈。”
于冰看见住在对门的顾海青,每天晚上提着大包大包的童装到黄花夜市去摆摊卖,童装是她的病号从厂里直接批发出来的。于冰找到顾海青说:“让我跟你一块干吧,我帮你守着摊位,反正我也没事。”正好顾海青又上班又摆摊忙不过来,就答应了于冰。想到当时的情景,她有些后怕,她认清自己大有潜力了,不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好在她没有碰上需要她身体的有钱男人。
一天晚上在夜市,她碰见了莉莉和钱书明,大概是没事来逛夜市的,海青是最怕碰见熟人的,早已去向不明。于冰倒觉得没什么,她努力推荐适合弯弯穿的童装,莉莉和钱书明还真买了两套。
他们走后,海青才现形,于冰道:“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厉害人,想不到脸皮这么薄。”海青叹道:“还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想出国。”于冰心想,真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她也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最让于冰难忘的是,志高曾经给她寄过两次钱,落款没有用真名,也没有写过信,但她知道是他。
最艰辛的日子足有两年多。
为了志西,杨三虎把自己的礼服和将校呢的大衣卖给了一个号称是电影制片厂来收购大衣做服装用的人,他在军区大院外转了一个礼拜。
后来志西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饭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这才让全家人松了一口气。但志西完全丧失了性功能,以往跟于冰冷战时,互不相干,于冰还能忍受,结果是感情好了,志西总是有激情而没有能力,常常把于冰折腾的彻夜难眠。志西也颇感内疚,又不知道于冰对他所做的一切已成为责任而不是爱。
于冰感到心里很苦。
本来志西的情况好些了,对她来说是个机会。她想跟他重提离婚的问题,但志东又因为小事跟杨三虎大吵一架,情急之中,说出了母亲的自杀和志南的坐牢,只听咚的一声响,杨三虎直挺挺地晕倒在他房间的地板上。
雪上加霜的事,于冰是想做也做不出来的。
一九八六年是康华南方公司的流金岁月。
国内的生意自不必说,被商人视为神明的批文,在南方公司并非高精尖问题,仅涉外的生意就相当红火。据说有一次萧沧华去香港,竟有四辆劳司莱斯轿车接他。明白人都知道,南方公司的效益占残疾会的一半,有幸同南方公司合作,光免去税款一项就可能是几十万、上百万元,萧沧华的签字也就水涨船高了。
随着业务量的增多,南方公司开始招兵买马,广纳人才,于冰在报纸上看到了招聘,决定去试一试。
在众多的应聘小姐中,于冰当然不是最漂亮的,倒是最朴素的一个。不过赵继鹏要找的不是花瓶,他看中于冰的是她粗通英语,又当过兵让人觉得比较可靠。
初到南方公司,于冰只是做一般的文秘工作。
出入花园酒店办公大厦的小姐,大都穿着时装、头发也是经过美容厅打理的,清晰的淡妆让她们看上去如出水芙蓉。志西对于冰说道:“你现在不是搬运工了,也应该打扮打扮适合工作的需要。”于冰道:“我原来也不是搬运工啊。”志西道:“不就是搬运工的活儿吗?”于冰道:“才去公司没几天,不要花太多钱吧。”志西道:“一开始就要塑造好自己的形象,这非常重要。”志西饭店的老板有了钱,就在店里坐不住守不住了,店里的事全叫志西打理,给志西的钱也越来越多,私下里对志西说他是高薪养廉,也算花钱给自己买快活。所以志西渐渐也有了一付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志西诚心诚意对于冰说:“我陪你去买两套衣服,再把头发做一做。”
老实说,志西的审美观要比于冰好得多,这可能是与生俱来,他对和谐的色彩特别敏感,于冰看上的衣服、鞋、手袋,看着不错,穿戴在身上却不那么好,但志西挑的东西,看上去挺一般的,上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可体和韵味。头发也剪短了,轻度的烫一烫,显得蓬松而随意。回到家中,群英羡慕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想不到改革开放救活了你们两口子。”志西笑道:“大嫂,你如果现在放大哥出来干,还能赶上这一波。”群英但笑不语,心想,两个个体户,有你们哭的时候。
第二天去上班,见到赵继鹏,于冰叫了一声赵总,赵继鹏差点没认出她来,埋怨道:“招工的时候你不这么打扮,万一我是重色轻才的人,我们不是擦肩而过了。”于冰笑道:“没这么严重吧!”赵继鹏道:“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去参加一个会,这是我们南方公司的档次问题。”因为于冰还能兼做翻译,赵继鹏对她十分满意。
公司的女孩子大都喜欢萧沧华,认为他孤僻、话少、酷。谈论最多的是他,他偶尔回公司,都围着他团团转。赵继鹏曾跟人说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萧沧华能不动声色,占尽风流。
于冰对萧沧华的印象是没印象,因为他主管进出口业务,长年在外面跑,办公桌总是空着的。但有关萧沧华的传闻,听到的可太多太多了,都是夸他能干,每年能给公司赚几百万,这在改革初期就是不得了的数字了。
为了能更好的胜任工作,利用晚上的时间,于冰参加了一个英语强化训练班的学习。在这个训练班上,她碰到了海青的哥哥海涛,两个人成了同学。
顾海涛早已结了婚,是海青的大媒,她科里的一个护士,名叫洪岩,这个女孩年龄跟海涛一样大,家庭背景也十分相似,也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结婚。洪岩人长得五官端正,只是脸上身上的线条有点像她的名字,笔直、生硬。尽管缺乏柔媚,但看上去还挺可靠。海涛也有很现实的一面,以他这种情况,再等下去未必能有什么奇迹出现,找个女孩过日子,洪岩还不是最差的人选。
他在单位的情况并没有什么转机,还是在办公室迎来送往的打杂,但冥冥之中他觉得情况不会老是这样,自己总应该做好迎接机会到来的准备,所以也参加了英语强化训练班。
于冰每天晚上都要去上课,志西颇不以为然,劝道:“我们白天都忙了一天,晚上应该听听歌,跳跳舞,轻松一下,何必跟打仗似的。”那时年青人上歌舞厅是一种很时髦的现象。于冰性格好静,内心又十分好强,总觉得学一点是一点,两个人在这方面谈不到一块去。志西道:“你看你又来劲了,不知道又要证明什么!”于冰还是没吭气,心想,反正也没有爱了,何必撕心裂肺的大吵!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虚伪而卑鄙,维持着一段将死的婚姻。
她也不是对志西毫无感情,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熟悉了对方的脾性,也能彼此照应,这倒让于冰疑惑了,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爱!到底情为何物?
一天上午,于冰正在上班,萧沧华突然出现在她们办公室,问道:“昨天我开会的资料是谁给我准备的?”他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神情严肃,在场的小姐都没敢说话,只齐齐地看着于冰,于冰只好怯怯地站起来。“是我,萧总,有什么问题吗?”萧沧华走到她的办公卓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于冰。”萧沧华似乎是记住了,扭头离去。大伙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萧沧华第一次注意到于冰,他觉得她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她整理的会议资料非常整洁、完备,需要的英文部分也都译了出来,以后萧沧华总是点名叫于冰给他整理、准备会议材料。
后来他们才有了一些接触,当然都是工作上的,于冰觉得萧沧华果然名不虚传,行事风格干练、扎实、责任心强。萧沧华也觉得于冰仔细、周到,能弥补他的一些短处,而且她话不多,不会搅得他易燃易爆。
因为家住在一块,所以每晚下课,海涛会和于冰结伴而行,无非讲讲作业、考试这类话题,于冰因为和海青一块卖童装,和海涛、洪岩也就熟了,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志西碰见两次他们一块回来,黑灯瞎火的心里颇不是滋味。
可能是志西生理方面的问题,加上身体不好,疑心很重,开始他还是一味的阻止于冰去上课,见于冰越学越来劲,实在忍不住了,两人酿成一场争执。志西道:“这种训练班,文凭、证书什么都没有,你还要花钱去学,是不是为了学习你自己心里知道!”于冰道,“我要的是真才实学,不是一纸证明,如果以后有脱产拿文凭的机会,我也还想去学。”志西冷笑道:“说的挺漂亮的,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于冰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志西故意放轻口气道:“没什么意思,说不定你喜欢跟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呢!”于冰非常生气,恨道:“你真是变态!”
显然这话激怒了志西,他吼道:“于抗美,你承认吧!你守不住了!”于冰奇怪地望着他,平静道:“我为什么要为你守?我们现在就可以分开。”
话一出口,于冰觉得如释重负,总算说出来了,或许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个契机。她以为志两会疯狂,会误会的更深,会暴跳如雷,想不到志西愣住了。
女人对他来说真是个谜,志西心想,抗美为了他,吃了太多的苦,那么窘迫的情况下她都没有轻言分手,反而是为了一句话,一句气话,能够做出相当重要的决定。
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佟靖野总是在早晨差十分钟七点时醒来,妻子沈蔷照例不在床上,他知道她正扎着小花围裙做早餐,因为炸鸡蛋的香味已经飘到卧室来了。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从学校调到二轻厅以后,有过一段的不适应,但很快他就熟悉了工作,负责家具的进出口业务,沈蔷是搞金属制品的业务员,两人虽不在一个部门,可准也知道沈蔷是轻工一枝花,不仅人长得漂亮,又是外贸学院毕业,在厅里打眼得很。本来沈蔷更优越,因为家庭也有点背景,但她父亲死于一次医疗事故,她就变得现实一些了,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上了家境、本人条件都不错的佟靖野。
两人要结婚时,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把你们分管的样品放在一起,就可以过日子。的确,有家具有锅碗瓢盆,可不就成一个家了吗?
婚事还是办得挺体面的,佟靖野的父亲为他们找了一处两房一厅,小一点,但已经很不错了,家具电器也是一应俱全,佟靖野没有用自已经手的红木家具,觉得太老古董了,沈蔷也喜欢洋派的东西,就搞了一套罗马尼亚式,这在当时已很说得过去了。
沈蔷这个女孩的好处是,别管她婚前有多么玫瑰色的梦,婚后都能收住心,对丈夫家庭都颇为在意。性格上,她要比北萍温柔多了,所以佟靖野觉得他的婚姻虽然缺乏激情,但也不失温馨和幸福。
后来有了女儿嘉嘉,放在沈蔷母亲家里带,两个人照样轻松、浪漫,二人世界。别人羡慕不说,靖野也无法挑剔这样的生活。
有时他甚至会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执着地追求一个人,他归结为自己太年轻了,想象一下和北萍一块生活,或许会有许多问题,未必会比现在过得好。没有忧虑的快乐时光会让人更加善忘,他已经模糊了在铁中那个佟老师书呆子的形象,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及时扭转了他的生活方向。
不过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
离开学校不久,他回去找过北萍,才知道她已经调去分校了,想起他们分手那天她欲言又止,他心里难过极了。利用一个星期天,他赶去了粤北分校,对于他的突然降临,北萍情不自禁地扑到他怀里,高兴的又叫又跳,那个晚上,他们在简陋的校园里坐了一夜,也聊了一夜。他问北萍:“汪俊生也经常来看你吗?”北萍点头,道:“总是带很多好吃的。”靖野道:“他是物质的,我是精神的……我总是想见到你,总忘了带什么东西。”北萍道:“我原来真是喜欢你们两个人,现在有了倾斜度,一切倒不可能了,你爸爸不会同意我们的事,再说以我的性格,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这是北萍第一次在佟靖野面前承认,她想过接受他,但已太迟了,佟靖野不是那种血性男子,至少他没想过跟父亲怎么对着干。
当然时间才是北萍真正的敌人,靖野后来又去看过她几次,也给她写过不少信,然而,也只是两年,靖野就在北萍的生活中消失了,连友谊都没保住。
他的工作开始忙了,又渐渐认识了新的一些人,不可能总是跑到分校去,对伟大的爱情也只有淡出。
没想到后来的生活焕然一新,如果当初他父亲没有解放,或者解放了身体不好无法重新工作,如果他再下一次决心跟北萍去分校,他们或许是有结果的,只是生活会比现在黯然的多。他从心底有一点点感激汪俊生的偏颇和极端,但这想法又让他感到对不起北萍。
匆匆忙忙吃完了早饭,靖野便和沈蔷去路口赶单位的班车,坐在宽敞、舒适的班车上,再去看满街的车水马龙和滚滚的自行车流,自然会生出一种幸运和优越的感觉。
小两口并肩而坐,靖野的目光始终望着窗外,沈蔷小声道:“你想什么呢?”靖野漫不经心道:“没想什么。”沈蔷道:“骗人,你一大早起来就没说过什么话。”靖野转移话题道:“你们处出国人员的名单定了没有?”沈蔷摇头,道:“我说叫你爸打个电话给头儿,你又不肯。”靖野道:“影响不好,我出去已经关照过一次了,刚回来,你又……”
没等沈蔷说话,班车猛的来了一个急刹车,大伙都失声啊了出来,只听司机大声喝斥了一句:“你不要命啦!”原来是一辆自行车和汽车抢道。靖野随意往车下看了一眼,不觉猛地站起,推自行车的人居然是杨北萍。
班车在北萍的面前滑过,之后北萍便蹬车离去,她比以前黑了,瘦了,也憔悴了,有了心思和忧虑。靖野听见沈蔷问他这人是谁?靖野坐下,道:“是我大学同学,又是铁中的同事。”沈蔷道:“是杨北萍吧。”靖野惊奇道:“你怎么知道?”因为他从未跟沈蔷提过过去的事。沈蔷道:“她不是给你写过信吗?”靖野道:“你看我的信了!”沈蔷道:“我不看怎么知道哪些该烧哪些该留?”靖野道:“那你是留是烧?你怎么能随便处理我的东西?”沈蔷道:“你急什么,都给你留着呢,我看你们没什么嘛。”靖野道:“本来就没什么。”但这时他心里想,北萍肯定是从分校调回来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为什么见到她之前之后的想法就不同了呢?多少有点沉情泛起,他希望能去看看她,平静地聊一聊。
不过后来事情一多,他就没有打电话到铁中问北萍的下落。
北萍那天也不是赶着去上班,而是清明节快到了,她请假回家准备陪父亲去给母亲扫墓。当年,她知道母亲过世的消息时,邹星华已经火化了,尽管她以往不是特别地热爱母亲,但她毕竟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啊,特别是母亲没有善终,她如果在她的身边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这件事将令她终生不安和后悔莫及,她也为这件事骂过群英和抗美为什么对她封锁消息,她如果及时知道母亲生癌,会想尽一切办法多陪陪她。
每年的清明节她都会思绪万千,所以差点撞到汽车上。
分校简单而清贫的生活磨掉了北萍许多的浪漫和幻想,她终于懂得,其实还是汪俊生更适合她。他们不会在一起欣赏古典或流行音乐,不会为海明威的原文小说争执不休,更不会感慨人生和命运,但江浚生忍受了两地分居的生活,特别是虎子出生以后,一直放在广州,给他单调的生活增加了艰辛,汪俊生从未有过怨言,他给了她最原始、最坚韧的爱。
北萍只是怀念靖野对她曾经有过的纯情,这是一个女孩子不容易碰到的,这是她生命中最为奢侈的一件东西,只能保存,无法品尝,生活毕竟是无聊琐碎的重复,靖野的本质又是那么诗意、纤弱,他们在一块或许会过得一塌糊涂。
当血肉模糊的邹星华躺在太平间时,北萍完全不知道母亲的最后一站如此惨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一个身穿白大褂,工作帽压的很低又戴着大口罩的人来到太平间,镇静地伫立在邹星华面前,片刻,才扭身离去。这个人是莉莉。
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莉慢慢知道了志南背叛她纯属无奈,因为来自家庭的压力非常之大,她对邹星华撮合他们又拆散他们只有仇恨。她和钱书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热闹,经常会有些争执,比如钱书明喜欢招一伙老乡在家中聚,做一些甜兮兮的本帮菜,说一些庸俗的话题,每次她都有意迴避,哪怕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或在科里看书。回到家便看见钱书明边收拾边挂着脸,指责她摆架子让他在老乡面前颇没面子,在外面荡着回不了家的莉莉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一架就吵定了。钱书明的母亲也从乡下来过,主要是带弯弯,莉莉看不惯她的卫生习惯,比如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在身上随便擦擦就给孩子吃,两个人根本搞不来,钱书明也只好送母亲回乡下了,对于弯弯的教育,钱书明不但使不上劲,还总说一些泄气的话,搞得弯弯从小就仇视母亲呕心沥血的培养她。
种种这一切莉莉认为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跟志南生活在一块,这些就不是问题,每遇到这种烦心时刻,她就把怨气一骨脑儿地归罪于邹星华。
本来以为爱是可以培养的,但她对钱书明没有培养起来,而钱书明对她,她认为也不是爱,而是一种由于距离和陌生而产生的难以表述的复杂的感情。刚结婚的时候,钱书明曾经非常努力,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对她也颇顺从,但这并没有重新燃起莉莉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随着彼此的熟悉,两个人开始有了明显的分歧,其实吵架还不是最糟的婚姻,最糟的是莉莉觉得她属于另一种生活,这就造成钱书明无论怎么做,都丝毫不能消减他们之间的差异。
后来莉莉也听说了杨志南被判刑的事,这件事几乎人人皆知,因为登在报纸的法制之窗里。莉莉很为志南痛心,她是恨过他,但也觉得他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而且她自认为她是了解志南的,他并非好色之徒,这样做无外乎也是先命运一步而放弃了自己。
在莉莉心中,真正倾注感情的只有杨志南,她以为自己对他已经心死,事实上没那么简单,见他沦落至此,也还是难过和心疼的,同时又把这笔帐算在邹星华头上,至少客观上她害了他们俩。
邹星华来住院以后,莉莉从未探视过她,医院也大,彼此也没有碰上过,直到邹星华死,她有一种要看看她最后下场的冷漠。她去了,邹星华的面部难以辨认,胳膊、腿均有断处,胸部因乳癌根治术被挖去了一大块,她曾经是一个多么风韵犹存、不可一世的女人啊,结局竟让人难以置信。
惨状并没有抚慰莉莉充满恨意的心灵,也许生而有罪,他们都没有逃出命运的安排。对她来说,乏味的生活是另一种癌症。
医院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被努力培养着,有的是拉小提琴,有的是参加舞跳班或学画画,当然更多的孩子还是弹钢琴,和莉莉的家庭一样,钢琴是节衣缩食买回家的。别人的孩子弹琴弹得好,可以独奏、演出,莉莉就会变本加厉地督促弯弯,可是弯弯喜欢跳舞,上幼儿园以后几天就坏一双鞋,压制也压制不住。弯弯的性格很像莉莉,柔弱之中蕴藏着一股倔劲,莉莉深信只要孩子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出类拔萃。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莉莉正在科里值班,突然接到钱书明的电话,声音颤抖地叫她马上到外科来一趟,莉莉赶去之后,看见弯弯躺在急救室的床上昏睡过去,两手缠满了纱布,还渗着血,她像狮子一样扑向钱书明,喊道:“弯弯怎么了?她是动了电还是动了火?你怎么搞的?!”医生和护士纷纷过来劝阻莉莉。
平时,都是莉莉督促弯弯弹琴,弯弯又哭又闹,逐步发展为沉默寡言,故意弹错,但莉莉仍旧锲而不舍,抓着鸡毛掸子守着弯弯弹。最终两个人好像不是为了弹琴而是争输赢。开始钱书明一直帮着女儿,认为许多事不能勉强,莉莉最看不上钱书明这种小市民的庸碌思想,更怕它会感染到弯弯,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家中又无背景可言,弯弯如果要过上优雅的日子就只有靠她自己有本事,这就必须从小吃苦。
在这个问题上,莉莉和钱书明没少吵过架,最终还是以钱书明让步才算罢休,有时候钱书明也会觉得自己很贱,莉莉对他越是漫不经心、居高临下,他越是受用。他终于成了莉莉的帮凶。
弯弯终于在这个晚上,面对逼她弹琴的钱书明大声尖叫,然后突然拿起水果刀在手上乱划,等惊呆了的钱书明反应过来时,弯弯的双手已鲜血淋淋。
弯弯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的手坏了,我不能弹琴了……”她的声音很虚弱,莉莉心疼地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这件事令莉莉很绝望,她突然很想见到志南。
考虑了一个多星期,仍旧欲罢不能,她找到抗美单位的电话,开始人家说没这个人,后来她改口说叫于冰,人家才给找,抗美的电话是钱书明去问的章小毛,小毛说抗美改名了。莉莉向抗美要了志南看守所的地址。
这种地方她并不陌生,她曾到秦城监狱去看过父亲。她穿军装去的,管教干部还比较客气。
志南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一是他表现还不错,二是许多管教干部是复转军人,跟志南容易沟通。他们让志南当了狱中的电工,这样可以较为自由地走动,还能在有人跟着的情况下上街买电线、灯泡之类。天气很热,志南的短裤是军裤剪去了裤管,圆领汗衫破了两个洞,剃着光头,但精神面貌还可以。
对莉莉的来访他也很意外,但两个人都不显得过份激动,似乎是比较平静地聊了一会。
莉莉突然说道:“你妈妈过世你知不知道?”志南道:“知道,他们告诉我是病死的,其实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他低下头去,搓着手指,看得出心里还是难受的。莉莉道:“你干吗去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志南道:“活得太闷了,就像行尸走肉,别人拉我去于吗我都会去,那天又喝了很多酒,行为失控,自己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等醒过来已经给关起来了。”莉莉冷不丁道:“你妈真害惨了我们!”表情恨恨的。志南道:“求你原谅她,她毕竟是我妈啊,再说她已经死了。”
后来莉莉又去看志南两次,给他带去了方便面和榨菜炒肉丝,榨菜炒肉丝令她想起初识志南时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又颇带嘲讽之意。
志南出狱以后,在家休整了两个星期,因早已被工厂除名,又不是马上能找到事,就耽在家里看书,心里也知道不能长此下去。杨三虎倒不见得天天叨叨他,但整天呼着脸,对他极看不顺眼。他没办法,只好在外面闲逛了几日,便跑去找蒋仕豪。蒋仕豪其实没少看过黄色录相,也是他鼓动志南去了,偏偏出事的那天他病了没去,躲过一场大祸。
三年没见,蒋仕豪还是那个德性,张口闭口指导员,志南骂道:“你他妈少恶心。”蒋仕豪没发什么财,但狐朋狗友挺多,他托了关系,把志南介绍到一家运输部门做临时工,当了货车司机。
南方公司火红的营业额并没有使公司茁壮成长,稳中求健,相反,赵继鹏觉得萧沧华羽翼日益丰满,担心自己大权旁落,便从北京等地调来自己的亲信、死党,分别安插在公司的重要部门,希望对萧沧华达到分权、架空的目的。
对此,萧沧华和赵继鹏有过一次长谈,萧沧华说:“生意做得下去并不等于公司不存在着危机,因为康华已经被民间称为‘太子公司’,在一片反官倒的声浪中已是民怨极大,而且公司的规模已经失去控制,更谈不上什么管理,仅像南方公司这样的二级公司在全国有一百三十多个,三四级公司不计其数,总有一天会有人管的,所以作为南方公司自身,应该面对这些危机,扎扎实实的做一点实事,也算是给公司找一条后路。”
但赵继鹏听不进这些,他想,你萧沧华说的冠冕堂皇,那是因为你主管进出口业务,这个又是总公司定的,我赵继鹏改变不了,但是我可以监督你,这也是对康华负责,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公司停止进入,还像以前一样,人人听你萧沧华的,这办不到,再说康华的后台是铁打的,岂能说倒就倒?!民怨大的事多了,怎么就会拿康华开刀?!所以赵继鹏只是跟萧沧华打哈哈,公司照样源源不断进他的人。
沟通既然这么困难,萧沧华又不愿意跟赵继鹏撕开脸面吵崩,玩权术游戏就更没有意思,他提出在深圳蛇口建立一个分公司,这件事虽然颇费周折,但还是于一九八八年八月登记注册完毕,刚刚租到的写字楼正在装修。
有一段时间,萧沧华真的是惴惴不安,总觉得公司会出事,但的确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三日,国务院下文件整顿康华公司,取消进出口权、免税权,总公司解散,二、三级公司自找单位挂靠。
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在花园酒店十楼,南方公司向全体工作人员传达了关于整顿康华的中央文件。
和所有的人一样,于冰也是猝不及防,呆如木鸡。
长期以来,公司里的人都略知赵继鹏和萧沧华之间的矛盾,这一次他们分道扬镳显然已成定局。权衡利弊,赵继鹏是完全有能力使南方公司改头换面,找到合适的挂靠单位,且公司已相当成熟,家庭背景方面,萧沧华也不是赵继鹏的对手;而萧沧华的蛇口分公司才注册了一个月,就算他三头六臂有天大的本事,要盘活一个像模像样的公司谈何容易?!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公司里原来热爱萧沧华的女孩子们纷纷决定紧跟赵继鹏,部门经理又大多是赵继鹏的人,根本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只有进出口业务部的经理冯超和文秘于冰,愿意跟萧沧华去蛇口分公司。
其实于冰的想法很简单,她觉得萧沧华是干事的人,对她来说像一块磁铁,独具吸引力。
回家的路上,于冰想到这件事又没跟志西商量,决定讲话策略一点,用征求意见的口气。志西沉吟片刻道:“我看还是别去吧,大哥都有顾虑,你一个女同志当什么开荒牛,不如留在南方公司,不在乎赚钱多少,反正我们饭馆的生意还可以,又要扩建了……”于冰道:“我觉得新公司能让我学到更多的东西,真正体现出我的自身价值。”志西道:“你看你又来了,于冰,你要认清你在这个社会上的位置,不要心太高,没有背景,又不是专科出身,你在商场上能体现什么价值?”在内心里,于冰很希望志西能够理解她、支持她,她的婚姻生活已经够不幸了,如果他能让她去做她喜欢的事,她会一辈子感激他,可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让她失望。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为自己活过,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于成点事。”志西烦道:“你到底是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已经决定了?”于冰冷静道:“我已经决定了。”志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说穿了,志西根本没有想过真的离开于冰,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使他认清了于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们争吵不断,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维系爱,比如孩子或性,这都是婚姻中最重的砝码。但他从心里敬佩她的人格。对她和海涛一块参加英语强化班的事,后来他发现,于冰甚至在洗菜和炒菜的时候都戴着耳机,她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庸俗;只是不肯安下心来过平淡的日子。
他阻止她去深圳,嘴上的理由都不是理由,他是害怕失去她,志西的直觉很好,这一点略似女性,他深知,此一去她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赵继鹏这个人的优点不是去做具体的生意,而是能够慧眼识英雄,网络各路豪杰,他决定出面挽留于冰。但于冰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赵继鹏一针见血道:“我知道你崇拜萧沧华,但我比你了解他,他是个冷血动物,你要是在感情上陷进去,将万劫不复。”于冰笑道:“我不觉得还有谁比我更冷血,赵总,你小看我了。”赵继鹏也笑了说:“为感情付出很伟大啊,你现在可能还没意识到,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的。”于冰道:“赵总,是你把我招进公司的,为此我会感谢你一辈子。”赵继鹏话里带酸道:“就这么一句?!”于冰想了想道:“赵总,君子报恩,也是十年不晚啊!”
新公司必定得招兵买马,萧沧华有这个意思,又叫高飞和宋乔娅给他推荐几个人。于冰最后一次参加强化班的课时,问海涛想不想去深圳,海涛考虑了一夜,觉得在二轻厅打杂也实在不是个事,洪岩毕竟比群英深明大义,支持丈夫去深圳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于冰临出发前,志西都没有跟她大吵,只是神情伤感而落寞,这倒让于冰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她上前线,做了那么大的动作,为此伤了志西的心,果然也就失去了当母亲的机会,可是很快中越关系又有了改善,几乎和好如初,老山前线也变成了旅游景点,那场战争在人们的记忆中淡而又淡,可她与志西之间的隔膜便从此无法弥合。她自己,也的确是个主意大的女人,谁跟她一起生活能习惯呢?!这是抗美第一次在心中忏悔,她好强,坚韧,隐忍,却忽视了身边的人,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志西。
临走的前一晚,她属咐志西一定注意身体,要按时打针吃药,说来也怪,志西的特色饭馆开得不错,心情和收入一样好,他的病情也稳定多了,已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犯病,人也胖一点了。事到如今,志西也只好默认于冰去深圳发展的现实,见于冰对他还是关心的,也就没有更多的异议,只是叫她多来电话,凡事小心。
于冰又去了杨三虎的房间,杨三虎正在灯下写他的回忆录。很长一段时间,他因为内心郁闷又找不到发泄的渠道,他终日一言不发,却又满目焦躁,犹如斗室中的困兽,后来他开始写一些战争年代的片断,以求内心的安宁。这确实也是一种解脱的办法,似乎一发不可收拾。志东对父亲的态度仍旧是横眉冷眼,杨三虎又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志南,使得志南牢骚满腹,不愿回家。杨三虎觉得自己最可悲的并不是无权无势,赋闲在家,而他失去了教育、训导、批评孩子的权力,这是因为他除了犯过严重错误之外,很难为影响了孩子们的前途这件事释怀。
他每天的生活非常单一,写作踱步,晚上天黑透了才出去散步。
于冰为杨三虎重新整理了衣柜,杨三虎摘下老花镜道:“你爸爸妈妈有信来吗?他们还好吗?”于冰支吾道:“还好……还挺好的……”为了让杨三虎相信,她还笑了笑。
八年的监狱生活,本来是什么都可以想通的,但家庭似乎成为他的另一处牢房。于冰这样想着,也同情杨三虎的处境,她对他能尽一颗晚辈的心,有感恩的因素——治腿的这个契机改变了她一生的道路。同时她又觉得人是不可能不犯错误的,尤其是在中国的变幻莫测的政治海洋之中,任何一个时期,对人、事的评价都很复杂。
他们是两代人,不可能去讨论路线斗争方面的话题,杨三虎老了,对政治厌倦且无话可说,他的沮丧和苍老来自对妻子的想念和对儿子们的失望。
于冰又给杨三虎的茶杯里蓄上水说:“爸,等我在深圳安置下来,就接你过去散散心……”她没有看杨三虎的反应就离开了他的房间。
多少年之后,杨三虎的回忆录中有这样一段话,“……百次立功易赏,一朝过失难饶,我是一个大老粗,犯过许多错误,但也是兢兢业业地工作,迷迷糊糊地做人,没有分辨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现在想起来,‘四人帮’当时的所作所为有相当一部份是打着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旗号,我就是再有野心,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反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啊……”
“……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什么是两条路线的斗争,路,可能是一部分人要这么走,一部份人要那么走吧,线是一种联系,贯串上下,有时可以言传,有时只能意会,斗争就是你死我活地打。是不是这样?大概不完全是,总之站错了队,跟得越紧犯的错越大……”
当时对于于冰的话,杨三虎并没往心里去,他指挥过千军万马,现在落得孤身一人,深居斗室的下场,他怎么会去指望一个年轻的小辈呢?!
他已心如古井,尽管他知道于冰是一个懂事的,善良的,有情有义的孩子。
草创时期的蛇口公司背了一屁股的债,这是因为注册资金全部还给了南方公司,只好贷款买了两部车,一些必须的办公设备,装修了写字楼,租了职工宿舍等。公司的十来个人,全部是空有壮志的新手,热情很高,业务经验是零。所以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公司一直负债经营。
萧沧华心里也很着急,他很想做成一笔大一点的生意,让公司立起来。
以他的江湖地位,也算是朋友满天下。萧沧华个人比较稳、狠,但是不贪不黑,所以颇维得住朋友。一天,萧沧华过去的一个生意伙伴来找他,问他想不想做一笔钢材生意,这个人叫莫开庭,在深圳也有了公司,他说他能找到货源和外商,只是弄不到批文和这么大的资金,问萧沧华有没有兴趣联手。
萧沧华觉得莫开庭这个人虚浮一些,但还不至于言而无信,便答应了这件事。不久,莫开庭拿来了外商的资料,这是一家泰国的钢铁公司,董事长林振威祖籍是汕头人,很小的时候去了泰国,耍猴、打拳、卖大力丸,吃尽了谋生之苦,终于在几十年后衣锦还乡,成为泰国最大的一家钢铁公司——伟业峰钢铁公司的董事长。
林振威准备要一批次中板,次中板的质量其实跟钢板中的正品卷板一样,只是薄厚不一,派不了大用场,但切、割后可拉成钢筋,伟业峰钢铁公司就是要把这种板制成钢筋,再卖给建筑商。
萧沧华粗略的计算了一下,如果这担生意能做成,公司将有两百多万元的进项,这无疑是蛇口公司婴儿阶段注入到体内的一股血浆,尽管风险极大。
他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先在银行贷款九百万,又用高利息在北京拆借了七百万。与此同时,莫开庭也带着林振威和他的侄子林学强来深圳与萧沧华见面,并派林学强跟莫开庭去本溪钢铁公司看货。
林学强是他的亲叔叔林振威从汕头农村接到泰国,受完的高等教育,并派他在香港担任伟业峰钢铁公司的总代理,这么大一笔生意,林振威不放心没有自己的人跟着。
为了叫老头肯下决心,莫开庭带着人生地不熟的林学强在本溪到处转,并指着本溪钢铁公司堆放废钢板的三角地声称,“这里面的钢板全是给你们的,大约有七千吨。”林学强深信不疑,晚上,莫开庭又找了两个女孩陪林学强饮酒作乐,昏了头的林学强便在电话中告诉叔叔有货,已运往码头,林振威一面去银行开信用证,一面派外轮考克号前来运货。
其实,这时的钢板生意已被炒得火热,许多有胆略的人想吃这块肥肉。莫开庭原来的关系已经不顶用了,而本溪钢铁厂的首脑见都不见他。
莫开庭手中一寸钢板也没有。
林振威不知道这个情况,萧沧华也不知道这个情况。信用证方面,银行拒绝给林振威贷款,理由是整顿康华公司,海外震动也很大,恐其中有诈,所以伟业峰的信用证迟迟开不出来,另一方面,考克号轮来到丹东新建的港口大东港,港务局根本没有让它靠岸,因为码头上只有豆粕,根本没有什么钢板。
考克号的船租是每天6400美金,也只能空压在锚地。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距离出口许可证到期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泰国方面终于开出了信用证,公司所有的人都等着萧沧华拿主意,萧沧华坚决地说:“做。”
他当即派海涛立即飞丹东,先报关,找外轮代理公司,做一应打前站的工作。至于找货,萧沧华嘱咐海涛全听莫开庭的,反正他人一直在本溪。
于冰把八张出口许可证和已在深圳特派员办事处延期的钢铁证交给了海涛。
第二天下午,深圳渣打银行的行长带着一个小姐来到萧沧华的办公室。他奉上泰方的钢铁信用证时说:“这是我行迄今为止收到的最大一张信用证,我很荣幸能为贵公司效劳,也感谢你们的信任。”随行而来的小姐是审证、讲证的,萧沧华问道:“如果我请这位小姐跟单做这笔生意,费用是多少?”行长回道:“4200美金。”萧沧华想了想说:“太贵了。”他打电话叫来于冰,叫小姐直接跟她讲证。
客人走后,于冰不无疑虑道:“我从来没做过进出口贸易,也没接触过信用证,我真担心……万一出一点问题,银行拒付,我怎么担当得起啊?……”萧沧华打断她的话道:“这正是我决定接这担生意的初衷,就算生意做砸了,能把你们这批新人练出来,我有了人,还怕做不成生意吗?”于冰吃惊地看着萧沧华,“做砸了,公司不就……”萧沧华道:“公司不会垮,会有一百多万的损失,全公司拚命干一年,能赚回来。可是学会做生意不能纸上谈兵,只能真刀真枪。”之后,他向于冰十分严肃的交待了任务。
这一天,于冰研究信用证直到深夜,耳边响起了银行小姐认真而轻柔的声音道:“这份信用证很刁钻,共需要准备八个单,两份电传,恐怕是跟单最多的了。而且交单议付的时间只有七天,连改错的时间都不够,非常苛刻。”
再说海涛飞到本溪之后,见到了莫开庭和林学强,他先去海关报了关,解释了原委,求得他们的谅解,然后跟着莫开庭找货,林学强每天纸醉金迷的见不到人。莫开庭也同样是带着他乱转,一会儿说这个公司有钢板,一会儿说那个公司有钢板,海涛没有经验,觉得莫开庭是萧总的朋友,萧总也说找货全听他的,所以不到三天,总共带去的210万元,全部交出去做了预付款。
不过他还是多长了一个心眼,甩开莫开庭,一个人到本钢三角地货场去打听,那里的三千吨钢板是不是康华蛇口公司的,人家说你想得美,这是人家大连外向型的。
当时海涛的脑子就嗡的一声,联想到考克号仍压在锚地的事实,心想这210万买钢板的事,也一定是莫开庭编出来的春天童话。
想来想去,海涛连夜拨通了萧沧华家的电话。
海涛刚来深圳的时候不太习惯,公司的办公室、设备一切从简,工作人员本来就不多,全在外面跑生意更显得大本营空虚,一付说散就散的样子。过去在广东省二轻厅,科室繁多,人员密集,会议是一个接一个,他几乎每天跑在车站、机场、宾馆这类地方,活像一个倒卖车票的闲杂人员。大单位再老,互相制约,动转不灵,可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到深圳来以后,全是单兵作战,宛如跑单帮。白天还好说,在公司乱忙一气,晚上就显得特别孤单,家是没有的,跟公司的单身汉住两人一间的集体宿舍。
他先是担心公司有个三长两短,担心多了就有点后悔,毕竟二轻厅是大单位,当初挤进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还老大的不愿意,仿佛开了城门一样大的后门,自己是不是放弃的太草率了。
公司里的男同胞,上至萧沧华,下至最年轻的司机小包,不管结婚与否,都过着光棍汉的生活,所以除了萧沧华和顾海涛,他们都喜欢泡酒吧,唱卡拉OK,跳迪士科或贴面舞。海涛的思想还是开放的,只是对此道不感兴趣,喜欢自己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有时候也会去找于冰聊聊天,不过一定适可而止。萧沧华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是开会、办事,就是应酬、陪客户,几乎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
一天晚上,萧沧华到公司单身公寓找人,看见海涛一个人靠在床上听舒伯特,便即兴忙里偷闲,坐下来跟他吸了两支烟,没想到两个人挺谈得来,可能是家庭出身相似,又都当过兵,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也大多一致。要知道萧沧华在公司是没有一句废话的,且不苟言笑,发火骂人没有铺垫,许多人背地里说智商低全是被他吓的。
想不到他一晚上说了这么多话,还讲起当兵时的趣事,海涛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第二天上班,海涛正要跟萧沧华打招呼,他却和往常一样熟视无睹地走了,还是于冰善解人意,拍拍海涛的肩膀,示意他别愣着了,“他这个人就这样,头天跟我说公司的远景,还讲了几句掏心窝的话,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为一点小事把我骂哭了,你说我是爱哭的人吗?”海涛答道:“不是,你不是。”于冰笑道:“我看你智商也吓低了。”
不过慢慢地,海涛还是觉得萧沧华比较信任他,有些重要的事会交待他去做,自己外出开会会叫他负个小责什么的。
这次被派到本溪来,当然也是委以重任,结果自己出师不利,为打这个电话,海涛也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公司时间虽不长,他也慢慢有些了解萧沧华了,萧沧华最讨厌听过程,他要的是结果,一点事就汇报会引起他的烦躁,有一次他就骂过海涛:“你不是当过兵吗?将在外该怎么处置情况还要我教你啊!”所以他也怵打这个电话,但若不打,210万元已经出去了,没有货责任也担挡不起啊,而且不及时汇报,说不定还要误事。
海涛拨通了深圳的长途。
果然萧沧华就火了,“叫你玩去了?!你管莫开庭是谁的朋友?有钢板你再交钱,货都没有看到你交什么钱?!瞪大眼睛是让你看钢板的,不是让你看人!没有货,我亲妈你也不能给钱!你,如果确实没货,从明天开始就给我追款!”说完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海涛心里又恨又恼,恨的是自己毫无经验、傻冒儿,轻信,恼的是莫开庭没货说有货,自己人骗自己人,什么他妈的莫开庭,咱们还是庭上见吧。
海涛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也没叫醒半夜三更还在泡妞早上根本醒不来的莫开庭和林学强,一个人跑到付过钱又搞不到钢板的公司、单位追款。这时的本溪,汇集了各路神仙,自然都是要货的,本地的许多坐地炮也想凭借各人的路子吃一水,常常是先说有货,拿到钱再去跑货,本溪钢铁厂又不是傻瓜,怎肯把货给这些人呢?
可是钱出手容易追回难,就在海涛焦头烂额的追货款时,冯超来到了本溪。
那天,海涛又跑了一趟海关和外轮代理公司,敲定好多少号以前出货,万无一失之后便去机场接冯超,不用说冯超是钦差大臣,来收拾残局的。
海涛不大喜欢冯超这个人,一是他没有男人应该有的那份整洁,尤其脚上的一双鞋,什么时候都像是从沼泽地刚回来。二是品位不高,浏览的报刊杂志,封面均是半裸的女人身上一把匕首,女郎惊恐万分的那种。这些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仗着他紧跟老板的时间长,从不把公司的新人放在眼里,做成点什么事,大吹大擂,总之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
不过,客观地说,冯超确实也有他的长处,首先他的个子跟萧沧华差不多,都是一米八左右,但他没有萧沧华那么古板,所以显得风流倜傥;其次是他的嘴巴特能说,特别擅长在陌生的地方打开局面,不仅招人喜欢,尤其招那些上了年龄又有矜持的领导夫人们的喜欢。有时冯超跟着萧沧华去谈生意,两个人都穿着藏蓝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素色的领带,往那一坐,一个不怒而威,一个侃侃而谈,不知震住了多少男老板,迷倒了多少女老板。
冯超到达本溪的第二天就证实了海涛的话,确实没货。他当机立断,叫海涛继续追款,根本没有理会莫开庭和林学强,自己直插本溪钢铁公司找货。
深圳的早晨,空气显得格外清新,阳光温柔地洒在地上,蛇口工业区在晨曦中慢慢地苏醒,层次分明的楼房、厂房像显影水中的照片,开始变得清晰、疏朗。
于冰很早就起来了,由于萧沧华是个老胃病,又没有时间上医院,她只好以她多年在药房工作的经验,到中药铺去给他抓了几样中药,一大早用瓦罐堡出来提到公司。
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团浓浓的烟雾迫不及待地蜂拥出来,萧沧华一脸困乏地坐在大班台前抽烟,两眼布满血丝,于冰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睡,不敢说他,更不敢问本溪的情况,轻轻的放下盛满中药的茶缸,准备退出去。
她开了一扇窗,走到门口的时候,萧沧华说道:“冯超打电话回来了,莫开庭确实没搞到货……”于冰判断这是让她留步的暗示,老板遇事也没有人商量。可是于冰对做生意也是一窍不通,她心里也急,又恨自己使不上劲。
萧沧华自语道:“本来签合同的时候就说好了,莫开庭的公司负责找货,现在他手无寸铁,如果我们中止合同,接受外商索赔条款,让考克号回去,我们的损失大概是一百多万……”于冰道:“可这比起一千六百万毕竟是个小数,我们是高利贷款,要是全砸进去,那……”她不敢往下说了。萧沧华叹道:“我也这么想过,一旦做砸,大伙全立正,解散了,可是林振威把信用证开出来,毕竟是有诚意的,他开证付了全款二百六十万美金,光开证费就十几万美金加上考克号在锚地已经压了十六天,租金就已经是十二万美金了……”
于冰想起林振威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快急疯了,并派他的助理来过两次公司,且扬言要亲手杀了他的亲侄子,养不熟,这是他给林学强下的定义,并因此寒了心。林振威只有两个女儿,长大后结婚嫁人,帮不了他什么忙。
然而,愿望代替不了现实,于冰知道萧沧华很想留住林振威这样的客户,更希望公司能做成这笔生意,以解燃眉之急,可是到哪儿去找钢板呢?他昨晚在这呆了一夜,肯定是等冯超的电话,便道:“不如你到会客室的沙发上去躺一会儿,我在这儿等电话,一分钟也不会离开……”萧沧华想了想,也只有转身离去,于冰忙把中药放在他手上。
萧沧华走后,于冰先打开了办公室所有的窗户,又去倒了烟灰缸,擦桌子,扫地,一切都整于净之后,她坐在大班椅上,椅背上挂着萧沧华的西装外套,仍透着浓浓的烟味,桌上倒扣着一本书是《毛泽东传》。刚才她清理书柜时,看到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机》,小说有《战争风云》之类,总之传记文学占绝大多数。
她开始想萧沧华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在他身边时,觉得离他很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似乎也很平凡;可一旦他离开,为做生意浪迹天涯,她又觉得他离她那么辽远,像遥挂在天际的一颗星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他性格沉默寡言,但荣辱自在胸中,很少表露在脸上,除了脾气坏,骂人不留情面之外,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他对她来说是一个谜。
长这么大,她还很少这么认真地去思考一个男人,关注一个男人,相比之下,何冀中当初对她的吸引力是他的所作所为,能够以最快的灵敏度跟上革命形势,并在潮流中找到自己的最佳位置;可是萧沧华吸引她的却是他深邃的内心,他永远不是最出众的,最时髦的,可他坚定、可信;他也不是清澈透明、儒雅温婉的,却有着巨波涛天、浊浪击岸的强悍魅力。他大班台的玻璃板下面只压着两行字,是一代名相诸葛亮的话:“夫当志存高远……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他的内心到底能承受住多大的压力?在这个紧要的关口,于冰十分吃惊自己心底会有一种拭目以待的冷静。
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把于冰从思索中惊醒,她慌忙拿起话筒,“喂喂,是冯超吗?”对方是一个温柔的女声,是老板的太太王玲,她在电话中和于冰多有来往,彼此也非常客气。王玲从来不打听公司的事,也不问萧沧华在于什么,只嘱咐于冰要多关心老板,因他的胃病又犯了,要督促他吃药。“……我离得远,你是个女同志,心细,我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他了。”虽未谋面,于冰对王玲的印象很好,她从不以老板娘的身份出现,而且把这么好的老公拜托与人,毫无戒心和城府。
于冰跟王玲聊了几句,叫她放心,这才挂上电话。
心里竟有一点点羡慕她的意思,可能是志西太弱了,从身体到行为,从行为到思想……这就令于冰格外偏爱或看重充满阳刚之气的冷酷男人,萧沧华无疑是这类人中的标本。
等待是漫长的,电话铃从此沉寂下来,以往,萧沧华的朋友、客户常常是多有骚扰、此时也好像是约好了,集体不来烦他。
两手托着腮帮子,于冰渐渐性急起来,冯超啊冯超,无论情况怎样,你总该来个电话啊。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于冰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以她浅薄的一点商业知识和生意头脑,估计会有哪几种情况出现,莫开庭、林学强、顾海涛、冯超以及林振威的面孔一一在她的眼前闪现,但似乎都没有给她带来好的兆头。
老板重新回到办公室,于冰冲他无奈地摇摇头,这自然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否则,于冰早大呼小叫地去喊他听电话了。萧沧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久违的电话铃声又一次乍响,于冰看了萧沧华一眼,见他并没有要接的意思,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之后便捂住话筒对萧沧华着急道:“是林振威林先生……要不要中止合同?……”萧沧华接过电话还没开口,那边已是炸药包爆炸,火气冲天,萧沧华的语气却很平稳。“林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承担的义务是领取许可证,调动资金,现在是莫开庭的公司找不到货,而原来找到的一万四千吨钢板,是因为你迟迟开不出使用证便被别人拿走了,你的助理也专门来看过货……”淋振威在那边生气道:“没有装到我船上都不是我的货,我现在谁也不相信,就是我自己看到也不信,你们会变戏法。”萧沧华道:“如果林先生还相信我,就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亲自到本溪去找货,这对于我来说是合同之外、信誉之中的事。”那边的林振威半天没有说话,似是在判断是否要对大陆人再信一次。以他专横的脾气,他是不想再玩下去了,但流失的毕竟是真金白银,已成骑虎之势的他只得低声说了一句:“好吧。”
萧沧华的旅行箱长年放在办公室,随时出发已是他生活中最为寻常的情态。于冰打电话给他订了飞沈阳的机票,而后看了看手表说道:“我陪你去喝点粥吧,早上你就没吃东西。”她想着他一定会拒绝,便加了一句,“刚才你太太来过电话,叫我们好好照顾你。”她说“我们”似有全公司之意,也显得自然一些。
在离公司不远处的小食店里,于冰要了两碗皮蛋瘦肉粥,其中的一碗,她仔细地挑出姜丝、葱末之后,才轻轻推到萧沧华面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知道他不吃调味品,萧沧华心里也很震惊于冰的仔细,不过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慢慢喝起粥来。
只要是单独陪萧沧华,于冰就会有一种不明原委的紧张和尴尬,而萧沧华始终是坦然、自若。
她必须找点话讲,否则,她知道老板是可以一句话都不说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做成这笔生意?明明有这么大的困难……”于冰小心翼翼地问道。萧沧华平淡道:“人生就像打纸牌,每个人都分到一手非接受不可的牌,有的人牌好,不费力就能打赢,而称得上成功的是那些能够尽力打好差牌的人。”
他的话令于冰感动,当年在南方公司的辉煌和眼下的风雨飘摇,已形成反差极大的对比,现在他手上无疑是一副糟透了的差牌,但他决定打下去。
无论输赢,她佩服他的勇气、胆略。
这一天,萧沧华没有登机飞往沈阳,原因是在临去机场前,他终于接到冯超的电话,冯超打听到本钢专管销售的严副总经理目前正在广东省神秘地活动着,据说他早已风闻康华蛇口公司要做这担钢板生意,所以有意躲了出来。萧沧华道:“他目前的位置?”冯超道:“韶关钢管厂。”电话挂断以后,萧沧华叫于冰找人去退飞机票,又叫小包给面包车加满油,准备出发。
他自己则拿出一张广东省的公路地图仔细研究。
幸亏他在部队时当过侦察兵,这种特殊训练培养出来的素质让他在另一个战场——商场里仍旧受益无穷。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部队实战演习,红军蓝军各显其能,大战三天三夜,结束时,当时的司令员杨二虎讲评战例,说了许多,只有一段话让他记忆犹新。他说:“……《史记》管晏列传中,司马迁说管仲善于化祸为福,转失败为成功。我看这是最了不起的本领,你们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培养自己的这种能力……”
所以每次他在没路走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憋着自己,看看还有没有弯子可转。
萧沧华坐着小包的车赶到广州,打电话到韶关钢管厂,那边说人已走了,但去向不明。萧沧华认为严总是虚晃一枪,便星夜兼程赶到韶关,果然扑了个空,但问到他去了珠海,赶到珠海时,严总又回了广州。
好像严总知道有人在找他似的,每回萧沧华和小包赶到,他都是刚刚退房离去。
整整一个星期,萧沧华都在马不停蹄地追、找、堵严总,但一无所获,最后终于打听到他住在广州省委招待所,再次上门去堵,仍没见到人。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冯超打电话来说,他跟严总的夫人已经拉上关系,严夫人说严总已买到后天直飞沈阳的机票,并通知家人去接。萧沧华问清航班,想尽办法从别人手中撬到一张与严总同机联座的机票。
就在严总放好行李,坐在座位上松了一口气时,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迎面向他走来,身材高大,彬彬有礼,紧挨着他落座的中年男人,就是康华蛇口公司的总经理。
谈判仍很艰难,最终,严总基本同意供货出口钢板,但数和价格要回本溪后再定。说完之后,他开始闭目养神,萧沧华知道谈判到此结束,多言无益,便打开空姐刚才发下来的报纸。
严总像是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巧!”他的眼睛仍旧闭着,萧沧华坦然一笑道:“可能是天意吧。”严总睁开眼睛看了萧沧华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下午,于冰在办公室接到高飞的电话,说他人在车上,很快就到深圳了,他是为蛇口公司办电话机厂的事来找萧沧华,于冰回说老板不在,但就这件事有交待,等见了面她会跟他谈。
挂了电话,于冰心想高飞是老板的好朋友,又跟公司有业务关系,就又拿起电话,在晶都酒店潮州厅订了个房间。而后通知两个业务员陪客人吃饭。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小公鸡,问道:“冰姐,吃完饭是不是直落到采蜜湖歌舞厅?”不等于冰回话,文秘劳美云已点着他们俩的鼻子道:“就知道你们惦记上了,人家丽娜小姐是冯超的马子,看他回来我不告你们的刁状。”两个业务员均嘻皮笑脸道:“我们这可是为公司利益着想,高飞现在是港客,什么没见过,带他到一般的歌舞厅,那不是掉公司的价吗!”“冯超的话你就那么当真?!这普天下的女孩子哪个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要是真能为女人跟我们翻脸,我还真佩服他呢!”
他们在那里只顾贫嘴,于冰还是不得要领,美云忙道:“冰姐你不知道,采蜜湖歌舞厅的丽娜小姐,长得不算最艳丽,但是魔鬼身材,跳《卡门》中的西班牙舞曲,特别野性、有味,迷倒了一大群男士,冯超和这帮臭小子,假公济私,有事没事都往那跑。”于冰听后淡然笑道:“那就去那儿吧,公司里的应酬饭谁都不愿陪。”两个业务员高兴的一口一个“冰姐”,嘴巴像抹了蜜。
于冰对高飞的印象一般,觉得他这个人表面随和,但是内心不好琢磨,用通俗的话说是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但萧沧华对高飞颇信任,于冰有时会感到,轻信,是萧沧华的一个弱点。
高飞到了公司以后,便跟于冰谈了谈办电话机厂方面的事,于冰做了简单的记录,以便向萧沧华汇报,另外也把萧沧华留下的问题和要求做了转达。公事很快就谈定了,于冰得知高飞是从广州那边过来,很自然地问起南方公司现在怎么样了,高飞道:“别提了,他们出了大事!”于冰惊问道:“什么事啊?”
高飞提到于冰十分熟悉的一位南方公司的小姐,因带一张九十二万元的汇票去湖南,被人杀死,肢解,案件又特别复杂,已出了三条人命,汇票还没找到,赵继鹏急得焦头烂额。于冰闻后不觉倒吸一口凉气,“真是商场如战场啊。”高飞道:“我看比战场还要残酷,战场中只生死较量,商场是为了钱命都可以不要。”
这件事令于冰的内心感慨万千,南方公司那位小姐的音容笑貌不间断地在她眼前闪现……如果不是亲耳所听,于冰觉得这种事只会在文艺作品中出现。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于冰突然问道:“以高先生的眼光,你觉得我们老板最大的弱点是什么?”高飞沉吟片刻,想了想道:“他只在一种情况下会做出失原则的事,那就是碍于情面。”于冰心里一愣,想,高飞是太了解萧沧华了,但愿他不像她想的那样,城府颇深,有其阴险的一面;她希望是自己的直觉太过敏感了。
晚上,在晶都酒店吃完潮菜,高飞抢着付了账,这就没有理由不去采蜜湖歌舞厅了,本来于冰想吃完饭,叫他们三位男土去歌舞厅,就算最后是高飞付账也说得过去,目前这种情况,她还是得代表公司表示一下。
采蜜湖度假村依山傍水,又深掩在绿树灌木的苍翠之中,是早期深圳有身份的人常去的地方。歌舞厅门口一排靓车,在五彩斑驳、相映成辉的灯饰的闪光中,沉默不语,静守高贵。到深圳这么久,于冰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档的歌舞厅来。
四个人落座以后,小姐送上来果盘和饮料。
有人在舞池里跳华尔兹,于冰心想,真应该带劳美云来,她跳舞跳得好,自己除了两步来回晃,别的就不会了,正想着,高飞起身请她跳舞,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一边说我不太会,一边跟着高飞翩翩起舞。
高飞道:“你是不大会,怎么这么紧张?!”于冰抱歉地笑笑,没有说话,心想,今天如果是老板、冯超、海涛其中任何一个人在家,她是决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可惜他们现在全在本溪,也不知道到底搞没搞到钢板。弟兄们都在英勇奋战,自己却在这边轻歌曼舞,感觉总不是个滋味,一不留神,还踩了高飞的脚。于冰十分窘迫,幸亏灯光很暗,雪花灯无声的旋转,播下雪花朵朵,掩盖了于冰的面红耳赤。高飞自然是歌舞场上的老手,舞跳得潇洒自如,又不张扬,颇具绅士派头。他安慰于冰道:“其实你体轻如燕,完全可以跳得很好。”
这话让她心里颇不自在,对于男人,除了志西,谁也不可能对她的身体做出评价?!而她不正常的生活,只能让她对所有的男人习惯地封闭自我。所以她的舞姿不仅生疏,且始终是僵直的。
总算盼到了歌手隆重登场,她们唱着软绵绵的流行歌曲,不时地对听众抛以媚眼。这个走了,那个上来。
听众席里,献花的,点歌的,忙成一片。
与那些柔美的歌声、气声形成鲜明的对比,西班牙舞曲铿锵有力地响起来了,听众席里顿时响起一片潮水般的掌声,显然,来捧场的男士渴望已久。
舞池里的灯光熄灭了。紧接着,全场所有的灯光都关毕了,当一束雪白如昼的追光刺进舞池的时候,“卡门”已经定型在舞池中央。不等人们仔细端详她,她已经随着欢快的舞曲妖绕起舞。丽娜小姐硕乳蜂腰,称得上魔鬼身材,举手投足,野性十足,黑色、紧身、低胸的吉卜赛裙,裙摆大幅度的摇曳,把男人的心都搅乱了。
然而,就在丽娜小姐挺鼻瞪眼的第一个亮相时,于冰嚯地一下站了起来,高飞忙问道:“怎么,你认识她!”于冰缓缓地坐下,心想,岂只是认识?!
于冰什么也没说,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丽娜小姐的一招一式,内心却是一片空白。
当丽娜小姐娇喘吁吁地回到后台化妆室时,坐在她椅子上的于冰转过身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叫了一声,“援朝。”
几乎是同时,援朝大叫一声,“姐,你怎么来了?!”
于冰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话……”
援朝甩掉高跟鞋,又解开紧身裙的拉链,全身蛇一样的动了几下,黑裙滑落下来,她三点式地坐在于冰面前,仍不知从何说起,“……你让我喘口气行不行?”于冰道:“也难为你了,这么大岁数还这么满台跳……”援朝突然很严肃地制止了她,并从手提包里拿出身份证,“你先熟悉一下我的现状,千万别在外面乱说。”于冰拿起身份证,姓名于丽娜,出生年月一九六二年,她看了援朝一眼,“你隐瞒八岁,也太多点了吧!”援朝自信道:“我长得年轻,性格、心理更年轻,这有什么?改名字的时候我想顺便都改了吧,反正我前面的八年也是白活。”
后台送开水、打扫卫生的黄姨捧着几束鲜花进来,说是观众送的,援朝看也不看道,“放那儿吧。”黄姨又说吃宵夜的地方有好几位男士请,都是在高级宾馆,请她自己定,援朝烦道,“不去不去,没看我这儿有客人吗?!今晚我哪儿也不去,把他们全推了。”
黄姨走后,于冰道:“你现在怎么跟陈白露似的?!”援朝没说话,到处找她的烟,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
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援朝才回过神来,道:“长话短说吧,我的那位支边的北京人真的回北京了,也真的把我甩了,我还傻了叭叽地给他生了个儿子,现在妈给带着呢……思乡、移情,这我都能理解,可他对我真是太坏了,先是瞒着我跟一个北京妞好上了,等到谈婚论嫁了才跟我说好合好散,我气不过说离婚也得谈谈条件,他说什么条件不条件的,我已经把结婚证烧了,省得旷日持久地打离婚,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存折里的钱也被他取光了……我到民政局去查存档,也不知是他做了手脚还是真丢了,总之查来查去也找不到能证明我们婚姻的资料或者说是证据吧……你说我还有什么路?!跟着朋友到深圳来,我一没文凭二没专长,也就是以前喜欢蹦蹦跳跳的,在歌舞厅还混过两年……我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赚很多的钱,过上好日子,让他以后知道了后悔……”于冰神色黯然道:“这事爸妈知道?”援朝道:“不知道,我不想叫他们难过,在他们和孩子面前,我永远是很幸福的样子……可我不能老这么演戏,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女人,性格再开朗也有哭的时候,我在新疆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跟爸妈说他调到深圳工作,我不愿意两地分居只能跟着过来……他们当然也就相信了。”于冰想了想道:“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一个很合适的工作……”
援朝打断她道:“姐,你如果真心对我好,出了这个门就说不认识我,别提我的过去和身世……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于冰觉得鼻子发酸,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
她了解援朝,她性格刚烈,又羁傲不驯,为了爱或恨都会做出惊人之举,谁也挡不住。而她作为姐姐,作为曾受父母依赖的长女,不仅不能为父母分忧,也无法对妹妹提供有效的帮助,她心里十分难过。
“我们公司的冯超你认识吧?他可是有家室的人……”于冰突然不无忧伤地提醒援朝,她两手空空的来到深圳,对于亲人也只有苍白的同情和提醒,援朝笑道:“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了。”
看见姐姐颇为愁苦的样子,援朝反过来安慰她道:“我这不挺好的吗?!谈谈你吧,你过得怎么样?!爸爸妈妈其实都很惦记你,你的信他们看了又看,这半年多你都没有信,妈还问我你的情况……我想以后有机会就把他们接过来,也过过好日子。”
于冰心想,谁说钱不是好东西?!它能买到一家人的团圆,如果她现在手上有几百万,就能买房子买车,就能呼风唤雨,安排好妹妹,把父母接到南方来生活,还可以安置杨三虎,使他不受儿子的气……的确,她不是为了发财才到深圳来,但深圳让她有了发财的梦想。
她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地跟援朝说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