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散全城居民的命令是在日军占领城东北的赊旗镇之后发出的,那是一个在细雨里即将靠近黄昏的下午。有过一次陷城经历的市民们哪敢耽搁,立刻背上预先打点好的包袱开始在渐沥的雨声中出城向西逃去。
达志一家和雅娴、绫绫、月儿一起出城往西走,在十二里岗和一直等候在那里的云纬会在了一处。立世和绫绫背着三家人的衣被和吃食,其余的都空手或打纸伞或披蓑衣杂在逃难的人流里。这是一支看不见头尾不停蠕动的队伍,队伍里的哭喊声和催促声此伏彼起。达志透过伞沿的雨滴望着在泥泞中惊慌挪动脚步的人们,忽然想起过去在夏季的雨后看见蚁窝被淹后蚂蚁们奔逃的队伍,它们也是排成长队惊慌出逃的。天呵,这种逃难的情景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发生?……
达志一行人是半夜时分逃进伏牛山的一个小山村的。他们决定先在这里停下脚歇歇,尔后根据情况再决定是否进深山沟里躲避。
达志毕竟上了岁数,长途的步行累得他在借宿的山民的草棚里睡得很熟。他第二天早上是被一种持续的磨刀声惊醒的。他走出草棚时看见立世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一把镰刀,他认出镰刀是他们家平日砍削桑树枝叶的那一把,而且霍然记起这些日子立世总是得空就磨这把镰刀,有时还拿着镰刀在院子里乱抡,偶尔还会嗖地把镰刀朝后院的一棵树桩扔去,让镰刀利索地把树桩削去一段。也许立世这是为了防身,这年头有一个防身的东西也确实必需。达志在这个早上看见立世手中锋利的镰刀时并没想别的。
第三天后晌传来消息,南阳城已经全部陷落。尽管这已是意料中的事,可人们听说后还是被惊住。所有在这个小山村落脚的逃难的人们都沉在一片静默里,只有立世又拿起了他那把镰刀,走到房东的磨刀石前嚯嚯地磨了起来。西坠的没有了暖意的春阳,只看了一眼那被磨得铮亮的镰刀刃,就在磨石的啸叫声中吓得最后滚进了山里。
这天晚饭时,在山村里避难的人们突然听到一阵惨厉的狗叫,人们先是吃了一惊,以为日本兵真的已经来了;后来才弄清,原来是立世在杀一条狗。他用他磨得十分锋利的那把镰刀,硬把一条半人高的狗砍得七零八碎,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血迹。狗的主人——一户山民见立世把狗砍得这般模样,不高兴地问他是咋着回事,立世当时一边喘息一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我想试试这把镰刀。那山民被弄得目瞪口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为了试刀就把我的狗杀了?……
日本兵开始出南阳城西犯的消息,在第五天早上被外出打探情况的年轻人们带进了山村。逃难的人们立刻决定向深山里转移。立世就是在这天傍晚大伙转移到一条名叫酸枸沟之后突然失踪的。他的失踪引起了雅娴、云纬和绫绫的惊慌,达志在最初的那阵慌乱过后,想起了立世这几天对那把镰刀的打磨,想起了立世早些天对昌盛说的他可能会死的话,他觉得他猜到了儿子的行踪,一股深深的担忧也随之朝他的心底钻去。
立世是在五天后的一个霞光灿烂的清晨出现在酸枸沟的。最先看到他的一个逃难姑娘吓得尖叫了一声“妈呀”便往人群里钻。满身是血的立世那刻一手搀着一个年轻女人一手拎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篮,面孔阴郁地站在酸枸沟的沟口,那把带血的镰刀就插在他的腰里。人们惊异地认出,立世搀回的那个胸口洇血的女人,是早先在尚家帮过工的尤芽。其时,鲜艳的霞光把立世沾血的身子映得通红一片。
“你上哪去了,哥哥?”绫绫跑过来追问。立世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示意妹妹把软在他身子一侧的尤芽搀走,他自己则手提着那柳条篮阴沉着面孔径向沟边的一棵杉树走去。那篮里沉甸甸分明盛着东西;但上边盖着的树叶遮断了人们探究的目光,人们只在篮底发现了一些晶莹的血珠。
立世把那个柳条篮挂在了杉树最高的树枝上。
达志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儿子,他一开始就知道儿子是去找了日本人,但他猜不出那柳条篮里究竟装了什么,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把尤芽又带了来。他没有问,他想他能够看明白的。
立世在山溪里洗净了身上的血迹之后,云纬和绫绫给他拿来了干粮。他显然饿极了,大口吞吃着,但吃完后他只望了一眼树杈上的那个柳条篮,就突然呕开了,哇哇地把吃下去的东西又都吐了出来。
那天的正午时分,有几只秃鹫开始围着那棵杉树盘旋。人们一开始并没理解秃鹫盘旋的目的,直到它们向挂在树杈上的那个柳条篮俯冲时才明白那篮里有它们喜欢的吃食。后来有三只秃鹫从那柳条篮里各叼出一坨东西飞走。好奇心特重的单身汉老七爬上邻近的一棵杉树观察,当第三只秃鹫叼起吃食飞走时,老七在树上惊叫了一声:天呐!老七从树上滑下之后开始压低声音宣布他的发现:原来是和睾丸连在一起的男人的那个东西!……
达志叹了一口气,扭脸去看立世时,立世正呼呼大睡……
蓉蓉,我报了仇了!
我当初在你的坟前发过誓,我兑现誓言的时候总算到了。
我是一个人潜回南阳城边的。我只拿了一把锋利的镰刀。过去,我用这把镰刀割过后院里墙根处的草,删削过桑树的枝叶;今天,我要用它削掉日本兵的那个东西!这些杂种不配拥有繁殖后代的器具!
我藏在城边的庄稼地里,我知道我只能对付单个的日本兵,我必须等待时机。
当第一个目标向我靠近时,你不知道我的心跳有多么急,我握镰刀的手抖得有多么厉害!那是一个白胖的日本兵,臂下挟着一个青年女子,我不知道那女子为何没有逃走而落在了日本人手里。女子边被拖拉着走边哭叫着。日本兵显然也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再动手,挟着她径向我藏身的庄稼地里走来。那杂种在离我有一百来步的地方放下了女子,随后他从他的枪上卸下了刺刀,他拿着刺刀在那女子的脸上比划了一下,女子的哭叫便戛然而止。接下来他扔下刺刀去脱那女子和他自己的衣裤。我就在这当儿顺着垅沟悄悄地向他爬去。那杂种太专注了,直到我爬得离他三步远时他还毫无知觉。我是一下子跃起朝他的头上砍的,不知道是他的头不经砍还是我把镰刀磨得太锋利了,整个镰刀全部砍进了他的头里,他连哼叫一声也没来得及便倒了下去。我先把那女子的衣服扔给她,随后动手去割他的那个东西。耀武扬威的日本兵的那个东西原来并不经割,我用镰刀尖轻轻一旋它就像被剜出的红薯一样滚了下来。那真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和野兽们的那东西一样丑陋的物件,我差不多已经没有了带走它的心情,但后来我想这是它们作恶的证据,我应该收集起来让老天爷看看!……
我的第二个目标是在葛庄的村头。这个日本兵正把一位拼力反抗的妇女绑在树上,尔后用刺刀去割烂她的衣服。当他把那妇女的短裤挑开尔后去脱自己裤子时,我的镰刀划一个弧形朝他的头顶飞去,他也是没吭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不过他并没有立刻闭眼,我是在他还睁着眼的情况下割下了他的那个东西,我想让他死前再尝一尝那个东西被割走的滋味,好让他记住下辈子再脱生成男人时别做同样的事……
接下来我碰见的是一个戴眼镜挂战刀的军官。他刚在一个地洞里发现了一对夫妻,他把那对夫妻赶出洞口后一刀砍掉了那位丈夫的头,尔后去撕那女人的衣服。女人边死命地挣扎边哭喊:不!不——!不——!那军官把女人的衣服扒下后才发现她是一个肚子已隆起的孕妇,他显然不满意,竟一下子用战刀削去了那女人的两个乳头,就在他拣起那两个血红的乳头微笑着欣赏时,我的镰刀飞向了他的头顶。那是一个精明的杂种,他可能也在提防着身后,他一听到我挥动镰刀所带起的风声就飞快地闪跳了一步,这使得我的镰刀落了空。他随即举刀向我劈来,幸亏我闪得快,只让他砍伤了我的胳膊,我胳膊上的血开始往外涌,但我不敢停下,我依旧挥臂用镰刀同他搏斗,我胳膊上的血也随即四下里飞溅,谢天谢地,正是这些飞溅的血帮了我的大忙,——有几滴正好溅落到了他的眼镜片上,这使他在一瞬间失去了视力,我就在这一瞬间把镰刀砍到了他的头顶上,我听到了头骨被砍开的声响……在我把那杂种的器具利索地割下之后,那孕妇已捂着淌血的乳房晕倒在了那儿。我把她的衣服给她披上,用布带把她的胸部缠上,弯腰要去抱她走时我才认出,原来她是曾在咱家做过工的一个名叫尤芽的女人……
我把那三坨东西放进一个柳条小篮,挂在了一棵高高的树上。我想让上天看个明白,想让老天爷知道他造出了多少不该造出的坏种……
蓉蓉,你不是在流眼泪吧?你的肩膀在抖,你一定哭了。别哭了,你多少笑一下,这样我的心会好受些。要不了多久,你也会听到日本人的哭声,听到他们的妈妈和妻子、姐妹的哭声,我要让他们用眼泪抵偿你流出的泪水。过来,让我替你把眼泪擦去。对,就这样,不哭!只是侧了耳去听他们的哭声。听见了吧?是他们在哭,那是他们的哭声!不是?那是谁的?天上的?不,是的,是他们的!他们的……
立世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