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洛阳、许昌沦陷的消息抵达南阳是在一个没有晚霞的黄昏。载着沦陷消息的《宛南时报》在渐浓的暮色里被人们默默传递。市民们不约而同都拥到了街上,彼此没有话语,只有眼睛在交流着心中的惊惶和忧虑。往日乱叫的狗们也很知趣,都敛了声屏了息卧在墙角里。
栗温保得到消息自然要早。这几天,他一直站在地图前看参谋们把日军进攻的蓝色箭头画得越来越近。传说已久的河南战役到底开始了,而且日军的前进速度是如此惊人,他们的下一批目标是哪些?漯河、襄县、叶县、鲁山?再下一批呢?无疑是方城、南阳了。看来,又要打一仗了!一旦打起来,结果会是怎样?守住南阳?恐怕未必吧,那么多设防坚固的大城都丢了,南阳就会固若金汤?很可能是再次兵败而走了。若是不打呢?不打倒是很容易,日军秘密派来劝降的使者就住在一旁的偏院里,他们给的条件倒也优厚,城陷后自己做豫鄂边防司令和南阳复兴委员会的委员长。这倒不能说不是一条路,河北省主席庞炳勋和新五军军长孙殿英不都是走的这条路?可真敢答应吗?谁敢保证将来的战局不发生变化?万一中国军队再把日本人打败怎么办?那时候自己岂不要被当做汉奸惩治了?不要落一世的骂名?而且很可能会被人们像对待秦桧那样塑一尊跪像让人唾骂。中国人很少饶恕过卖国者,投降不就是卖国?!若干年以后,说不定人们会指着我的儿孙说:这就是卖国贼栗温保的后代!后人中也许会有人愤而大骂:我们的爷爷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混蛋?!有的人尤其是女儿和孙女们,也许会因羞愤而自杀。不,不能投降!那就坚守下去?与南阳古城共存亡?那倒是会落一个英雄的名声。可把如此安逸舒服的生活扔了不也太可惜?!一个空空的英雄名声就换走了我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不!这时局的发展会不会也有另一种可能:日本人彻底战胜中国?这种可能并不是就不存在,日本人从东北打到华北,从华北打到中原,从中原打到华南,也许他们真能打到四川打到西南,把全中国完全变成他们的。要真是这样,投降不就是棋高一着了?!罢罢罢,就和日本军派来的密使谈一谈,既不答应什么也不完全把这条路堵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说着……
栗温保在那个没有晚霞的黄昏完全被黑夜代替之后,对副官说:“我可以去见见日方派来的那位涂先生,但要严密封锁消息。”副官于是领着他向偏院走去。
涂先生是一个谢了顶的五十来岁的中国男人,栗温保同他握手时看到他的嘴唇又大又薄,便明白此人能言善辩是一个经常充当说客的角色。栗温保心上猜测着日本人让他来劝降一定也给了他什么,是钱是屋是女人还是官职?世上男人们图的也不外乎这几样东西。他故意不主动同姓涂的谈论时局谈论守城谈论日军的进攻,只问他吃好睡好没有身体如何是不是第一次到南阳,只同他扯些南阳城的出产、历史和名人,想看看他怎样说到正题。那位姓涂的果然急于谈他此行的任务,待栗温保的话刚一停顿就单刀直入地问:“我让你的副官向你转达的条件你觉得怎样?你让我在这小院里秘不见人地住了三天,看来是主意还没有拿定?是不是对皇军的最终胜利还有怀疑?”
栗温保笑了一笑,开始在心中琢磨用什么样的词句回答才不至于让对方完全失望,不至于得罪对方,正在这时,院子中突然响起了噔噔的脚步声,随即是哨兵的劝止:“你不能进去!”栗温保闻声一阵紧张:什么人闯进了这个院子?他曾严令不许任何人走进这个小院,一旦他和日方密使会面的消息传出去可不是一桩小事!“我找我爹有急事!”一个女人的声音扑到屋里。
原来是栗丽。栗温保稍稍松了一口气。“栗丽,回你的屋去,我正有事!”他朝院中喊了一句,他也不希望女儿看到这个场面。但是晚了,栗丽已经哐啷一声推开了门。
栗丽在屋里站定之后并没有去看父亲,而是直盯着坐在黑漆靠椅上的涂先生,箭一样的目光如同要把姓涂的钉在那里。栗丽原本红润的脸这些天因为抗婚因为过半幽禁的生活而显得有些苍白——她因坚决不嫁父母应允的那个人而被父亲勒令不准出府门。
“你来这里干啥?快出去!”栗温保不高兴地朝女儿挥手。
“我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特来看看!再说你当初只是不准我出府门,并没有不准我进这个小院!”栗丽转身朝父亲冷冷扔了一句。
“看来这位就是令媛了,我姓涂。”涂先生微笑着起身朝栗丽点头。
“是从日本人那里来的?”栗丽脸上在笑眼却在眯着。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相瞒,我是酒井师团长的朋友。”
“如果你把我父亲劝降了,日本人答应给你什么官职?”
“这——”姓涂的脸上满是尴尬。
“栗丽,回你的屋去!”栗温保面露愠色。
“回去干啥?”栗丽回瞪了父亲一眼,“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汉奸呢,让我好好看看汉奸的嘴脸!”
“你……敢骂……我?!”姓涂的脸涨红了。
“栗丽,给我滚出去!”栗温保鬓上的青筋开始跳了。
“我骂你?你他妈的当汉奸还不算,还想让姑奶奶也当汉奸的女儿,我当然要骂你!”
“栗温保——,你应该知道你纵容女儿的后果!应该知道酒井师团长的厉害!”姓涂的冷然转对栗温保说。
“栗丽——”栗温保真有些慌了。
“后果?我倒要让你先知道后果!”栗丽咬牙说完这句,突然嗖一下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猛地指住了姓涂的。
“不能胡来——!”栗温保见状惊骇至极地喊了一句。但是晚了,他的喊声还未落地,枪声响了,姓涂的应声倒地,不过并没死,他只是捂着腹部喊叫:“妈呀——”
栗温保被惊呆在那里。听见枪响冲进来的副官和哨兵们也吓愣在那儿。
“不要害怕,爹!”栗丽这时平静地转对父亲,“我只是因为不想当汉奸的女儿对他发了点怒气,并没有打算将他打死,切断你投降的路,你这会儿只需把我打死,把他送到医院救治,你们的投降谈判仍可以进行下去,来,枪给你!”栗丽边说边把枪放桌上朝父亲刷一下推过去。“朝这打!”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原本捂腹呻吟的姓涂的,这会儿看见栗温保拿起枪指向了女儿,塞了痛楚的眼中重又充满了希望,忍住痛说:“我会对酒井师团长说明真相,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我保证——”
“乓!”子弹又一次痛快地奔出了枪膛,不过应声倒下去的不是栗丽而是姓涂的,这一次他彻底阖上了嘴巴,只有双眼还含有惊诧。
“爹——”在短短的一瞬静默之后,栗丽张臂朝父亲扑去,“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你会的!”她把脸深深地埋进父亲的怀里,“我坚信你不会去当一个汉奸而让国人唾骂,不会把耻辱留给你的子女!你不会的!……”
枪从栗温保的手中掉了下去,他轻轻叹了口气,任凭女儿摇晃他的身体。
“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从今往后,我会爱你的,我会听你的话的!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好父亲!我现在决定遵从你的安排,去和你选定的那个人结婚,尽管我并不爱他,可我要做一个听话的女儿……”
第二天的《宛南时报》头版上,刊载了一条大字消息:栗将军击毙前来劝降之汉奸,决心和日军血战到底……
消息是栗丽亲笔写好亲自送往报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