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二十幕

当早春的晨曦磨蹭着向窗棂靠近时,栗丽醒了。她醒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肚里很饿,她知道该起床熬野菜稀饭了。丈夫和孩子待会儿醒来后也一定有饿的感觉,得让他们起床就能喝上稀饭。她轻轻地坐起身去穿衣服,在把胳膊往那件蓝底带白花的夹袄袖子里伸时,她忽然闻见贴身穿的无领衬衣里有一股很浓的汗味。这内衣穿了有二十来天了吧?该换下来洗洗,真是越来越邋遢了。她边想边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裤头,尔后去脱身上充当睡衣的衬衣短裤。尽管她小心着不弄出响动,可脱去衬衣时带起的微风还是拂醒了冬至。冬至两只惺松的睡眼睁开后第一下看到的便是妻子那赤裸雪白的上身,他的双眸定了一霎接着便有微弱的火花在其中一闪,只见他猛地抬手攥住了栗丽的一只下垂的乳房。正预备去穿上干净内衣的栗丽被冬至这个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不过随即就扭脸向他无声一笑,目光中发出了一个习惯性的问候:你也醒了?冬至没去看栗丽的眼睛,仍在全神贯注地审视捏摸着那个垂吊的乳房,那副新奇的模样好像第一次看见它。“好了,快放下,我该去做饭了。”栗丽低声说了一句。可冬至不但没松手反而手上又使了劲,而且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按她的肩膀。栗丽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得叹口气说:你呀,天都亮了!说着又缩回了被窝,任冬至把她抱进了怀里。

村里不知谁家的鸡叫了起来,就在这鸡啼声里两个人开始活动。动作虽然都是过去做过的动作,可两个人却都有些陌生。栗丽在冬至忙乱时想起,因为饥荒,两个人差不多有好些天没做这事了。

冬至做得很用劲,不过事情到最后也没做成。只听他唉了一声从栗丽身上滚下去,懊恼地说:“这会儿要是让我吃上一个白馍,我保证——”栗丽知道他这是在表示歉疚,就拍了拍他的背说:“我知道这是因为你肚里没有东西,其实不光是你不行,你看看咱们村里这一年多有哪家的女人生了孩子?没有孩子出生不就证明其他的男人们也没做成那事么?别担心,以后日子好了,有了吃的,你保准还行!罢了,我该起床去做饭了。”栗丽说着再次坐起身去穿衣服。冬至仰躺着去看栗丽那雪白的身子被衣服遮住,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拨给落霞村的救济粮是三天后的傍晚运到的。救济粮是黑豆和红薯干,每个人二十斤。运粮的牛车在村中停下时引来了一阵真正的欢呼,人们奔走相告,村里洋溢着一种近似过春节的气氛。冬至把分给自己一家的救济粮扛回屋里后对栗丽说:“往锅里多下一点,今晚咱们可吃一顿饱饭!”那时天已黑透,要把黑豆磨碎把红薯干碾碎都已来不及,栗丽只好把两样粮食各淘洗一些放进锅里合着煮了。这种奇特的黑豆红薯干调粥煮好以后,冬至一连吃了四大碗。他盛第四碗时,栗丽有些担心地劝他:“明日再吃吧,饿久的人,一下子吃得过饱,把肚子胀坏了咋办?”冬至听罢笑笑,低了声说:“放心,我的肚子还空着哩,我今晚多吃一点,待会儿睡觉时我可要把那事做成——”栗丽怕孩子听见,急忙在他脚L踩了一下,制止他再说下去。

吃罢饭,栗丽安顿好孩子睡下之后,才拿起针线活儿要做,冬至就赔着笑脸要让她上床。栗丽不想拂他的兴致,没说什么便丢下针线去铺床。不想床还没铺好,坐在椅子上吸旱烟的冬至突然捂着肚子呻吟起来,而且呻唤得越来越厉害。栗丽走过来问是咋回事,冬至指着肚子说胀疼得很。栗丽又好笑又好气地敲了一下他的头:让你多吃!便叫他起身在屋里走动着以帮助消化。可怜冬至那晚基本上没有上床,差不多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夜,天亮前才算把一肚子的黑豆和红薯干消化完毕,这时他也早累得没了做那事的力气,眼睁睁看着栗丽静躺在那里……

栗丽根本没想到会在那个阳光黯淡的午后与蔡承银相遇,其时,她正在桑园边的沟埂上全神贯注地寻觅野菜,她听见几个男人边说话边向近处走时还以为是来地里干活的本村社员,待抬起脸才发现那几个男人中除了本队里的队长之外,其余都是城里干部的打扮。

“这块麦地里的麦苗又稀又黄,得尽快施点肥了!……”一个中年干部在对本队里的队长交待。原本重又弯腰去寻找野菜的栗丽被这个熟悉的声音扯直了腰:会是他吗?蔡承银?她用目光去探视那个正在说话的男人的后背,像,有点像!她觉出心脏忽然向上蹿了一下,手有点凉。——又是桑园相见!

“冬至家的,你过来,蔡专员来咱村看看,你给专员说说你们养蚕的想法……”

你也不胖,而且满脸皱纹了,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可你不会想到,乡下人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糟糕!你更不知道饥馑曾经是怎样的可怕,已经有多少人的性命被它夺走了!你早该来看看农村的,为什么现在才来?……

承银看栗丽的表情是复杂的,轻了声问:“救济粮发到了吗?”

栗丽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尔后开口说:“专员,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吃惊和意外几乎同时掠过承银身边那些陪同者们的眉梢:一个农妇竟会这样大胆地要求和专员单独谈话?承银此时则是感到了一丝惊慌:她要说什么?骂我薄情吗?不过他很快平静了下来,一边挥手让陪同者们走开一边高声笑道:“当然可以和我单独说话,不论什么样的情况都可以反映!”他用领导者这个大度的动作掩饰他内心的惊慌。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地站着,承银看了一眼旁边的桑园,他注意到有风在摇晃那些刚长出不久的嫩黄的桑叶,他忽然希望那风能再大些,最好能呼呼作响,以压下即将开始的这场谈话。

“许多年前,”栗丽终于低沉地开了口,“一个男人告诉我,如果他在南阳掌了权,他会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吃饱穿暖过上舒心的日子,可他后来没有兑现这个诺言!”

承银一愣,他没想到谈话会从这里开始,他感觉到有一丝羞红爬上了他的面孔。“是的,那个男人没有兑现诺言,他心里很愧,不过他没有忘记他的诺言,他将尽一切力量去兑现!”承银的目光在栗丽那少有血色的脸上一掠而过,落在了她放在一旁的野菜篮里。

“还要等多长时间?”

“不太久,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总提着这个剜野菜的篮子!”

“我要看结果而不是只听信你的话!”

“当然!”承银伸手提起她的野菜篮,慢腾腾地扒拉着放在里边的各种野菜,“我要是再食言了你可以用你手中剜野菜的镰刀砍了我!”

栗丽没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向他的随同人员走去。她也就在那一刻发现,他的两腿走路时竟也有些不灵便了。

那天傍晚栗丽在把竹篮里的野菜往水盆里放着预备洗时,无意中发现有一卷钱杂在野菜里,那是两张拾元的人民币。哪来的?俺家从来就没有这么多钱呀?!她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蓦然间有些明白,她小心地把纸币展开,对着它们看了许久许久,直到暮色一点一点地凑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