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这块平常的土地,常常悄无声息地把一些珍贵的东西藏进她的土层里,尔后,在她认为恰当的时候,再一件一件地亮给后人。本世纪初,她把南召猿人的生活遗址和秦时的官营铸铁作坊袒露给人们;三十年代,又捧出一大批瑰丽的汉画像石刻让世人目睹;九十年代,她再把上万枚的恐龙蛋化石和恐龙骨架化石呈现出来,使世界很是吃了一惊。
一九八○年春天的那个上午,当南阳城西落霞村的栗丽十五岁的女儿曹宁贞,扛着镢头去安留岗挖掘种植桑树、柞树的树坑时,并不知道她也将从土里挖出一桩新闻,挖出一处让世人一愣的历史遗迹。
自从村里允许村民在四周荒芜的土岗子上种桑树、柞树养蚕之后,承包村里小桑园的栗丽和丈夫曹冬至便决定再挖一些树坑,再栽一些桑树和柞树苗,以便日后能养更多的蚕。宁贞便是因此在那个阳光和暖的上午拿上镢头爬上安留岗的岗脊的。
安留岗是一个呈东南——西北走向、长约五六里的土岗子。岗上多细碎的料僵石,不长庄稼;眼下岗上除了刚拱出地面的青草之外,便是才绽出叶子枝条蓬乱的矮树裸子。宁贞爬上岗脊中部之后,脱下上身的翠色褂子,便挥镢挖了起来。
十五岁的宁贞因为劳动更因为母亲的先天遗传,已出落成了一个腰身柔韧纤长十分惹人注意的漂亮姑娘。她一登上岗脊,先她而来在岗上砍杂树棵子作柴的小伙,便都把热热的目光射了过来。宁贞对那些目光浑然不觉,她只是不停地挥镢挖着。
大约是挖第三个树坑的第四镢时,她感觉到镢头碰上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土块也不是岗脊上常见的料僵石,而是一种原来没有碰到过的易碎的物件,因为她听到了“咔哧”的断裂声。她有些小心地把镢头拉上来,这时候她看到随着镢头出来的是一些变朽的骨头。
骨头?她有些惊异。
像是牛身上的骨头?她又扬起了镢头。
随镢出来的是一个破了的陶罐。
这地方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她来了兴趣,又一镢挖下去。
镢头碰上了一个木制的东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箱子?她凭响声做出了判断。这儿怎么会埋有箱子?惊奇使她更快地用镢头刨起了土,随着土块的被逐渐刨开,一口棺材露了出来。
“妈呀!”宁贞吓得叫了一声,扔下了镢头。
在近处打草的两个小伙闻声跑过来,其中一个拿起宁贞的镢头刚想去撬棺板,只见一条镢把粗的五花长蛇从棺材一头的土里倏然爬过。
两个小伙显然有些害怕,吐口唾沫扔下镢头走了。
宁贞也慌忙镢起镢头,惊惊惧惧地离开了岗脊。她想,这大概不是种桑树、柞树的地方,不吉利!
宁贞挖到棺材的消息是后响传进城里的,市文物科的两个人于傍晚时分来到了现场。他们赶到现场时,一个闻讯跑来的干过掘墓差事的农民正用他雪亮而笨重的镐头把那具棺材揭开。棺材的质量一般,内中盛的是一具女尸,女尸的头和身子是断开的。这具保存尚好的女尸正在血红的夕阳下迅速地变形。两个文物官员见状叫苦不迭,说:“你怎敢乱挖?为什么不等等我们?”那农民抹了一下鼻涕笑笑,答:“我以为能找到几个铜钱,不想除了骨头啥都没有。”两个文物官员在现场反复察看了一番之后,留下一人看管,另一人匆匆向城里奔去。
天黑定之前,几名公安局的人来到了安留岗脊,他们在岗脊上围上了一圈绳子,并在旁边竖了一块木牌,上写:“文物重地,严禁入内”。
第二天,城里的报纸上出现了一则消息:
昨日,市郊落霞村一位姑娘在安留岗中段的岗脊上挖坑种树时,无意
中发现该岗脊埋有一具女尸和不少单骨、牛骨和陶器,据文物部门初步判
定,这些均为东汉时期的东西,极具研究价值。文物部门已决定即日开始
对该处进行详细发掘。另据民间传说,当年刘秀初起兵时,曾于此岗摆脱
过王莽的追兵而脱险,故此岗起名为安留(刘)岗……
宁贞从安留岗回到家后仍心神不定,那口棺材总在她眼前晃动。她给妈妈栗丽说了事情的经过和她的感觉,妈妈用手点着她的额头笑道:“小胆子货,挖出个破棺材也值当吓成这样?”
晚饭后宁文没像往日那样去找女伴们玩,而是早早地上床睡了。她想早点沉入睡眠以把安留岗上的事情忘掉。不料刚入睡乡,便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姑娘在向她招手,问她愿不愿去看一处风景,她觉得惊奇,就点了头。那黑裙姑娘便扭身在前引路,上坡、过桥,路曲曲折折,那黑裙姑娘最后在一处四四方方的平台上站定,说:就在这儿!宁贞便举目四望,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烟云在翻,就回了头问:风景在哪儿?那黑裙姑娘笑笑:在这儿!说着抬手从自己头顶抽出一线一缕细如蚕丝的东西,宁贞惊问:这是啥?感情!那黑裙姑娘笑着答。宁贞越觉惊异:感情原来是这样的?她刚想上前看个仔细,却见那女子猛将自己的头从脖颈上取下朝她递来,说:你看看清楚!宁贞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骷髅,吓得她“妈呀”一声从梦中惊醒,“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没有上床的栗丽闻声跑过来,搂住女儿惊问:“咋了?”
“做了个噩梦。”宁贞气喘吁吁地说。“我梦见了——”
“好了,夜晚不能说梦,夜里说梦,一夜不宁,睡吧。”栗丽重又扶女儿躺下,“妈今夜就睡在你身边,你放宽心,再不会有噩梦找你了。”
宁贞这才算睡到天明,天亮起床后她对妈说:“我不去挖树坑了,我到桑园里看护蚕,让我哥去找种树的地方吧。”栗丽点头说:“中。”
宁贞赶到村南自家承包的桑园时,哥哥宁安正挎着竹篮站在一棵桑树枝权上采摘桑叶,两只手如摘棉花的女人一样,快速翻飞。看见她,问:“跑来干啥?”
“换你,我来照护蚕!”
“你行?!”宁安瞪了一眼妹妹。
“当然。”宁贞也想麻利地爬上另一棵桑树摘叶,但爬了几次都未能如愿。
“好了,叶子已经摘足了,”宁安跳下树,“跟我去蚕房,我告诉你要注意的事儿。”
兄妹俩于是一前一后向早先的看园小屋如今的蚕房走去。一推开房门,“沙沙沙”的蚕嚼桑叶声就如风一样飘了过来。宁贞看见,十几个笸箩里都有白白胖胖的蚕在桑叶间蠕动。
“再过顿饭工夫,你往各个笸箩里放一次叶;顶重要的是小心别让老鼠进了笸箩,老鼠这东西吃起蚕来,像喝面叶,又贪又快。你把这个小棍拿在手里,发现老鼠,就把它吓走!”
“老鼠咬人吗?”宁贞有些怯意。
“吃人!它们专吃十五岁的胆小姑娘!”
“去!”宁贞把哥哥推出了蚕房门,开始小心地查看各个笸箩里蚕的发育情况。它们的身个比前几天又见大了。快长吧,蚕宝宝们,等你们长大结了茧卖了钱,我才能上高中一年级哩!求你们早点长大结茧吧……
门前的土路上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宁贞扭头隔了桑树的枝叶缝隙向路上看去,是四五个邻村的去卧龙高中上学的男女学生,内中有一个姑娘宁贞还认得。看着他们飞旋的车轮和背上的书包,听着他们摇响的车铃和笑声,一股明显的羡慕之色浮在了她的脸上。唉,我啥时候才能像他们一样去上高中读书,尔后考上一所大学,再后分回到南阳城,像城里姑娘一样到一个机关上班?
她直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