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立昊一直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一见到考夫特,他就看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准将不顺眼,而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其实考夫特并没有惹他。这算不算是狭隘的民族意识作怪呢?
F国YKT军事学院基本指挥系里除了九名中国留学生,还有很多外国留学生,这些人似乎都不像考夫特那样让岑立昊格外留意和戒备。
报到的第二天早操后,来自不同国家的将校级学员各人自选军体科目。考夫特先是练了一会儿双杠,再投掷一会儿铅球,然后四下里看看,招呼一名东亚学员练摔跤。考夫特人高马大,肌肉发达,从紧身运动衣上仍然能够看出隆起的胸大肌。那名叫巴达根的蒙古上校看起来比考夫特要年轻一点,也很壮实,但是同考夫特摔跤似乎很吃力,一个早晨摔了十跤,居然场场败北。这就让岑立昊心里很不舒服,一方面替巴达根惭愧,简直丢草原人民的脸,另一方面又觉得考夫特这狗日的太嚣张,你把巴达根摔得鼻青脸肿,是摔给谁看呢,是摔给亚洲人看啊!岑立昊非常想登台打擂,把考夫特撂翻他几次,让他四脚朝天或者嘴啃地,但是自我衡量了一下,虽然也是一米八零,但吨位不如考夫特,尤其是考夫特那一身牛踺子一样暴凸的肉疙瘩,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为了迅速适应并迎头赶上世界军事变革,这一年从全军选派了三十多名军事留学生,作为高技术战争指挥人才,到军事理论先进、军事变革前沿的国家进修,其中到F国九名。
YKT军事学院的作息时间非常严格,课程安排得也很紧凑,内容有网络信息、数字化战场、战争动力学、联合指挥、新概念兵力火器配系等十几门课程。因为英语底子不厚,岑立昊的课听得很吃力,跟同来的孔宪政等人交流,大家都有同感,都觉得似懂非懂。妈的,马肥被骑,人瘦被欺,老子要是翅膀硬了,让你们统统学中国话,别他妈的叽叽咕咕放洋屁,搞得这么难懂。
但郁闷归郁闷,课还得听,于是恶补英语。比起其他国家来的留学生,中国留学生就要多一倍辛苦。
第一个休息日,学院组织留学生们观光,去看马绍尔古战场遗址。大轿车驶出城市,进入乡村,正跑得飞快,考夫特突然喊了起来——Stop!Stop!
车停稳后,考夫特一头窜下车去,飞快地向后跑了将近一百米,在水泥公路上像狗一样嗅来嗅去,后来就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从路边的草丛里找出一个东西,抓获犯人一样把它送到车上--摊在考夫特手心的是一团口香糖的包装纸,上面写着Made?in?China。
车子重新启动后,车上所有中国留学生的脸色都很难看。岑立昊和孔宪政、秦万竖坐在最后一排。秦万竖说,这狗日的大洋马,存心找我们中华民族的别扭呢,欠搞!
岑立昊说,我闹不明白的是,我们中国人都坐在后面,考夫特坐在前面,这老小子莫非后脑勺长眼了不成?
秦万竖说,Made?in?China也不一定就是咱们中国人干的,看这小子一脸神气,一会儿停车找他理论理论去。
岑立昊说,理论什么?你看看这车上,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孔宪政说,真他妈差劲,三令五申,强调一百遍了,就是有人不注意,有损国格。
秦万竖说,就算是Chinese干的,这荒郊野外的,路边杂草丛生,一张鸟口香糖纸也算不了什么。大洋马简直是挑衅!
岑立昊说,看看,坏就坏在你这个想法。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话,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打倒自己。就算大洋马挑衅,就算大洋马故意想出咱们的丑,可是丑偏偏是你自己出的,他简直是守株待兔,你撞死活该。
秦万竖说,又是一个国际警察,这也不是他的国家,司机导游都没有他积极,找机会搞他一顿他就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了。
岑立昊说,你说他是国际警察,这就对了,第一说明他警惕性高,第二说明他反应敏捷,第三说明他原则性强,要不怎么是准将呢?我劝同志们还是小心一点好,这个大洋马不是一般的大洋马,也许以后战场上见呢。那时候会是个什么效果?也许在这里的较量就能说明个大概,诸位不妨琢磨琢磨,如果是真打起来,面对这个大洋马,同志们心里有底吗?
秦万竖说,就他那一根筋?我游击战就把他搞定了。
孔宪政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打游击战?这老小子不仅是个旅指挥官,还是个化学博士,计算机硕士,听说还是个中国通。你老秦说普通话不一定比他好。
岑立昊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中国通?
孔宪政笑笑说,我的情报工作厉害吧?所以还要提醒大家注意,以后少在背后用中国话骂人,搞得不好就被听了去,那就尴尬了。
岑立昊说,老孔你搞情报要深入,看看这小子有没有什么毛病,比如残疾传染病不良嗜好什么的,想办法让他暴露丑恶面目。
孔宪政说,残疾传染病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就来不了YKT学院了,但是不良嗜好倒是难说,就是没有,也可以培养出来嘛。
岑立昊笑道,你老兄够阴险的了。
孔宪政说,我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对内要加强管理教育,对外要镇压反革命。
孔宪政是D军区某二级部的副部长,也是中国驻F国大使馆武官处委派的留学生负责人,今天第一次出门就被考夫特抓了把柄,他尤为恼火。
这次选派到YKT军事学院的留学生,只有孔宪政、岑立昊、王学慎三个人是副师职干部,其余秦万竖等六人皆为正团职干部,而且除了秦万竖,全是基层带兵的团长。秦万竖出国之前是D军区的参谋,据说曾经给该军区某首长当过警卫员,有了这层关系才被选送来的,再加上这家伙说话办事有点愣头愣脑的,所以大家对他的看法略微有点别样,但他知道孔宪政和岑立昊是留学生中的核心人物,因此总爱围着这两个人转。
说话间就到了马绍尔古战场遗址了。
岑立昊在凭吊马绍尔古战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战争形态的变化问题。从人类战争的历史上看,似乎西方兵学侧重于“力“,也就是实力,而东方兵学则似乎更注意“谋”。像马绍尔战役这样的战例,在中国古代军事典籍里,不知道有多少!以少胜多,以劣胜优,出奇制胜,声东击西,诱敌深入,比比皆是啊!然而,就马绍尔战役这样小的规模,小的范围和小的作用,也就被当作一个国家的典范战例,摆在这里几千年,任后人从中引发无限仰慕和感叹。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有太多太多的可以引为自豪的东西了。
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我们的战争智慧,也就是“谋”的运用,只是被常规战争检验了,因为常规战争说到底还是以人力和人的意志为基础的。这些法则是否适用于现代高技术战争呢?即使是孙武那样伟大的军事家,也毕竟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人物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太相信先知先觉,因此有理由质疑:两千多年前的军事理论,果然能够指导我们在现代战争和未来战争、尤其是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战争中攻无不克百战百胜吗?这个问题恐怕值得深思。
有一天课后秦万竖对岑立昊说,情况表明,考夫特这家伙有一个严重的嗜好,就是爱喝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睡不着觉,这老伙计是不喝咖啡睡不着觉。
岑立昊说,嗨,你这算什么情报?西方人哪个不喝咖啡?
秦万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此咖啡非彼咖啡。
岑立昊问,什么意思?
秦万竖说,女人。在F国,喝咖啡还是男女交往的代名词。想想吧,军官舞会上的那些女人,有几个是冲你我去的?妈的连中国和日本娘们都往考夫特那里奔。再想想吧,餐厅里的那几个洋妞,有几个给你飞过媚眼,有几个给你我抛过飞吻?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吃醋了吧?我告诉你,别吃洋醋,弄得不好就出洋相。你看看考夫特,四十七岁了,抖擞得像个小伙子,女人能不往他那里跑吗?
秦万竖说,要想搞他的洋相,这就找到突破口了。学院规定,异性学员在同一房间,房门必须敞开,异性学员非特殊情况不得在同一张床上就坐。而据我所知,这些大洋马一见女人就不顾一切,只要他们……
秦万竖的话还没有说完,岑立昊就把嘴笑大了,说,怎么啦老秦,你想捉奸,捉洋奸?天啦,你怎么想出这么一个下九流的主意?
秦万竖倏地一下红了脸,尴尬地笑笑说,我这不是咽不下那口气,想出大洋马的丑,长咱们的志气嘛。抓他随地吐痰张口骂人他不会,他那张鬼子脸总是文质彬彬的,叫什么鸟绅士风度。
岑立昊说,出他的丑,有一百个办法,但你想的是最蠢也是最低级的办法……对不起老秦,我言重了。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压他一头,譬如他计算机厉害,咱下苦功啊,咱比他还厉害,咱把他最得意的压下去了,看他还得意不得意?
秦万竖说,天啦,你跟他玩计算机?那简直是叫花子跟阎王爷比宝,他玩了二十多年了,恨不得你给他一块洋铁皮他就能在那上面编程序。咱们才玩几年?
岑立昊说,再譬如,基础课考核,我们几个中国人的分数一起高上去,让这老小子分数下来,不光是他,别的鬼子也会从此不敢小看我等。
秦万竖说,那更不可能。这些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量化,善于计算,善于归纳,你我都不是对手。
岑立昊说,如此说来,那还跟他较什么劲啊,那简直就是完美的嘛。那就老老实实地向他学习吧!
讲完这话,岑立昊突然自己怔住了。他突然觉得秦万竖无意中说出来的对考夫特的评价很有琢磨头。是的,这些西方军人在程序化、规范化、量化以及计算统计等等方面,确实非常严谨,确实扎实,严谨扎实得几近完美。但话又说回来了,完美的东西往往又是脆弱的东西,就像一个精致的花瓶,只要你给它划一个道道,价值就一落千丈。考夫特搞的作业想定岑立昊留意过,一个方案,他要设想各种可能,然后拿出几十到几百页战斗文书,每一个环节都是天衣无缝。但突破口恰恰就在这里,只要你打乱他一个环节的程序,其他的程序就全乱了套。如果是实战,你就集中力量搞他一个环节,他就会乱成一锅粥。
岑立昊对秦万竖笑笑说,你想灭大洋马的威风好办,我跟你说,下次出去玩,我帮你找个见义勇为的机会,譬如找几个强盗来抢劫,你挺身而出浴血奋战,大洋马怕死,就那么一下子,形象对比就出来了。
秦万竖笑道,哪有那么好的机会啊,就是有了,你敢保证这小子就筛糠?不一定啊,他还有一身功夫呢。
岑立昊说,那好,你就练摔跤。你别看他人高马大的,你明天注意观察他是怎么摔跤的,完全是仗着膀大腰圆,不在乎,就站在那儿摔,看起来很规范很规矩,也符合规定。你呢,就专门给他练虚招,大洋马一根筋反应不过来,几招虚的一晃他就找不到北了,那时候你再给他一个扫堂腿,保准趴下。
秦万竖说,岑副局长你看我这一身膘,我再怎么练恐怕也撼不动大洋马,这个好主意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岑立昊说,那就没办法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过了几天,岑立昊发现,早操的自由活动时间,秦万竖居然当真练起了摔跤,而且是偷偷地练,有时候抱着一块石头练,有时候抱着木马练,一招一式还挺认真。不仅如此,还很注意研究考夫特的摔跤动作。
后来秦万竖的饭量就增加了,吃饭的时候,秦万竖跟同志们打了招呼,谁有吃不完的肉,他可以提供免费增援,跟大洋马较劲,得首先把肉吃足了再说。
转眼之间,到YKT军事学院进修已经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把岑立昊一干人等折腾苦了,死记硬背倒是不在话下,各种原则、规则、国际军事法规以及信息网络战争的大量新概念、新知识大都能融会贯通,难以过关的是技术性很强的信息化指挥运用,这完全是不同于过去的图上作业,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时间计算、阶段划分、协调衔接等等,几乎全是过去闻所未闻的。因为编制体制以及火力兵力的等因素制约,过去脑子里没有这些概念,现在有了新观念,脑子里又有与此差距甚大的本部队现状构成的障碍,因此这些新观念又重新变得抽象和模糊。但是在单元考核时,中国留学生还是拿到了好成绩,其中孔宪政和岑立昊还进入了前十名。
在现代战争中,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
近几年发生的几场局部战争表明,就陆军地面作战而言,过去的点式的游击战、线式的阵地战以及平面推进攻防战,已经较少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纵深、无后方、闪电袭击隐形作战,换言之,未来战争将不再是面对面的枪林弹雨和万炮齐鸣,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对壕的攻防战斗,甚至有可能不再是陆海空立体推进。战争的目的并不像过去那样靠大面积摧毁和大量杀伤达到,而多是通过对敌方统治集团和重要军事设施的毁灭性的打击,迫使对手在政治、经济、外交或其他某一方面做出投降姿态。或许海雨天风还没有出现,战争已经结束了。
基于以上认识,岑立昊写了一篇论文《论现代战争进攻、对峙和防御之转换》,主要还是阐述现代战争陆军、尤其是步兵作战功效的转型。
经过半年相处,岑立昊逐渐发现考夫特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敌视或者轻视中国留学生,有一次考夫特还跟岑立昊聊了一阵子关于战争与和平的问题。考夫特说,我想知道,中国军人对于和平这个概念,是怎样理解的。
岑立昊说,中国的军事理论鼻祖孙子说得非常清楚,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那么,一旦战争不以我们的意志爆发了,怎么办呢?孙子还有一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想这应该是战争的最高境界。
考夫特说,经典,不朽。可是岑先生,请你从一个中国军官的角度,站在中国军队现实的基础上,谈谈怎样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岑立昊说,很简单,势均力敌,形成对峙。
考夫特说,那么你认为中国军队现在,譬如,同我们国家的军队比较,是不是势均力敌。
岑立昊说,这个“力”是一个综合的东西,它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如果单纯从军事实力的角度上看,我们中国军队同贵国军队相比,各有千秋,尽管我的装备比你落后,尽管我的战斗力结构不尽科学,甚至我的兵员素质不高,但是,如果我们两个国家发生战争,我相信,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考夫特瞪着一双碧蓝的眼睛盯着岑立昊看,神态天真,像个婴儿:岑先生,你们中国人的自信向来让我敬佩,但你能告诉我你的依据是什么吗?
岑立昊狡黠一笑说,对不起,这是秘密。作为两个不同国家的军人,我们似乎没有必要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考夫特也笑了说,我知道你们的法宝是什么,但是我也不说。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参加一场战争,而且在战争中成为敌对的双方。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而且不是打高技术战争,而是常规战争,甚至是冷兵器战争。我们两个人,都像你们中国古代战争文学里描述的那样,布阵谋局,运用智慧,一决……岑立昊说,一决雌雄。
考夫特说,对,就是一决雌雄。可是我们后来都发现,对方是强大的,彼此都是不可以战胜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下去呢?于是我们握手言……岑立昊说,握手言和。
考夫特说,No,是握手言欢。我们在两军阵前,选择一块鲜花盛开的地方,我们的天空阳光灿烂,我们的士兵奔走相告,而我们,我和你,我的太太和你的太太,品尝百年美酒,沐浴明媚的阳光,那该是多么让人陶醉的事情啊!
岑立昊说,诗意的战争和战争的诗意相融合,确实是天上人间啊。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就是我们军人的盛典。谢谢考夫特将军给我描述了这样令人神往的战争结局。
可是……考夫特眯起眼睛看着岑立昊说,你不会突然拔出剑来,置敝人于死地吧?
岑立昊说,你还是不了解中国军人啊!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在战争中颠沛流离,中国人更需要和平,更珍惜和平。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坚持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原因。我们中国人爱说,自古知兵非好战。即便像孙子这样绝无仅有的伟大的军事家,也还是把不战作为战争的最高境界。我们是汲取中国传统军事文化的泉水长大的,我们的骨骼和血液都是和平的渴望在涌动。但是,考夫特将军,尽管我不希望我们兵戎相见,然而如果真的到那一天,那就不以我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了,尽管我们曾经是同学和朋友。
考夫特说,我和你的愿望是一致的。我们为什么总是谈论这些不可思议的话题呢,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我们应该谈谈爱情,谈谈女人。岑立昊先生,据我所知,贵国对于两性关系好像有点过于……郑重其事了,你不觉得压抑吗?
岑立昊笑道,不同的文化,必然产生不同的伦理道德观和不同的习俗。但是我尊重你们的自由,因此也希望你尊重我们的自由。
考夫特说,你认为你们是自由的吗?
岑立昊说,在我看来,自由是以不自由作为代价的,在这方面过于自由,在另外一些方面可能就不那么自由,一部分人过于自由,另一部分人可能就不那么自由。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考夫特说,啊啊,岑立昊先生是个雄辩家。请教阁下,什么样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呢?
岑立昊说,心灵,只有心灵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
事后岑立昊总结那次谈话,实际上那就是一场战争--战争的特殊阶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阶段。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那块草坪上,只要有两类不同性质的军人存在,就没有绝对的和平,只有相对的平静,而在平静的背后,从国家的角度讲,是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对峙,只有当对峙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相对的平静才会出现。在这种暂时的和平环境里,绝不能把部队养成了小绵阳,光听话不行,必须具有战斗力,再听话的小绵阳上了战场也不可能成为老虎,所以说,军队始终都要保持野战状态,有威慑力。否则,考夫特之流会在这里跟你磨嘴皮子吗?门都没有,有时间他还不如去泡妞呢!
现在岑立昊确认了,考夫特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在这批留学生中,真正参加过战争的不是很多,考夫特是其中名气较大的一位,在六年前中东地区的”飞虎行动“中,他曾率领一个营孤军深入到对方纵深,搜寻对方的师指挥所,被包围后率部死打硬拼,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创造了现代战争海底捞月的奇迹。
自从有了那一次无边无际的闲扯,岑立昊对考夫特就不像过去那样了处处看着不顺眼了。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只要他是个人,他都要具备人的基本素质,只要不是在战争中你死我活,那么在彼此的身上都有常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况且,在没有明确敌我关系之前,岑立昊认为考夫特是一个人味很浓的人。
后来孔宪政告诉岑立昊,考夫特这家伙很倔,听说他去年还是少将,因为对一次考核有意见,同上司闹翻了脸,结果被抠掉了一颗星。
岑立昊说,那厉害,光凭敢跟顶头上司闹别扭,不惜降衔一级,就可以看出此人的胆量和胸怀,无所畏惧,不患得患失。连乌纱帽都不怕丢,那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孔宪政说,所以啊,斗争将是长期的,艰巨的。
后来岑立昊对考夫特又多了一份关注,他觉得考夫特这个人挺有代表性,除了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差异以及使命职责的区别,就人格而言,他还是能够认同考夫特的。作为军官,他有理由认为考夫特的身上有一些他说不具备的东西或者说是被压抑了东西,也自然有些值得学习的东西。学学考夫特没错,这也算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吧。
尽管他在嘴上很硬,所谓最大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可是扪心自问,他的心灵比考夫特更自由吗?难说。回想在国内下部队,几乎所到之处,各级主官们都流露出那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个词几乎是各级主官都时时刻刻挂在嘴上落实在行动上的。干吗要如履薄冰呢?到底谁是冰?谁把冰弄得这么薄?一支作战部队,提高战斗力是首要的任务,决定个人命运的,只能是战斗力标准,这应该是很明白的事情,甚至是可以量化的事情,是可以用政策衡量的事情,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如果一切规范了,按照标准,按照程序,那还会出现如履薄冰的情况吗?
岑立昊想,回国之后,他一定要向唐云际部长汇报这个想法,要为中国的军官解决这个如履薄冰的问题。有薄冰横亘在前,就不可能脚踏实地,就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像走钢丝那样摇摆平衡,像绕暗礁那样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只要如履薄冰的感觉存在一天,他们的手脚和心灵就会被捆绑一天,战斗力的提高就会耽搁一天。
考夫特对岑立昊也很关注,认为岑立昊是一个很清醒很理性、同时职业精神也很强的军人,尤其是岑立昊的单元论文《论现代战争进攻、对峙和防御之转换》,就联合作战指挥以及未来陆战发展,地面步兵的任务及战术,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路,学术评估委员会十一名专家几乎全部给了最高分,这就让考夫特格外重视了。
其实在这篇论文里,岑立昊还打了埋伏。为了解决落后国家陆军师(旅)数字化作战单元在没有卫星保障前提下的体系支撑,他设想了一个便携式区域载波建设方案,已同国内有关专家交流过,被认可是可操作的。如果这个便携式区域载波网络对接成功,中国的陆军的数字化建设将大大提前。但这个设想岑立昊是不会公开发表的。
不久,考夫特在他的《东西方陆军发展比较》一文里,引用了岑立昊的许多观点,考夫特说:倚仗有传统的博大精深的传统的兵法理论就能打赢现代战争是可悲的;倚仗有现代理论和装备而忽视传统兵法对于现代战争的深远影响是可笑的;而把传统的兵法精髓和科学的战争指导原则同现代战争特点加以结合运用则将是十分可怕的。
从考夫特的身上,岑立昊悟出了一个道理,政治优势也好,经济优势也好,军事优势也好,说到底是一个文化的优势。考夫特所在的国家,独立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有多少文化积累,看起来这是劣势,但是也恰好因为他没有多少成固之见,也就少了一些包袱,他没有自己的文化优势,那么你的文化优势就是他的优势,他可以心悦诚服地向你学习,学习的都是你的精华,鄙弃的都是你的糟粕,集众国文化之长,形成自己的特色文化。我们的文化倒是根深蒂固,其中不乏人类文明的精华,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其中还有严重影响民族发展的糟粕。从四书五经到科举八股,都在鼓励中国人“学而优则仕”,鼓励当官,鼓励斗心眼,鼓励互相算计或者防止算计,于是乎千百年来“天下之争”延绵不绝,军阀混战此起彼伏。我们在这里一味自己跟自己打打杀杀,而且都是拳打脚踢的雕虫小技,还津津乐道沾沾自喜,而身边的那些过去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兄弟一个个终于财大气粗了,冷不防就把高科技搞起来了。如果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话,那么在信息时代,军事科技就是第一战斗力。发展才是硬道理啊!
学年的第三个季度,在完成了主要学科之后,YKT军事学院组织留学生们旅游邻国俄罗斯的圣彼得堡。
在乘火车前往圣彼得堡的路上,中国留学生兴致盎然,惊叹俄罗斯辽阔的幅员和人口稀少,火车往往行驶两三个小时见不到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急速后退。秋天的草原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于天穹浑然一体。过了小城卡路伽,天空豁然开朗,原野的上空飘荡着鲜艳的蓝色,白云如梦如幻。
对于俄罗斯,岑立昊从心里并不感到陌生,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但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对这里就有过心灵的亲近,从《静静的顿河》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从《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经唤起过多少梦想啊!他记得一位军队作家说过,前苏联和俄罗斯的军事文学是中国军事文学的养母,他想何止是这样啊,它还是中国军官的奶妈呢。
这块神奇的土地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苍凉,在这里上演过人类最大规模和最长时间的战争,那些战争风云人物因其卓越的战绩或非凡的战争创举而千秋存名,但这里又诞生了几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也诞生了一群伟大的艺术家,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巴甫洛娃,他们如同璀璨的群星闪耀在人类的夜空上……
岑立昊注意到一个现象,这一路上,除了中国人的动静比较大,外国留学生多数时间是在眺望,偶尔发出一两声会心的微笑,而考夫特始终坐在窗前,两只碧蓝的眼睛旁若无人地聚焦在一个角度上,让风景在他的视野里流淌。那副凝视深思的样子,像是要把这旖旎的异国秋色一点不剩地摄进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的海洋里。
岑立昊突然有了了解考夫特的欲望,他在想什么呢?如果战争发生,这个考夫特会不会带着他的军队杀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来?会的,在战争中,军人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艺术家。那么如果考夫特成为进攻的一方,他会不会成为守卫的一方?会的,因为他爱这片土地。
岑立昊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岑立昊会不会成为入侵者?他想这个问题可能是太复杂了,中国的军事战略始终是防御的,还是设想考夫特是侵略者而他是守卫者吧,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呢?不再是短兵相接的厮杀格斗,也不再是以沟对沟以壕的阵地战运动战了,像孙大竹那样光会扔手榴弹是不行了,像范辰光那样只会拿砖头拍脑门也不行了,首先你得保证能够接触到对手,手榴弹和砖头才能派上用场。诚如钟盛英当年说的,所有的战争问题说到底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按时和到位是保证战争胜利的前提,现代高科技条件下同样要解决这个问题。考夫特的战争是个什么样子呢?孤军穿插?海底捞月?恐怕也不是了。不管作战对象是谁,战争形态都必然发生较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变化,未来战争就是高技术战争,需要快速反应能力,远程机动能力,精确打击能力,综合保障能力。
岑立昊在脑袋里盘点了他所指挥过的266团,在这些方面确实有很大差距,在有差距的情况下,一旦战争爆发怎么办?束手就擒?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假设现在真的给他和考夫特一支实力相当的部队,他能不能战胜考夫特?这既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又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他不能够马上确定两个人率领两支同样的军队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上发生战争之后孰胜孰负,但他知道,仅就作战指挥能力而言,考夫特比他有更多的优势,他必须扬长避短。他想起了秦万竖说的,大洋马理论底子扎实,搞程序化、规范化、标准化,系统化,这是他们的优势,但是,战场瞬息万变,你这化那化搞多了,人也就成了机器化,教条化。我不跟你搞这化那化,我专门搞你一点化,我找到你的软肋,就一个环节,譬如运算系统,或者传输系统,或者反馈系统,一个环节把你搞乱,你全盘乱套。所以说,你打你的信息战,我打我的地道战,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到圣彼得堡了。下车之后,岑立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通过这一路旅行,考夫特再和他对视的时候,可能会不大自然。他注意着考夫特的动静,却发现考夫特早已下车,钻进轿车右边的行李箱里,正撅着屁股帮大伙卸行李呢。
在涅瓦河畔参观炮兵纪念馆的过程中,留学生们自动按照国籍或者洲际分成各个团伙,各取所需地浏览。岑立昊和孔宪政等人由纪念馆负责人巴列耶夫少校陪同,只看了半个展厅,就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样式的火炮,大的小的,单管的多管的,人工扛的马车拉的,尤其是那几门制造于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的套炮,大小共十二门,最大的内径50厘米,炮身长十余米,巴列耶夫少校介绍说,这门火炮投入战争的时候最大射程为17公里左右,而且精度较好,这就不能不让岑立昊等中国军官愕然了--17公里!16世纪!
除了大口径火炮,纪念馆里还陈列了几尊样式古怪的小炮,一律紫铜铸造,造型考究,玲珑可爱,古怪就古怪在口径上。中国军官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非圆形火炮口径,而这几门炮的口径偏偏没有一个是圆的,有菱形的,有椭圆形的,有枣核形的,还有长方形的,五花八门,闻所未闻,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个退役军官,很高兴地接待了这批外国留学生,说起话来,酒糟鼻子上面的两只小眼睛溢满了笑意,让人觉得十分可爱。巴列耶夫少校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他所掌管的这些战争艺术品,末了还带有感激和讨好的口吻说,你们中国了不起,是你们的祖先发明了火药,给我们的祖先提供了动力,才制造出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艺术品?岑立昊心想,这可是用来杀伤和摧毁的啊,他太清楚这种艺术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几门看起来小巧可爱、上面还镌有圣母画像的小炮,当初制造他的时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来供人观赏的。
就在这时候,考夫特像幽灵一样出现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国留学生的附近的某个角落,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和研究中国留学生的反应。考夫特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给别的国家提供了发展的基础。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感到遗憾?
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时候还没有知识产权这一说,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只好资源共享了。人类文化遗产,是整个人类的嘛,这一点我们想得开。
考夫特说,此时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会同我一样想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在16世纪中期,在西方军事文化高度发展的时候,作为有着四大发明和孙子兵法的古老的东方军事文化圣地,贵国的军事家们在干什么?
尽管已经听出了考夫特话里的轻蔑和挑衅意味,但岑立昊还是大度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6世纪中叶,中国的戚继光将军正在东南沿海指挥海防作战,而且创建了中国的第一支炮兵部队。
考夫特说,是的,历史确实如此,那时候戚继光将军已经有了十数门佛朗机火炮。如果从那时候算起,现在已经将近五百年过去了,贵国在军事科技发展上,同发达国家实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吗?
岑立昊笑笑问道,考夫特将军这是同情我们吗?那非常没有必要。事实证明,尽管我们中国军事科技发展明显滞后于发达国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国际反法西斯斗争中,我们中国是最宽阔的战场,耗时最长,牺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财力最多,从而为整个反法西斯斗争提供了强大的支撑。应该说,贵国能够在战后迅速崛起,能够在和平的阳光下发展军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军事高科技,这其中就有我们中国人民做出的努力。这一点,考夫特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考夫特的表情有点难堪,不自然地笑笑说,岑立昊先生说得很好。是这样的。但是,我认为,善良和牺牲并不意味着胜利。在军官的辞典里,实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请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
岑立昊说,谢谢考夫特将军的提醒,同时我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也向考夫特将军谈谈我个人的看法。尽管我们存在着很多问题,但这些问题是发展中的问题。我们不会去干涉任何一个国家的主权,但是如果战争找上门来,不管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我们都是不会屈服的。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将军交手,但是考夫特将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把我们两个人同时放到地狱里,谁能活着走出来,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来,那么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来,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鱼死网破,考夫特将军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考夫特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勉强地扯动嘴角,被动地笑了一下说,这个词汇可以用另一个词汇来解释,同归于尽。
以后岑立昊反思,那天在圣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枪舌剑是不是多余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类的话,说得有点过,有点像赌气,还有点像泼皮无赖破罐子破摔,显得很没有风度。
反思的最终结果是否认。他觉得他是对的。尽管考夫特表现得文质彬彬,但是他毕竟是军人,军人看问题必然要站在军人的角度,两个不同国家、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化信仰的军人站在一起,一句话不说就是一种较量,一个动作不做也是对峙。在对峙的过程中,警惕是必须的,捍卫尊严更是必须的。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军事实力和军事科技的差距,归根到底来源于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许多国家都在忙活发展军事科技的时候,我们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干什么?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林林关于”卧冰求鲤“的对话,也许,他们在卧冰?这大约就是传统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类似卧冰求鲤的故事在中国不仅普遍,而且流传甚广,人们在认同”求鲤“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最愚蠢的办法--”卧冰“,即便是认识到”愚“,更看重的也仍然是“孝”,因此对“愚”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钦佩,而没有在办法上加以拷问和批判,更没有引发要改变这种办法的思考,津津乐道于所谓的“精神”而麻木于”办法“。八国联军抵御侵略可谓英勇,但是面对坚船利炮和来复枪,他们身上画着奇禽怪兽,脸上涂着猪胆鸡血,嘴里喊着”天神保佑,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说,一个国家如果过于看重社会科学,就会过分地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淡化了人与自然的争斗,自然科学越是不发达的地方,社会科学就越是发达,但这种发达的社会科学不包括艺术,艺术同自然科学紧密相连。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岑立昊一般不会甘拜下风,但是每次占了上风之后,他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确是个职业精神很强的军官,他那张很有魅力的鹰钩鼻子就像猎犬的鼻子,总是在不停地嗅来嗅去,他似乎想从你的一切言谈举止里面捕捉你灵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斗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达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不时地向你播放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万竖的摔跤运动从不间断地坚持下来了,针对考夫特的规范和教条,已经练出了一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并把它命名为秦氏三十六招。这小子进修课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风,他会非常看不起他,并且会毫不含糊地把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达给他,就像当年对待范辰光那样。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他不能那样锋芒毕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秦万竖能够有今天,并且能够跟他一样到YKT军事学院进修,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说,他天天练摔跤,是为了寻找机会打击考夫特的嚣张气焰,这没有什么不好。
结业考试一共有十二门。除了共同科目,还有封闭式数字化战场模拟对抗作业,那情景有点像中国的下盲棋,战争双方的指挥员也就是学员各自在学院给自己安排的指挥所里,通过网络调兵遣将,实施作战计划。岑立昊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个数字化营,另有配属的直升机中队和装甲运兵车以及工兵,对方的基本兵力是机械化旅加强一个数字化连,配属兵力及保障分队若干。他是攻方,对方为守,战斗模式是城市攻坚战。
这是岑立昊首次比较接近真实地指挥数字化分队行动。在他看来,数字化战争同常规战争几乎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不是在常规战争的基础上,脱胎、演变和升华的,而是一种革命性的完全新型的作战模式,你在研究数字化战争的时候,脑子里至少要把常规战争模式忘掉百分之八十,否则你的数字化战争概念就是一个夹生饭。
岑立昊计算了一下,就进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逊一筹,但是按实际战斗力评估,两边应该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务的时机把握和力量的调配,信息网络战战术的巧妙运用。岑立昊把作业想定研究完毕,心里就明白了,这是针对他的论文《信息战中的点线面体》而出的难题,岑立昊最初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连孔宪政都不太理解,认为这种点与线、线与面的变幻,时而收拢,时而开放,所谓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龙,有点像八卦。岑立昊说,这就对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战怎么啦?信息战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饭吃,我们来自泱泱兵法大国,得给他露一手祖传绝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来糊弄洋鬼子特别显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点、线、面、体理论是成立的。
数字化部队实在是太过瘾了,过去只听过传说的三头六臂,现在他直接指挥三头六臂了,从小分队受领任务,到机动,到接近攻击目标,这一切都在指挥员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员的行动尽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战术,可以直接传输到每一个单兵。尽管他看不见对方的指挥官,但是他在指挥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对方的兵力调整和火力拦截方向,当他的以点制线战术成功之后,对方的指挥系统就像电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钟,对方的一切通信设备似乎都静默了,他们在战场上像瞎了双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张牙舞爪。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失去阻截目标后的茫然,通信枢纽痉挛之后的慌乱和指挥系统瘫痪后的手足无措,他真希望这场模拟的数字化战斗是真的。
在战争的辞典里,只有第一名,没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尸体,这是战争游戏铁的法则。一支军队的胜利,就意味着另一支军队的失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真正的战争是无法预演的。
这次模拟对抗的成绩没有公布,但岑立昊自己认为,他已经将目标锁定,那个不知名的对手是谁呢?也许是考夫特吧,那么他就算被我歼灭一次罢。
后来一位教员透漏,岑立昊在这次封闭式模拟对抗考核中取得的成绩,在留学生中排名第一,而考夫特的成绩则十分不理想,据说他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对手,信息干扰把他的指挥程序全弄乱了,对方的数字化小分队穿插突击战术搞得他手足无措,完全乱了方寸。那天岑立昊注意观察了考夫特的表情,果然很沮丧。
结业典礼之后自然要举行酒会,自助餐形式,酒水各个国家的都有,东西方皆宜,不论教官还是留学生,这回都有点放浪形骸了。秦万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撺掇岑立昊和孔宪政合起伙来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说,把考夫特搞醉比搞醉一只老鼠还容易,他一根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
秦万竖说,问题是他老是搞香槟,我不习惯那玩意儿。
孔宪政说,你拿茅台,告诉他茅台是中国的国酒,拿国酒敬他,他不能不喝。
岑立昊说,别了,喝酒就是喝酒,别上升到国家尊严的高度,那样容易找别扭。你就说为友谊干杯,为和平干杯,为一年来的同窗之谊干杯。
秦万竖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国留学生这一桌。
考夫特是晚显得很兴奋,还没有等秦万竖发起攻击,他自己就开始招惹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中国留学生一大堆好话,然后同岑立昊干了三杯,再跟孔宪政干三杯。没话说的,跟九个中国留学生每个人面前都是三杯,弄到最后中国留学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骗这个豪情冲天一脸真诚的小老头儿,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个底儿朝天,但考夫特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检验这一茬,只顾自己喝个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秦万竖说,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操,我一定要拉着巴达根跟他摔跤,老小子气短腿软,我不玩虚招恐怕他都不是对手,看我怎么撂他的扫堂腿。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这算什么本事?简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别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于明天醉,这些大洋马脂肪多,醉了酒等于活络舒筋,一觉醒来到了明天早晨,七窍通泰,酒已经没了,人还半醉着,那就是一只狮子,你跟他搞,恐怕要吃亏。
秦万竖怔怔地听着,把岑立昊的话当真了,半晌才说,我操,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算球了。
岑立昊说,我也劝你算球了。
这几年黄阿平的日子不怎么好过,至少他自己感觉到比较艰难。从前年开始,几乎每次上报转业干部名单,黄阿平都是首当其冲,然而黄阿平现在不想走,不想走就得想办法同范辰光斗争,几年下来,就有些心力交瘁。
去年搞“0320-K字”演习,团里决定副团长孙晓农和副政委潘桦留守,让黄阿平作为演习政治处主任参加基本指挥所。这小子自作主张,演习开始后,让政治处的四名干事潜到蓝军后方散发传单,基本指挥所里政治处只剩下两名股长和三名干事应付演习。这且不说,过分的是,在演习过程中黄阿平还指挥这两名股长把政治工作战斗文书改得面目全非。这件事情让范辰光大为光火,把黄阿平叫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黄阿平却振振有词,说,别说是政治处的政治工作指示,就是司令部,演习文书也是二十年前都拟订好了的,各阶段的战斗指示几十场演习都是大同小异,打起来,无非就是改改任务、地名、时间,这样的工作还用耗那么多人吗?
范辰光气得脸色苍白,手指黄阿平说,你这简直是反军乱军,要是在战场上,我非对你执行战场纪律不可。黄阿平却不在乎,嬉皮笑脸地说,政委您别大动肝火,您气坏了身子骨对革命事业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不过呢,按照你们这种演习法,真的上了战场,也用不着你对我执行战场纪律了,我这个政治处副主任,不是光荣阵亡,就是当了俘虏,要想囫囵活着回来,那只有当叛徒出卖同志一条路可走。我看连政委您也是自身难保。
范辰光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咬牙切齿地要严肃处理黄阿平,没想到演习结束回到营房后,师里郑绍清政委打来电话,说266团在这次演习中政治工作有创新,没有因循守旧,开展了对敌心理战的尝试,应该引起重视。以后再搞演习,心理战应该成为政治机关的一项重要任务。
如此一来,范辰光还没来得及狠狠收拾黄阿平,反过来还要表扬黄阿平,自然十分尴尬。他一直在琢磨拿黄阿平这个人怎么办,黄阿平及时地把转业报告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范政委这才明白,黄阿平是去意已决,故意给他捣蛋呢。
然而仅仅过去了三个月,黄阿平又变老实了,按时上下班,认真学文件,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无所谓”了,关于转业的话题也不再提了。想必是他知道了他已经被师里郑政委看好,还有希望当政治处主任吧?
范辰光觉得,这个政治处主任,还是不让黄阿平当为好。
这段时间师副政委刘英博正在266团蹲点,范辰光已经跟刘英博说过好几次了,要让黄阿平转业,但刘英博考虑郑绍清对黄阿平比较重视,不好表态。范辰光对此很有意见。这天范辰光又找到刘英博,要“专题”解决黄阿平的问题,还带着几分神秘色彩,在刘英博的面前,把话说得很肯定:黄阿平这个人是不能再用了,我希望刘副政委再次向郑政委重申266团党委的意见。
刘英博心里一阵不痛快。这个老范啊,说话口气越来越大。刘英博说:你们已经有书面意见了,我还重申什么?算了,今天不说这事了,我还有事。说完,便起身往门外走。
范辰光跟在后面说:不说不行,黄阿平确实不能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操蛋得很。他已经递交转业报告了,我们可以成全他,让他尽快走,不然,恐怕就走不成了。
刘英博问:此话怎讲?
范辰光走近刘英博,神秘兮兮地说:老刘,我给你通报个消息,老岑很快就要回来了。
刘英博停住步子,回过头来:老岑,哪个老岑?什么意思?
范辰光说:老刘你一点都没听到风声?岑立昊要回来当师长了。
刘英博怔怔地看着范辰光:你开什么玩笑?好像你是干部部长似的。
范辰光说:信不信由你。我这可是来自权威部门的消息。你等着吧,不出一个月,岑立昊就要到回来上任。
刘英博仍然不相信,狐疑地看着范辰光,突然笑了:那好啊,岑立昊是88师出去的,他回来当师长,也是人尽其才。那你就更得小心了。
说完,再也不理范辰光,向西门方向扬长而去。
范辰光愣住了,尽管他现在谁也不尿,但是岑立昊他不能不尿,岑立昊当年是怎么被挤出88师的,只有他范辰光心里最清楚。现在岑立昊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因祸得福,不仅比谁升得都快,而且有了总部工作的经历,还有出国留学的金招牌,软件硬件都是硬的,往后的势头恐怕挡都挡不住,要想在88师继续发展,那就不能不小心了。
早操结束后,干部股长追上了黄阿平,向他报告师里刘副政委要找他谈话的通知。黄阿平当时有点疑惑,说了一声“知道了”,让干部股长先回,独自一人从营房西门走到西郊机场边的河堤上。他想散一会步。
最近几天,不断有好消息传到黄阿平的耳朵里。一是他听说郑绍清政委对他比较赏识,二是已有确凿消息证实岑立昊即将回到88师当师长了,这两条信息像一支强心针,使他迅速地亢奋起来。
男人需要什么?男人最需要的是舞台。你就是再有本事,把你关在笼子里,你就是一只缩头缩脑的鸡,把你放到深山,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只声震林木的虎。他愿意在岑立昊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如果是岑师长和郑政委同时欣赏他,那他就更是无比幸福了。
不幸的是,没等他把激动的情绪持续得太久,到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副政委潘桦告诉他,师里的刘副政委找他谈话,是要他转业。
黄阿平当时就愣住了,一口馒头咬进嘴里,半天不知道咀嚼。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匆匆扒拉几口,就回宿舍了。
上午九点钟,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身穿一身作战服,左肩右斜一副老式军用挎包,骑一辆长江牌三轮摩托车,披着一身灿烂的阳光,神色肃穆地向彰河桥北,向88师师部驰骋。
从266团营区到师部,也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
在刘英博的办公室里,刘副政委先是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和创新意识,然后很轻巧地就点到了敏感的穴位:黄阿平同志,根据你个人的请求和266团党委的意见,师里同意你转业到地方工作。
黄阿平说:个人请求?我没请求啊!我提出转业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改主意了。
刘英博夸张地瞪了一下眼睛:哦?还有这事?为什么?
黄阿平说,本来,我的转业想法也不是很坚定,不过是因为有些问题想不明白,闹点情绪而已。现在,听说老团长要回来当师长了,我想,我又有用武之地了。还有,郑政委和刘副政委……
黄阿平正在陈述,发现刘副政委的微笑倏然静止了大约零点一秒钟。他没想到,就是上面那一段话,唤起了刘副政委心底的一种激情,而这种激情对他黄阿平是极其不利的,本来是可以再缓和再商量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彻底地没商量了。其实,他并非不敬重刘副政委,他还想说,还有刘副政委您如何如何,可是……可是已经迟了。
刘副政委举起右手,拍了拍脑门,说: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就不行了。你想啊,我们个人向组织提出请求,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说改主意就改。你可以随随便便地改主意,但组织上不能随随便便地改主意,你说是不是?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刘英博,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突然摘下军用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堆物件,双手放在刘英博面前的写字台上。
刘英博故作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黄阿平说:这是我潜心三年制定的关于88师渡海登岛作战的想定。我还准备着要跟首长一起去打仗呢,我不想转业。
刘英博笑了笑,信手从那堆材料的上面掂了几页,翻了翻,又扔回到原处。
黄阿平的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疼痛,从刘副政委那漫不经心的神态和动作上,他看出了一种不屑和轻蔑,他感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即便这些东西不成熟,它也是一个军人几年的心血啊,哪怕它不能直接指导战争,但是,它至少可以启发思路。如果这些东西送到岑立昊的面前,他会这样对待吗?即使他不把它当作珍宝,他也会把它一页一页地看完,而绝不会这样草率。
黄阿平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他最终把即将喷礴而出的不敬之词咽了回去。
刘英博说:想定?什么想定?我很奇怪,你一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不把精力放在思想政治工作研究上,搞这东西干什么?你还真把你当成军事家呢。88师的渡海登岛作战想定要你这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来搞,那司令部参谋长和作训科那帮子人去干什么,下岗啊?杀肉吃啊?你让马参谋长看到了你的这些东西,他没准会认为你想篡他的权。
黄阿平从刘副政委的奚落里再一次感到了屈辱,压抑在心的火气不禁流露出来,说:刘副政委,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有些想法,想供首长们参考。我作为一个军人,思考战争问题,总不算是什么错误吧?
刘英博仍然不温不火,靠在写字台后巨大的皮椅子上,眯着眼微笑地看着黄阿平,说:当然了,你有较高的军事素质,也有为国家报效的愿望和勇气,这是可贵的。但是,转业了不等于出国了。你放心到地方工作,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一旦战争真的爆发,我马上再把你要回88师来。你看如何?
黄阿平终于明白,在刘副政委这里他是绝对不可能为自己的愿望争取到任何进展,那么还磨什么嘴皮子呢?转个念头,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这一瞬间,黄阿平的胸腔里至少滚过十几条类似的格言名句,聊以自我安慰。他站起身来,问了一句:刘副政委,我可以走了吗?
刘英博也站了起来,继续微笑:你想通了吗?
黄阿平说:我不想通。再见了,刘副政委!
说完,转身,拉门,大步跨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