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二十幕

尚达志听到院门被敲响时黄昏已近结束,夜暗正从四面八方向城中汇聚,一大群乌鸦嘎嘎叫着从现出疏星的头顶掠过,仿佛在向尚未南走的人们分发着一份恐惧。

从听到第一声门响开始,达志的两个小腿肚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我这次盼来和等来的会是什么?是福还是依旧为祸?

城中的喧哗和纷乱是半后晌开始停止的。达志判断那是南逃和南走的军队和市民已经走完的征兆。但他一直没敢开门去察看,这年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还是先躲在自家院里牢靠。他让立世、尤芽和昌盛藏进地洞,自己一个人留在院里倾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的街道一开始静得有些怕人,没有任何一点人声和猫叫鸡啼狗吠,甚至连风也停止了游动,使人怀疑整条街都已经死去。后来,也就是黄昏来临的前夕,达志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点脚步声,他猜想那肯定是些蹑脚而行的人;再后来,传来了整齐的有力的成队人的脚步响,达志猜测,这该是共产党的军队开进来了。又过了一阵,他便听到了敲门声。

敲门声像是颇有礼貌,敲敲停停。达志犹豫着没去开时,敲门者仿佛也没有生气,并没有砸门或是高声叫骂,依旧是停停敲敲。这种敲门的文雅样子多少消除了达志的疑虑,他便大着胆子上前抽掉门闩拉开了那两扇吱吱哑哑的木门。反正这门早晚要开,我倒要看看我盼来的是一些什么人!

他想面对他的应该是一些枪口,因为敲他院门的是军人,但门打开后听到的却是很客气的招呼:“尚叔,你好!”

他在一霎的愣怔之后分辨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但黑暗妨碍他看清来人的面孔,他只看到一群模糊的男人身影。

“我是承银,蔡承银!”

“哦,承银,是你?!”达志有些意外的高兴。

“这是我们的蔡副师长,也是新任的南阳副市长!”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对达志解释。

那股绑缚住身心的紧张之感被达志匐然一声挣断:呃,原来是承银,是承银当了市长!“快,快请进屋坐!立世,快出地洞来见你承银哥哥!”达志的声音里溢满了欢喜。一个我认识的人当了市长,这于我尚吉利今后的发展……

“尚叔叔,不进屋了,我们就站在这儿说几句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啥,你说!”

“我想请你尽快地把你的工厂生产恢复起来,让织机响起来,让人们尤其是让我们的敌人看到,南阳城在我们手里已经活起来了!以便把人们的心稳定住!”

“当然……行!”达志因为惊喜声音都打颤了,天呵,我还没提开工的事,他倒提了!“只是,我的流动资金被上回的法币贬值糟蹋光了,我没钱去买原料,我只有想法先卖两台织机——”

“流动资金我们可以先借给你!老汪——”蔡承银立刻扭头朝身后喊,一个提皮包的中年男子应声来到了承银身边。“先借给尚老板五十万元,待他运转开以后再还我们!”那人应一声后,哧一声拉开皮包,在一把手电的照射下,当即把五厚沓崭新的钞票一沓一沓拿出放到了尚达志手上并开始交待:“这是我们刚刚发行的中州钞票,在河南全境流通!我是才被任命的南阳市的银行行长,这个提包就是银行的金库!这是我贷出的第一笔现款,你在这儿接一个手印!你只管放心用这笔钱,因为支持你开工带有示范性和政治性;我将不要你的利息,三个月后你如数还我就行!……”

直到蔡承银一行走了之后,达志还呆呆怔怔地站立在门口。天呵,天下会有这等好事,主动地不要利息把钱借给你让你去开工生产!这不是做梦?!列祖列宗,你们的后代到底等来了好世道,我们尚吉利的兴旺有指望了,我们祖业的发达有指望了!我们很可能要织出“霸王绸”了……

一种轻松和欢喜渗进了尚家这顿延迟了的晚饭里,虽然依旧喝的是包谷掺红薯疙瘩稀饭,可四口人都喝得眉开眼笑。一种重振祖业的希望再一次在尚家院里到处飘荡。

达志和立世在商量了一番原料采买、织工雇请、车间整理等诸项事宜之后,各自迈着轻快的步子回房睡觉,两个人的嘴角上都隐约地抹上了一点笑意。

立世走进自己的睡屋时尤芽正在弯腰铺床,丰满的臀部在灯光下极惹眼地一晃一晃。平日寡言少语绝少开玩笑的立世这刻忽然来了兴致,上前一把抱住尤芽的后腰转身将她抡了一圈,未听见立世进屋,毫无思想准备的尤芽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吓得张嘴就要惊叫,是立世那紧跟着扑上来的嘴唇把尤芽的惊叫及时堵了回去。

“吓得我以为是来了坏人!”尤芽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嗔怪。

“嘿嘿,”立世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笑着,“我心里实在是快活,你说,过去有谁会无偿地拿钱来给咱织绸织缎?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他们不会是另有用心吧?”尤芽偎进立世的怀里时仰脸问道。

“不管他们的用心是啥,反正钱在咱们手里,发展的是咱们的织丝厂!”

“这倒也是——”尤芽的声音再次被立世的舌头堵住,她感觉到今晚是他们成婚以来他最兴奋的一次,那两只带了硬茧的大手在她身上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他的整个身子也因为亢奋在颤栗。她先是有些惊奇地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在这仅有的兴奋时刻的一举一动,随即便觉出自己的身子也正在慢慢升离地面,感受到他正在把她引向一个有数千只大鸟盘旋鸣叫的奇妙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叫人一闻即醉的花香……

尤芽在即将醉倒的最后一刻,忽然意识到今晚所做的事情中少了一道程序,她摇了摇头把越来越浓的醉意努力赶走,这才记起立世今晚忘记戴上那个东西——他们用羊膀胱自制成的避孕的物件。“停一停……”她在他耳边提醒,“把它戴上了再……”正沉入迷醉状态的立世被这提醒显然弄得有些不甚高兴,一边停了动作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一回不戴就不行了?”

“我害怕怀上……”尤芽的声音浸满胆怯。

“就是怀上了有啥不好?昌盛是独子,你再生一个他们弟兄俩将来也有个照应,咱这厂子以后还要大发展哩,没有人手能行?”

“可我怕……”

“怕啥?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

“我是怕日后真有了孩子,我没法喂他奶水;我还怕孩子会问我这地方为啥和别的妈妈不一样……”她把他的手轻轻拉到了她的奶子上。

他的心一颤,忙又把她搂紧在怀里。

“原谅我不想生孩子,除了你,我实在不想再让其他人看见我这地方……”

“好吧,我们不再要孩子。”立世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会把昌盛当亲生儿子看的,人们不是常说,养儿不在多少,好儿子一个顶仨,只要昌盛能干,就会——”

“好好,我懂。”

“你真的从心里同意我——”

“是的。”

“那你……就把这个戴上……”

“好吧……”

接下来两个人又重新开始,但欢乐已经藏匿得无影无踪。尽管尤芽努力想使立世高兴,立世也尽力想让尤芽快乐,可两人都没能如愿。事情最后结束的时候,两人都只是如释重负地嘘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