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批新织的绸缎送进染房的那天上午,立世把儿子昌盛叫进了染房屋里。小昌盛以为爹要他帮忙,刚在染锅前站好,不想立世就已经嗵一声把门插死了。昌盛一愣,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爹生气,忙带了小心说:“爹,我这些天一直在照看动力机,机子没出毛病!”立世摇摇头,沉了声说:“爹今天叫你来,是为了把配染料的法子传给你!按咱尚家先辈的规矩,这法子只传长子,且要在长子十六岁时再传。你今年岁数虽还不够,可已经懂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想还是早传给你好!”昌盛忽闪着眼睛把头点点。
立世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片纸来,指着上边的字说:“这是染印各种花色时颜料的配方比例,你必须把这些数字记死在脑里。”昌盛闻言刚要伸手去接,不防爹又把手缩了回去:“这张纸在你手上只能停留五天,五天后我就要收回来烧毁,你要在五天之内把这些数字牢记在心里。我们尚家历代人都是这样做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使任何外人得知我们的配方!我们不在世上留任何关于配方的文字记录,这些是我为了传你才临时写在纸上的!”
“哦?”小昌盛的双眸里满是惊奇。
“这纸上还有一点我没有写出,这就是每一锅染料配完之后,要滴一滴血在锅里!”
“一滴血?”
“对。比如我们今天要染的是杏黄颜色,按二、一、三、五的配方配好颜料之后,就用小刀把手指——不论哪个手指都行——割破一个小口,挤出一滴血在染料锅里。就这样割,这样挤!”立世边说边做了个示范,把一滴殷红的血滴进了染料锅里。
“为啥要滴血?”
“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听你爷爷说,当年咱家的绸缎无论怎样染,在鲜亮度上都赶不上苏杭的绸缎。有一天,一位祖爷正伏在浸满绸缎的染缸上发愁,忽闻一股异香飘进屋里而且听见屋顶啪的一响,那位祖爷抬头看时,只见一股白烟在屋顶弥漫,白烟中现出一个鲜衣亮带发髻高挽的仙女,那仙女取下头上的银簪径向那位祖爷扎来,祖爷躲闪不及被银簪扎伤了手指流一滴血出来,那滴血恰好滴进了染缸里。未料当天那缸绸缎染出后竟鲜亮异常,使所有看见的人都啧啧称奇。也就是从此开始,咱们家染绸时兴起了滴血的规矩。”
“噢?!”
“当然,在手指上割口滴血时,要先把手上沾的颜料洗净,别让颜料渗进刀口里去。也不必怕这样做会伤身子,一滴血对于人算不了啥!”
“我懂。”
“知道了这些配方和滴血法之后,要时时记住不能说露了嘴让别人知道。多少人包括洋人都想弄明白咱们的配方比例。日后除了你儿子之外,不管是谁向你问起,即使这个人是你的妻子、女儿,是你的岳父、岳母,都不能说!明白?”
“俺明白!”
“还有一条,今后一旦我和你爷爷不在人世,你独自配染料时,每次一定要先插上门,要检查屋里有没有外人藏匿,要时时提防别人的眼睛!”
“俺知道!”
“只要把染料配好,具体染时可以让雇工们干,明白?”
“嗯。”
“现在你站在旁边,看我再给你做一次——”
咚咚!敲门声把立世的话音打断,他急忙示意昌盛把那张纸装进贴身衣袋,这才去拉闩开门,原来是父亲。
“咋了?让昌盛在这干啥?”达志有些意外地问。
立世示意儿子出去,待昌盛出门之后才答:“我把配方传给了他。”
“哦?为啥不先同我商量?他还不到十六岁!”
“爹,你听到街上流传的消息没?日本人要打‘河南战役’了,万一他们再打到南阳,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尚家就靠他了!”
达志有些惊疑地望着儿子,半晌才说:“即使老天爷要尚家再死一个,也该是我,怎会是你?!”
“爹,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嘛——”
“你怎么——?”达志的眉毛惊得要飞。
立世笑了一下:“日本人一来啥事都可能发生,我只是心里想做个准备。”
“你甭给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达志狠狠瞪了一眼儿子……
日军将发动“河南战役”的消息开始像暮色中的蝙蝠一样在南阳城的街巷间盘旋翻飞,市民们的心便如绑在秋千上一样忽高忽低起来。街市上有了逃难的最初迹象,不少人开始抢购吃的东西。这情况使尚达志想起承银当初的警告,不得不再次忍痛决定停止生产,以便把织机先埋藏起来。
最后一部织机停止运转是在一个半后响。满院子的轰轰响声突然消失所带来的那种寂静竟然也会对人的耳膜产生压迫,达志双手捂耳抱头蹲在院里,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这一停又该是多少时间?几个月?一年?尚吉利织丝厂为啥就脱不了这种折腾?啥时候俺才能安安心心织绸织缎?……
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达志决定不把机器埋在自家院中而埋到城外去。但埋在城外的啥地方最安全?随便找一块僻静的野地?那挖出的土势必要引起人们的注意。达志最后想到了云纬的那所院子,那倒是一个好地方,既在城外又在村边,且有院墙遮挡,挖土时也好有个遮掩。
达志在一个傍晚去找云纬说了这个想法,云纬自然同意。于是说干就干,达志找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连夜开始秘密地挖洞。
机器后来是用五个晚上悄悄拉出城放进洞的。一切安排妥当的那个晚上,达志坐在云纬床前默望着院中那个伪装好了的地洞,想着平日轰响着的织机如今死尸一般寂无声息地被埋在土里,两个眼角就溢出了两滴泪。云纬看见,走过来低声劝慰:“想开点,也许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把日本人赶走,那个时候再织吧……”边说边撩起衣襟替他擦泪。未料云纬越劝,达志越是伤心地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哽咽得越发厉害起来。经历了很多磨难的云纬,仍是听不得男人的哭声,达志几声抽噎一起,云纬的心竟像被揉碎了一样,遂把达志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村中忽有锣鼓声传来。已慢慢平静下来的达志哑了声问:“这时谁还有闲心敲锣打鼓?”“八成是卓先生领的演剧队又来演抗日戏,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周围的村子中演,有时演《血战大上海》,有时演《芦沟桥》,有时演——”
“卓先生?哪个卓先生?”
“就是你的邻居卓远校长,要不要去看看?”
“哦?”达志这才想起,因为忙厂里的事,已有好些日子不见卓远哥了。其间,只听说栗温保派人邀请他出来当南阳专员公署的书记长,他不干,没想到如今竟领起剧团演戏了!
戏场就设在村中的一片空场上。不大的舞台被几个松明火把照得雪亮,舞台上方的红联上写着:南阳五中、南阳女师、平津同学会抗日演剧队。台下站着黑鸦鸦一片村民。达志和云纬走进场时,舞台上正有一个姑娘在唱:
擀面杖,两头尖,
打成饼饼圆又圆。
有葱花,有油盐,
又是香来又是咸。
哥哥杀敌上前方,
把这饼儿带身边。
饿了请你吃个饱,
杀敌不怕胳膊酸。
何时打垮日本鬼,
回家咱们再团圆……
达志在舞台一侧,看到了正伏在一盏油灯下写着歌词的卓远,灯光把卓远头上的白发照得根根毕现。卓远写得聚精会神,脸上的皱纹正随着笔的移动时聚时散,并没注意到达志和云纬就站在身边,直到他大约写完了一首歌词抬起脸来,才惊喜地叫:“你们——”
“卓远哥,有啥事儿要我帮忙么?反正厂子已经关闭,我如今也是个闲人了——”
“嗨,”卓远叹口气,“偌大的中国,既放不下一张书桌也放不下一台织机了。你既是闲着,刚好几所中学近日发起了一个为前线将士募捐寒衣的运动,你就去这个募捐委员会吧。”
“那我就先捐买三千套棉衣的钱,三千套够不够一个师的军人穿?”达志的脸上陡然现出了亢奋的光。
“量力而行吧,你还要留点钱以便以后恢复生产哩。”卓远感动地拍了拍达志的肩。
“不,三千套!”达志几乎是发誓似的喊……