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二十幕

尚达志在迎来八十二岁的这年春天时,不得不和拐杖正式结缘。过去,拄不拄拐全看当时的兴趣;如今,却是不得不这样做了——每次去尚吉利织丝厂转悠,都必须先拿上拐杖,要不,再迈过厂门的门槛时就很有些麻烦。他现在有些相信那句俗语了:人老先从腿上老。不过就整个身体状况来说,达志觉得自己依然可以称得上健康,饭量不错,睡觉可以,身上、手上还都有力气。行呵,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怎么样?

这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春天。饥馑是早已被赶得无影无踪了,粮店里的粮食和商店里各样货物又像过去一样正常供应。吃了饱饭脸上显出了红润的女人们,又开始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城里的街头上播撒笑声了。精力渐次充沛的男人们又开始和女人们做些繁衍后代的工作,于是新生婴儿们的哭声,又开始在南阳盆地里此起彼伏。一个生气勃勃的局面像这个怡人的春天一样莅临了。

达志在这个春天里心绪很好。这一是因为尚吉利织丝厂的生产已经完全恢复到饥馑前的水平;而且通过香港这个出口通道,尚吉利织丝厂的绸缎外销也在与日俱增。二是重孙子尚旺已经可以满院子跑了,边跑还会边咿咿哑哑地叫:太爷爷——太爷爷——达志如今每天除了早上、下午去织丝厂各看一次外,剩下的便是逗弄小重孙子旺旺玩。达志常常坐在院中的一把矮木椅上,让旺旺在怀里翻上倒下地玩闹。每当小旺旺扯住他的胡子把小嘴凑到他耳畔说:“太爷爷,长大了我要给你买糖吃”时,他都觉得像浸泡在澡堂中的热水池里那样,全身的毛孔都极舒服地张开了。

但愿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春末的一个格外和暖的后晌,达志正坐在院中的木椅上打盹,在一旁玩耍的小旺旺忽然跑过来揪住他的胡子叫:“太爷爷,太爷爷,你快来看!”达志被小旺旺叫醒后又被牵了手径扯到院中竖着的那块石头前,旺旺指着石头上刻着的那个“#”形图案叫:“大爷爷,你看,你看!”达志抬眼朝那图案看去,立时一惊:原来那图案在那刻正闪着炫人眼睛的白光。嗬,出了奇事,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这种情景哩!达志慌慌地站起向石头走去想看个究竟,不想他走近石头时那光却已经消失,图案仍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怪了,怪了!达志绕着石头走了一圈,又对着正在缓缓下坠的太阳看了一霎,莫不是太阳和这石头构成了一个什么角度就能映出光来?或者是这图案要借闪光来向我预告什么?亦或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闪光,不过是旺旺和我看花了眼睛?……

奇怪的是当天晚上他没有睡好,睡眠反常的时断时续,而且一入梦他就感到有一种光向他射来。那光先是很小,渐渐地变得很强很热,有点像火。有几次他在梦中都有一种被大火包围了的感觉,好热。天亮前最后一次从梦中惊醒是因为他看见了一股火苗向床上扑来,立世张着两手正向他惊慌地呼喊……

真是怪了!那天早晨达志坐在床上揉着没有睡好的眼睛想。

那幅写在白纸上的巨幅黑字标语出现在南阳街头是在一个阳光耀眼的正午。标语上写的是:要把地、富、反、坏、右和资本家彻底斗倒斗臭!署名是红卫兵筹委会。这标语以它字的巨大立刻吸引了街上过往行人的注意,但人们看它时也只是觉到了一点新奇:竟可以用整张的白纸来写一个字?!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信号,更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场运动的开始。许多人笑着站在标语前指点说那一个字笔划不直,这一个字写得不见功力。

尚达志看到这张标语已是当日的傍晚时分。他按惯例到织丝厂问完当天的生产进度,带着几分轻松拄杖走出厂门时,看见远处街上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便顺脚走了过去。他在那标语前站定脚步时立刻觉到了一股冷意由双脚升起,他最后把双眸定在了“资本家”三个字上,他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因为发冷而磕碰了几下。

达志从标语前离开后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进了卓远的书房。卓远那一刻正坐在书桌前听月儿给他读报,看见了达志进来忙让月儿给他搬椅端茶。达志没有落座也没有去接茶杯,只是喘吁吁拄了拐问:“卓远哥,你知道街上贴的那个标语么?”

卓远点了点头:“我所以听月儿读报,就是想弄清这个标语出现的缘由,看来又要有一场政治运动了。”

“政治运动?”达志瞪大了眼。

“姥爷,你快坐下,不要慌。”月儿扶达志坐下后轻声宽慰,“国家要开展一场文化大革命,街上的标语可能是这场革命的一个内容。不过你不要担心,专署里领导都知道你的为人。”

“文化大革命?革命不是已经搞过了吗?”达志茫然地问。他这才记起自己已有好多日子不曾读报纸了。

“这场革命与以往的革命不同,这是一场以防止修正主义上台为目的的继续革命!”角落里忽然有一个小伙子站起来接口。

达志闻声扭头,这才注意到这屋里还有生人,忙用目光询问月儿这小伙是谁。月儿在姥爷的目光注视下羞羞地垂下了头。卓远这当儿急忙介绍:“他叫左涛,是师专人事处的干部,月儿的朋友。”达志知道如今男女恋爱时都叫处朋友,想来这就是自己外孙女的未婚夫了,就又仔细地看了那小伙儿眼,问道:“左涛,这继续革命的对象有哪些?”那左涛想了一霎,答:“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不会少了,凡是可以导致修正主义、资本主义上台的人,都可能是对象!”

“那像我们这种人——”

“达志,别太担心!”卓远打断了达志的话,“执政的人想必懂得,组织经济生产才是最紧要的任务,没有谁总去组织人与人之间相斗。你安心度你的晚年,不会有啥大事发生的。当然,也要有遇见小麻烦的心理准备,那标语看来也多少透露了一种信息。”

“会遇见什么样的小麻烦?”达志追问。

“我只是这样猜测……”

那天晚上达志在向自家院中走时心绪烦乱,一种就要遭遇到什么不测的惶恐使他移动双脚时都有些艰难。但愿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愿别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尚家可经不起折腾了,经不起了……

达志所担心的不测和卓远所预言的麻烦是在夏末秋初一个闷热的中午降落在尚家大院的。那阵子达志正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在木板床上躺下预备午睡。他最初听到院外的街上响起口号声和人群的脚步声时还没有在意,以为又是红卫兵们在街上举行惯常的示威,那阵子红卫兵们的游行已为人们所习见。及至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响进自家院里,并且有响亮的口号:“打倒丝织资本家”在院子中窜动时,才真正地慌了。他急急地起身去穿衬衣,可因为太慌却怎么也不能把胳膊伸进衣袖里去,直到红卫兵们拥进了他的房间,他的一只胳膊还在徒然地忙碌着。

“尚达志,我代表红卫兵司令部宣布,将对你和你的儿子、孙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必须老老实实交出你们的变天帐,如实交待你们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如要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一个年轻的红卫兵高声叫道。

达志有些愕然地喃喃道:“俺们没有变天帐和阴谋,没有。”

“不许抵赖!”一声怒吼冲上屋顶又反回来砸到了达志的头上。他在哆嗦中看见立世、昌盛、小瑾和尤芽、旺旺都已被拉到了当院炫目的阳光里。他明白他一直担心的那件事到底来了。

“抄!”红卫兵们在这声命令里分头扑进尚家的每间屋里,扔、砸、撬家具什物的声音转瞬间便响彻了整个院子。达志在这种尖利混乱的声响里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红卫兵们不会抄出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变天帐,他埋藏的那些金条也不是这些红卫兵们能找到的。他仰头望望头顶缓慢移动的灼热的太阳,他想云纬若知道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必定会来制止。

红卫兵们果然从各个房间里空手而出,但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被这种一无所获的结果激怒了的红卫兵头头先是朝尚达志吼了一声:“你骗不了我们!”尔后朝他的下属们叫道:“把尚达志、尚立世、尚昌盛拉出去!”

达志还没有弄清这“拉出去”三个字的含义,一个巨大的纸牌便已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垂眼看见那纸牌上写着五个字:反动资本家。

——“我爹年纪大了,你们不能让他——”达志听见立世在喊。

——“你们不能折腾我爷爷——”这是昌盛在吼。

——“太爷爷——”小旺旺在叫。

达志听见了这些声音但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他已被两个红卫兵挟着向院门走去。他那阵也迫切地希望走出院门,院里的闷热让他觉到了头晕。街上果然有风在流动,尽管那风触摸他的身了时也带着明显的热力,但那股闷劲总算消大了。这时他才发现街边站满了人,人们都默然而惊异地注视着他,他拿不准自己这一刻该不该在脸上浮出一个笑容。这时锣鼓声突然响了,这声响让他意识到:下边要他经历的将是游街示众。他看见立世和昌盛这时也已被推出院门,立世脖子上挂的纸牌上写着:资本家的孝子;昌盛胸前的纸牌上写着:资本家的贤孙。

他被两个红卫兵挟持着往前走时听见了响亮而悠长的口号声:打倒反动资本家尚达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一切阶级敌人消灭光——

口号声里的那个“光”字径直钻进了他的耳朵,这使他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院中石头上看见的那种奇怪的闪光,当时“#”图案上的闪光难道就是在向我预告眼下的灾难?……

当游街示众的队伍从尚吉利织丝厂门前经过时,他扭头向厂区看去,他看见一辆装满生丝的汽车正停在丝库门口,一定是又进了新丝。但愿这批新丝的质量符合标准。幸亏我们尚家和尚吉利织丝厂的经营权分开了,要不然,他们把我们三个人一抓,厂子不要停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