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纬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此生还会再以主人的身份走进那个先是晋府后是栗府的宅邸。当她和承达被承银派去的马车径直拉到那座府宅的朱漆门前时,她几乎是惊恐地诘问那个赶马车的战士:“咋会拉到这儿来了?”
“大娘,没错,蔡承银蔡市长就住在这儿。”那战士一边回答一边伸手要搀她下车,她慌忙闪躲了一下身子。天呵,怎么又住到了这个地方?
“妈,这就是咱家,快下来。”一个剪短发的女兵这当儿笑迎出门朝她亲热地叫。她愣了一下方明白,这就是承银的媳妇了!噢,这儿媳长得是顺眼。承银前些天已派人捎信到潦河镇她那个小店,说他已经结婚并刚有了一个女儿,原来儿媳也是一个当兵的。
云纬不得不下车了。她在儿媳的搀扶下双脚刚落地,早蹦下车跳进门的承达已在高叫:“妈,这院子不错!甸珍嫂子,我和娘住在哪儿?”
“放心吧,不会让你睡到院里!”儿媳边搀着云纬向台阶上走边高声笑道。
云纬的双脚像缠了绳索一样迈得艰难而又缓慢。我怎么会又回到了这个院里?那不是晋金存当年过生日的房子吗?那不是栗温保和草绒当初的卧室吗?那不是老黑当年喂马的马厩吗?呵,这个地方不能住,它让我想起太多的东西!
“妈,你就住这屋里,弟弟住你隔壁。前边的屋子让县中队的战士们住,反正咱一家也住不了这么多的房子。”媳妇甸珍给她做着说明,可云纬却并没有听,她只是吃惊盯着媳妇扶她走进的房子,这不是我当初做晋金存三夫人时住的那间屋子?
——晋爷给你三条路任你选:一条,寻死,看到了吧,那边墙角有绳子,你可以在这间屋梁上上吊;第二条路,要钱,你说个数,我待一会让人给你送来;三一条,老老实实做我的三夫人……
“不,我不住这儿!”云纬逃也似的急步出了屋子。
“怎么了,妈妈?嫌不合适?”甸珍有些意外。
“妈,你要是不愿这住屋咱俩换换,”承达这时跳过来叫道,“你住隔壁,我住这儿,我觉着这间还比那间宽敞哩!”
云纬担心儿媳看出她的反常,没再说话,点点头走进了隔壁。这是当初草绒做女佣时住的屋子,草绒,你如今在哪里?真是尽在人非了!唉,反正这儿不能久住,一待家里人都安顿下来,我就住到达志那儿去。达志,我们可该住到一起了,我们该有个真正的家了!我们总算拥有了安排自己生活的条件,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了!……
云纬那天的情绪完全转好是到了晚饭时分。晚饭前承银在警卫员的护送下从外边回来,一看见她就高兴地跑过来连声叫妈,扶住她的肩膀左看右看问这问那,让她心里觉着分外温暖。接下来是小孙女一觉睡醒,小保姆抱过来让她看。小丫头长得胖嘟嘟白生生的好喜人,甸珍和承银一个劲地催那小丫头叫奶奶,小丫头先是陌生而好奇地打量着她,随后才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来来——”这稚嫩的叫声抓得她的心又痒又酥。后来是承达领着一个穿军服的俊俏姑娘进来向她介绍:“妈,这是我的对象文琳!原在我们师部机要科工作,如今是南阳警备司令部的机要员!”云纬虽不知道“对象”这词的含义是啥,但看两人的亲密劲,知道和南阳城里已经订亲的男女差不多了,遂高兴地拉了那姑娘在身边坐下。
饭桌上承银让摆了黄酒,一家人都端起酒碗向云纬敬过来时,云纬心里因住进这栋老宅所引起的不安暂时悄然遁走,面孔完全被笑意占据。老天爷总算开眼,让我和我的孩子们有了今天!我当初没有白吃那些苦,我有了两个值得骄傲的儿子,我已经有了孙女,我的家总算像个家了!……
一向不沾酒的云纬那晚破天荒地喝了一碗多黄酒,结果喝得头重脚轻双颊酡红,她后来是被甸珍和文琳搀到睡屋的。她上床倒头就睡并很快进入了梦中……
云纬以主人的身份住进宽大的栗府之后并没能让那种舒畅和自豪的感觉在胸中久驻,一缕莫名的不安总在她心上缠着。她于是决定和儿子们正式谈一次话,为这次谈话她还专门做了点准备。谈话是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正午进行的。承银、承达被母亲叫进屋后,先还以为老人是有什么家事要商量,及至看到母亲把几张写满了字的白纸郑重其事地放到他们手上方觉到了诧异:“是啥?”
“看看吧,你俩!”
那是一份自周宣王以来,历代在南阳这块地方做官的人,其升迁和被杀、被贬、被废、被关的情况抄录。承银、承达看了一眼就茫然地抬起头问:“妈,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东西?让我们看这个有啥——”
“这是我特意去你们卓远伯伯那里求他帮我找的,你们不仅要看,还要记在——”
“记这干啥?妈妈,你看我们忙得还——”
“再忙也要记住这个!你们如今也是官了,既是做官,就要对过去官场的情况有一个了解。你们从那纸上可以看明白,那些做官的人中,被杀、被贬、被废、被关的人占了多大的数量。由这些人的命运你们也该懂得,你们所干的这种事儿,处处充满危险。官场里既有炫人眼目的荣耀,也有触礁沉船的悲伤;有万人之上一呼百应的显赫,也有中箭落马踩成肉浆的惨状。多少年前南阳人就传唱着一首歌谣:宦海茫茫吁可怕,风波陡起天来大,只听轿前唱喧哗,可知心内乱如麻,一时坠缺锦添花,一霎被参惊落马……”
“妈,”承达笑了,“说这些老皇历干啥?俺们如今不叫当官,叫当人民的勤务员。”
“不是官?不是官咋叫你们市长、科长?那不是官衔是啥?”
“就算是官,如今也不会再像过去的官场里那样,你整我我整你的!”承银慢声做着解释。
“既是做官,既是在官场上干,官场里那些事怕早晚会遇到。说实话,妈是不喜欢你们干这个的,如今既是已经干了,妈希望你们记住三句话:第一句,不贪财。凡是做官的,都有权支配一部分钱财,你们肯定也是这样,对经管的钱财,万不可据为己有,那是百姓的血汗,贪为己有是要落一世骂名的。第二句,要为百姓谋福。要尽心尽力地给百姓办点实事,让他们有吃有穿有住,一句话,叫百姓们活得自在称心,这样,百姓们才会拥戴你。第三句,别玩女人。当官的有权指派人,当然也有权胁迫女人来到身边。人要一喜欢上了这个,改是改不掉的,传出去就会遭人怨恨——”
“妈,你别说了,我们要连这些都做不到,还算无产阶级的——”
“妈是给你们提个醒,到底怎样做一个好官妈也说不清。妈没做过官,但妈过去见过几个做官的,妈怕你们像他们一样做宫,妈心里总是不安——”
“你只管放心,妈,我们不会胡来,我们会——”
“给,”云纬边说边从床头拿过一本书递到承达手上,“这是我从你们卓远伯那里借来的一本写怎样当官的书,是清朝一个叫汪龙庄的人写的,你们看看,兴许对你们有点用——”
“嗬,妈,这是封建的东西,我们怎能去读这个?!”承达啪一下又扔到了老人的床上。
“好了,妈,”承银轻拍了一下母亲的手,“你要相信两点,一,如今的官场不再是历史上的官场,再不会你倾我轧,有贬有关有杀了;二,如今的官不再是过去的官,不会只谋私利,不管人民死活了!妈,你放心休息,我们要去开会了……”
云纬默望着两个儿子的背影,轻轻地嘘一口气:但愿你们能做好这个官,做个好官,让妈心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