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留岗有古尸出土的消息抵达尚家时正逢中午来临。达志那阵子正眯缝着两只老眼在院里晒着太阳。孙子昌盛说:爷爷,城郊的农民挖坑种树挖到了一座古墓,其中有两口棺材。达志听后既没接口也没往心里去。挖到十座墓与我有啥子相干?我马上也就要进坟墓了,还会对一座前人的坟墓感兴趣?人早晚都要躺到坟墓里,还是手下留情别动别人的墓吧。但后来听昌盛的媳妇小瑾说文物管理部门的人断言那是一座汉墓,而且新挖出的一口棺材里可能还是一具女尸,那女尸身上的衣服也可能保存完好时,他的心一动:汉代人穿的衣料不会是今天的化学纤维,可能是家织土棉布,更可能是丝绸。如果真是丝绸,在开格后见识一下汉代的绸缎岂不是很有意思?至今为止,我还没见过古时的绸缎哩。
达志于是让昌盛去问,如果尸体上的衣裳保存完好,能不能借一片给他看看。市文物科的人一听都笑了,说:所谓保存完好,就是在开棺的那一瞬间,你能看到尸体上的衣服完好如初,但实际上一与空气相触,它顷刻间便焚毁成灰,手一动它就飞了,哪还能拿到手里?达志一听是这样,问清了开棺时间定在第二天,便不顾昌盛夫妇的阻拦,决心在打开女棺时亲自到现场看看。
第二天头晌是一个风止树静的和暖天气。达志让孙子昌盛用地板车把他拉到了岗上。文物部门为了在棺材打开的那一瞬间把棺内的情景弄个清楚,请来了四名摄影记者,他们将在四个角度上同时对尸体拍照——这是在没有能力保存棺内东西的情况下所采取的一项补救措施。
开棺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之后,达志被允许站在棺材附近。在文物科长一声号令下,依然结实的棺盖被“轰隆’一声打开。达志急忙在老花眼镜的帮助下向棺内看去:那俨然是一个刚刚去世的年轻女人,双目微阖静躺在那里;黄绸上衣黑缎裤子鲜艳如初,脚上还搭了一匹白绸子,似乎是怕她脚冷;胸脯分明还有些高隆。果然是一名穿绸着缎的女人!达志惊奇地看着女尸和女尸身上的绸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一个真正古装的女人。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在记者们相机的“咔嚓”声中,那尸体忽然塌陷变形,眼和嘴和肚子和阴部一下子塌成了深坑,身上的衣裳也像受惊的苍蝇一样四下里乱飞,一股难闻的气味钻进达志的鼻孔。是尸体那副吓人的样子和这股呛人的味道迫使达志移开了目光。
那些记者拍出的照片是在后晌冲洗出来的。昌盛拿着其中的四张照片连蹦带跳惊惊乍乍地跑到爷爷身边叫:“爷爷你快看,你快看这照片上的字迹!”
达志不知孙子何以这样激动,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去看孙子递过来的照片。那是女尸腿部的几张照片,女尸脚上搭着的那匹白绸很清晰,那匹白绸上竟然有几个字也隐隐约约照了出来,达志仔细看去,可以辨出是四个隶书汉字:“南阳绸缎”。
达志惊奇的目光与昌盛惊喜的目光迅即相撞。嗬,南阳绸缎!谢谢老天爷也谢谢你这个不知名的女人,你让我尚达志开了眼界,见识了汉代的“南阳绸缎”……
达志那天剩下的时间一直激动不已,晚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晚饭后,他把昌盛叫进自己的房间,慢了声问:“昌盛,我死的时候,你能不能在我的腿上也搭一匹绸子,而且在绸子上也织几个字:‘尚吉利霸王绸’?”
昌盛怔怔地望着爷爷,半晌之后方开口:“我眼下只是‘国营尚吉利织丝厂’的一个供销科长,啥时能造出‘霸王绸’我确实不敢——”
“行了,你走吧!”老人朝孙子挥了挥拐杖。
尚达志在过了九十六岁生日迈进九十六岁的门槛之后,没想到还有三个考验在等待着要检验他的生命强度。
头一次考验发生于一个阳光很淡的午后。在那个午后他忽然很想吃几颗山楂,可那阵孙子昌盛和孙子媳妇小瑾都已上班,重孙子旺旺也已去了学校,没人为他把山楂拿来。他知道应该把这个陡起的愿望压下去,可他压抑不住,满嘴里都是因想咀嚼山楂而涌出的唾液。他最后决定自己动手去拿。盛山楂的坛子放在立柜的上边,他拄杖走过去才发现自己的手够不着坛子,没有办法,他只好借助一个矮凳,他想他只要站到这个矮凳上他就一定可以拿到山楂。在这一刻他有点像个孩子,他用拐杖把矮凳拨拉到立柜下,尔后颤颤地抬起一只脚踏到上边,就在他准备把另一只脚也抬起的时候,矮凳很不听话地翻了,他理所当然地倒了下去。他摔得不轻,胳膊和腿都出了血,他躺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站起。还好,骨头没有受伤,他后来是自己爬起来的,爬起来时他很想搧自己一个嘴巴:你个馋嘴的老东西!那天傍晚孙子媳妇小瑾回来见他那副受了伤的样子,惊问原因,他只能淡了声答:不小心绊着了一个凳子,摔了一跤,没啥大不了的事……
第二次考验是在一个晚上到的。那天晚上他睡下之后,正要拉灭电灯时忽然看见床前的地上有一只蚕——一只身形巨大体长半尺的蚕,通体发光,爬动时“沙沙”作响。那只蚕在他的床前地上爬了三圈之后向门外爬去。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蚕,他惊奇地起床,只穿衬衣短裤柱上拐杖想看它要爬到哪里去。那蚕出了门径向前院爬,而且爬一阵回过头来看看他。他越发惊异,就随了那蚕走,他看见那蚕爬到前院那块刻有囗形图案的石头上,最后卧在了那个囗形图案的中央。他呆呆地看着那蚕,那蚕也昂头看他。所幸这时刚好昌盛起来小解,见爷爷直直站在院中,忙跑过来扶住他问是咋着回事,他指了指石头说:“别管我,你看那只蚕!”昌盛用手中的手电朝石头上一照,诧异道:“哪有什么蚕?”达志眨眨眼睛,也是一愣,发现石头上果然空空的。那天的后半夜达志开始发烧,昌盛估摸爷爷如此高龄经这一冻,恐要大病一场,未料三天后爷爷竟退了烧,神清气爽地下了床。
第三次考验差不多是小瑾一手制造的。那几天达志小腹不适,昌盛请一名中医给他开了三副中药,药是小瑾到药铺买的。抓药的人在把三大包药递到小瑾手上时又交给她三个小包,告诉她每大包药煎二十分钟后再放一小包药进去,继续煎十分钟后再倒出药汤交病人服用。并再三告诫小瑾,一定不要忘了放小包药,因为大包药煎出后是带毒的,没有小包药的搀配,人服食后就会中毒。小瑾回家后依嘱煎药,但煎第三大包药那天,她因为旺旺吃饭打碎了碗烫了手忙着给儿子包扎,而忘了把小包药放进去,她伺候爷爷把药喝进去后,返回厨房去刷药锅时才发现出了大错。她吓得面孔发白手足无措,她想爷爷这次必死无疑,一边叫儿子去隔壁的厂里喊昌盛回来一边双腿发软地向爷爷的睡屋走去。她想爷爷或是正躺在床上呻吟或是已经死了,未料推门一看发现爷爷正坐在床帮上听收音机。她又惊又怕地问:“爷爷,你身子有啥不适没有?”达志摇头说:“没有,喝了这副药我左嘴角哆嗦的病好像也好了,你看,一点也不哆嗦了是吧?”小瑾听完这才嘘一口气把悬吊起来的心慢慢放到原位。
昌盛回家后听妻子说了事情经过,仍不放心,又去把安泰堂的安老大夫请了来,让他看看爷爷身子咋样。安老大夫把脉良久之后对达志说:“我给不少过了九十岁的人把过脉,只有你的脉最正常,这说明你的内部脏器都还完好运转正常,你很有可能活到一百多岁!”
达志听罢笑了:“你不必宽慰我,我是今晚脱鞋上床,不知明早能不能下床穿鞋的人了,小鬼们怕都做好了拿我魂灵进地府的准备啦。”
安老大夫摇摇头说:“我一向只宽慰年轻的病人,过了九十的人对人生都已看得透透的,还用得着我来宽慰?我接触过几个过了百岁的老人,发现他们除了注意饮食适度、经常运动、能很快从不好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之外,大都有一个特点,这就是终生只选一个目标。”
“哦?”达志来了兴趣。
“一生没有选择目标的人,很容易陷入懒散和放纵,让自己的生命活力渐渐降下来;一生选择多个目标的人,很容易陷入紧张、苦恼和疲累之中,这当然会加快生命活力的消耗。”
“噢?”
“我知道你这一生想的只是织出好绸缎,因为有了这个目标,你自我约束,洁身自好,没有不良生活习惯,这使得生命活力日渐蓄积;又因为目标惟一,你虽然也思虑很多事情,也为很多事情奔忙,但和那些生活目标一个连一个的人相比,你消耗掉的东西就相对要少一些。所以我说,你会活一个别人很难想望的岁数。”
“但愿你的话能够应验。”达志摸住安老大夫的手摇着,“我还真想再活几年,再做一点我想做的事。”
“是织绸缎的事?”安老大夫笑问。
达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