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丽雇来的向卧龙岗西落霞村搬家的牛车,那天正好与云纬向城中搬运百里奚村老屋家具的马车在梅溪河西岸的一条土路上相遇。栗丽和云纬都坐在各自的车前头,她们两人当年虽有过一面之识,但此刻都没能认出对方不过,两辆及向而驶的车已经标明这两家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
栗丽是三天前接到公安局要她回父亲原籍居住的通知的。通知由公安局治安科长蔡承达亲自送到她的手上。她在看见承达的最初一霎心猛跳了几下,这个和当年的承银长得有些相像的小伙让她想起和承银在一起的那些岁月。不过,承达冷峻的话语立刻让她平静了下来。——你的特殊身份已经使你不宜再住在城里,经研究认为你应该回到你父亲的原籍!……
对于要她迁到乡下的通知她并未提出异议。也许一个新生的政权需要对来自敌对营垒的成员保持警惕。假若我是这个政权的创立者,我也会这样。栗丽想在去乡下前办的唯一一件事是见见承银,见见那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她至今还不能忘怀的男人。
她知道承银如今搬到了她父母当初住的府邸,所以她便在那座熟悉的朱漆大门前等待。昨天傍晚她到底等到了他,他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时她迎了上去。她叫了一声“蔡市长!”他起先一定是把她看成了要反映什么事的市民,所以很热情地迎过来问了一声“你好!”当认出她时他显然吃了一惊,一种惊恐的表情从他的额上一闪而过。这种一闪而过的惊恐没能逃开栗丽的眼睛,她立刻便明白自己企盼已久的这次见面对方并不欢迎,也在那一瞬间她懂得了两人之间的旧情已不可能复萌。“是你?”他说。“还能认出来?”她淡然一笑。“当然,我以为你也走了。”他向门里看了一眼,是怕别人发现我们的交谈?“我留下来是为了常去给那个孩子烧烧纸。”“哪个孩——”他的问话突然中断表明他明白了她的话,尽管是在暮色里,她还是看出了他的脸有些发白。“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解决吗?”“没有,我是来向市长辞别的,我要到卧龙岗西落霞村落户。再见!”……
一切都已经过去。
落霞村的干部显然早得到了通知,她一到便被带进了两间草屋,带她的人告诉她这就是她的住处。她惊异地打量着这种她从未住过的房屋,随后开始从车上搬下东西。
整理好简单的用物后她走出了屋门。不大的落霞村正浴在正午的阳光里,村子的破败一览无遗。满村都是低矮的草屋;一些显然是被战火焚毁的房屋的断壁还呆立在那儿;村民们身上的衣裳很少有不打补钉的;围过来的孩子们的脸上满是菜色。她感到心上倏然一疼:爹爹,这儿是你的故乡,是你的先人栖居的地方,可你竟然把它治理成了这个模样!你应该走,应该让出这个地方,应该换成别人来治理!承银,你过去曾经给我讲过你的抱负,你说过你要给人们创造幸福,现在该你兑现了!你必须赶紧想法改善这里的状况!这里的人也都是人,他们应该享有吃饱、穿暖、住好的权利,你作为新的治理者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在看着你的举动!我在看着!落霞村的村民,我的父老乡亲,我的父亲愧对你们,作为他的女儿我对你们也满怀愧意!我此刻回到你们身边,大约就是上帝的旨意……
“哟,这是谁家的漂亮媳妇?瞧这对奶子!”一声男人的嬉笑突然将栗丽的沉思打断。栗丽扭头看时,才发现一个嬉皮笑脸的乡下男人站在身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胸脯。
栗丽尽时能和婉地笑笑,她还从没遇见过如此露骨的纠缠,“我姓栗,是咱老栗家的女儿。”她知道在这个村子里,最能保护她的可能是自己的姓氏——乡民们从不准欺负自己同姓人的女儿。
“噢,你是栗温保的女儿,听说了,听说了。”那人闻言立刻在脸上现出一缕尴尬,慌慌地向远处走了。
呵,故乡,你原来还有保护你的孩子的力量,尽管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