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云海的上方游弋,像一艘平稳飘动的轻舟。从舷窗往下看出去,视野里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一般排列着山峦、河流、森林、道路、桥梁、居民点……以往也是这样,每当高空俯瞰,那些随着飞机移动而移动的地物地貌们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便成了行走的沙盘,他习惯于把城市叫着居民点,习惯于把山峰看成是高地,并且往往在不经意间给这些居民点和高地编号。
毫无疑问,阳光普照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场,或者说都曾经是战场并且随时准备再次成为战场。还有天空。
阳光从舷窗透过来,柔和地落在身上。他倏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这样的景色既亲切又似乎陌生,有点像童年时代幻想中的海市蜃楼。这个时代叫信息时代,你行走在信息时代的大街上或者空中,实际上就是徜徉在信息的海洋里。这里的空气已经不是上个时代的空气了,你随手抓上一把,那里面可能就有重要的含量,或者是一笔巨额的贸易信息,或者是一次恐怖行动的指挥密码,当然也肯定会有流行歌曲和缠绵情话。
现在,他感到已经临近赵王渡的上空,依稀能够看见他刻骨铭心的那片灰蒙蒙的辽阔的训练场了,还有赵王渡的那座石桥。那里就是著名的长阳古战场了,那里过去曾经上演过血腥的厮杀,刀光剑影狼奔豕突,沙场秋点兵,狼烟肥劲草。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
当一纸任命书明确他为地面野战部队88师师长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人生道路上出现的又一重大转折而踌躇满志。
在唐云际的办公室里,得到确凿消息之后,岑立昊的最初感受几乎可以用狂喜来形容。这的确是他期待已久的。现在,他终于实现了心底时时涌动的夙愿,成了一名带兵的师长,在春风得意之余,他就不能不想到使命的严肃性了--把一万多人交给你,你能带领他们打好仗吗?你能确保你所率领的部队在现代和未来战争条件下打胜仗吗?
这个命题言简意赅,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真心实意地打算当一个带兵的师长,那么,这个问题你就必须回答。但是,真的要回答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你当然必须回答你能,你能够率领这一万多人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勇往直前,你还可以虔诚地向你的祖国宣誓,为了国家利益,你将身先士卒抛头颅洒热血砍头只当风吹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但是,仅仅有这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你说你能,那么你就得回答,你怎样才能?你凭什么说你能?说话要有依据,宣誓也要有依据。你的政治品格,你的军事素养,你的指挥艺术,你的做人原则,是否可以确切地说都与你即将担任的职务匹配?具体地说,你对于履行你的职责是否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就是在动身赴任登上飞机的那一瞬间,岑立昊惊惶地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者说没有充分准备好。这种感觉最初像一片小小的云朵,在他充满了阳光的心灵的海洋上空投放了一缕淡淡的暗影。
跟发达国家的军队比,88师的装备是差一点,作战能力几乎没法放在一起评估,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谁因为88师装备差或者作战能力差而拒绝担任师长,多数人是没有把当师长这个职务同作战必然联系起来,还有一部分人是先当了再说,至于战争嘛,哈哈,哈哈。
但岑立昊的负重感是实实在在的。
前往平原机场迎接岑立昊的是辛中原。北京方面的飞机还没有起飞,辛中原的三菱越野吉普车便已经奔驰在彰平高速公路上了。跟他一起来的是师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这几年实行轮流住校,干部在位率低,政治部主任住校之后,姜梓森主持政治部的工作,并列席参加常委会,也算半个师首长了。
这几天,岑立昊要回88师当师长的消息不胫而走,师机关是有一些反应的,倒不是对岑立昊有什么抵制。打心眼里讲,姜梓森对辛中原的人格和领导才干是由衷佩服的。这次班子调整,师长郭撷天提升为副军长,由辛中原出任师长是众望所归,却没想到岑立昊半路上杀了回来,辛中原又被压了一头,对此,姜梓森很替辛中原感到惋惜。
倒是辛中原,见姜梓森一直谨慎,感觉情绪不对头,主动地挑起了话头:姜副主任,这次关于新师长到职,机关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姜梓森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岑立昊……岑师长是从88师出去的,当过266团团长,老一点的同志都打过交道,从能力上讲,有思路,有朝气,这都是没话说的。但是这样一来,辛副师长的路就……
辛中原淡淡一笑,辛副师长的路就难走了是不是?啊,是啊,我也是奔五十岁不远的人了,军里上半年给我交过底,要解决我的问题。从副师职到正师,这大概也是我的最后一班车了。看看,到底还是没赶上。
姜梓森说:政治部掌握的情况是,军区党委已经把辛副师长纳入视野,这次调整的变动有些特殊。恐怕还要出现特殊情况。
辛中原笑了:你个姜副主任啊,这话你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了。你是担心我这个老同志出难题吧?那你还是不了解我啊。什么叫老同志,重担来了把双手送上去,责任来了把肩膀送上去,机会来了把年轻的同志送上去。这就是老同志。
姜梓森心中一热,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老首长啊,这种境界绝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哪怕言不由衷做姿态,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编造出来的。姜梓森说:辛副师长说得好,这几句话我要传达到政治部每一个同志。
辛中原笑笑,对姜梓森的话未置可否。
辛中原和姜梓森到达平原机场后发现,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处的王处长和政治部干部处的马副处长带着一辆皇冠牌轿车已经先期到达了。按预定计划,接上岑立昊后,到平原军部驻地午餐,拜见岳南江政委等在家的军首长,然后再返回设在彰原市的88师师部。
平原机场是个小机场,候机大厅长不过百十米,站在栅栏的外面,就能看见飞机起落情况。飞机落下之前,马副处长已经同机场方面联系妥当,要把车子开到停机坪上。这在平原市也算是一种规格。
辛中原沉吟片刻,说:岑师长回来报到,东西少不了,但都是托运。我看车子就不用进去了,没必要摆那么大的谱。我们几个人进去就行了。
辛中原这么一说,马副处长和姜梓森也不好再说别的。
待飞机停稳后,一行四人便鱼贯进入停机坪。岑立昊钻出舱门后,王处长、马副处长和姜梓森先行一步,靠近舷梯,接过岑立昊的手提包,照例是一阵敬礼握手寒暄。
最后,就轮到辛中原上场了。在岑立昊同其他人进行礼节的时候,辛中原站在离他们有十多米的地方,微笑看着他们。岑立昊已经从人缝里看见他了,他没想到辛副师长会亲自来接他,顿时感到信心增添了许多。岑立昊向辛中原招了招手,便大步迈了过来。辛中原迎上两步,在距离还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二人几乎同时举起了右臂--双方的军礼都敬得比较正规。
老首长,我向你报到来了。
那好,我这个老首长带你回家。
就这一句话,岑立昊的心就潮湿了。老首长就是老首长,老首长没有任何迟疑,只用了一句家常话,就接住了他的话意,自然而然滴水不露,然后迅速地把彼此的感觉引导到一个亲近的境界。五年之后的重逢,无论是沧桑更移世态变化,还是彼此地位颠倒的客观现实,都有可能在这两个男人中间拉开一条缝隙,哪怕是不易察觉的沟壑,是极小的沟壑,总是在所难免。然而,没有。
当天下午,在集团军谈话完毕,姜梓森带领干部科长先行一步,辛中原陪岑立昊回家,范辰光夫妇和翟志耘夫妇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说是已经安排好了,要庆祝岑立昊衣锦还乡,刘英博也在军部,和李蓁正在家里等。
岑立昊一见这阵势,很不舒服,心想又搞什么鸟四大金刚聚会,军委有个17号文件专门刹吃喝风,现在风声正紧,中午在军里都是家常便饭,你们来添什么乱啊,这不是给我设置障碍吗?但碍于大家也是好心,而且是回来后的初次见面,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就问辛中原这样合适不合适。辛中原说,你们四大金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是我在这里不合适,我还是到招待所吧。
翟志耘和范辰光一起叫了起来,说今天全仗着有你老人家这面大旗,不然我们哪里敢安排岑师长的活动啊。
辛中原说,也好,就算喝立昊同志一顿喜酒吧。
辛中原这么一说,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但是岑立昊说要搞在家搞,吃自己的,不能出去张扬。
范辰光说,岑师长你放心,这点我们早就想到了,几个女人都在厨房里忙乎呢。
儿子岑骁汉见爸爸回来了,而且向他保证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嗷地一声欢呼说,好!明天就去找刘小嘴算账去!
岑立昊问,谁是刘小嘴?
岑骁汉说,刘叔叔和李阿姨的孩子啊,他说我爸爸喝醉酒掉到茅坑里了。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掉茅坑里就不能爬起来啦?马上给他打电话,说岑叔叔又从茅坑里爬出来了,身上臭气熏天,让他把他爸爸妈妈都叫过来,我臭他一家子。
本来,岑立昊是做好思想准备不烧三把火的,但一不留神,那火哧溜一下就窜了出来。
到任之后不久,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一次开办公会,中途姜梓森被干部科的人叫出去,回来后跟刘英博嘀嘀咕咕,然后又里里外外地进出几趟。
岑立昊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等姜梓森再次回到会议室,岑立昊说,姜副主任,除了常委会,还有什么事情比办公会更重要吗?
姜梓森一怔,说,是干部问题,军里急要情况。
岑立昊说,干部问题?我怎么不知道啊?
刘英博马上打圆场说,这是遗留问题,你来之前定的转业干部名单,现在个别同志有反复,我们正在做工作。
岑立昊说,我既然已经来了,是不是也听听情况介绍啊?
刘英博说,当然可以,不过已经开过专题常委会了,所以就忽视了向你汇报。
政委郑绍清大包大揽地说,这个事情已经定过了,就让政治部办去吧,立昊同志刚回来,千头万绪,先熟悉一段情况再说。
郑政委这样一说,岑立昊就不好坚持了,因为郑绍清也是个老同志了,而且是党委书记,一声立昊同志一喊,岑立昊就明白该谦让的还得谦让。但心里还是别扭。
当天晚上,岑立昊就把别扭跟辛中原说了,辛中原说,你初来乍到,超脱一点也好。
岑立昊说,别的问题我可以超脱,涉及到干部问题,让我超脱就不合适了。我向姜梓森同志了解了一下,我是四月十五日来报到的,上次的转业干部专题常委会是四月六日开的,这时候明明知道我马上就要过来,还急急忙忙开这个常委会干什么?我是88师出去的,情况又不是完全不了解。
辛中原说,干部工作,上面有统一部署,你让等你来再开会,也是不恰当的。辛中原的话得有点分量,其实也是为岑立昊着想。无非是怕部队有议论,新官上任三把火,弄得不好,就落下个否定他人自我表现的把柄。按照辛中原的为官原则,他还是希望岑立昊能够稳妥一点,练达一点,虽然年轻,但是给部队留下一个稳打稳扎的印象,这对于树立领导形象、巩固领导地位是有好处的。
但是岑立昊不是这种风格。
第二天早上,岑立昊又到政委办公室跟郑绍清谈。
郑绍清说,立昊同志你别多心,这一批转业干部名单是各团报的,也征求过本人意见,多数是自己提出来的。既然你有看法,让政治部把情况跟你汇报一下也好。
岑立昊问,如果我提出不同意见,还来得及吗?
郑绍清沉吟一会说,来得及应该是来得及,问题是……话到此处,郑绍清打住了,但意思岑立昊明白了,你一个新任师长,上任伊始就对上任之前的常委会提出不同意见,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郑绍清又问,立昊同志,是不是有特别需要关照的人?
岑立昊回答,没有,但我想了解情况。
郑绍清说,那就这样,先听汇报,有什么想法我们再商量。
岑立昊思忖,政委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态度也很得体,就没有话说了。
郑绍清是很注意协调军政一把手之间关系的,当天就通知姜梓森,让他带着近期拟调整的营以下干部名单,毫无保留地向岑立昊做一次专题汇报。姜梓森汇报干部情况的时候,岑立昊对于多数人员的安排没有提出异议,但是在黄阿平的问题上卡了壳,岑立昊说。黄阿平这个同志我了解,还是很愿意在部队干的,而且也适合部队,但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些年进步太慢。姜副主任你算算,黄阿平在营职岗位上干了几年?
姜梓森说,副营六年,正营四年。
岑立昊说,你姜副主任恐怕还不知道,当年他当见习排长的时候,范政委还是个志愿兵,当然了,老范比他兵龄长。这些年这个黄阿平进步也太慢了。
姜梓森说,266团两位主官对黄阿平同志看法都不太好。
岑立昊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梓森说,据说这个同志有三大毛病,一是不务正业,二是爱说怪话,三是不尊敬领导。
岑立昊说,怪事。想当年范辰光想在266团培养四小金刚,黄阿平就是其中之一,怎么会变得不务正业了呢?郑政委对这个同志是什么看法?
姜梓森说,郑政委怎么看我倒没听说,不过刘副政委对黄阿平看法也不好。
岑立昊不说话了,看着姜梓森,把姜梓森看得有点心虚。姜梓森说,政治部王主任离职,常委分工干部工作是刘副……
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你姜副主任也是干部科长出身,对于人的问题要细致,不能以某个领导的好恶作为判断人的尺度。你说他爱说怪话,他想干事,你不让他干事,他想进步,你让他在一个位置上一呆就是四五年,再呆还是四五年,他能没有怪话吗?要是你让你干十年副主任你有没有牢骚?你说他不尊敬领导,你老是不理解他,不支持他,光让马儿快跑,不让马儿吃草,他能尊敬你吗?
姜梓森说,在干部问题上,我们的原则是尊重团党委的意见。
岑立昊说,上一级政治机关不对下一级党委的意见进行考察,那还要你政治部干什么?当傀儡啊?我告诉你,这个黄阿平是个人才,是个想干事的人,建议你们亲自考察一下。什么叫培养?只要是人才,只要有事业心,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养。
姜梓森挠挠头皮说,这个问题搞复杂了。
岑立昊又问,安排黄阿平同志转业,他本人是什么态度?
姜梓森说,他自己打的转业报告。
其实姜梓森也知道,黄阿平后来是收回了转业报告的,而且郑绍清政委一直对这个人比较看好,但266团团长杜朝本和政委范辰光态度坚决,此人不能重用,郑绍清犯不着因为一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去得罪团里的两个主官,所以也就放弃了。这层意思他没有对岑立昊表露。
放下黄阿平,姜梓森又把其他的干部调整情况向岑立昊做了汇报,岑立昊背着手在办公室踱了几圈,对姜梓森笑笑说,谢谢你姜副主任,工作做得总体看来很细。但是能不能再酝酿一下?
姜梓森心想常委会决议都形成了,还酝酿什么?
岑立昊说,姜副主任你去向郑政委汇报,就说我建议,无论是提升还是转业,暂时都冻结,此项工作至少向后推迟一个月。
姜梓森愕然,嘴巴动了动说,岑师长,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岑立昊的笑脸立即就不见了,给了姜梓森半张冷脸说,姜副主任,我的建议合适不合适好像不应该由你来做结论吧,你说呢?
范辰光得到岑立昊要到266团吃午饭的消息,已经快到上午九点钟了。
本来,一个师长到一个团里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用不着提前作什么安排,但岑立昊跟别的师长不一样,他既不是周吴郑王地检查部队,也不搞微服私访那一套,他一般都是临时决定,可能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上或者办公楼门口。今天早晨他在师部招待所吃饭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听说266团小灶的小菜腌得不错,中午尝尝去。
就这一句话,把范辰光搞得很为难。他弄不清楚岑立昊的真实意图。师里几个常委的廉洁自律是人所共知的,岑立昊尤其对大吃大喝深恶痛绝,范辰光更是耳闻目睹。过去在一个班子里共事,上面来了工作组,岑立昊可以亲自汇报,亲自陪同检查,也可以一起吃早点,但中午和晚上,只要桌上有酒,不是特殊情况,岑立昊是不会出现在桌边的。
上次岑立昊刚回来报到的时候,翟志耘支了一招臭棋,撵到平原市去拍岑立昊的马屁,岑立昊表面上谈笑风生,但还是把话撂出来了,说大家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了,以后不要搞什么四大金刚了,传出去不好,有小集团的嫌疑。
对于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人,接待起来自然要小心。范辰光向杜朝本通报了岑立昊要来266团吃中午饭的情况,二人商量了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稳妥一点,就按照小灶的日常标准筹备。
合该有事,这里刚把接待岑师长的决心定下,那里又接到彰原市建筑六公司会计贺桂英的电话,说是近段时间公司不景气,你们当官的假正经,控制修建楼堂馆所,搞得建筑行业门庭冷落,工人工资都发不出去了,贵团欠的那笔维修款,无论如何得还了,等会儿她就带上出纳来结账。
范辰光接完电话,后脊梁一阵发凉。心想这臭娘们可真会选时间,早不来晚不来,专门拣岑老虎到266团的时间来,莫非内部出了奸细向她通风报信了?这事本来就是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是266团的绝密,要是真的让母大虫把岑立昊堵上了,那洋相就出大了。
关于六公司的那笔欠款,也就是训练场上“金刚部队百战百胜”那八个大铁牌子的工钱和料钱,已经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为了这笔钱,范辰光指挥潘桦副政委等人同六公司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前年经仲裁机关裁定,266团应付六公司60万元,范辰光当即表示,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但是这是经过法律程序仲裁的,范辰光不给钱没有道理。去年借上级拨款修缮营房的机会,范辰光灵机一动,让六公司顺便把大礼堂也装修一下,并从家底费里拿出30万,先把六公司的怒火平息下去。他的如意算盘是把做牌子的费用掺和在营房维修费里,集团军营房处也默许了。但范辰光掉以轻心了,没把审计部门摆平,在审计的时候偏偏把那60万元做牌子的条子抽了出来,结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八个大铁牌子的笔费用被赤裸裸地单列出来,至今找不到出处。而且,由于是擅作主张企图动用上级播发的营房维修费,这笔还不掉的钱还成了吊在范辰光头顶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道哪一天会掉下来,在范辰光的脑袋上戳出一个洞来。去年以来,范辰光没少到集团军活动,据说营房和审计部门都有了松动,但眼下钱还没到位,六公司不识相,紧锣密鼓地催。那个绰号母大虫的女会计贺桂英嗓门巨大,一到团里,就四处吆喝要找团长和政委,搞得范辰光和杜朝本东躲西藏。军务股长不了解内幕,有一次竟让几个兵把母大虫架到修理所仓库里关了禁闭。母大虫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就把裤子脱了半截,口口声声说军务股长对她欲行非礼,还扬言要到中央军委告状。后来范辰光只好亲自出面,当着母大虫的面,宣布了一道把军务股长撤职的假命令,又让黄阿平把母大虫带到政治处值班室,连哄带骗加许诺,才把母大虫瘟神般地送走。现在,岑老虎即将来到266团,而母老虎也即将来到266团,这一男一女两只老虎都是不吃素的,该如何是好?
那几块看起来高大巍峨的标牌啊,确实把人害苦了。
范辰光苦思良久,细细搜寻岑立昊到266团来之后各个环节可能会出现的问题,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来。范辰光自己愣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半根香烟,眉头一皱,终于计上心来,脑子里并且紧接着跳出了四个字:以毒攻毒。
范辰光想起了黄阿平。
黄阿平本来是非常不愿意跟贺桂英打交道的,更不想为了范辰光去受这个辱,但是范辰光软硬兼施,黄阿平考虑自己毕竟没有转业,也不想转业,解决军民纠纷也是他这个政治处副主任份内的事情,便勉强同意了。他哪里知道又中了范辰光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黄阿平一干人等向彰原市六公司进发的时候,岑立昊正怀着激动的心情向西郊机场进发,他打算先驱车沿机场周边转一圈,先怀怀旧,时间来得及的话,再从赵王渡绕一下。
虽说才离开五年,但是感觉不一样,他喜欢这里空旷辽远的景色,甚至喜欢那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这是北方的小平原,但常常让他联想到大漠穷秋孤城落日,立即就有了几分古战场的氛围。每当傍晚,遥望西方天穹下燃烧的晚霞,特别是夏日雨后的晚霞铺排开来,会给这里蒙上一层瑰丽的神秘,使他体验到一种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联的感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就是岑立昊无数次在心里看到的那幅历史战争的翻版,它似乎就隐藏在这块训练场的草根土缝里,等待他的归来,等待他坐在这里遐想,等待他在这里眺望,等待他闭上眼睛,它便会从草木的上空冉冉升起,展现一个遥远历史的投影……更何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印着他的足迹呢!
车子很快就进入北兵营了。岑立昊指挥司机从原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南院墙之间的一段碎石公路向西插过去,越是挨近了,心里就越是冲动。这种感觉有点像阔别故土的游子回到了家乡,有种热乎乎的激动。
倏然,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顿时变得生涩迷朦。他疑惑自己看错了,疑惑是幻觉——啊,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玩意儿?
揉揉眼睛再看,没错,他没看错,他已经到了机场的边缘,他看到了他永远也不愿看见的东西--那片辽阔悠远的、令他几年来魂萦梦绕的草甸子没有了,那壮阔恢宏的野战训练场不见了,那种在他心里回访了无数次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没有了,落日晚霞铺排的苍凉和悲壮的意境没有了——那里,就在西跑道上,有几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喧闹,嘈杂,像是突兀拔地而起的刀刃,把他心中的神圣的归宿戳得支离破碎。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杜朝本得到岑立昊直奔QW训练基地的消息,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岑立昊已经在那几块大铁牌子下面抽完了两支香烟。杜朝本一看师长的脸色,心里就慌了,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此刻范辰光正在全团各个角落做着最后的无微不至的检查,他不能让岑立昊在离开五年回来之后就找出毛病,他哪里知道他的QW训练基地正在酝酿一场雷霆风暴呢。
杜朝本在距离岑立昊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做好敬礼的准备,右手的几根指头并成了一把僵硬的骨勺。
岑立昊像是没有看见杜朝本敬礼,举起手,点着杜朝本就是一顿痛斥:什么样子?我看了你们的总结,就知道你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什么“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什么“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依据是什么?看看吧,“金刚部队,百战百胜“,你是神啊?厚颜无耻!拔掉,统统给我拔掉!
杜朝本被吓懵了,他甚至看见岑立昊的右手在腰间摸了一下,天啦,那是拔手枪的动作。杜朝本不知道师长怎么无端地发起这么大的火气,结结巴巴地说,师长,这牌子恐怕……恐怕不好……不能就这么拔,这是钟军长……
杜朝本的本意并不是拿钟军长压岑师长,但是他总得解释啊,没想到这句话更让岑立昊怒不可遏。岑立昊阴沉着脸问:什么意思?
杜朝本说:这是钟军长的意思,恐怕……
岑立昊喝道:胡说,钟军长会具体到让你们安这几块牛皮轰轰的牌子吗?你们就会花拳绣腿!这是野战训练场,不是天安门广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明不白,什么玩意儿,取缔,统统取缔!
杜朝本只好硬着头皮,把当时开现场会和安牌子的情况支支吾吾地汇报了。
岑立昊仍然余怒未消,说,我就知道是你们拉大旗作虎皮,是你们拍马屁强加给钟军长的。这么好的钢材木板,做什么不好?都可以盖一幢楼房了,让你们拿来就玩这个虚的,极大的浪费!我不管你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立即让工兵来给我拔掉,统统拔掉!
杜朝本一脸恐慌,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候?
岑立昊厉声道: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见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马上,明白吗?把工兵给我调过来!
杜朝本知道岑师长本来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敢对抗,耍了个小心眼,赶紧用手机给范辰光打了个电话。出乎他意料的是,范辰光只经过了片刻沉默,就回话了:坚决执行岑师长的指示。接着又交代:最好不要把牌子弄坏了。
杜朝本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调来了工兵排和一个步兵连队,当场执行岑立昊的指示。
标牌是安在跑道上的,钢筋水泥做的支架,真拔起来而且不被损坏,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工兵们先用电锯切割,再用电钻挖掘,然后由步兵十几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往外拽。就这样,范辰光曾经为之付出巨大心血而又寄托巨大希望的、钟盛英军长为之沾沾自喜的、十几快优质木板优质油漆优质钢筋制作而成的标志着266团十几个连队辉煌历史赫赫战功的标牌,在一个下午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从北兵营西部的机场遗址上消失了。
那天倒霉的除了杜朝本,还有黄阿平。
按照范辰光的安排,黄阿平那天是舌战群儒,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近期就解决六公司的问题,这才把母大虫稳住。
中午酒席间,黄阿平向六公司的谢经理和他的老乡李书记说明情况,代表团长和政委表示,一旦上级把钱拨下来了,即便团里想拖欠,他也会及时把消息透给贺大姐,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当一回吃里扒外的内奸。
大家见黄阿平说得诚恳仗义,都很感动,再说,也确实不好为这几十万块钱把军民关系搞的太僵,也就不再催逼。
黄阿平感到任务完成得不错,心情也好,频频举杯敬酒,几个回合下来,讲话口齿就不清楚了。
酒后打道回府,吐得一塌糊涂,满车恶臭弥漫,害得营房股长侯四根和助理员张森其也差点吐了,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用了十几盆水也没把臭气洗净。回到团里,下车之后,黄阿平跌跌撞撞往宿舍方向运动,突然想起刚才好像看见师里的一号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口,起先有点疑惑是酒醉眼花,想了想确有其事,便掉转身子往回走,果然看见了师里的一号小车,车牌子虽然被他看成了两个,但牌子上的数字他没有看错。
黄阿平认定是岑师长来了,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办公楼里闯,闯进大门又觉得不妥,拿不准这个时候这种样子去见师长是不是合适。正在摇晃着犹豫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副团长孙晓农。
孙副团长说:黄副主任,岑师长来了,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刚才已经看见你了,赶快进去吧。
如此,黄阿平就没有退路了,只好跟着孙副团长往会议室里去,一路上咬紧牙关,想让步子稳当一点,但两条腿的尺寸今天好像不一样了,走起来轻飘飘地像腾云驾雾。所谓酒醉心里明,进了会议室,大睁着眼睛看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赶紧举手敬礼,没想到用力太猛,手指落的也不是地方,把大沿帽子戳了下来,骨骨碌碌正好滚在岑立昊脚下。
黄阿平顿时酒醒大半,酒醒了人却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原地立正,手臂仍然举着,直直地看着岑立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立昊把黄阿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黄阿平的裤腿上还有刚才吐过没有清除干净的土豆丝和猪耳朵皮,沉着脸问:黄阿平,你这是怎么回事?
黄阿平说:报告……师长,我,我没……没怎么回事。
岑立昊说:啊,你摇晃什么?是不是给我们上演什么行为艺术啊?站稳!
黄阿平何尝不想站稳?但此时他的两条腿已经长短不一了,朦胧中他还看见对面又走来了一个黄阿平,也是两条腿长短不一,两个人走近了,搂在一起,一个往左边倒,一个往右边倒,这样拧来拧去,谁也没有倒下去,只是在那里摇晃。
岑立昊厉声喝道:看你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去睡觉去!又扭头对范辰光和杜朝本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师里三令五申非节假日不许喝酒,你们是怎么执行的?
范辰光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说:我们管理有薄弱环节,一定认真检讨。又对黄阿平说:黄副主任,你先回宿舍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黄阿平坚持立正姿势,说:师长,对不起,我……
岑立昊一掌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把上面的茶杯拍得乱蹦:出去,我不跟酒鬼说话!
岑立昊下部队把88师各团和直属分队转了一遍之后,常委召开了一次专题会议,集中讨论提高战斗力亟待解决的问题。
郑绍清参加军区学习班,会议便由副师长辛中原主持。与会人员有师长岑立昊、副师长路金昆,副政委刘英博,参谋长马复江,装备部长赵亭庆。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和后勤部副部长李木禾列席参加会议。
这是一次针对性很强的会议,议题是岑立昊提出来的:寻找新的增长点,提高整体战斗力。指导思想是研究问题,探索解决问题的办法。用岑立昊的话说,战斗力的增长点在哪里呢,就在问题里面。把问题研究透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就出来了,战斗力也就上去了。
会议的基调并不高,会议之前辛中原还有些踌躇,像这种以找问题为主题的常委会在88师还是第一次,岑立昊初来乍到,就这么大刀阔斧地把找问题提到了重要议事日程,是不是很稳妥?
辛中原建议岑立昊给钟盛英军长和岳江南政委打个电话,以个人的名义汇报一下想法,摸摸上级领导的态度。岑立昊却不以为然,说,先开会,根据会议情况再说。
刘英博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他预感到,88师很快就不得安宁了。岑立昊这个人,像一头倔牛,只要他认准了要去那个地方,你是拉不回来他的。平心而论,他要做的那些事情,也确实是该做的。
会议首先由参谋长马复江汇报了他陪同岑师长下部队了解的情况,然后,由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和装备部四个部门的一把手分别汇报。
马复江就88师军官和兵员素质、战斗力组织结构、战斗员和装备的衔接、战斗力总体状况等方面,提供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尤其是几十组数字,在会上引起了波动。一是士兵和军官的比例,为3:1,二是各类保障军官和一线指挥军官之比为1:1.5,三是机关军官和基层军官之比是1:5.5,四是一线指挥军官总数和经过院校进行等级培养的军官之比是5:1。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即使是按照现有装备,强迫我们的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88师真正在一线拿枪拿炮战斗的,占总人数的30%。把这30%的人员中战斗积极性不高的、职务与能力不匹配的、不会打仗的计算在内,全师实际的一线战斗力应占总人数的20%。也就是说,一个师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是战斗员。
这种算法显然是出乎常委们预料的,不太好接受。
刘英博问马复江:这些数字准确吗?
马复江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按实力报表量化分析的,应该是准确的。
岑立昊插话说:准确不一定精确,精确也不一定科学。这些数字并不是全部,它只能部分地说明某些问题,就是非战斗机构和非战斗人员所占比例较大,这是不争的事实了。当然,有些属于编制问题,编制就是法律,是我们没法改变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大的问题目前解决不了,可以先解决小问题。有些问题也许我们暂时还做不到,但是我们不能不想到,想到了,暂时做不到,但是终究会做到,而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
接着是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汇报干部队伍战斗力状况,从年龄结构,知识结构,专业能力和岗位衔接等几个方面入手,也进行了量化分析,并同某潜在对手国家军队的同级军官进行了横向比较。这当然是岑立昊的思路,材料是由干部科认真准备的,岑立昊想表达的观点,姜梓森都表达得比较到位。自从上次岑立昊汇报干部工作之后岑立昊给了他半张笑脸,他就对岑立昊交代的事情格外慎重了。
姜梓森的汇报表明,无论是实用性和专业技能,干部队伍离现代战争的要求,还存在着较大的差距。问题怎么解决,姜梓森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岑立昊也没有表态。
再往下,就该轮到后勤部了。
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李木禾的心里本来就冷飕飕的,更糟糕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后勤部长于家国又住院了。师里召开常委会,辛副师长给他打招呼要他准备汇报后勤战斗保障方面的问题。李木禾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赶紧召开部务会,要大家凑情况。由于意图领会得不明确,再加上科长们也不太尿李木禾的那一壶,部务会开得不断跑题,大家凑的情况李木禾也拿不准管用不管用,让战勤科的参谋七拼八凑搞了一份材料,这就拿到常委会上汇报来了。
姜梓森汇报完之后,出现了一阵沉默,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辛中原看了看李木禾说:李副部长,你谈谈吧?
李木禾瞟了辛中原一眼,又瞟了岑立昊一眼,见岑立昊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心里稍微宽松了一些,擦擦脑门的汗,说:各位首长,同志们,后勤部……话还没说完,就被刘英博打断了:什么各位首长同志们的,这是常委会,又不是事迹报告,你汇报干脆一点,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李木禾本来就紧张得要命,让刘英博这么一说,更乱了方寸。什么叫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啊?他是准备了稿子的,你让他马上就判断出稿子里面哪些是该讲的哪些是可以不讲的,那就是故意为难他了。
李木禾刚擦过的脑门立即又湿了一片。
这时候,岑立昊抬起头来,看了李木禾一眼,这一眼看得李木禾更是心惊肉跳。但是,岑立昊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蔑视他,而是微微一笑,平和地说:老李可能很少参加这样的会,有点紧张。别紧张,这都是自己的同志,说错说对都没有关系,下面还要讨论嘛。
这一句话,尤其是岑立昊的口气态度,把李木禾的神给稳住了。李木禾向岑立昊投去感激的目光,说:师长,我……我是有点紧张。
岑立昊说: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就想着是你当连长的时候,坐在这里的都是你连队的兵,那还紧张吗?说完,又补充一句:你就拿稿子念就行了。
李木禾说:那……那……那我就念了。各位首长,同志们,我们后勤部为了响应师党委、特别是岑立昊师长的号召,为了提高战斗力,这几天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我们后勤部自去年以来……
李木禾用颤抖的手捧着稿子,嗑嗑巴巴地念了十多分钟,基本上文不对题。岑立昊倒是没提过去的事情,刘英博却忘不了,这小子当年杀耕牛打俘虏是多么朝气蓬勃啊,现在却蔫了,确实是臭狗肉上不了台面,难怪岑立昊看不起他。
李木禾念完之后,岑立昊未做任何评价,问道:老李,全师战备油储存了多少?
李木禾眼珠子转了两圈,很快说了一个数字。
岑立昊点点头说:你是掌握情况的。又问:如果我们现在接到命令,要把部队拉出去,你估计全师有多少台运输车能够拉得动?
李木禾说:这个……这个我……大约能有三千台吧?
辛中原眉头一皱说:哪有那么多运输车啊?
李木禾一听,又紧张起来,说:大约……三百台吧?
岑立昊笑了笑说:老李,还是别紧张。我再问你,全师出动,路上自给三天,大约需要多少粮食?
李木禾脑子又转了一圈,又说了一串数字。这个账他会算,全师出动,按平均每人每天二斤计算,大约不会太离谱。
岑立昊点点头说:差不多。又问:火箭炮营随营携带三个基数的弹药,需要加强多少台运输车?
李木禾立马又傻眼了。你让他计算全师一天吃多少粮食,问题还不是很大,而问到军械方面的问题就麻烦了,别说火箭炮营三个基数的弹药是多少,他连一个基数有多少发炮弹都搞不明白。但是,按岑立昊的标准,他又必须明白,因为这不仅是装备部门的事情,也是运输部门的事情,他是后勤部的副部长,分工还是管油料和运输的。只不过平时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打仗,没有想到要为装备和运输统筹起来操心。
辛中原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李木禾,我跟你说得很明白,要你汇报保障战斗力方面的问题,结果你搞了个不伦不类,说总结不是总结,讲评不是讲评。问你情况,不用你知道的你全知道,在你职责范围内的你全是稀里糊涂。这怎么行呢?
李木禾脑门上的汗珠霎时就滚落下来:我……辛副师长……我……
岑立昊说:算了,今天是开常委会,也不是开李木禾的批评会。不过,李木禾同志,你还是要尽快进入情况,我说的是进入战争情况。你是野战部队师后勤部的副部长,可不是农民木匠泥瓦匠,也不是厨子,光会种地做饭是不行的。今天不批评你了,要加强学习。
李木禾脸色蜡黄,可怜巴巴地看着岑立昊和辛中原,说:一定,我一定加强学习。
在这次会上,岑立昊提出,部队建设要着眼于提高战斗力,一切服务于未来战争的需要。对于军队来说,能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讲政治。基于这个指导思想,他提出以下动议:一是从即日起,师团机关尤其是师机关,要实行职能转变,不仅担负指挥保障任务,还要成为研究机构。司令部的研究课题侧重于结合近年发生的两伊战争、英阿马岛战争和海湾战争的重要战例,对有关外军的装备、战术原则、兵员结构、综合战斗力进行分析,针对现代条件下高技术战争准备,对部队训练提出具体的指导。政治部侧重于研究外军官兵思想动态、战争态度、国民战争意识、心理战战法,以及本部官兵战争准备意识、各级指挥员岗位和专业衔接以及可能提高的层次。后勤部和装备部侧重于研究如何提高联合保障能力、现有装备与未来战争要求的差距,向上级提出更新装备的具体方案。二是首先对营以上军官进行职能考核,检验岗位匹配能力,考核内容是对现有装备的熟练程度,对陆军地面常规战的战术想法、对相应对手装备和战术的掌握程度、对于扬长避短最大限度发挥现有装备效能的想法,等等,一个月考核一次,考核实行末位淘汰制,最后一名降职。三个月后在各级各类人员中各淘汰三名,也就是说,三个月下来之后,全师将有四十多名干部被降职。被降职的干部继续接受新职务培训,半年后仍不能适应现有职务的,调离工作岗位,一部分人集中在师教导队分类培训,一部分人待业并等待转业。三是部队教育训练,在完成大纲规定内容和指标的前提下,实行官兵分训,分队仍然是立足现有装备,熟练掌握手中武器。但连以上军官要加强外军研究力度,开设新军事革命专题讲座,分析敌我差距,从理论上探讨以劣胜优的快捷方式。
刘英博提出一个问题,说:这么多干部待业转业,基层许多岗位空缺,部队管理会不会出问题?
岑立昊说:宁缺毋滥。对照一下我们的敌人你就知道了,人家是一个人做两三个人的事,我们是两三个人做一个人的事。你放心,离开这些草包碍手碍脚,那些有能力的同志会把工作做得更好。
刘英博说:那么这些人干什么去?白养着不成?
岑立昊说:非常简单,统统送到农场养猪种地去。
辛中原虽然认为岑立昊的思路是对的,但真要动手,客观上还有很多难题。辛中原说:恐怕是非常不简单。他们是在编干部,不是你我这一级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的。我看还是要慎重。
马复江说:讲心里话,我是赞同岑师长意见的,但确实有个编制问题。我看是不是可以这样,他们的编制实力不动,还在原单位,可以由他们自己提出来,是联系上学,还是到非战斗单位,也不否认到农场或者是转业。既然是不称职,总得有点调整。
路金昆说:还有个问题,正营职以上的干部,升降权不在我们这里,再说这么多人真的要转业,哪里搞这么多指标啊?
岑立昊说:先挂起来,我打电话同郑政委商量一下,下次常委会再讨论,意见统一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向集团军和军区打专题报告。如果短时期不能给我们调进一批专业人才,我先把庸才放走总是可以的吧?我们是地面重点机动作战部队,虚位以待亟需的人才,应该给我们一点政策。
辛中原还是迟迟没有表态。其他常委也不好说话,会议出现了沉闷的气氛。
岑立昊说:我们不是在喊首战有我、有我必胜吗?光喊是不行的,不做大的手术,不去割舍我们身上的赘肉,压在身上的包袱就让我们喘不过气了,更别说快速反应了。所以我主张,人才建设立即要有大的动作,想得通要干,想不通也得干,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舍得一身刮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岑立昊话说得铿锵,也很动情。在座的人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马复江说:要想做事,有些人不动动确实不行了。干部工作,我们司令部和政治部多想点办法。
辛中原慢吞吞地抽了几口烟,环顾四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了,说: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举。岑师长有基层工作经验,也有总部机关工作经历,看问题有高度。我看,就岑师长的提议,可以形成一个决议,报集团军党委。
常委们没有异议。
散会之后,岑立昊和辛中原在师部小灶草草吃了饭,又回到了办公室。辛中原说:立昊,我被你感染了,你是对的。也许,我是老了,总有点顾虑。这算不算患得患失呢?保守派大约就是这个特征。
岑立昊说:辛副师长,你的谨慎完全是必要的,没有你的谨慎,就没有方案的严谨。你并没有阻碍什么,你只不过是迫使我们冷静下来,把问题推敲得更加周密。
岑立昊的话说的是很有内涵的,这实际上是对辛中原作为主持会议者,正确引导会议主题、恰到好处地驾驭会议温度的一种赞扬。尽管是老部下,但毕竟是新上司,辛中原也是很看重岑立昊对他的看法的。
辛中原说,以后,心里别有障碍,别一味地把我当老首长。我的位置也要摆正。行政上是你的副手,工作上是你的助手,需要解决困难的时候我是你的帮手,工作到位不越位。
岑立昊说:大家虽然有些看法不同,但是,在重大问题上,尤其对高技术练兵决策和干部问题上,内心里其实早有共识。这就好办了。只要我们有一个坚定团结的班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辛中原说:我还是要提醒你,对的不一定是通行的。你以为一个师长有多大的权力啊,涉及到干部、财经、编制、装备等等重大问题,其实我们师一级能够回旋的余地很小。你要把我们将要遇到的问题估计得充分一点,再充分一点。建议你今天晚上分别给钟军长、岳政委和郑政委打电话,把师常委会的情况详细汇报一下,主动争取支持。
岑立昊说:我想到了。郑政委我们两个已经统一过思想了。
辛中原想了想又说:你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常委会都定下了,要干就甩开干,我看也别开党委扩大会了,近期召开全师营以上干部大会,传达贯彻常委会精神,把声势造起来。
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时候,岑立昊抑制不住满脸的喜悦,对辛中原说:我给钟军长和岳政委都打电话了,一点也没有保留地汇报了88师常委会精神,你知道答复是什么吗?
辛中原说:你那一脸的得意早都说明白了,还用问?
岑立昊嘿嘿一笑说: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三个字,非常好。
辛中原说:就没有提出具体意见?
岑立昊说:那就是四个字,非常很好。岳政委说,88师抓干部抓到要害问题了,有些属于政策问题,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可以尝试性地进行。88师是地面野战部队,改革的步子可以快一点,错了也不要紧,试点嘛,不可能那么天衣无缝。老团长,听听,真是阳光灿烂啊!
专题常委会后第三天上午,88师召开科技练兵动员大会。
参加大会的有各团和直属分队的军政主官、各团司、政、后、装领导,师机关全体干部,一共有三百多人,集中在师部小礼堂。会场的布置别开生面,不像过去有主席台,而是在主席台下面安了一个讲坛,所有与会人员也包括88师前任师长、集团军副军长郭撷天大校和集团军副参谋长罗管中大校,统统坐在台下。
会议程序很简单,辛中原宣布开会后,就请师长讲话。
岑立昊面带笑容,成竹在胸,信步走上讲坛,开始演讲了--
今天,是我岑立昊回到88师之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同师机关、各团和直属分队的主要领导见面,我的讲话,也可以被看成是在公开场合下发表的就职演说。首先,我想表达真实的感谢,我之所以在离开88师七年之后,又回来担任师长,除了组织的培养,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一是在88师工作的、曾经是我的领导和战友的老同志们宽容了我的缺点,二是在座的年轻的同志们接受了我的优点,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
岑立昊在简单地表达了一番心情之后,就直截了当把话题转到了他拟定的正轨--
既然大家信任我,我就掏心掏肺地表态,我岑立昊是来当师长的,不是来当官的。当然,军官也是官,但军官又不是寻常的官,军官是选择了战争事业、随时准备为国家和人民献身的在军队工作的官员,军官最大的权力就是使用自己的意志、智慧、身体乃至生命。如果战争爆发,我将走在最前面……
鼓掌。掌声过后,会场一片安静。连老师长郭撷天也不得不承认,岑立昊的讲演富有极强的煽动力。
台上,岑立昊似乎已经进入到一个忘我的境界,如入无人之境地在他的思想的旷野里纵情驰骋--
我们今天在这里讲战争问题,不是坐而论道误国清谈,事实上,我们现在进行的就是战争--战争的特殊阶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阶段。没有绝对的和平,只有相对的平静,而在平静的背后,是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对峙,只有当对峙双方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这种相对的平静才会出现。正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讨论战争问题,有我们的官兵在挖空心思抱着陈旧的装备寻找不陈旧的办法,战争才没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现。所以我们一天都不敢懈怠……
岑立昊在台上大讲,师司令部侦察科参谋栗奇河和作训科参谋闻登发在下面小讲,两个人座挨着座,暗中进行笔谈。
闻登发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话,轻轻地推到栗奇河的面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装备,已经落后两代以上了,如何打赢二十一世纪的战争?
栗奇河也在上面写了几句话,把笔记本推了回来:决定战争胜利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
闻登发写:这也说明你对岑师长的思想领会得不透。岑师长说,朝鲜战争以前的战争指挥艺术接近于文科,即文史哲知识的运用占主要成分。二十一世纪的战争指挥艺术接近于理科,数理化知识占主要成分。按这个特征要求,你我都将下岗。
栗奇河写:听说岑老虎要组建特别支队,完全按照数字化步兵的组织结构和装备,建立红蓝各一个营,在没有卫星支撑体系的情况下,搞区域便携式信息传输对接,属实否?
闻登发写:有说法,老虎在YKT军事学院的时候,模拟指挥过数字化营,回来再搞破枪破炮,很不过瘾,天天叫嚣要搞数字化营。不过,谈何容易?编制何来?经费何来?装备何来?教官何来?
栗奇河:别太悲观,看岑师长这架势,没准能折腾成?
闻登发:楚王爱细腰,宫女多饿死。一届领导一个调,落实到行动上还是老枪老炮老战法老一套。三五年之后他们升官的升官进校的进校调走的调走,你我还在这玩阵地战运动战,还是那几个破电台在喊黄河呼叫泰山明白。
栗奇河:岑老虎起点高、角度新,他不会轻易被现实淹没的。
闻登发:他要是能给我们弄几个直升机滑翔靶就好了,也免得我们老是用纸糊,我算是被洋相出怕了。
栗奇河:有了直升机滑翔靶你还不照样出洋相?你见过哪支军队把直升机停在那里让你打?
闻登发:你不懂,直升机悬空是可能的。你还没见识过,N战区一个师用高射炮打巡航导弹,给军区报告说基本上一打一个准。
栗奇河:天方夜谭。好多人都传说岑师长极其务实,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干有本事的事,也许我们88师要雄风大振了。
闻登发:但愿如此。
栗奇河不再说话了,置身于座无虚席的会场,他感觉有一种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岑立昊说,问题有多少,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有多少,问题解决了多少,战斗力的增长点就能提高多少。这话太精辟了。岑立昊还说,有些事情,可以暂时做不到,但必须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于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要提倡创造性地思维,在观念上宁可超前,不能滞后。在栗奇河看来,这话不仅精辟,而且实用。
作为一名侦察业务干部,对于问题和提高的辩证关系,栗奇河有切身的体会,他能从敌人的隐蔽防护手段里发现多少薄弱环节,就能获取多少情报,反之,他在实施侦察中遇到多少困难,就说明战斗力的弱项有多少。三年前,上面配发了几套红外线和电磁探测仪,这些仪器能够在较远的距离上根据声音和颜色乃至温度的微弱差别,形成图像,他觉得这东西太了不起了,但紧接着他就逆向想到了,我们能通过这些东西发现敌人,敌人也能通过这东西发现我们。有矛就有盾,这东西是通过什么原理探测的,我们就应该针对这个探测原理采取防范措施。栗奇河组织侦察营和技侦队的几个小知识分子,鼓捣个”新材料老办法伪装ABC“,号称是”摄像照像热成像皆不成像,土法洋法简易法都是办法“,请专家鉴定,伪装效果的确不错,还获得了国防科技二等奖。按说,他是应该受到重用的,但是,当时师里的主要首长不喜欢他,说他是书呆子。
凝视着意气风发的岑师长,栗奇河本能地意识到,88师的训练改革将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出现质的飞跃,那么他的那些过去被人称之为”花花肠子异想天开“的东西呢,也许可以重见天日了。
参加训练动员大会的,还有师直属分队的干部,在这样一个雄性张扬的世界里,通信营十几名女军官的红领带尤其令人注目。二连副连长姜晓彤在整个会议期间,显得有点不老实,她对台上那个年轻的师长颇感好奇,但岑立昊的目光始终在会场的上空扫视,几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一个个体的存在。姜晓彤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左边的指导员陈欣欣,低声说:瞅瞅,咱们这个新师长可真有风度,姿势棒极了,就像个总统。
陈欣欣用同样程度的音量说:那当然,喝过洋墨水的。
姜晓彤说:听他这么一讲,我都想上战场了。
陈欣欣冷笑一下:你上战场干吗,施美人计啊?还不够添乱的呢。
姜晓彤说:我可以给他当千里耳啊,搞战场鼓动也行,还可以背送伤员。要是正好我们这个酷师长负伤了,那我就可以立大功了。
陈欣欣说:乌鸦嘴,让他听见了你的鬼话,看他不打掉你的门牙。
姜晓彤夸张地低叫:哇,那么凶?
当然凶,不凶能当师长?
姜晓彤又问:他不会剪我们的头发吧?
在姜晓彤的印象中,有些领导干部好像与生俱来同大家的头发过不去,以前的郭师长好像还特别喜欢检查头发,一次下部队检查,从装甲团发现了十几个战士头发长度超过了标准,这位师长欣喜若狂,自己动手在那十几个战士的后脑勺上各犁了一剪子,回师部后还津津乐道,师机关都知道郭师长的赫赫战功,直属分队的捣蛋鬼背后给郭师长取了个绰号叫”郭一剪“。姜晓彤有点看不起这样的师长,觉得没劲,这么大个官,放着千军万马的大事不去好好地下功夫,却把几个兵的长头发当回事了,这算啥呀?剪头发的工作让一个志愿兵去做足够了。凭直觉,她觉得她视野里讲坛上那个正在挥洒自如的年轻师长不会那么无聊。
陈欣欣说:你对我们这位新师长的兴趣是不是太浓了一点?
姜晓彤说:老实说,我都快崇拜上了。不过,你作为一个业余作家,对这个人的兴趣应该比我更大。
陈欣欣说,像我这种已婚妇女,一般不会轻易崇拜人的。不过,也得看什么人。
姜晓彤说,马笑蓝,你不是会看相吗?看看,我们师长有多大个前程?
马笑蓝煞有介事地向三十米外的岑立昊观察了一会儿,说:此人方脸宽额,有将帅之相,但属于苦将而非福将。眉间距较短,属于忧国忧民性格。双眼不大但有神,透视力强。你看他的表情,他是在微笑,但这种微笑里面有内容,第一层次是公共场合必须有的内容,第二层次是出于对部属的礼貌,第三层次有自己的优越感,第四层次有威慑的含义。当他想向你灌注他的意志的时候,他的微笑对你有强制性,当他谈到某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时,他的微笑里含有明显的杀机。
姜晓彤说:让你看他前程,你分析他性格干吗?
马笑蓝说:此人前程像他的鼻子,下面大上面小,越往上走路越窄,也就是说越往上爬越慢。
姜晓彤说:废话,你越往上越快啊?金字塔嘛,当然是越往上越艰难。
马笑蓝说:他前面的路太顺,后面有坎坷。
姜晓彤说:别卖弄玄虚了,你还真以为你会看相啊?我要是检举你咒他后面有坎坷,看他收拾不收拾你?
马笑蓝说: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不懂。
陈欣欣说:嘘……你们小点声,他在往这里看呢。
事实上,岑立昊哪里也没有看,他的目光和他的思想并肩行走在一个阒无人迹的旷野,在这个时候,他是独往独来的,他的视野里既没有色彩也没有线条,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只有那些在脑海里酝酿和发酵了十几个年头的理念--
同志们,我跟你们说一句肺腑之言,我来当这个师长,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有勇往直前的准备,也有头破血流的准备。郭撷天副军长在向我交接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一师之长责任如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老师长的话我刻骨铭心,但有一条,只要是为了部队建设,为了提高战斗力,为了打赢明天的战争,即便是薄冰,我也要带领你们大踏步前进,哪怕前面就是深渊,义无反顾,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